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3部分阅读

作品:红牡丹|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4:09:34|下载:红牡丹TXT下载
  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堂兄,可没有什么稀奇了。

  牡丹前天夜里没睡好,醒得又早,一直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开始进入宽阔的湖面时,她又打了个盹。快接近宜兴时,水面船只渐多,交通渐繁。

  牡丹刚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她披上了外面的上衣,坐起来。因为船渐渐接近,对面船上两个侍卫正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惊,停住了船桨,慌做一团儿。那只船从后面赶上,加速向他们开来。猛力磨擦了一下子,嘎吱一声,丁当一响,她的船向一边歪了歪,牡丹几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她站起来逼问有什么不对。

  “你们没看见旗子吗?眼睛叫米汤粘住了?把船靠边儿,我们要开到前头去,谁愿一道儿坐着那儿看一个宝贝棺材!”

  牡丹大声吼回去:“我就没听过这种道理!”牡丹真暴怒起来。她说:“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会不许人家运灵柩……”

  她一看见旗子上那个大红字“梁”,立刻住了口。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从船舱里走出来。他向喊叫的女人和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就问他们为什么起纠纷。

  侍卫说:“大人,这是一个载棺材的船,过去这三天,老是看见这只船在咱们前头,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了。小人们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头。所以让他们躲开,让咱们的船到前面去。”

  “我没看见呀。人家运灵回家有什么不对?”

  “老看见棺材怪倒霉的。小人们想大人您也不愿看呀。”

  这时牡丹的手正放在张开的嘴上,在人前向来她不会失去镇静,但是现在她却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见这位少妇行将落泪,头发蓬松,垂在两肩之上,两眼望着他,犹如吓呆的小鸟望着一条蛇一样。

  牡丹指着两个侍卫说:“他们故意撞我们的船。”两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对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但是牡丹听不见。

  牡丹问:“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

  “我是。你是谁?”

  牡丹连忙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不由流露出几分惊喜。她回答说:“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时候儿我还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梁孟嘉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两眼闪烁,晒得微显紫赯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他说:“噢,三妹。我记得你好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儿,你还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儿。”

  牡丹吃惊道:“您还记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她看见这位堂兄向侍卫挥了挥手,用一个邀请的姿势对她说:“过来吧。”她的船靠过去,两个侍卫准备搀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还记得她,还请她到官船上去,简直无法相信。她看见这位堂兄穿着白袜子走向船的中心请她坐下时,她心里还有点儿颤动。梁孟嘉,说实话,意外遇见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着实欢喜。这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旁边站着。

  梁孟嘉说:“我想你们是回南方吧?到哪儿去?”

  “到嘉兴。我是把丈夫的灵柩运回老家。”

  这位京官向牡丹仔细望了望,向侍卫说:“把那条船拖在后面。”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心里有几分害怕,立刻找绳子好去拖船。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宝贝东西咱们一路是带定了。”过了一会儿,扔过一根绳子去,再往前走时,三个船挂成了一行。

  那个侍卫端过一杯茶,道歉说:“刚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然后又向老爷解说:“刚才我们也只是要让那条运灵的船在后面走。”

  梁孟嘉一个眼眉抬了抬,看了侍卫一眼,嘴唇一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说:“好了,现在合你的意了。那条船在后头呢……我也愿意这样儿。”他似乎很喜欢私下说点儿风趣的话。

  他话说得从容轻松,然后微微一笑说:“这些人……他们在官船上出差,觉得自己就是钦差大臣一样。我不知道多少次教训他们,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的。”他停下来,向牡丹很快的看了一眼,低声和蔼的说:“但愿没吓着你。”

  牡丹说:“当然吓了一跳。我们的船差点儿撞翻了,从后面邦的一下子撞过来。”她的眼睛闪着青春的光亮,流露着小孩子般淘气的神情。

  “真对不起,我替他们赔罪。你一定还没吃早饭,咱们一块儿吃吧。”

  女仆丁妈立刻跑到船后面去吩咐。其实她的身份还不只是女仆,她是把梁孟嘉由小带大的,替他管家也有好几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顾这位单身汉翰林老爷,就像个母亲一样。

  牡丹的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又说:“我在山神庙里看见您了,但是您没看见我。你还真记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说话一样。她和遇见的男人说话,就是这么坦白亲切,这么毫无拘束。

  梁孟嘉对她柔软悦耳的声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态度那么亲切自然,觉得很感兴味,回答她说:“当然是真记得你。”

  刚才牡丹说:“我看见您了,可是您没看见我。”倘若她这话说得不那么天真自然,而且有几分孩子气,就未免有点儿放肆,有点儿冒昧。梁孟嘉在北京,美丽的贵妇不知见了多少,却从来没觉得像在牡丹的几句话里,有那样儿的爽快热诚,那么淳朴自然毫无虚饰,也没有像牡丹说话那个样子。他还记得非常清楚,牡丹当年是眼睛那么非常晶亮的小姑娘儿。她那清脆悦耳一连串说出的话,就像小学生背书。她说:“您从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时我才十一岁,咱们全族庆祝,把一块匾挂在家庙里,您记得绥伯舅爷吧?”

  “我记得。”

  “是啊,就是绥伯舅爷带我过去见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么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脑门子上,一边儿摸索一边儿说我‘漂亮’。那是我一辈子最得意的日子。因为您叫我三妹,后来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后来,我一年年长大,老是觉得您那又软又白的手还在我头上。您那么一摸我,一夸我,您不知道对我多大影响呢。后来我能念书了,您写的书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梁孟嘉受她这样恭维,十分高兴。好像遇到一个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说话不矜持,不造做,不故做拘泥客气状。

  他问牡丹:“告诉我,咱们是怎么个关系?”

  “绥伯舅爷姓苏,是我母亲的哥哥。我们家住在涌金门。”

  “噢,对了,他娶的是我母亲的妹妹,是我姨丈。”

  在这样痛快交谈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军机大臣张之洞差遣,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堂和造船厂。张之洞当时为元老重臣,首先兴办洋务,建铁路、开矿,在汉口建汉冶萍铁工厂,在福州创海军学堂,建造船厂。梁孟嘉先到杭州,预计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这位京官的两鬓渐行灰白,自然而然的问他:“您今年贵庚?”

  “三十八。你呢?”按礼应当也问对方。

  “二十二。”

  “和同乡都失去了联络。离家太久了。”

  “我回去告诉他们坐船南来时遇见了我们的翰林,并且还坐他的船,那我该多么得意呀!”

  梁翰林说话的声音低沉,是喉音,雍容大雅,眼光锐敏,元力充沛,仿佛当前的事无不透澈。他游踪甚广,见闻极富,永远是心气平和。刚才侍卫在那儿叫骂之时,他只是作壁上观,觉得有趣。牡丹从他写的书上知道他是以特别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种沉静的谐谑,虽然半杂以讽刺,却从不施以白眼。从他所著的书上,牡丹获知他的偏见,他的种种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亲密的老朋友一样。牡丹觉得很了解他,仿佛已经和他相交有年。

  牡丹现在觉得完全轻松自然了,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到船的一边,看那长方形小红旗上的字。上面写的是“钦赐四品军机大臣张特别顾问,福州海军学堂特别监督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来向堂兄致贺。

  “只是四品而已。别吓着你。无聊之至。”

  “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对海军、炮艇,一无所知。我只是曾经从天主教耶稣会的一个朋友学过修理钟表。军机大臣张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务进行得是否顺利,是否像个钟表一样。当然,耶稣会出版的东西我都看过,关于蒸气机我略懂一点儿……我能把一个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中国人会修钟表的我是唯一的一个,还小有名气呢。”

  “您真是了不起。”

  “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想懂一点儿。西洋制造的那么多东西,咱们还没开始学,一点儿也不会。”

  孟嘉发现牡丹有她自己独特的态度,懒散而慵倦,眼神上懒散,姿态上慵倦。在她独自一人时,她的头向后仰,只是一点点儿,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总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无神,快乐而松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还有好多次都会看见她如此神情。那时,她坐在船头一个不稳定的地方,仰着脸,若有所思,但又像一无所思,吸着河面微风飘来的气息,听着反舌鸟和啄木鸟的声音,承受着太阳在她脸上晒的暖意,呼吸着活力生机。虽然她站得笔直,她的步态仍然显出两足的拖拉懒惰和懈怠松弛的神态。她的脖子向前倾,两臂在两肋边轻易的下垂,手指则向上微微弯屈,犹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摆桌子要吃午饭,孟嘉听见半压低了的尖锐欢叫声,他的眼睛离开书,抬起来一看,见牡丹那苗条的身子,穿着白褂子白裙子,带着孩童般的喜悦,以一个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那是什么?”

  “鸬鹚!”她那清脆如银铃儿声音说出这个鸟名,那样柔嫩,以喜爱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将两个字拖长。她一转脸儿,显出一个侧影,后面正衬托着河水碧波,那只玉臂还举起未落,前额上几绺青丝蓬松飘动,正是童稚年华活泼喜悦的画像。孟嘉走过来,对那鸬鹚鸟倒不觉得怎样,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悦的清新爽快,自己却不觉深深为之所动了。

  牡丹已经立起身来,眼睛还凝视前面的景物。两个渔夫,各站在一个竹筏上,手执长竿,在水上敲打的砰砰作响,口中不断“喉!喉!”这样喊叫。竹筏是从两处斜拢过来,把水下的鱼赶向中间。竹筏上的黑鸬鹚噗咚一声跳下水去,钻进水中,再上来时,嘴里各叼着一条鱼,把鱼交给主人渔夫。鱼吐出之后,在竹筏上的卧下歇息片刻,得意洋洋的摇摆着长嘴,然后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领。那些鸬鹚只能把小鱼吞吃下去,因为脖子上有细竹子编的圆环套着,只好把大鱼衔上来交给主人。

  现在离竹筏相当近了,那水鸟强烈的酸味道随风飘过来。渔夫仍然继续发出“喉!喉!”的声音,用竿子从远的那方面敲打水面,鸬鹚粗硬哇哇的叫声乱做一阵,一个鸬鹚叼着一条好大的鱼上来,这时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边,喘了一口气,说:“看!”一只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后,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样。这当然有点儿非礼,不过她确是出之于天真自然。

  牡丹这么小的一个姿态,使孟嘉对与一个少妇亲近温暖的交往,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对牡丹超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么对人信而不疑,那么亲切自然,那么热诚恳挚。牡丹的眼睛转过去看她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在像自己一样高兴的看那个水鸟叼着那条大鱼。

  梁孟嘉觉得当年他赞美的小堂妹,现在长成一个少妇了,坦白而大胆,不拘泥于礼俗。他觉得有人闯进了他心灵的隐密之处。自己已然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身汉,年近四十,生活早成了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书本上,学问上,游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而已。牡丹把手压在他胳膊上,眼光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所受的震惊,就犹如有人闯入了他幽静退隐的生活,使之上下翻转过来;又犹如一股强大神秘的力量进入了他的身体,把他鲁莽的搅乱震荡。又像有一个人,青春活泼,富有朝气,出乎意料的自天外飞来,侵入他的清静幽独,劫去了他的平安宁贴,事情之发生那么突然,情况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的成功,来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许,这一次,也许这时,他对过惯的悠闲舒适的日子,开始感到乏味了。因为除去二三知己与本身的工作之外,全无一事引起他的兴趣。不过,现在若有人反对他主张的儒学因佛学影响而呈现腐败之说,或是胆敢为二程夫子作辩护之战时,他则随时起而应战。除此之外,官爵荣耀,早已视如敝屣。甚至官至翰林,他也只认为是一个官衔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赐与。他深知身为学者,官衔等级,不关重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钻研学问。现在他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觉,并无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娇媚的声音。他心头很烦恼,但又喜爱心头这种烦恼的感觉。

  第四章

  日落之时,船已在宜兴停下。梁翰林带着前未曾有的兴奋之情,向牡丹说:“今天晚上,咱们庆祝一番吧。”

  牡丹睁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气发问道:“为什么?在哪儿庆祝?怎么庆祝?”

  他们走上泥土的道路。船只丛集的岸边永远是潮湿泥泞。梁翰林把两个侍卫放了假,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侍从跟随,而最喜欢的是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狭窄的石头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选茶壶茶碗,费了好久的时间。宜兴是以出产这种褐红色茶具出名的,外面不上磁釉,里面却上有绿釉。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叫的炸虾,在太湖地区,这种虾虽然小,但味道极香,还有新烙的芝麻烧饼,随后来了大件的辣鲤鱼,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点儿加料五加皮,饮以助兴。

  他们俩之外,没有别人。桌子上两盏油灯,灯火荧荧,柔和的光亮照在他们的脸上。旁边桌子上有一只大红蜡烛,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锡蜡签儿上,那个蜡签儿是篆体寿字儿形的。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笔直的鼻子上,她以如醉如痴的神色望着她那位堂兄时,那光亮也照在她那闪动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人儿上。牡丹觉得如在梦中,觉得自己单独和私心敬爱的堂兄喝酒,这在过去以为是此生无望的。她的眼睛眯合起来,眼前的世界成为一个半睡半梦的境界,这个变化确含有几分危险。这时牡丹以矇眬的目光出神般的凝视。

  孟嘉问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闪动着,向堂兄扫了一下儿说:“我正在纳闷儿。现在像在做梦。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会今天晚上这么单独和你面对面喝酒。这太好了!”

  在吃饭时,他们谈到好多事情。谈到堂兄做的事,他写的书,也谈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谈,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闻异事。

  梁孟嘉生得中等身材,脸色微黑,最明显的特点是一头蓬松的粗头发,两鬓和茂密的黑眉毛,刚开始变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上面渐渐后退的头发之间,隆起的前额特别明显。他那灵魂的中心就在他的两只眼睛上,那两只眼睛是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以小饮几盅,陶然微醉时为然。眼睛四周的肉皮儿光洁闪亮,两鬓则青筋纵横。

  他所写论长城与内蒙的文章,牡丹看过了不少。他是公认的以长城分中国为南北的地理专家,他甚至还会蒙古话和满洲话,所以军机大臣对北方边务要有所查问时,他在宫中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经独自远行,历经长城线上争论未定的各要隘,由东海岸之山海关,到西北的绥远宁夏。他所写的文章里描写古长城苔藓滋漫的砖瓦,令人生怀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长城的古关隘,如居庸关,以及为人所熟知的古代战役与历史上的大事,就赋与文章深奥难解的气息,不论是熟读史书与否,人都会肃然起敬。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于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向哲学问题、人生问题,单刀直入,直接去理解体会,这使他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因而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则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则拍案惊奇,击节赞赏。

  “往西北你到过邻近大戈壁沙漠的宁夏省,是真的吗?”

  “是。关于长城的记载,好多说法是互相矛盾。长城有的地方是两层重叠,有的地方是数层重叠,在黄河岸则突然中断,在宁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马的奶头儿吃马奶。”

  “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笑声。

  “那时我迷了路,独自在一个小地方迂回打转儿。”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振奋起来。“在宇宙之中,自己一旦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无所有,往前看,一无所有,只有黄沙无边,万籁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绝少的经验。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乱石黄沙,真是别无他物。身上带的烙饼已经吃完,举目四望,没有可以入口的充饥之物。不见村落,不见行人,什么都看不见。我饿得厉害,预计还走一日一夜,才能到达一个城镇。在长城根底下,我看见一匹马拴在石头上。一定是走私贩子的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马呢?我静悄悄的溜到长城根下,拿块石头把马头打昏,马站不稳,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马的奶头儿。既然有匹马,一定附近有马的主人。我想他若来看见,我就给他钱,但是没有人来。我忽然想到在那儿停留凶多吉少,于是赶快溜走了。”

  牡丹听了,不胜惊奇。她说:“亏你想得出主意。”

  “没有什么,我只是预备写文章时,言之有物。过去许多写山川的书,都是辗转抄袭。我一定要亲身看见,要对题材深入才行。我总是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

  “你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法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会做得到的。”

  “我想也是。你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计较,就可以做得到的。”

  孟嘉定睛看着牡丹,问她:“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牡丹知道堂兄反对女人守寡,因而以毫无疑问的坦白率直的口气说:“我要离开亡夫家,再嫁个男人。”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儿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

  “你有个妹妹?”

  “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连看男孩子一眼都不。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儿。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讨厌。”

  “我不相信。”

  “一点儿不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在我生活上引起根本的改变。”

  “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

  “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的呆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我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

  “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他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

  “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

  “你不赞成?”

  “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的,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说:“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说话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宗教的叛徒。

  “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你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他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是高高在上,女人是被压在下面的。”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要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可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说文以载道的载字儿,当做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我若是主考官,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的话,我必以优等录取你的。”

  牡丹说:“你想我的话不对吗?”这时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你把你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你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的凝视着牡丹的眼睛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姑娘,毫无头脑,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意。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儿——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让女人可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儿。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

  “后来你一直没再娶?”

  “没有?”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忙?你什么时候儿在杭州?”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儿我要再见你。我的事情还要向你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回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想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儿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他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儿的黑暗的小巷子里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挎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买的那包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一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按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青春。他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好久了。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觉得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一个迷人的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那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儿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心中觉得他生活当中已经发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记,越偏偏要想。他觉得有关牡丹的一切,无一不使他觉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热情,她那欲笑不笑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无不使自己着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么使他动心。他自己心中有如此的感觉,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也从来没觉得在内心中他跟一个女人这么密不可分,而这个女人他觉得无一处不使自己感到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爷的夫人,有过一件风流韵事,不过他悬崖勒马,未致身败名裂。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那么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荡,那么潇洒直率,又那么天资聪颖,思想行为上是离经叛道,不遵古训,精神愉快,时有妙思幻想,言行虽为时俗所不容。她却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爱她,觉得一生不可无此妹——这他无须举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一向自己以为美色当前,道心不乱,而今没想到却有解甲投降之势。女人口中发出的一点儿声音,女人的眼睛投出的一点儿视线,竟使他方寸大乱,自己颇为吃惊。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使心情失去了平衡,论理思维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是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在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他们前面雾霭之间,时而有一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隐约出现。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的神气,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转晴,他们已经到了太湖的东岸,岸上草木葱翠,农舍村镇,星罗棋布。孟嘉和牡丹可以用遐迩闻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们去游广福。丽日当空之下,红墙寺院,依偎在山腰弯曲环抱之处。

  他们的船顺风南驶,到了苏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开花。

  牡丹想起这是他们航程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木铎下了船,正在湖滨那一带许多小亭子中的一个亭子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树绵延数里之遥,望不见边际。

  牡丹低声喃喃自语说:“这是我一辈子顶快乐的日子。”当晚太阳灿烂的斜晖自湖上射出,奇异、柔和无限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鲜绿的叶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风,赋予花香一种湖水的味道。牡丹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静静的坐在那儿梦想,有时发出幸福的叹息。梁孟嘉很少看见女人那么感情丰富。

  牡丹说:“像今天生活得这么充实。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长大,我就想到要过这种日子。你没法子想象我在嘉兴是怎么过的——监督厨子做菜,分派仆人们做事,向不喜欢的人说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个劲儿的盯住孟嘉。她的目光之中流露着热情,那种敏感,正是不肯虚张声势,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觉得自己过去好多日子也过得太不够充实了。

  但是孟嘉的心里别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会儿。牡丹手在茶里蘸湿,在黑漆的茶桌儿上无意的乱画。孟嘉慢慢的,也很自然的,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沉默无言。话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说出,但又消失于无形了。孟嘉似乎已然探查了自己的心灵,似乎有所得而欲说出,但又梗塞于喉头。

  他终于说出来,声音是低微颤抖:“三妹,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我一辈子从来心里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牡丹静静的听,眼光颤动,嘴唇紧闭。孟嘉接着说:“这个办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我不应当打扰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紧孟嘉的手,她回答说:“你一点儿也不老。你和别人大不相同。”

  孟嘉说:“明天你要回嘉兴,咱们也要分手了。”这时他的话才又说得轻松自如了。他说:“自从你来到我的船上,我一直三天都在想……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我永远不愿意和你再分离。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觉到梁孟嘉说这话时所用的力量。她自震惊之下恢复了镇定,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想。我不能一刹那看不见你。”

  孟嘉说:“我也不能叫你享什么福。我只是觉得我实在很需要你。这是发于内心的。没有你,我再快乐不起来。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很需要我?”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说:“对你,我也是这么想。我是你的三妹。我非常仰慕你。过去这两天,我非常难过。我真正体会到,你不只是改变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个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你对我太不寻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议。但是事情这么突然。你得给我时间想想。”

  牡丹的脸非常严肃。她的心又想到金竹,想到那尚未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那段情。她心里这时对金竹有无限的痛苦。可是她那锐敏女性的头脑霎时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远是不能够娶她的,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说:“我愿意到北京去。”

  “你愿意?”

  牡丹没说话,断然的点了点头儿。

  二人之间有了默契。这时只有二人在一处。二人谁也不知道彼此的手凑到一处,牡丹发觉自己躲在堂兄的怀里,觉得他有力量很重的把自己抱紧,自己也很紧的抱住对方,这是表示双方互相的爱慕,但苦于仍不能充分表达爱慕之情意。牡丹把脸转向堂兄,堂兄低下头吻她的嘴,万分热情,令人觉得筋酥骨软,欲死欲仙。俩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赤裸裸热情爆发的刹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属多余。这样拥吻之后,牡丹苏醒过来,才嗅到原野上飘来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头在捋顺堂妹的头发。牡丹但愿谁也不要打断堂兄这样柔情似水的抚摸。

  牡丹问:“你爱丁香花的香味吧?”

  “当然。这种香味正好在我们这种时候儿闻。”

  “我本来爱紫罗兰,但是现在我爱丁香,此后我会一直爱丁香了。”

  最后,二人坐起来。

  孟嘉问牡丹:“咱们俩怎么办?”

  “咱们俩若是一直这样相爱,那还怕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爱,这种爱才有道理,才使人觉得此生不虚。”

  “我意思是,咱们俩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占有你不可,我不知道别的什么……”

  “你从前没尝过这种味道?”

  “没有。我也喜爱过不少女人,可从来没有感觉到难分难舍像现在这样需要你。”

  “你以前没有为女人这么颠倒过?”

  “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不少,像这样的情爱,如饥如渴般的厉害,真正由内心发出来的,觉得像是你进入了我身体的筋骨五脏一样,这样的,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怎么在这段航程中遇见你?你信不信命运?”

  牡丹以清脆的声音快速的回答说:“我不信。这都是咱们俩努力的结果。我不相信一个外在的力量能控制我的生活。”

  “可是,咱们俩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你姓梁,我也姓梁。社会上是认为同姓不婚的。我没有你活不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咱们现在这样还不够吗?对我来说,只要我知道你爱我,虽然此后,我再见不到你,我心里也够了。即使我被关在监狱里,我的心也是自由的。”

  “那不会。我已经不能和你分离。我知道,你若不在我身边儿,我的日子只能算过了一半儿。”

  “那么,咱们就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人说什么话,由他们去说。”

  “我的身份地位不行,人家说闲话,会闹的满城风雨,人家会说你我同姓结婚,违背古礼。而且,你的前夫才死了一个月。人的嘴会毫不容情的。”

  “我不在乎。”

  “咱们同宗也会说话的。”

  “我也不在乎。”

  牡丹的不顾一切,孟嘉颇感意外。牡丹的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是把男女社会中的礼俗完全认为不屑一顾,她好像是从宇宙中另外一个星球上刚刚飞来的一样。

  但是这一天并不是平安无事。在这个季节,天气也喜怒无常,一片乌云突然自东南而起,一阵凉风在他俩坐在的花园上空飕飕的吹过,白梅的落英在风里滴溜溜上下飘飞,显然是暴雨将至。远处雷声隆隆,而他们眼前的湖面,仍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亮,犹如一池金波,迎风荡漾。他俩正坐在个敞露的凉亭里,离开可以避雨之处约有五十码之遥。

  孟嘉说:“咱们跑去避雨吧。”

  “干什么要跑?”

  “会淋湿的。”

  “那就淋湿好了。”

  “你简直古怪。”

  “我喜欢雨。”

  急雨的大点儿打在房顶上,打在树叶上,声音嘈杂,犹如断音的乐章。雨点儿横飞,喷射入亭,与阵阵狂风,间歇而来。刹那之间,亭内桌凳全罩上一层细小的雨珠儿。孟嘉看见堂妹正在欣喜雀跃。

  牡丹笑着说:“一会儿就停的。”

  但是呼啸而来的急雨,却劈哩啪啦不停的下起来。闪电轰隆一响,紫电横空,忽明忽灭。牡丹仰起鼻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说:“妙哇!雨多么可爱!”她说着又睁开了眼睛。孟嘉在一旁看着她,颇觉有趣。牡丹的声音里是那样的激动。她头一次看见太湖时欢呼道:“这么大!”当时的声音也是这么激动。

  雨没有停止。孟嘉恐怕牡丹着凉。这时远处有人打伞行进的声音。孟嘉一看,正是他的一个随从侍卫。

  “他来了。”

  牡丹极其高兴,看见雨伞来到,笑得好轻松。

  她说:“好了,咱们走吧!”

  孟嘉必须搀扶着牡丹。他俩在地上要挑捡着道儿走,躲开新形成的水洼儿,又要躲开湿透的草,那把油纸雨伞可就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距离寺院有一半时,雷声轰隆一响。

  牡丹说:“这比有太阳时候儿好。”她的声音,被落在纸伞上劈哩啪啦的雨点声盖住了。

  “你说什么?”

  牡丹在雨声中大喊道:“我说这比刚才有太阳时候儿好。”

  孟嘉心想这个人真怪!这时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也觉得年轻了。记得童年时那么爱在雨里乱跑,只是现在自己已经长大,童年的事若不提起,都快忘记了。可是牡丹没有忘记她的少女时代。到哪儿去找到这么个天真任性的姑娘呢?

  他们平安到达了寺院,牡丹心想在堂兄的随从看来,一定觉得她很傻。他俩的鞋和衣裳的下摆都湿透了,但是她的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她对堂兄说:“孟夫子一定喜欢在雨里跑,你知道不?”

  “你怎么知道?”

  “我想一定是。因为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老天爷也是捉弄人,他们到了庙里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见堂兄拖泥带水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侍卫从庙里借来一条毛巾,想把大人的袍子上的水擦干。庙里的方丈早就知道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