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和平当时被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进修。部队院校的系和班不是按专业分的,而是按照自然序列编排,倪和平在五系八队。八队的三十几个同学情况都跟倪和平差不多。他们都是来自于各部队,都是有背景的,都是在上山下乡年代被特招进部队的,都是在部队从事文艺或体育的,现在都落伍了,都需要寻找出路了,于是都被送到这里来,等镀金并取得护身符之后再转业,以便今后能有一个好前程。可见,部队对他们是负责任的,因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子弟兵”。
八队的学员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基本上都是大龄青年。不知道是那个时代过分提倡晚婚的缘故,还是他们都是贵人,很难找到能配得上自己的人。这也倒是好事,因为这样他们在这两年还可以顺便谈情说爱解决终生大事。倪和平就是在国际关系学院进修期间与钱进军相识并且结婚的。
八队的学员对自己当时的处境也是清楚的。按照社会上当时流行的说法,他们那也是一种待业。不但待业,而且待嫁或者待娶。所以学员搞对象的劲头比学习大。八队的女学员当中文艺兵吃香,文艺兵吃香的原因是她们比体育兵漂亮。女人一漂亮就显得温柔,并且漂亮是一种转换器,能够把一个女人身上某些缺点也转换成优点,比如把脾气大转化成有个性,把大大咧咧转化成大气,甚至可以把身体弱转化成娇贵,所以,搞起对象起来,女人的漂亮与否是非常重要的。
男学员当中体育兵吃香,体育兵身体好,身材高大。同样是搞对象,男人的身体好加上高大威猛就具有竞争优势。在男体育兵当中,又以篮球兵最吃香,因为篮球兵尤其高大,特别具有爆发力。钱进军不是篮球运动员,钱进军在部队是搞游泳的,但是搞游泳的钱进军个子大,可以以假乱真。
倪和平在部队文工团的时候,并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是那些没有背景而完全凭着自己的特长被特招进部队的,而漂亮就是她们身上最主要的“特长”。但是在八队,倪和平的漂亮优势就明显显露出来了,并且就跟她当年上山下乡在人民公社的时候一样,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这也难怪,十几个女学员当中,跳水的跑步的耍宝剑的投铅球打篮球的占了一大半,再加上一两个名花有主的,倪和平还不鹤立鸡群?就是在几个文艺女兵当中,倪和平虽不敢肯定比她们都漂亮,但至少比她们大方。女人的大方也是一种美,这种美在部队里面会被放大。所以,倪和平很快就被那几个篮球运动员锁定。
钱进军其实并不是篮球运动员,但是仗着自己个子高,加上老爹的职位最高,所以在几个打篮球的人堆里并不显弱。同样是高干子弟,职位高的与职位相对较低的还不一样,别的不说,单看教导员对各人的态度就能分出了高低来。
不知道是干柴烈火的原因还是钱进军穷追不舍的原因,反正倪和平很快就被钱进军俘虏了。说实话,男人的穷追不舍也非常重要,穷追不舍会给女人这样一个感觉:他是真心爱我的,只要他是真心爱我,那么即便他身上有一些缺点,为了我,他也会改的。很难说女人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但是倪和平是经不起别人穷追不舍的。一个三十岁的老处女了,还能经得起高大英俊的高干子弟穷追不舍吗?被俘虏是必然的。俘虏之后,有一次他们队要跟校队举行篮球对抗赛的时候,倪和平才发觉钱进军不是打篮球的。但既然已经被俘虏了,也就认了。倪和平自我安慰:游泳运动员身材比篮球小子更匀称。
没等毕业倪和平和钱进军就结婚了。结婚之后,强大的钱氏家族马上就张罗着把他们的关系从原来的部队调到基建工程兵。当时倪和平父母对亲家的这个做法还不能理解,想这不是要转业了吗,如此一番岂不是多此一举?没过多久,疑虑打消。倪和平钱进军刚刚去基建工程兵报到,马上就被集体转业到深圳。那时候深圳刚刚建设特区,急需各种人才,而他们正好符合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当即就被分配到对口的政府管理部门。并且赶上了好时机,通过配售的原始股顺利地发了财。
一九九一年,身为重庆江北区教育局小科长的欧阳健陪领导来深圳出差,倪和平和钱进军夫妇二人设宴款待欧阳健,款待他的领导。其实款待他的领导就是款待欧阳健,并且比款待欧阳健本人他还要高兴。欧阳健好不容易进入第三梯队,这次跟领导出来好好表现一番是非常重要的。
钱进军那时候正春风得意,老爹虽然退位了,但庞大的钱氏家族还足以为他避风遮雨,所以钱进军到了地方上之后进步的非常快,比在部队的时候快多了。钱进军有一次对倪和平说,说一个人进步快慢其实也是有遗传因素的,并以他老爹为例,说他老爹解放的时候资格并不是很老,但是抗美援朝的时候有幸进入空军,空军是新兵种,提升的速度比陆军快,并且在林彪事件之前正好因为一件小事而得罪了吴法宪,所以林彪事件中老爹非但没有遭受影响,还成了反对林彪反党集团的英雄。同样的例子现在又在钱公子身上重现,如果转业的时候不是来到深圳,而是在其他城市,比如在重庆,哪有机会让他发财?哪有机会让他平步青云?钱进军说的是实话,本来他一个游泳的,进修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国际关系专业,要不是靠着深圳是一个新城市,怎么能正好谋到好位置?最近这两年来,正当老钱感到危机和压力时,老天爷再次帮忙,公共关系竟然成了最热门的专业,比前几年的工商管理都吃香。你说这不是命吗?
钱进军主动请欧阳健和欧阳健的领导吃饭表明钱进军大度,表明钱进军对倪和平的信任,表明钱进军对自己的自信,还表明他作为老高干子弟所特有的豁达。这种自信与豁达把小男人的醋劲挤出了体外,使他还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对待欧阳健。
关于欧阳健与倪和平的初恋,早在国际关系学院进修的时候倪和平就对钱进军彻底坦白了,与倪和平当年对政工组坦白的一样,就是拉了一下手,并且在狗叫的时候吓得抱了一下。当时倪和平跟钱进军强调,欧阳健只是她的初恋对象,并不是初恋情人,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达到情人的程度。钱进军相信,钱进军跟她偷吃禁果的时候就相信了。倪和平不是钱进军第一个女人,甚至不是他的第二个女人,因此钱进军有经验,这个经验比社会上传说的那些经验还灵验。钱进军还没有“验红”就知道倪和平是第一次了。第一次的女人身上的肌肉是蹦紧的,不管她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哪怕是她自己主动的,女人第一次的时候身上的肌肉都是蹦紧的,而不是第一次的女人,哪怕她叫的欢,哪怕她用鸡血造假,哪怕她假装非常害怕,但是有一样她装不了,那就是她身上的肌肉,浑身的肌肉。那天倪和平浑身的肌肉都是蹦紧的,钱进军从那以后就相信倪和平了,并且从相信到珍惜,从珍惜到专一。
钱进军甚至还跟倪和平分析,分析她跟欧阳健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爱情,理由是:他们在一起相处那么长时间,如果发生爱情,恐怕早就不止拉手了。
“不是爱情是什么?”倪和平问。
“是感情,”钱进军说,“是一种同志之间的朋友之间的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候会被人误解成爱情。事实上,感情是很容易被转化成爱情的。如果当初你们不是在那种特殊的年代和特殊的场合,比如换上一个能够让你们安居乐业的时间和空间,那么他或者是你就有可能把这种感情转化成为爱情。”
“那不一定,”倪和平说,“同样的时代,同样的场合,为什么牛德望就想把我跟他的‘一对红’转化成为爱情呢?”
倪和平对老钱非常坦白,连当年牛德望追求她的事都向他汇报过。
“那不一样。”钱进军说。
“怎么不一样?”倪和平问。
“同样的年代和场合,对你和欧阳健只是人生的一个驿站,但是对当时的牛德望就是人生的归宿。”
这下倪和平不说话了,倪和平觉得钱进军分析的很对。
既然老钱对欧阳健大度,那么倪和平对项茹梅也就大度。欧阳健回去的时候,倪和平没有忘记给项如梅捎上一套化妆品。倪和平有很多这样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化妆品。倪和平在一个有实权的政府部门工作,虽然没有钱进军那样显赫的职位,但也独当一面。深圳离香港近,香港人喜欢送礼,倪和平对行贿受贿还是非常警觉的,但是对诸如化妆品这样的小礼物她还是接受的。倪和平发现,水太清则无鱼,如果自己太廉正,廉正到小礼物也不收,反而让对方不塌实,对方甚至会以为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以至于你准备为难他,这样,假如他在今后的业务中真的遇上什么麻烦,第一个就想到是不是你在整他。所以,诸如化妆品这一类的小礼物倪和平那里不少,根本用不了。化妆品不能吃,往脸上涂多了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送人。
项茹梅在收到倪和平的礼物的时候,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感动,但是想到她和老钱能在深圳款待欧阳健和欧阳健的领导,感觉既然老钱都能那么大度地对待欧阳健,自己绝对不能太小家子气,于是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并且还利用上班的时间花公家的话费往深圳打了一个电话,叙旧,感谢。
项茹梅用这些化妆品的时候,立即受到同事的关注。一个以前老是炫耀自己老公有钱的女人告诉项茹梅:这是世界顶级化妆品,每套价值超过万元。项茹梅算了一下,自己每天早上往脸上抹的那点东西差不多就是一个月的工资?不敢用了。
不敢用也晚了。纪委开始审查欧阳健,毕竟,一万多元一套的化妆品不是重庆一个像欧阳健这样级别干部的正常消费。
审查结束了,证明欧阳健清白无辜,但是他却错过了提拔的一次机会,要是等到下一次,天知道猴年马月,说不定就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欧阳健心灰意冷。但是项茹梅却从这件事情当中受到启发:既然倪和平能够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
项茹梅问欧阳健:你比倪和平家的那个老钱差吗?
欧阳健想了半天,说除了家庭背景之外,其他方面不见得,起码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吧。
“背景有什么用?”项茹梅说,“都什么年代了。”
项茹梅又问欧阳健:我比倪和平差吗?
欧阳健想都没想,马上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欧阳健只能摇头,哪怕他心里觉得项茹梅确实比不上倪和平,这个时候他也会摇头。这是常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的基本常识。再说欧阳健也确实觉得项茹梅在许多方面比倪和平强。倪和平敢一个人夜闯野狼坡吗?倪和平能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欧阳健吗?如果能够,那么当初部队来特招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通过自己的父亲为欧阳健也争取到一个同等的机会?所以,欧阳健这时候的摇头至少有一半是真心的。
既然我们俩口子不比他们俩差,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
项茹梅给倪和平打电话,把欧阳健被审查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倪和平听了之后感觉是自己犯了错误,至少是好心办了坏事。好心办了坏事心里面也难受。
“正好,”项茹梅说,“我对欧阳健说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倪和平糊涂了。
“感谢你。”项茹梅说,“你说一个破教育局有什么干头?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天天忙的像孙子,不干正好,要不是遇上这件事情,真要是被安排了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想走还不好意思走了呢。”
“你们不想在重庆干了?”倪和平问。
“是的。”项茹梅说,“现在有门路的哪个不往特区跑。王思蜀现在也‘忘思蜀’了,跑到珠海去了你知道吧?”
王思蜀来珠海倪和平当然知道。倪和平不但知道她跑到珠海来了,而且还知道她到珠海之后跟老公离婚了。
“这事你要跟欧阳商量好。”倪和平说。
第三章 工作还能自己找
11
项茹梅当然跟欧阳健商量过,去年王思蜀离开重庆去珠海的时候项茹梅就跟欧阳健商量过,但当时欧阳健刚刚从副科长提拔为科长,并且已经进入第三梯队,势头正旺着呢,项茹梅的话根本就说不进去,只好作罢。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欧阳健仕途受挫,仕途受挫对项茹梅说不定是好事,她正好可以说服欧阳健早日逃离苦海。
“要去你去,”欧阳健说,“重庆不是蛮好吗?青山绿水,早出晚归。朋友这么多,周末看父母,天伦之乐,干吗要走?”
项茹梅气得给倪和平打电话,不知道是诉苦还是求救。这一天倪和平往欧阳健办公室打电话,问欧阳健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欧阳健说,“她这山望着那山高,都四十岁的人了,折腾什么呀。”
倪和平做自我批评,说都是她那套化妆品惹的祸。
“快别这么讲,”欧阳健说,“这事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只是一个借口,欲加治罪何患无词。其实是我自己对当副局长一点兴趣都没有,根本就没有‘跑官’。当时你给我那套化妆品的时候局长在场,如果他要有意提拔我,这事还用‘调查’吗?如果我要是想当官,回头转手就送给局长夫人,不是顺理成章吗?”
“还是怪我,”倪和平说,“你说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拿两套,一套给项茹梅,一套给局长夫人。”
“凭什么?”欧阳健说,“拍马屁也轮不到你呀。”
“也不是拍马屁,”倪和平说,“要说这化妆品我家里多得是,多拿几套也无所谓。”
倪和平这样一说,欧阳健突然似乎动心了。是啊,凭什么她家化妆品用不完,而我们家用一套就要被审查?项茹梅问的好,难道真是我们学历低能力差吗?不是。难道完全是家庭背景的缘故吗?也不是。王思蜀该没有什么家庭背景了吧,不也是去珠海了吗?同样是当科长,在重庆和在深圳的收入相差那么大。既然如此,我干吗一定要拒绝去深圳呢?
这么想着,欧阳健就问:“深圳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吧?”
“当然,”倪和平说,“不过凭你的学历和专业,这边我帮你想想办法,问题应该不是很大。”
过了几天,倪和平又来电话。这一次是直接打到他们家,项茹梅接的电话。项茹梅在电话里面热情了半天,问:要不要找欧阳健说话?
“跟你说一样。”倪和平说,“要是过来只能当老师,你们考虑一下,如果行,就从区教育局开证明,证明欧阳健有实际教龄。”
“这个没问题,他本来就是当教师出身的。”项茹梅说。说完之后,觉得分量不够,又补充一句:“不用考虑了,只要能去就行。”
倪和平愣了一下,说你们还是考虑一下吧,这是大事,考虑好了明天答复我。
放下电话后,项茹梅把情况对欧阳健说了。
“教师的待遇怎么样?”欧阳健问。
“再怎么样也比重庆好。”项茹梅说。听口气她像是老深圳。
欧阳健没有说话。第二天上班给倪和平打了个电话。倪和平说:教师的待遇并不比科长差。
“那就去吧,”欧阳健说,“去了至少随了项茹梅的心愿。”
“那你自己呢?”倪和平说。
“我无所谓,”欧阳健说,“反正在哪里都差不多,饿不死一个科长,也撑不死一个教师。”
“行,”倪和平说,“你有这个思想到哪都行。”
在欧阳健正式调来之前,他们夫妇还专门来了一趟深圳。欧阳健要来面试和考试,项茹梅跟着过来看看。欧阳健的面试和考试当然没有问题,只要大学文凭没问题,考试一般都没有问题,至于面试,只要主考人员不是嫉妒他,欧阳健的形象到哪里都不会成为问题。项茹梅这边当然更没有问题,事实上,她一到广州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来深圳了。在广州,韩凯到车站来接他们,手里竟然拿了一个大哥大,想一想在重庆,bb机还是个稀罕物,他们科那个声称老公很有钱的女人买了一个,十天半月也不响一次,弄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有时候干脆自己呼自己。
“你都有大哥大了?”项茹梅羡慕地说。
“这算什么,”韩凯说,“深圳那边已经有折叠式的了。”
说着,韩凯还把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递给项茹梅,并且告诉他怎么用。项茹梅当场用它给他们办公室那个有bb机的女人打了一个传呼,女人见大哥大呼她,顿时惊呼得整个科室像炸锅,一回电话,是项茹梅,呆了。
欧阳健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项茹梅的工作不好落实,项茹梅的学历有“污点”,前面加了“工农兵”三个字,曾经是多么耀眼的三个字呀,如今竟然也成了“污点”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专业不对口。项茹梅学的是炼铁,深圳没有炼铁厂,好不容易在蛇口找到一个“华美钢铁公司”,人家不炼铁,只做轧钢。在外行看起来,炼铁轧钢差不多,可是在内行人看起来,那完全就是两回事,就像学建筑学的跟学土建的不是一回事一样。再说,华美公司俏着呢,本科生硕士生能不能进来还两说,哪能轮到一个四十岁的女工农兵大学生。项茹梅跑了两个月,心有点凉了,大骂深圳是骗子,把她老公骗来了,却不能按解决夫妻分居的政策来解决项茹梅的工作。
“这正是深圳的优势。”欧阳健说,“要是深圳还搞内地哪一套,她怎么会开出比内地高那么多的工资?深圳政策是效率政策,只有高效率才有高速度,也才能有高收入,但是高效率就必然要破坏以前一些看似非常具有人情味的非常公平合理的规矩。”
“你少跟我说大话。”项茹梅说,“你站着说话腰不疼,要是你自己闲在家里两天看看。”
欧阳健说:“你要是能养得起我我巴不得闲在家里。在家里多好,看书写字拉小提琴,神仙过的日子,可惜没福气呀。”
“你少说风凉话!”项茹梅吼起来,“我项茹梅不是那种要男人养的人。”
欧阳健见项茹梅一吼,不敢出声了。欧阳健不明白,自己现在一个人的收入比他们当初在重庆时候两个人都高,项茹梅还那么着急上火做什么。
项茹梅给王思蜀打电话,项茹梅只能给王思蜀打电话,她不好意思跟倪和平说什么,怕倪和平误会,误会她是变相地埋怨倪和平没有为她的工作出力。
王思蜀说:你既然人已经来特区了,就要按照特区的现实去思考问题,不要老是想着铁饭碗。找工作是你自己的事,特区政府不可能包办这件事情。
“自己找工作?”项茹梅问。
“是啊,”王思蜀说,“自己找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自己找的呀。”
“工作还能自己找?”
“是啊,这里的工作都是自己找呀。”
“不对。”项茹梅说。
“怎么不对?”王思蜀问。
“欧阳健的工作是自己找的吗?”项茹梅问,“倪和平的工作是自己找的吗?他们不自己找,干吗要我自己找?”
王思蜀静了一会儿,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项茹梅问。
王思蜀又停了一停,想着怎样说才能不伤害项茹梅,但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方法。不明说项茹梅不明白,要明说就不可能不伤害她。
“你说呀,”项茹梅说,“你怎么不说了呀?”
王思蜀想,伤害是必然的,不是我伤害她,是她自己的思想与现实不适应,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就必须面对现实。
王思蜀说:“你跟倪和平怎么能比?你是高干子女吗?你老公家是高干吗?当初倪和平能够被特招到部队,你怎么不去,欧阳健怎么不去?再说倪和平是什么时候来的特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特区?今天的特区还是十年前的特区吗?”
“我不说倪和平,”项茹梅说,“我说欧阳健。”
王思蜀吸了一口气,说:“欧阳健怎么了?欧阳健是正儿八经的本科大学毕业,你是吗?欧阳健是师范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你是吗?特区有那么多的学校,他很容易就能找到对口的专业,你能找到炼铁对口的专业吗?”
王思蜀这番话确实是伤害了项茹梅,至少是短时期内伤害了项茹梅。项茹梅听完这番话,没有吱声,甚至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再见,就自己茫然地搁下电话。
项茹梅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她知道王思蜀说得对,她跟倪和平没法比,跟欧阳健也没法比。欧阳健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的,而自己如果不是推荐上了工农兵,恐怕这一辈子都进不了大学的门。这就是差别,不承认不行,不服不行。再说欧阳健是男的,是男的四十多岁就是正当年,是女的四十多岁就是老女人了。这个社会一天到晚强调男女平等,甚至还专门为女人准备一个节日。其实越是强调男女平等就越是说明男女不平等,如果已经平等了,还要强调什么?联合国是最强调男女平等的地方,每次开会都说要保护妇女儿童,看,把女人跟小孩都归到一类了,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有平等吗?再说联合国下面有差不多两百个主权国家,“平等”这么多年了,到现在有几个国家是女人当总统了?现在不是一天到晚说实事求是吗?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实事上求是?
项茹梅在这样发愣的时候,女儿放学回来。女儿喊妈妈好,项茹梅一把搂过女儿,说妈妈不好。女儿问妈妈怎么不好?项茹梅说妈妈不该把你生成女儿,应该把你生成儿子。女儿听了也糊涂了。
项茹梅想到了回去,项茹梅的关系还在重庆,现在要回去还来得及,但是她有脸回去吗?一说跟老公来深圳,在同事的眼里不亚于出国,一个个羡慕的不得了,连领导都立马露出一副巴结像,仿佛项茹梅不是去深圳,而是调到上级主管部门主管组织工作。那个天天声称自己老公很有钱的女人,在项茹梅面前自觉地矮了三分,见到项茹梅比见到领导都笑的灿烂。项茹梅现在能回去吗?再说欧阳健和女儿在深圳,她能回重庆吗?
项茹梅整整当了两天的贤妻良母,每天把老公和女儿的饭做好,等欧阳健和女儿吃完饭之后,既不跟欧阳健猜拳看谁洗碗,也不用女儿动手,自己就把碗收拾洗干净,一句怨言都没有了。前些天欧阳健都被她唠叨怕了,现在突然一点都不唠叨了,欧阳健一下子适应不了。那天欧阳健问她怎么了。她非常平静地反问欧阳健:什么怎么了?欧阳健没话说了。
第三天,项茹梅给王思蜀打电话,告诉她: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王思蜀问。
“既然我肯定回不去了,就必须学会在深圳生存下去。”项茹梅说。
“这就对了!”王思蜀说,“你连野狼坡都敢闯,难道还怕找工作?”
第三章 永恒的瞬间
12
找工作比只身夜闯野狼坡难。
项茹梅先是在家里看报纸,主要是看招聘广告。这也是王思蜀告诉她的。项茹梅在重庆的时候天天看报纸,来了深圳以后却从来都没有看过报纸。项茹梅在重庆看的报纸是公家的,在重庆她是国家干部,读书看报是国家干部的本分。到了深圳之后项茹梅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也就没有报纸看。项茹梅在重庆看的报纸从来就没有什么招聘广告,或许有,但是很少,少到项茹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深圳项茹梅要自己买报纸看,而买报纸的直接目的就是为了看广告,具体地说就是为了看招聘广告。
买报纸其实也很方便,也就是早上买菜回来的路上花一块钱买一张《深圳特区报》。买回来之后,赶紧坐到窗户面前,认认真真地看。项茹梅没有想到深圳的报纸上面有那么多的广告,并且是分类的,比如招聘广告,就专门有一版。
项茹梅常常是绕开社论和新闻,直接往后面翻,直接翻到招聘栏,认真查看,感觉这个招聘内容与自己可能有点关系的,比如五金厂找技术员,项茹梅马上就照着报纸上的电话打过去。项茹梅感觉把握蛮大,因为招聘的是技术员,而项茹梅此时的技术职称是助理工程师,小马拉大车不行,大马拉小车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半个月下来,电话费花去不少,没发现一家合适的。首先对方所说的话她大多数都听不懂,其次是对方问她多大年龄,第三是问她什么专业,三关全过的一家没有。于是项茹梅开始改变策略,想着不一定要使劲抱着自己的专业不放,像自己这种年龄和经历,做管理其实也是行的。于是,再打电话的时候,项茹梅就留了一个心眼。首先是不管对口不对口的,只要是招聘管理岗位的,都打电话试试,其次是打过去之后,重点不是介绍自己的专业,而是介绍自己的经历,并且把自己的经历做适当的艺术夸张,比如说自己曾经是大队书记,然后上大学的,想着公社宣传队副队长跟大队书记也就差半截,这样的夸张并不离谱,所以夸张起来倒也理直气壮。可惜当时深圳在报纸上打广告招聘的单位大多数都是香港企业,香港老板不识货,并不知道大队书记曾经是个非常显赫的职位,所以项茹梅的这一合理夸张并没有起到明显的效果。项茹梅有点失望了,或者说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了。
项茹梅又给王思蜀打电话。王思蜀说:你老是打电话不行,干脆直接去人才市场,直接去跟人家面对面地谈。
“不管怎么说你是大城市来的,”王思蜀鼓励说,“不比那些乡下来的有见识?不管怎么说你是进过大学的,不比那些初中生强?不管怎么说你是党员,不比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可靠?不管怎么说你是当过领导的,不比那些刚从学校毕业的毛头小伙子会处理事情?只要当面一说,肯定行。”
王思蜀到底是做思想工作出身的,几个“不管怎么说”一下子就把项茹梅的闯劲又鼓动起来了。项茹梅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你要是用人单位的负责人就好了。当然,王思蜀并不是用人单位的老板,项茹梅要想找工作还得靠自己。于是到街上好好做了一个头,穿上一身干净得体的衣服,带上毕业证和交党费的小红本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人才市场。
项茹梅的这身打扮和心态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首先是她无论走到哪个摊位面前,招聘单位的人都会主动站起来与她打招呼。刚开始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闹明白,原来人家把她当成人才市场的管理人员了。最后她只好向人家解释,说自己是来找工作的。对方的态度才有所转变,甚至是马上就变了,那脸仿佛变成了她上山下乡的大巴山区生长的一种含羞草,本来是热情奔放的,只要人手往上一碰,马上就耷拉下来。个别生命力旺盛的脸庞收拢不回去,假心假意地给她一张表格填写,并让她回去等通知,但那通知仿佛是王母娘娘的诏书,向来都是有去无回的。
这样又过了一个礼拜,项茹梅的脸皮变得厚了一点。再走到招聘摊位面前,如果别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把她当作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她也就将错就错,主动以管理人员的姿态帮着他们做点事情,比如帮着他们收表格,甚至对应聘人员发表自己的看法。先套熟悉了再说,人只要套熟悉了,就不好意思马上把自己的脸当作含羞草。她发现这一招果然有效,某些招聘单位的工作人员居然非常尊重她的意见,有时候她自己都被自己搞糊涂了,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了。尽管工作暂时还没有找到,但是心情已经好多了。
在这阶段,项茹梅对深圳的这些企业招聘人才的奥秘已经有了相当透彻的了解。当时港资企业比较多,香港老板在选用人才的时候,往往偏向于会说广东话的,在某些香港老板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广东人,另一种是北方人。还有的老板更直接,干脆将全世界的人归结为“说普通话的”和“说白话的”。项茹梅当然就属于那些“说普通话”的“北方人”,自然不在青睐之列。台湾的老板对讲普通话还是广东话倒不是很在意,但是在招聘女职员的时候,往往要求对方年轻,台湾老板对年纪大的女人不感兴趣。项茹梅无疑是属于年纪大的,说不定还是特大的,因为这里是人才市场,来的都是“人才”,什么是人才?根据项茹梅的实际观察,在这里,所谓的“人才”对男人来说就是要有高学历,对女人来说就是年轻漂亮。“女人才”首先要年轻,要是连年轻都谈不上,后面的一条或者是几条连看都不用看了。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深圳的老板都挑剔,更不能由此断定老板们好色,说到底,这也是有人才的供求关系决定的,也符合市场经济发展的固有规律。全国各地的人才都汇集到深圳,必然导致深圳的人才相对过剩,因此用人单位当然就要挑剔。以前在重庆的时候,项茹梅以为重庆的女人最漂亮,到了深圳以后,她才发现深圳的女人比重庆的女人漂亮。不是漂亮一点,而是漂亮许多。首先,重庆的女人是漂亮,但是并不是都漂亮,重庆的女人有漂亮的,也有非常一般的,甚至还有比较丑的,并且歪鼻子斜眼神经有问题的并不少见,但是深圳没有,至少来深圳人才市场的女人没有丑的,全部都是漂亮的。这样,对项茹梅就非常不利。项茹梅走在重庆的大街上,虽然不敢自称是漂亮的,但是绝对没有人说她丑,但是在深圳不一样,在深圳,准确地说在深圳人才市场,基本上可以说项茹梅是长的最不漂亮的。“最不漂亮的”是不是就是最丑的?不知道,自己想吧。其次,重庆的女人虽然漂亮,但是不能说重庆的女人年轻,事实上,重庆的女人既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甚至还有老的不成样子的,但是深圳没有,至少说深圳的人才市场绝对没有,到深圳人才市场来的女人全部都是年轻的。这个现状对项茹梅更是不利。在重庆的大街上,在别人的眼里项茹梅或许并不年轻,但绝对不会有人认为她老,但是在深圳,尤其是在深圳的人才市场,项茹梅夹在一大批女孩当中,确实非常出众,出众到用人单位根本就没有把她当作是应聘者。
两个月下来,项茹梅已经不是失望了,而是绝望了。这个时候,她经常无缘无辜跟欧阳健发火,耍脾气。仿佛她今天的一切不开心都是欧阳健造成的。面对她多次的无端挑衅,欧阳健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与她计较的,有时候实在过分了,欧阳健会跟她讲道理,问她到底有什么问题。但是项茹梅讲不出任何道理,是她自己坚决要求来深圳的,她怪不得欧阳健,她也不愿意对欧阳健说她在人才市场所遭受的那些屈辱。项茹梅是个要强的人,她不会让别人来同情她,甚至不愿意接受别人哪怕确实是善意的帮助。但是深圳太现实了,或者说市场经济太现实了。说实话,这个时候项茹梅甚至想到了死。但是就是死她也不愿意这样窝囊地死。
欧阳健是个不求人的人,但是为了项茹梅工作的事情,他还是求人了。准确地说他私下求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们的校长,另一个就是倪和平。求校长的时候直接一些,就是说希望校长为他老婆的工作问题想想办法。求倪和平的时候含蓄一些,电话里面说最近项茹梅因为工作的事情不是很开心。倪和平说:我放在心上。
这边校长和倪和平还没有佳音,那边项茹梅却意外地有了工作,而且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是对方老板上赶子求着项茹梅去上班,具体地说是担任公司的财务经理。这就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那天项茹梅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路过书报亭,正在犹豫还要不要买一份报纸。买吧实在没有什么意义,项茹梅已经死心了,当了两个月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居然一无所获,难道还敢指望一份小小的报纸发生奇迹?不买吧似乎有点不甘心,想着万一呢?说不定呢?正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她身旁擦身而过,但是过去之后,马上又在路边停了下来,并且摇下车窗,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回头盯着项茹梅看了半天,一直看到项茹梅走到了轿车边上,那个人才喊:“项茹梅!”
项茹梅差点把西瓜掉到地上,定神一看,是车上的人喊的,等她看清楚车上的人是谁的时候,牛德望已经下了车,站在她面前。
不知怎么,当项茹梅看清楚是曾经热烈地追求过自己的牛德望的时候,一下子哭起来。项茹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起来,而且哭的那么伤心,那么控制不住,那么震撼人心。后来据牛德望跟倪和平说,那一刻,牛德望感到了一种空前的责任,感到自己对项茹梅有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所以他后来坚决要求项茹梅去他的公司担任财务经理,并且说项茹梅是最合适的财务经理,因为项茹梅可靠,因为项茹梅当初在他们班数学最好。
项茹梅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那么号啕大哭,事实上,在项茹梅的记忆中,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哭过,在夜闯野狼坡的时候没有,在这两个月遭受绝望和屈辱的时候没有,大约女人命里面注定就要哭的,如果前半生不哭,那么后半生就一定要哭,而且是大哭,要把以前的眼泪补回来。但是项茹梅为什么早不哭晚不哭,而恰好是在见到牛德望的时候大哭,谁也解释不清楚。但那天她确实是大哭,要不是牛德望及时把她引上了车,开走,就足以引起过路人的围观。其实即使那样项茹梅也无所谓,项茹梅是个敢做敢为的人,敢做敢为的人当然也敢哭。
牛德望后来对倪和平说,他一生感到最幸福的时刻不是上大学,不是挣到第一桶金,不是洞房花烛夜,也不是完全拥有项茹梅的那一刻,而是那天他看到项茹梅在他面前号啕大哭的那个瞬间。那是一个永恒的瞬间。那个瞬间改变了项茹梅的命运,改变了牛德望的命运,改变了欧阳健的命运,还改变了其他一些人的命运。
第三章 牛德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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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茹梅和牛德望是同班同学,他们俩都是从大巴山区的延安人民公社推荐到重庆钢铁学院的工农兵学员,并且同学们还知道他们俩以前就是搭档,一个是宣传队的队长,一个是副队长,而且牛德望还是项茹梅的入党介绍人。所以,刚开始的时候,班上同学还以为他们俩是一对,时间长了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确实不是这么回事。自打项茹梅因为欧阳健的事而打算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的时候,牛德望就已经完全放弃这个想法了。尽管他舅舅还一厢情愿地认为把他们俩同时推荐上大学会有利于他们的感情发展,但是牛德望已经不做这个努力了,或者说是牛德望已经被项茹梅对欧阳健真挚的感情所感动,再也不打算充当感情上的“第三者”了。在那个年代,“第三者”还是个新名词,并且是个非常不好的新名词。
牛德望后来跟他们班一个广东的女孩子好上了。那个广东女孩子是广东潮州人,叫于爱琴,听起来好像很喜欢某种乐器,比如小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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