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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红牡丹|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4:09:34|下载:红牡丹TXT下载
  “你们同宗一定和他有书信往还吧?”

  “噢,那我们怎么敢?我们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忘记原先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来的。过去那些年,她始终没和她丈夫谈到过梁翰林,也没和别人说过。她的脸现在通红,眼四周的肉很紧很光滑,两只眼向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竟会忘记装这几本书!我怎么会想让他们给我寄去呢?”

  “东西都装好了吗?”

  “差不多了。有些东西要留下,以后再寄去。我只带我自己的东西,还有我丈夫的细软。船上地方儿也不大,灵就要占一半儿。”

  临走之前,王老师夫妇向她告辞,并且问她:“你要不要在灵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邻居会说话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里要哭一次的。”

  “由他们说吧。我不哭。”

  “不过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哇。”

  “这个不用担心,有别人哭时,我会装着哭的。”

  夫妇二人出门之后,王师母对她丈夫说:“看见这么个少女这么命苦,真使人心疼。一辈子要守寡,连个孩子也没有!”

  丈夫回答说:“等着看吧。这个小反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们在书房里说什来着?”

  “告诉你,你也不懂。”

  第二章

  因为船要运灵柩,运费要特别多付。

  雇的运灵的船,是一条小船,外面量起来,仅长三十尺多一点儿。一张竹片编的席,也可以说是两三片结在一起,在船的中部弯扣下去像个帐篷,用以防雨,并遮蔽太阳,费太太是坐一顶小轿子来的,棺材安置在船前面时,她在小轿里,低着头,脸一部分被孝帽遮盖着。棺材上披着红布,这样,别的船上的人才不致觉得看了不吉祥。棺材前面横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死人的姓名。薛盐务使和他外甥在一旁照顾。

  王老师夫妇也在场,陪着亡人的寡妻,一直到最后。一切都停当之后,老仆人和王师母陪着她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岸,横过一条上船的跳板。船篷中后面有一片地方,铺着褥子,摆着一个枕头,是供给她坐或是躺着用的。这上段航程大概要走十来天——要走运粮河,横过长江,到苏州附近的太湖区。

  船上的跳板撤去之后,她站起身来向来送的友人告辞道谢。大家所能看见的,是丧服下面她那半遮蔽的脸,和绷得很紧的嘴唇;她本人则站在那儿仿佛一座塑像,静静的像死亡。

  在高邮以下,通往扬州的一段,运粮河一直十分拥挤,因为这一段当年非常繁华。沿河因地势变化不同,不过四十尺到六十尺宽的一条皇家的运粮河道,挤满了舢板、家船,西洋式的、中国式的等等,有的精工雕刻,船舱油漆,有的则木板本色,朴质无华。河上的空气中,一直响着桨橹哗啦的打水声,船夫赤脚在船板上沉重的扑通扑通的脚步声,竹席子的叽嘎叽嘎声,船和船相撞时粗哑的磨擦声;河上的这种交通运输是既悠闲,又舒适。经过一个个的城镇,景物生动,随时变化,交通拥挤,自在意料之中,也是正常之事;若想急赶向前或是超船而过,那是枉费心机,难以成功。两岸上有商店和住宅;岸高之时,房子与阁楼便用打入低处的桩子撑起来。阁楼上用绳子吊下水桶,从河里向上打水;洗衣裳的女人跪在岸上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衣裳。在夏天,两岸响着啪——啪——啪敲打衣裳的洗衣声,妇女的叽叽呱呱说话声,清脆的笑声,她们的小孩子有的在旁边玩耍,有的在她们背上骑着。尤其是月明之夜,不管春天或夏天,越快接近一个市镇时,妇女的谈笑声和打洗衣裳的声音也越为增强,因为她们喜欢晚上清凉,洗衣裳舒服。年轻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为赏月,或为观赏俯身洗衣裳时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到了乡间,运河渐宽,船也竖起帆来,藉着风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绿的两岸之间时,衬着背面开阔的天空,风满帆张,无论早晚,都可看见。在炎热的天气,船夫总是赤露着脊梁,坐着抽旱烟,辫子盘在头上,结结实实紫赯色的肩膀脊梁和四肢,在太阳光里发亮。

  费家运灵的船已经开船,送行的人已经归去,牡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孤寂,一种奇异的自由;她的一段航程终于开始了。那最后决定包装什么东西,留下什么东西,那种麻烦犹疑,也过去了。她觉得一切到了一个结局,现在是走向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些新问题的开始;现在感觉到自己是孤独一人,要冷静下来,自己要反省思索,是生活上结束上一段开始下一段的时候。将来是朦胧而黑暗,还不曾呈现出一个轮廓来。她觉得内心中有一个新的冲动。

  春日的微风和碧绿的乡野,使她的头脑渐渐清醒,现在能够自由呼吸,能在舒适的孤独之中思虑了。她枕着枕头,仰身而卧,瞅着面前的竹席篷,茫然出神。她已经把丧服脱下,现在穿的是紧身的白内衣,看样子当然不像居丧期间的寡妇。她完全没留意眼前船家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那个女儿,苹果般健康的脸,自然的微笑,丰满充涨的胸部,正当青春年少。老仆连升,一个人在船头呆着,牡丹可以全不在乎。她已经把头发松开,两手抱膝而坐,对不可知的前途,纵情幻想。她若离开夫家过早,难免招人议论,她自己也知道,同时自己的父母也不赞成。但是她知道。她的命运是操在她自己手里,她不容许别人干涉。她点上一支纸烟扑的吹了一口,身子滑下,成了个斜倚的姿势;这个姿势,守旧礼教的女人,若不盖着身子,是不好意思在大白天这么躺的。她的眼睛看着手指头上一个闪光的钻石戒指。那是金竹送给她的。她移动那双手,看着钻石上反映阳光的变化。她小声唤金竹的名字。

  那个钻石戒指儿,是她和金竹一顿狠狠的争吵之后,金竹送给她的。他们俩都是火暴脾气。二人之间发生过多次情人的争吵,每次都是爱情胜利,复归于好。这个戒指儿就是爱情胜利和好的纪念。她已然忘记那次争吵的原因,但是金竹把这钻石戒指儿送给她时,金竹眼睛里的柔情万种,两人的意见分歧立刻消失到九霄云外了。金竹永远是那个样子,天性喜欢给她买东西——女人用的小东西,比如扬州的胭脂,苏州的精致的大眼儿头发网子,送给她的时候儿,总是表现出令人心荡魂销的柔情深爱。

  在牡丹的一生,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单独一个人,真正无拘无束。不在恋爱中的人,没有一个会知道单独自由时的真正的快乐。可是,同时,她的芳心之中却有无限的悲伤与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剧的感受。她好想能见到金竹。也许后天她能在青江见到他。她已经预先寄给他一封信,深信他会来的。一想到与情人别后重逢,心就扑通扑通的跳。牡丹的个性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她不愿守寡,而且要尽早与婆家一刀两断,也就是为了金竹。金竹现在和家人住在苏州,但他祖母和两个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时,一年有两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亲,背着丈夫,预先约好,和金竹在旅馆相会,或一同去游天目山或是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会。双方都是热情似火,不能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为离多会少,相见为难,越发狂热,盼望着下次相见,真是牵肠挂肚,梦寐难安,而外表上,每个人都过的是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缓缓滑进,桨声咿呀,水声吞吐,规律而合节拍,牡丹听了,不觉越发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后自己便可以自由了,她和情人也许一年可以幽会两三次,但是其余的时间她怎么过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么下去呢?想到她的美梦时,不由得心跳——两个人你属于我我属于你,金竹完全属于自己,再没有别人打扰。她知道自己自私,但是金竹对她深情相爱,一心想娶她为妻,别无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唯一的一个。牡丹对金竹的妻子并无恶感,有一次金竹的太太带着小孩子时,牡丹赶巧看见她。金太太体态苗条,是苏州姑娘正常的体型,长的也不难看。倘若金竹爱自己和自己爱金竹一样,为什么金竹没有勇气决心为自己牺牲一切呢?这个问题颇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从箱子里拿出她写给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离开高邮时立刻写的。她自己凝神注视这封信。重读这封信上的文句,自己觉得相思之情,浮跃纸上。

  〖金竹吾爱:

  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摆脱一切,与君亲近。虽然礼教习俗不以为然,无论牺牲若何,我不顾也。闻听此一消息,想必甚为喜悦。我即往嘉兴,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经青江。务请前来一晤。有甚多要事与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关头,极盼一晤,请留言于山神庙守门人,即可知何处相会。

  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闲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黄,其实,即使蜚短流长,我亦不予重视。就我个人而言,我欲牺牲一切,以求以身许君。君以妾为何如,我不知也。我并无意使君家破碎,亦无意伤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疯狂相爱,又当如何?

  君之情形,我已就各点详予思虑,亦深知君处境之困难。若君之爱我果不弱于我之爱君,我甘愿等待两年三载,以俟时机成熟,得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爱,我无事不能忍受。

  我今日不得不为前途想,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时,我甚愿现时汝即在我身畔,每分钟与我相处,再无别人,再无他事,将我二人稍予隔离。我绝不欲以尔我之相爱为君累,亦不欲以此致君深感痛苦而无以自拔。我不肯弃君而别有所爱,天长地久,我心不变。我愿立即抛弃一切,牺牲一切,以求能置身君侧,朝夕相处。君之爱我,君之为我,亦能如是耶?

  我等所处之情势,令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尽知之,我等相爱之深,又无法挥利剑以断怀情丝,我亦知之甚切。但望君特别了解者,我并无意加害于君。无论如何,凡不真纯出于君之内心与深情者,任何惠爱,我不取也。

  方寸极乱,不知所思。知君爱我至深,我曾思之复思之,以至柔肠百结。但我俩间之难题,却依然存在:即我二人既如此深挚相爱,焉能分而不合,各度时光?君之爱我,能否有所行动耶?

  我写此信,请君宽恕。我之疯狂,请君宽恕。我爱君如此之甚,请君宽恕。

  多之激怒烦恼,多之深情狂爱,苦相煎迫,不得不写此信,请君宽恕!

  听我再度相告,君须切记,至今年八月,我即完全恢复自由之身,再无他人能稍加任何约束于我。我随时可以为君妇,只随时听君一言,只随时待君自由。

  我之所言,幸勿以恶意解释。我之一言一行,皆因爱君而发。

  我爱君。我急需君。思君肠欲断。

  生生世世永属君牡丹〗

  仅仅一年以前,牡丹想起来很伤心,她同丈夫曾走这条水路上去,那时庭炎实现了他能弄到个肥缺的大言。费家的祖父曾经鼓励他。这位祖父是个秀才,曾经在偏远的贵州做过县知事。虽然秀才在功名中等级最低,而在偏远穷苦的山区贵州做县官也并没有什么令人艳羡之处,但是费家总以为自己是官宦之家。老祖父很厌恶贵州,并且死在贵州任上。但他死之后,贵州却成了他们费家家族传奇的所在。费家对嘉兴的街坊邻居都说贵州物产丰饶,是荣华富贵的人间天堂。费庭炎的母亲,也就是牡丹的婆婆,老是跟朋友说,说她当年结婚,嫁做县太爷的儿媳妇,坐的是县太爷的绿呢子大轿,说这些话,永远说得不厌烦。现在她孙子孙女儿玩捉迷藏的地方儿,就放着当年那顶大轿,不过绿呢子已然褪色,也已经磨损了,摆在走廊的角落里,这可以算做祖先光荣的遗物。

  费家这位祖父,牡丹的公公,当年那位道台因为捐税账册被判坐监时,他正是那位道台的钱粮师爷。按理说,论责任,钱粮师爷应当担大部分的罪名,而且从此永不录用。可是,他已然将一笔赃款吞没,在嘉兴足以求田问舍,买地置产,下半辈子安乐度日了。他的后半生一帆风顺。大儿子后来做批发商,买卖农产物烟草、油菜籽、豆子,再运到杭州苏州去卖。二儿子现在务农。他一共有七个孙子。在嘉兴的大地主之中,他虽然不是最为富有,他的住宅却是气派大。他曾经盼望三儿子庭炎能大放光明,以光门楣,荣耀祖先。

  儿童之时,庭炎就不喜读书。他根本不能科举中第,好求得一官半职,而且也不肯发愤苦读。可是,在社会上活动他却深得其法。他结交的朋都算交对了,都是在酒席宴会上相识的,大家共嫖一个青楼歌妓混熟的,对人慷慨大方,以便有朝一日幸蒙人家援手相助,都是这样拉成的关系,还有,不得不承认的,也要靠他天生的社交本领。他终于弄到盐务司的主任秘书的职位,原来他不敢妄想。薛盐务使是他煞费苦心高攀结交的那个朋友的叔父,而高邮县,虽不算最肥,也算个够肥的县份。

  费庭炎把他得官职任命的消息向太太宣布时说:“我跟你说过。你老以为我昼夜胡嫖乱赌。现在你等着瞧吧,一两年之后,我就会剩几文了。”

  牡丹听了,犹如秋风过耳,根本没往心里去。

  丈夫说:“现在我回家来报喜信儿。咱们这一下子算起来了,你怎么连给我道声喜都不?”

  “好,恭喜发财!”牡丹就这么简略的说了一句。

  庭炎的确失望之极。这就是他娶的那个举动活泼生性愉快的小姐。是啊,不把女人娶到手,是没法儿了解她的。

  甚至在那天晚上,做丈夫的欢天喜地情意脉脉之时,牡丹都会拒绝与他同床共寝。事实就是:她不喜欢碰这个男人一下儿,因为这个男人未经她中意就成了她丈夫。

  他们夫妇离家赴任以前,家里大开盛宴,热闹庆祝,费家老太爷老太太是不放过这个机会的。请客唱戏,足足热闹了三天,凡是县里有身份,够得上知道这天大重要消息的,都请到了。至于要花费多少钱,这种顾虑,早已全抛在九霄云外。甚至那顶老轿也重新装饰,整旧如新,陈列起来,供人瞻仰。费老太太一会儿也静不下来,她跟一个客人说话时,眼睛不能不忙着打量全屋别的客人。她希望全屋的客人都看见她。人人在她老人家眼里,多么可喜可爱呀!

  在宴席上,牡丹勉强装出笑容,其实她很恨自己这个样子。(她问自己:“是不是我渐渐成熟了呢?”)在本地盐务司一个主任秘书的职位,从钱财上看,当然不可轻视!若从官场的富贵上说,则无大事庆祝的理由;可是对嘉兴乡镇上说,却非比寻常。满瓶子不动半瓶子晃,小沟里流水哗啦啦的响。因为,是一个有关盐税的衙门。扬州的盐商都是百万富翁,谁不知道?

  说实话,老太爷一想到儿子的职务是管着百万富翁的盐商,自己的头脑就有点儿腾云驾雾了。但愿儿子不白吃多年的“盐”!他儿子不用自己去找那些百万富翁;他们自己会登门拜访的。那些事情原是可以公然在饭桌儿上谈论的,牡丹听说之后,一惊非小。

  十天以后,新“官儿”和官儿太太由运粮河乘船去上任,送行的人当然不少。单是朋友送的礼物,就值三四百块钱。在嘉兴县的老百姓心目中,费家已经起来,又是官宦之家了。

  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费庭炎还是怀着大海都浇不灭的热气谊情,他向太太说:“你等着瞧吧。我会叫你看看的。”

  他的妻子回答说:“你若还嫖娼宿妓,那可就前途似锦,不久就在北京一了百了了。”

  在一年前随夫上任的那条河上的航程上,她总觉得朦朦胧胧,仿佛面前笼罩着一层云雾。什么都似乎失其真切。她的眼睛不舒服,不敢看强烈的阳光。甚至她头疼之时,也不能相信自己是真正头疼。所有围绕在她四周的一切——她自己,她丈夫,往北方去上任的这段航程,这些事情的意义,她都茫然不甚清楚。人生仿佛就只是吃、喝、睡觉、排泄,而人的身体也就像一条鱼、一个鹅,只是由一个食道、一个肠胃,发挥必不可免的功能而已,而女人则额外多一个泛红时期罢了。人类的种种动作毫无目的,一言一行也无意义,有身体而无灵魂。一切空虚得多可怕!可是,她偏偏正在青春年少!

  到了吴江,靠近太湖口上,她勉强鼓足了气力,请丈夫让船经过木铎走,她好看一看名气蛮大的太湖景象。

  丈夫问:“为什么?”

  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回答。是啊,看一大片水干什么?

  她沉默下来,没再坚持。

  做丈夫的要表示和气一点儿,又追加了几句:“我的意思是天气多云,又烟雨迷蒙。湖上的雾大概会很重。即便去也不会看见什么。”

  “在木铎总是有漂亮的小姐。你要不要看苏州的美女?那是天下驰名的哟。”

  木铎是苏州城郊有名的产花胜地,尤其兰花最出色。

  “你现在坏起来了。”

  “没有,我没坏。你到那儿去看青春的美女,我看我的湖上的烟雨迷蒙。我一看就会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飘浮,四周似乎有什么围绕着,单独一个人,隐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天地里。”

  说公道话,庭炎并无心了解他妻子。在浓雾里漫步,牡丹觉得像在云中行走,她享受的是舒适欢乐的心境,这是她个人特有的感觉,她自己可以意会,对别人则难以言传。

  丈夫说:“你简直是发疯。”

  “是啊,我是发疯。”

  可是,他们俩终于没有到木铎去。

  她到了高邮,过的日子究竟好一点儿,还是坏一点儿,她自己也不能说。她坚持带来了她养的那只八哥儿,把它养在卧室里,教它说很多话,看它到底能记并且能说多么长多么复杂的句子。她把这个鸟儿视为知己,教给它说虽是显然具有意义的人话,而鸟儿并不知道,她虽深以为乐,有时也不真懂。费庭炎最爱听的是:“倒茶!老爷回来了。”

  过了扬州之后,离长江不过数里之遥。在运粮河上发生了一件事。在河面船只拥挤之时,牡丹的运灵船上一个船夫,在混乱当中把一个大官船上的大油纱灯笼碰到河里去。灯笼上写着那位大官的姓,是一个大红字,这样让沿途关卡及官衙人特别注意。当时一发现船上是个京官,大家吓慌了。船夫过去跪着让求受处罚或是交多少钱。但是没有事。大官对此一笑置之,挥手让他离开。船夫和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向大官人作揖行礼,感谢宽大之恩,一边摇头,表示不相信那么容易躲避开一场大难。牡丹看见那场混乱,那破烂了的竹架长方形的油纱灯笼在水面上下飘浮,那个姓字已经破烂得看不出是什么字来。她听说是北京来的大官儿,但并没放在心里。

  船到了长江岸,要围绕一个岛屿转弯。绕弯之后,便到了青江,她立刻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山神庙的金黄殿顶,在四月的阳光里闪耀,朱红的柱子,油漆的椽子,琉璃瓦的顶子,真像是神仙福境。

  牡丹瞥见山神庙飞腾弯曲的琉璃瓦殿脊,就要在那个庙里探听到金竹的消息了,这时她那狂热的心情该怎么样描写呢?使她那一片芳心如此纷乱的那份儿狂喜思念迷恋的情结,该如何表达呢?金竹可以说是善和美的化身,在牡丹女性的渴望中,他正如苦旱时的瑞云甘雨。她不顾种种障碍,不顾传统习俗的反对,不顾社会那套说教的大道理。牡丹的热情、理想、锐敏的头脑,都集中在她那初恋的情人身上,这初恋是她不会忘也不肯忘的。甚至二人离别之痛,她也思之以为乐事,幽会时之记忆,虽然回忆起来会感到痛苦,却也万分珍惜。二人相爱的记忆之真切,似乎使她觉得生活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意义。其真切重要,甚于她每天真实的生活。生活本身不是转瞬即逝吗?有什么经久长存的意义呢?而自己爱情上的记忆,思想和感情,不是才真有永久的意义吗?

  她这秘密只有女友白薇完全知道,她妹妹素馨只知道一部分。她第一次见到金竹时,他和妹妹现在的年龄一样,是个十八岁的秀才。他的手又细又白,江浙两省的男人常有那种手,两眉乌黑,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他才气焕发,年轻英俊,而又富有活力。他有文才,能写作,而牡丹又偏偏喜爱文人。科举中第的文章总是印出来,不然也是以手抄本流传,供别的举子揣摩研读之用。牡丹从婶母那里弄到一册,一看那文章就着了迷,金竹也听人说牡丹是梁家的才女,梁翰林曾经另眼相看,特别赞美。牡丹和金竹二人一见钟情,曾经情书来往,也曾暗中约会,有时白薇在场,有时只单独二人。一天,忽然晴天劈雷,金竹告诉牡丹,说父母已代订婚姻,无法推脱。过了半年,他娶了那个苏州小姐(他父母给他办这件婚事,实际上有好多原因。其中一件确实可靠的是:金竹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幽会,对牡丹很不高兴)。牡丹曾去参加金竹的婚礼,那等于目睹自己的死刑,但是她也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宁愿忍受那种剧痛。她非要看完那次婚礼不可。至少,为什么她的婚姻命中注定开头儿就错,这至少可以说明一部分原因了。因为,她在内心,总是把丈夫费庭炎当时的实际情形,每一点拿来和情郎可能的成就相比。有时,她突然以火似的热情把丈夫拥抱住,丈夫实在感到太意外,心中猜想她所亲吻的不会是自己,而是妻子不肯说明的另外一个神秘的男人。

  第三章

  当年,还没有津浦铁路,青江是个繁华的水路码头,因为正好位置在沟通南北的运粮河和长江的交接点上。运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时添加补给,因为北方南来的船以此为终点,而南行的船内也以此为。很多乘客到此换搭江南更为豪华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舱中,家具设备讲究,饭菜精美。也有好多人在一段长途的航程之后,在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戏院去看看戏。

  牡丹让船在青江停下,无须说明什么理由,而且她也不在乎。当然她要去游历山神庙,而且要在女人洗澡堂子好好儿洗个澡。过去三天里,不分昼夜一直在棺材附近,使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告诉船娘说:“咱们停三两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办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两条腿。”

  牡丹又向仆人说:“连升,你在船上守灵。船上总得有个人,你若上岸的话,找别人替你。”

  “你不用担心。没人来偷棺材。”

  声音清脆的船家女儿说:“去吧。去洗个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轻松的说:“是啊,我要去。”她曾听说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试一试。而且,她也要把精神振奋一下儿,见了金竹要很美才好。

  牡丹从来没有独自出外游玩过。虽然过去很盼望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家的女儿曾请求充任她的向导,她谢绝了。她不要谁注意自己。好难得这么个机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别的好心人等的外在关系影响。船娘担心像牡丹这样标致的青春女子在这个生疏的地方会落入恶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抱着探险家的精神,牡丹走过了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的摆动,很活泼愉快的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的反叛性格,和在上海时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是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的,但是平常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是下田种地,是不肯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是牡丹并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是毫不在乎的。

  那条路往上伸到一条石头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推推搡搡。在一条密密扎扎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儿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群众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说话说惯,也习惯于向男人叫“老兄”,叫“伙计”、“伙伴儿”。她现在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还是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她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她永远有一副十足自信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颇为高兴,大感意外。那时下午已经偏晚了,她的刘海儿在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卷曲的一道阴影儿。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则十分和气。

  “就在那个拐角儿上。我可以带您过去。”她发现那个青年男子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的。

  “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着左边儿的一个墙角儿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用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花纹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四个褪了颜色的金字:“白马浴池”。

  船娘的女儿所说“青江修指甲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辞。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个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按摩女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便开始且擦且搔弄她的脚趾头,手法奇妙,把脚趾头一个一个的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觉人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趾头时,她把脚缩回一下儿。她不知道脚趾甲下面为什么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几乎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对那个按摩女说:“这种感觉我一生难忘。”走时赏了一块钱。

  牡丹的身心完全刷新了,觉得四肢柔软而轻松,从镶着蓝白条纹的走廊走出来,进入了外面晚半晌的阳光之中。在她饱览这个陌生的城市风光之时,她浑身的汗毛眼儿之舒畅,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群众在一起时,没有形式的礼教把男女强行分隔开,她就觉得投合自己的脾气,那些出外坐轿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是看不惯的。需要做事的女人,是无法享受深居简出的福分的。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随时都恨不得和蔼亲切的与她交谈几句。可是她把自己的迷人的魔力却决心留给她要去相会的情人。她必须赶到山神庙去打听情人的消息。

  她到庙门口时,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一直徘徊到日落,离去之时,是一腔子的懊恼。她在庙的外门和内门,都打听过是否有留给她的信。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对她甚为冷漠,对她的问话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她在一个水果摊附近荡来荡去,快步在庙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赶巧碰见金竹,进去之后,又走回前门来。因为她再三追问,守门人向她怒目而视,说他那儿不是邮局。这件对她关系重大的事,那个老人却认为无足轻重,她觉得十分奇怪。她觉得一筹莫展。她原以为山神庙是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过,再也不会和别处混乱的。

  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是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来人行近的那种高度的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这时若是一眼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的惊人的美丽,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桔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说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一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大员,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儿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年轻和尚陪侍,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员却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视线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个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向前走,站了一会儿,眼睛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的一转头,似乎是河当中一条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仿佛十分关怀这一带地方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的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有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轮廓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她过去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遗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起来,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内心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心中断绝的思绪虽然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的邂逅,使她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摆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喻。

  她迅速的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的话:

  “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央求说:“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儿是什么人?”她满脸赔笑。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了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他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儿?”

  “不行。名片儿在执事和尚那儿。”

  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颤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儿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了,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比十二年前见他时身体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她当时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交臂失之,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接待他的那个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得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她在书上读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说:“若这样,要一直往丹阳走,从宜兴横渡太湖,那就不走运粮河了。这样,在路上要多走几天。不过那条水路不太挤,而且更为空旷。有人喜欢那么走。”

  “那么就走宜兴吧。我想横过太湖。”

  第三天,在礼阳和宜兴附近,河的两岸,是一带美丽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绿,深浅相间。溪流聚合,野水处处,水上渔舟,片片风帆。清晨之时万籁无声,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个鹞鹰在空中盘旋,黎明时小鸟叽喳乱叫一阵之后,早已隐藏起来,不见踪影,就犹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又安然小睡数刻。西北方一阵强风吹来,湖水粼粼,波光成碎片状,随聚随散。

  在他们前方,大约数百码之遥,有两只船,扬帆而驶,牡丹的船也刚刚挂起帆来。波浪拍击船舷,渐次增强,船顺风前驶。进行甚速,即将追到前面的两只船。那两船是宽大的篷船,专为湖面间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是由前面的船拖行的。

  转眼之间,牡丹的船追上了那两只船。连升正在站着,船家和牡丹高高兴兴的看着自己的船超过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着一个小红旗,上面有几个字,旗子在风中飘动。现在和那只船只距离数尺之遥。那船舷的边缘上,两个侍卫正跪在那儿,发怒的喊叫。

  “你们发疯啊?你们要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望。她一看两个侍卫的制服她认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红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这竟会又是那位京官儿!她看见船里客人的一条腿,是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两船的距离渐渐加大,看见船上那人的身形,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