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你父亲的话,一整天都呆在家里,翻翻战死的秀男哥哥的书,弹弹曼陀林。虽然没有好好学过,但原本是机灵的人,很快也会弹弹流行歌曲了。这时,母亲会用双手捂着耳朵这样说:“哎呀,今天懒汉又在玩了……”即使是这样说,和平时期的人也会觉得,毕竟是自己的亲身母亲,总是疼爱自己儿女的吧。每天都是这样过的,剩下的最后一点菜,到底谁吃呢?在动筷子之前要仔细琢磨一下。谁最贤惠?谁对这个家里来说是最重要的?家里已经排出了顺序。父母和儿女的亲情已变成第二位了。
在这个家里,最贤惠、在家里发挥着最重要作用的,不言而喻,当然非苗莫属了。苗虽然不是出身贫寒的人家,但却舍得出力气干农活。过去的媳妇都这样,她每天日头刚出就起来了,然后去田里干活。紧接着又做饭、洗衣、照顾孩子、喂鸡。家里缝缝补补、弹旧棉被等都成了她的事。从前家里也有女佣人的,但是上了年纪,几乎什么也干不了。这时,土地改革开始了,家里不多的土地也被抢走了。这时,刚强的母亲大声哭着说:“松村家到此算是完了。”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心气那时大概已开始变得不那么高了。对我来说,每天都过着和母亲、嫂嫂既客气又怄气的日子。原本我就不太喜欢家乡的这个村子。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天气就如同对人不怀好意一般下很多的雪。你知道,我最讨厌雪了。所以,我最喜欢现在这个春天的季节。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许我不会过到今年的冬天啦。不要让我死在我最讨厌的冬天……
不会的,你没有问题的。你今天真的心情很好。刚才护士打开门时,你还心情愉快呢。
是这样的,是苗说的话吧。苗在那个家里,一个人拼命努力。家里的田地被国家抢走了之后,她养了鸡,开始卖鸡蛋。那时,乡下有现金的人几乎没有,你们这些人大概是想象不到的吧。我母亲经常露骨地说:“多亏了苗,我们才能活下来。”母亲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嫂嫂把她扔下离家出走。在那种乡下,也出现了被称之为“战后派”的人,那是一些以战败为契机,向旧的生活方式挑战的年轻人的组织。其中也有离家出走,寻求新的人生的战争寡妇。如果哥哥战死了的话,他的弟弟就要和嫂嫂结婚,这类的事情已屡见不鲜。那是为了要把嫂嫂束缚在家里的一种手段呀。谁也不愿意失去顺从的、能干的,能照顾自己老后生活的媳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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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声(6)
母亲有时也半开玩笑地对嫂嫂说:“你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扔下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苗微微笑着回答说:“我弟弟已经讨了媳妇了,我的家就只有这里啦。我还要在这里抚养修一呢。”修一大概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男子吧。头大大的、老老实实的男孩子,肯定已经是一个好叔叔了吧。
苗精心抚养着作为继承人的儿子,真的不愧是一个能干的媳妇。即使是在到处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媳妇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村子里,“松村家的媳妇”已成了能干的、孝敬婆婆的知名的、了不起的人物。母亲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但是,我却从心里对苗有些看不起。跟我这种一提起什么时候会东京就会眼睛发亮的人不同,她看上去对未来一点儿希望和憧憬也没有。虽然只有二十多岁这样的年轻,但却在这么寂寞的山村,与脾气乖僻的婆婆生活在一起,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盯住苗的侧面。苗既不漂亮也不丑陋。那时的女人大都是那个样子,压抑自己的感情,从那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可以这么说吧。从单眼皮下那双凝重的眼神里,我无从窥探到任何东西。
那是一个夜晚的事。家里难得烧开水。“姐姐,身体还好吗?”隔着窗户正想打个招呼时,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看到了板条式的外廊地板上坐着的苗,正在抚摸自己的乳房。那时还没有肥皂什么的,大家都用米糠。把米糠用手揉成团,苗正用自己的手代替男人的手在揉着呢。
田间劳动使她浑身都晒黑了,但苗的乳房却是那么的雪白,我转移开了视线。是啊,当然应该这样了。因为看了自己不该看的东西。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你父亲和我做爱的晚上,从一楼苗的房间里发出了呻吟声。俨然像野兽发出的哼哼声,最初听见时还让我大吃一惊。询问苗时,她说:“因为白天的疲劳,夜里腿肚子抽筋了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哼哼了起来,实在是对不起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但是,那呻吟声却没有停止。而且,那声音只有在你父亲和我做爱时才会响起。面对感觉蹊跷的我,你父亲说了一些下流的玩笑话。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了。也不想记起来。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母亲一本正经地把我叫了过去。我正想到底要说什么呢?母亲用往常那句“苗真可怜啊”作了开场白。她说,苗那么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我正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同样的话时,我忽然意识到了某种东西。会不会是那个?果然说话的用意正是在这里。那就是把你父亲借给苗。
果然如此,我想。是的,我笑了。母亲果真是意志坚强的明治时期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来也不觉得荒唐可笑。
雪之声(7)
“失去男人的女人,身体的寂寞,你是不会知道的。”听了这话,我感觉浑身颤栗。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是在谈她的亲身体验呢。她是在诉说,自己成了年轻的寡妇是多么的寂寞呀。不仅是心灵,身体也是寂寞的。
“这种事情是社会不允许的。”我戳到了母亲最致命的地方。因为我觉得比较注重体面的人,对这种事情是会认真考虑的。
“别提什么面子了。只要大家不说就可以啦。只要能保住松村的家族,你就只有忍耐一下了。”母亲说。为了养活我们两个,苗是多么的辛苦啊。为了报答苗,只有把丈夫借给她了。母亲追逼着我。“说这种事情,我家那口子肯定会生气的。”但是,母亲却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我已经问过武了,他说只要你同意就没问题了。那个病养一养可以了,他好像结实多了。武的时间多得是,是可以照顾苗和你的。”
那时,我为什么不打了母亲就这么离开家呢?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仅只是想着被赶出这个家后,我们就无法生存了,仅此而已。
你别做出那么讨厌的样子。不知道饥饿的人经常是这种眼神。
但人在被逼无奈时,是什么事情都会干的。我啊,认识的一位从城市来乡下逃难的阵亡军人的太太,为了能让两个孩子有口饭吃,每天晚上都叫一些男人到她那儿去。人就是这样的啊。
但是,从那以后,地狱般的日子便开始了。三、四天一次,你父亲都会从我们的卧室悄悄地溜出去。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呀。雪发出了令人讨厌的声音。雪把声音都吸走了,周围异常得安静,但是堆积在屋顶上,整个房屋都嘎吱嘎吱地作响。
啊,已经下起了第一场雪。今年的雪应该会下得早一些,然而,醒来时,却不是这样。你父亲咯吱咯吱地在走廊上走着,下了楼梯,那是溜进苗的房间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见了苗轻微的呻吟声。因为顾忌我和母亲,所以声音非常得小。但是我还是能听见。整个房屋的嘎吱声越发得响了。那是一个雪下得很大、很大的夜晚呀。
这回该轮到我发出呻吟之声了。果然如苗所说的那样。欲火烧身,是何等得寂寞难耐。在下身那个地方用力的话,褪肚子就会抽筋了……
真的,那年下了好大的雪。紧接着,我的呻吟、房屋的咯吱咯吱都发出了声响。再接下来,苗生孩子啦。那是昭和22年(1948年─译者注)。我记得那是大雪的第二年……
“等等”克己叫道。“昭和22年的话,难道不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吗?苗自然只有一个孩子了。丈夫死于战争嘛。这个,难道……”“所以我要说呢,你太像你父亲了。”初子把脸背了过去。只剩下了脸颊周围的一小部分。茶色的、干瘪的皮肤压住了枕头,她呼呼地沉睡过去了。
雪之声(8)
“因为生病才胡说八道的吧。我明白了,母亲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首先,现在不是春天呀。现在是一月底。瞧,天上还下着雪呢。今天雪又下大了。妈妈,醒醒啊,妈妈,妈妈……”
秘密(1)
她马上听出那是阳子驾驶的四轮车的声音。倒车不太熟练的她,慢吞吞地将车子驶进了院子里。
在厨房洗东西的贵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急急忙忙地跑向大门口。以其说是欢迎妹妹,还不如说是不想让婆婆绢枝抢在前面更确切些。
“早啊,姐姐,你在家呐。”阳子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完之后,大概是意识到婆婆可能会出来吧,又稍稍礼貌地补充道:“我是高桥,早上好。”
早啊,阳子朝着两手掀开布帘、露出脸来的贵子,高高举起了包袱。“这个,红小豆大米饭。昨天是小满的开学典礼。”小满是今年上小学的阳子的大女儿。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要做红小豆大米饭送给大家。
“哎,就在昨天吗?怎么样,小满也能参加入学典礼啦。”“那也没什么。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是个胆小、腼腆的人,被叫到名字时也不会答应一声。不过呢,也没办法。那孩子是早产,所以只有慢慢来了。”“是啊,我家的训男,你以为刚开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那孩子是三月份出生的,跟四月份出生的孩子相差整整一年似的。但是呢,过了两、三个月就好了。”“我家的孩子跟训男相比,那简直是太傻了。哎,我也不指望她什么了。”姐妹俩正谈得起劲,绢枝从客厅的门那儿探出了头。“哎呀,是阳子啊,好久没见了。”“啊,伯母,早上好。”“贵子,让阳子进来呀。”“不用了,我只是来送祝贺入学的红小豆大米饭的。”“请进来”只是婆婆的口头禅,贵子知道,即使是非常亲近的邻里,她也不太欢迎别人来家里的。所以,绢枝在家的时候,妹妹来的话,大都在门口站着把话说完就走。
“哎呀,到底是谁的入学典礼呐?”“小满的,大女儿的……”“哎呀,都长那么大啦?”婆婆几乎是装腔作势般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会儿,还是一个小孩的嘛。”“是呀,今年就上小学,家里的人都很吃惊呢。”“你丈夫好吗?”“嗯,还好。”“我们家直树呀,总是忙呀忙,休息天也从来不在家里呆着。说是打高尔夫球呢。我说,老百姓都打高尔夫球的话,这世界已近末日了。他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呢。”“伯母,现在还说这种话是太过时了。连我们家那个薪水不高的男人也经常去呢。还说什么世界末日呢。这会儿的高尔夫也便宜了,男人们都喜欢着呢。”贵子总会惊叹地发现妹妹的这些圆滑和周到。从小时起,浑身上下都带刺的妹妹,在不知不觉中已年近中年,也令人吃惊地变成了普通的家庭主妇。“阳子可真年轻啊……”目送着阳子的背影,绢枝说道。那是大小让阳子本人也能听得到的声音。这种时候,大概是称赞的话吧。
秘密(2)
“和我相差四岁,今年三十五岁了。”“哎?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啦?”“她结婚结得晚,但是过得还不错呀。”“但是,真的太年轻了。每次看见她,总是打扮得那么漂亮啊……”
婆婆的话里稍微带着一点儿刻毒。她暗里是在说,有孩子的、三十五、六的女人啦,外表看上去还打扮得那么过分鲜艳。
从今年开始,阳子把头发染成了越发鲜艳的颜色。以其说是茶色,还不如说是接近金黄色。而且,化妆也比较规矩、整齐,更加引人注目了。据说,原来这一带的女性,和其他地方的女性相比,在服装上要更加大胆。出现了近似东京、而又具有独特性的服装组合。也有人指出,粗犷的乡土气息使女人们的服装更加鲜艳夺目。头发染成茶色、化着浓妆的女人很多。
然而,阳子在她们当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的原因,大概是她那匀称的身材吧。她的身高是一米七二。高中时就是篮球队的,细长的腿和高高的臀部,即使是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没有改变。单单的眼皮,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副平常的长相。她说:“姐姐,太可惜了啦。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可以靠化妆,我大概也可以去当超市里的模特吧。”贵子笑了。
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身材好,阳子也非常热衷于时尚的东西。她们两人出身在普通的果农家,但阳子却能把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加以精打细算,把那些廉价的、流行的衣服穿得非常得体漂亮。跟大大咧咧的贵子截然不同。
阳子高中毕业后,考入了东京的服饰职业学校,之后,在一个小时装厂和时装店工作。大概是想当服装设计师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吧,从事与西服相关的工作便成了阳子的梦想。就是这个妹妹,八年前,很快回到了家乡,这使贵子感到很诧异。因为她觉得,跟附近的男人平平常常地结了婚的自己不同,阳子是住在城里的女人。
虽然阳子以因为担心年老的父母,东京的生活太要命了等多种理由为借口,但是贵子认为,大概是因为男人的缘故吧。好像她谈过很多恋爱,其中一个是有妇之夫,这便是最好的回答。虽然她嘴上没有明说,但是,在对男人产生绝望的同时,在东京的生活似乎也划上了一个句号。
阳子回乡的那年,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那时,有一个男人迷恋上了阳子。不,应该说是在高中时候就认识并留下深刻印象的吧。这个男的就是高桥,从东京的三流大学毕业后,在本地的汽车销售公司工作。他父母家也和阳子她们家一样是果农。
在这一带也经常听说,两个人都是从东京回来的,又是同班同学而成为夫妻的。总之,高桥对阳子穷追不舍,转眼间便举行了婚礼。大概因为自己家也是果农的缘故,贵子和阳子的双亲对把女儿嫁给农民这件事显得有点不太乐意。他们尤其担心在东京任性生活惯了的阳子。但现在,一切似乎都过得很好。而且紧接着还生了两个孩子,阳子也成了因为孩子上了小学,而来送红小豆大米饭的女人啦。
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秘密(3)
每当贵子看见这个妹妹时,总会产生许多奇妙的想法。她经常回想起嘴里嘟哝着讨厌和别人打扮一样,而连夜在牛仔裤上绣花的阳子的身影。即使是让父母生气,她也不放弃化妆。虽说妹妹总是那么年轻、漂亮,但每次见到她时,身上却具有一种粗犷的稳重。也许妹妹是幸福的吧,但每当看见在这种乡下一点点接近中年的妹妹,贵子总有一种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的感觉。
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旧货回收店。那是从东京回来的一对夫妇开的。在这样的乡下大概还没有回收再利用吧,好像非常受欢迎。贵子从来没有去看过,阳子倒经常光顾那里,她说这儿那儿的看看也很有意思的。“我想干脆在那儿干活算了,我跟老板娘说了。还有,听说我在东京工作过,她说,可以的话,能来帮忙吗?”“但是,阳子,你婆婆和丈夫呢?”在农村,丈夫说什么倒无关紧要,但婆婆说什么的话,却是非常重要的。
“小满也上了小学,大树在保育院的时间如果延长一下也就可以了。白天五点钟左右去接。”丈夫高桥倒是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
贵子想起了高桥那被阳光烧灼了的猴子脸。双眼皮、大大的眼睛,一笑就要碰到耳朵的硕大的嘴,年轻的时候倒是招人喜欢的,到了三十多岁后就暴露出他的浅薄来。跟贵子的丈夫一样,只会讲棒球和附近朋友的传闻而已。但与贵子的丈夫相比,高桥也许更会虚张声势,人品要差一些。也许是经销汽车这个职业的缘故吧,总之,嘴巴很会说话,经常让人开怀大笑,但结果却什么也不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贵子毕业于当地的短期大学,不久便当了保育员。这是村子里候补新娘最喜欢的选择。不久便有许多人来提亲。经媒人介绍、恋爱、然后结了婚的丈夫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对贵子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连不太通晓人情世故的贵子都很快就知道了高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如果是自己的话,为这种人做饭,和他一起吃饭,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熟悉东京这样的一个广阔天地的阳子却已经持续了七年这样的生活。
阳子好像是考虑要在第八年改变自己的这种生活似的。贵子认为,哪怕是五个小时的钟点工,对于想出去外面的妹妹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了。
自从阳子开始工作以后,她终于能够走进这家以前来过无数次的旧货回收店了。在店里的阳子,看见贵子,高兴地挥着手。令人吃惊的是,那里总有一到两个客人。在乡下,还不太有什么名牌的东西,但是,据阳子说,小孩的衣服、没有拆过封的化妆品还是比较好卖的。“别大声说啊。”没有人的时候,阳子会在背后议论客人。
秘密(4)
“佐佐木医院的那位太太,悄悄地拿来了迪奥和香奈儿的香水、口红什么的。到底是医生拿来的东西,真是非同寻常。”
因为要到店里去上班,阳子把头发稍微剪短了一些。保留下来的近似于金黄色的头发和短发十分相称。牛仔裤配上短体恤的打扮,谁会认为是这一带农民家的媳妇呢?
“我在这儿干活以后,许多女高中生也经常来了。他们说,我这段时间已经变成了具有超凡魅力的店员了。”阳子放声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在东京的时装店工作过的阳子,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好的。一个月后,贵子一走进店里,就发现了这里的变化。衣架的位置改变了。在此之前,放在干洗店的塑料袋里的西服,阳子把它们一件件挂在了衣架上,这样就比较容易挑选了。“姐姐,我给你一样东西。”说着,跑到里面拿出了一件名牌的夹克。“这个,一定要买啊。这个几乎是没有穿过的。三千八百元,像是骗人的价钱呀。”
做工和质地出众的藏青色的夹克,穿着去参加儿子学校的活动时一定引人注目。“可是,我还是不要了。如果和佐佐木医院的那位太太擦肩而过时,她要是说,那不是我的夹克吗?我可难过了。”“这话像姐姐说的。很早以前,你就总是把以后的事情都考虑到了……”“这个,原本不是我买的呀。也不可能不会碰到衣服原来的主人呐。而且,这个又是东京的东西,姐姐穿的话也可惜了呀。”
这里毕竟是小地方。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该要到东京去买。“这回啊,我也许会经常上东京去买东西啦。那个,这里的老板娘,孩子还很小,所以,把很多事都交给我了。”“啊呀,那他丈夫干什么呢?”“他倒也不是那种四处漂泊的家伙。”
阳子快言快语地说道,店主夫妇比嬉皮士那代人要年轻多了,在此之前,到过世界各地许多地方去旅行。有了孩子以后,才在这个村子里安顿下来,但是,她丈夫还经常去南美和非洲。总之,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什么都交给我的啦。那位太太,最近白天也一直让我在店里,她自己却不来了。生意那么好,我可忙坏了。”看样子,不一定是她的真心话。“是啊。只要是服装方面的事情,阳子至始至终总是干劲十足的。这个工作,也许很适合你呀。”“唔,姐姐既然不需要的话,就别拿走了。我还可以贵一点卖给别人呢。”“说什么呢,我可是学工商专业,我是知道的。”“是呀,不用的东西就别拿走了呀。那边那个柜台啊,全是些别人给的不用的茶碗、毛巾什么的,卖得非常便宜,很受欢迎呢。”
秘密(5)
这时,电话响了。阳子起身站了起来。衬出内裤的臀部,从贵子眼前晃过。那是圆圆的、形状很好看的臀部。贵子注意到,阳子最近变得喜欢突出自己身体的曲线来了。
在狭小的村子里,众多的闲话一下了就传进了耳朵里。连家里的人都那么说。
贵子从丈夫那儿得知,阳子最近经常去快餐店、卡拉ok包房。“孩子还那么小,还经常玩到深夜。大家都那么说呢。” 贵子想,这个“大家”到底有多少人呢?即使只有一个人说,在这个村子里也要把它说成是大家。“得了,只是去卡拉ok什么的。阳子还年轻,哪家的太太不去卡拉ok,不喝酒的呀。”“但是,阳子也太引人注目了。孩子这么小还出去的话,丈夫和婆婆也一定有许多意见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是和丈夫处不好呢,还是和婆婆关系不好呢。”“傻话。她那位婆婆是个和气的人,我想,她肯定对阳子说,去吧,去吧。”
这显然是在说讽刺的话。独生子训男虽然已经成了中学生了,但是,晚上贵子基本没有出去过。长年被风湿病困扰的婆婆特别讨厌贵子出去外面。由于结婚前在保育园工作过,所以,即使保育园在其他保育员休产假期间,希望她去一段时间时,也因婆婆的强烈反对而没有去成。
贵子的话使丈夫立刻不高兴了,将矛头指向了阳子的丈夫。“她那位丈夫经常喝酒啊。听说,最近整天泡在一家菲律宾的酒吧里。前几天在蘑菇酒吧碰到他时,见他喝得烂醉如泥。夫妇俩都那样的话,对孩子的教育可不好啊……”
真是多管闲事。贵子想,说出这种批评的话,自己是好父亲吗?自己和丈夫、婆婆他们都像是在争夺着对独生子训男的爱。正因为这些,使训男成了一个在家是英雄,出门是狗熊的人。成绩也不太好。让他在附近的私塾念书,他总是说感冒呀头疼之类的,老是请假休息。虽说是想什么时候一定要给他纠正过来,但目前的情况是,总是没有机会。
像这种情况,还为什么对别人家的事指指点点呢。贵子生气了。她是想把这些事全部埋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阳子打来电话时,她又不经意地说了出去。“真是讨厌啊。”阳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去快餐店和卡拉ok,大概有三、四次吧。是小满同班同学的妈妈约的。十一点就回来了呀。到底是谁看见的。真希望他不要管别人的事。”虽说是这样,在电话的另一端,她也表达了开始工作使自己获得自由的心声。“那个什么,小满同班同学的妈妈是做化妆品推销工作的。稍微买一点就可以赠送你去美容院美容呢。我啊,美容已经好几个年头了,挺舒服的。你知道,美容后的第二天,皮肤一下子就光亮了。姐姐下次也不妨去试试。毕竟过了三十岁,应该要保养保养了。”“我没这种时间。而且呢,对我来说已经晚了,就由它这样吧。”“不行,不行。对女人来说为时太晚了,没有这种话。”“谁说的。”“在电视上,是什么评论家的那个女的说的呀。那个人五十岁了,但是,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每天还跑步呢。”“那个呀,能上电视的人,有很多的钱,所以,我们是没法模仿人家的。”道理倒是这样,可是呢,阳子一下子吞吞吐吐了,接着,她又说道:“我,下星期要去东京了。是去出差的。去原宿的批发店。当然是去采购很多东西啦。”“真了不起呀。”贵子叫道。“真的是那家店让你去的?好好干吧。阳子从来就和这里的孩子不一样。穿同样的牛仔裤,只有你的与众不同。腿长长的,又有线条。下了很大的功夫,穿起来非常得得体、漂亮。大家都说,阳子将来一定是时装设计师或擅长打扮的人呢。”“但是呢,现在啊,仅只是一个乡村老太婆哟。”电话那端传来了轻轻的笑声。那是与平时的阳子不太相称的自嘲。“乡村的老太婆也有好多种类型的呀。阳子可不是一般的乡村老太婆啊。或许以后会成为一个变化很大的老太婆呢。”“是啊。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只有姐姐一个人呀。最近我丈夫老说,你老了,完全像老太婆一样之类的令人讨厌的话。”“当丈夫的都是这样。因为,让太太心情不好,整天呆在家里就是他们的工作。”“哎呀,姐姐,你这话说得也太偏激了。”“没有偏激呀。这是谁都明白的正理啊。下次啊,你去东京的时候,把小满和小泰托付给我哟。我们家啊,是呀,我整天都在家,别客气呀。给他们吃吃饭之类的事情,什么都行,随时都可以跟我说啊。”“真的。那怎么好意思。行吗?”那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的声音。“我大概两年没有去东京了。虽然坐车只要一个半小时,但却觉得相隔很远似的。遥远得有点令人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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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6)
这种感觉,对于没有在东京生活过的贵子来说是无法体会得了的。高中毕业时,曾经填写了东京短期大学的入学申请书,但父亲硬坚持说女孩子上当地的学校就可以了。比自己成绩差很多的哥哥,因为是男孩便让他上了东京的大学。虽说是在东京,却是在离开八王子的郊区新建的大学。十个人中有十个人都不知道的大学大概也是少见的吧。父亲说,对哥哥来说,上不上大学几乎没什么关系,只要能让他毕业的大学就可以了。听了这些话,贵子是多么的懊悔啊。总之,就是一个因循守旧的父亲。在乡下世代务农,除了种葡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还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世上的事情了如指掌的父亲。父亲现在还健在,两年前患的癌症又复发了,大家都说大概是活不长了。贵子觉得,自己的青春时代一切都是由父亲的发怒、命令来决定的。大概贵子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对于最小的孩子阳子却宽松多了,让她上了东京的专科学校。
就这样,直到今天,东京,对于阳子来说,是非常熟悉和习惯的地方。像贵子这样一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来说,一旦有事情要去东京的话,还会非常害怕的。事先就会胆怯了。但是,阳子却是不拿地铁图也可以去换乘地铁,一个人也可以去餐馆吃东西。第一次去东京出差回来的阳子,兴奋地打来了电话。“姐姐,我现在简直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我要在山手线换车去原宿啊,可是呢,我吃惊地都不认识那个地方了。出现了许多新的大楼和商店啦,从前的话,那儿大概是同润会的公寓呀。”
既便如此,白天我还是去大街上的咖啡店,要了三明治和咖啡。“哎哟,真舒服。看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喝着咖啡,转眼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我真不想早点回来,哪怕是再晚一趟车都可以。”“是啊,是啊。”贵子大声说。“阳子跟我不同,在东京生活过,很适应那边的生活吧。拼命干好工作,像这样又未尝不可呢。”“是啊。你这样说的话,我也放心一点了。”“你不放心也可以呀。”对妹妹的自信,贵子感到有些意外。“你是为工作去的,抽空享受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应该更加堂堂正正的才是。”
这样子,阳子大约一个月去东京两次了。以前办完事后马上就回来了,最近,坐晚班车回来的时候多了。
贵子按照两人的约定照顾起了两个孩子。阳子的丈夫刚开始时还说,这可不行。但最近也喝到很晚了。婆婆那边,能从给两个孙子做饭的烦琐中解脱出来,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贵子给两个孩子吃完晚饭,洗完了澡,便用车子把他们送回了家。才给孩子们换上睡衣,他们立刻便在高低床上睡着了。已经十点多了,阳子还没有回来。
秘密(7)
“贵子,真不好意思呀……”阳子的婆婆把贵子送到车子那儿。别人的婆婆看上去总是好的,与自己的婆婆相比,是多么得诚实、稳重。脸上的皮肤细腻、举止优雅。儿子高桥也许像他死去的父亲吧。“阳子最近从东京回来的晚了呀。总是跟做生意的人打交道,好像还吃饭什么的。有孩子、有家的女人,还是不要干这种事情的好。”“是啊。阳子能干这么喜欢的工作,还多亏了您啦。只要我能做的事情,您尽管吩咐哟。”
一边开着车在黑夜里行驶着,贵子一边想,明天顺路去阳子的店里看看。她仅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第二天,下起了不合时令的大雨。雨很大,落下了几片干枯的葡萄树叶,“幸好收完葡萄了。”贵子的丈夫放心地说。训男穿着雨衣、打着伞,全副武装地离开家之后,贵子也撑着伞出了家门。斜落下来的雨把对襟毛衣都淋得湿漉漉的,没有带雨衣的贵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姐姐。湿透了。”贵子一走进店里,阳子就大声地、用近乎凄惨的声音叫了起来。然后,拿来了毛巾。“我今天是半开店半休息了。刚才,老板娘来电话说,这种天气她不来了。让我差不多也关门回家了。我想,我是拿小时工钱的,还是稍微开一会儿吧。哎呀,姐姐,我再去拿一条毛巾来,你就这么着别动啊。”今天的阳子是一件黑色针织衫配斜纹粗棉布裙的打扮。不是中年女人喜欢穿的下摆张开的裙子,而是紧贴在身上的紧身裙。除了身材修长的阳子,其他人大概是穿不出来的吧。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妆化得很好,而且非常自然。头发的颜色还是原来的,可以说,跟脸色十分相配。无论把哪一部分分割下来,都散发着妙龄女子的青春气息。“也许用浴巾会好一些,我只有这么大的。干脆把卖的毛巾拿来用吧。”
又从里面跑出来的阳子手里拿着三块洗脸毛巾,为难地说:“这里呀,只有法国名牌的浴巾。也是佐佐木医院的那位太太拿来的,你又不会要了吧……”“好了,就这样吧,稍微借来用一下。”一把夺过毛巾,贵子开始“吧嗒吧嗒”地拍了起来。这样一来,也鼓起了一点点勇气。“你呀,最近从东京回来得晚了嘛。”“是啊。因为太高兴了,所以一下子就玩过了头。虽说是玩,也只是带我去东京好吃的餐馆而已。”“那时,你跟谁去的?”“啊,是些客户呀、在东京工作时的朋友呀。”“你说的那些人,都是男的吗?”贵子以为阳子会立刻否认的,可她却沉默了。有一会儿的功夫,她什么也没说,嘴唇紧紧地闭着。似乎希望你更加严厉地责骂她似的。“你在东京是不是和谁有来往?”“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昨天,你坐了末班车回来的,还来门口接我呢。那时,正好我把睡着了的小满他们抱上车,送到你家。你喝了酒,有点晕乎乎的。我,看到你的那张脸,火一下子就往上冒。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就这么回来的话有点儿杀风景,还不如在哪儿住一晚,我还把车在堤坝那儿停了一会儿呢,那时,我以为你已经听进去了,而且还想说点什么呢。”“那个,”阳子不高兴地说“我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月去两次东京,但我体会到了活着的感觉。也发觉这里的生活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秘密(8)
她说那个人是她的上司。年轻时鬼混在一起的就是他。后来被他妻子发现了,阳子非常得厌恶。为了和这个男人一刀两断,她才想着回乡的……。“我已经听说了,你有了喜欢的人,但后来又分手了。但没有听说对方是有妻室的。”“是啊……”“是啊。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姐妹间还是不要说这种事情的好。让人心里不痛快嘛。”
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又像是从你既然什么都知道的安全感那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那个男的,一旦和阳子分手后便十分后悔了。男人反复强调,现在虽然无法与妻子和孩子分开,但是,自己所有的爱都在你身上。所以,我想一个月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共度美好时光。
“我呢,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很久没去东京了,到那儿以后,便打电话给他,只想一起吃顿饭什么的。”“但是,要是被你丈夫和婆婆知道后怎么办呢?”“那个啊,不可能知道的。”
阳子瞥了姐姐一眼。仿佛姐姐就是那人的妻子似的。看到那目光,贵子刹那间凭直觉感到,一切都晚了。“和那种上了年纪的男人喝酒,是不应该喝得原形毕露的。回来晚了的话,被人议论起来也不好听,大概他们不会知道我和那个男人约会吧。”“可是,还是以防万一的好……”“哎呀,姐姐”突然,像是那层膜被捅破了一样,阳子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妹妹那像动物般发出的叫声,使贵子经不住吓了一跳。“是啊,一想到就这么着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话,脑子会发疯的。我的人生就这么完了吗?真的就只剩下悲伤了吗?我现在,在东京不见到那个人的话,早就不想活了。”“没有不想活的事。”贵子平静地说。“大家怎么说的呢,在这里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没有你干不了的事情。”“是的,我已经意识到了。”姐妹俩相视了片刻。是贵子转移开了视线。“总之,别再出丑了。绝对不能让你丈夫和小满他们知道呀。孩子们还是像现在一样由我看管着。住在我家里也可以。训男还希望这样呢。”真的?姐姐,真太感谢了。到底是姐妹情深。阳子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吧,她突然又自信了起来。
“我丈夫和我婆婆,我不在家,他们连饭都不做了,真讨厌。跟这种任性的人,我还不是可以稍微做一点儿任性的事情。”这倒是阳子为自己找到了台阶。
两个星期又过去了。阳子说又要去东京了。贵子照管着两个孩子,给他们吃饭、洗澡、睡着的时候用车把他们送回家。婆婆把这一切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很难再恢复到从前了。
秘密(9)
一天,夜已经很深了,电话响了。是阳子的丈夫高桥打来的。“阳子是不是去你那儿接孩子了?”“没来呀。因为阳子说她今天回来得晚,小满他们就住在这儿了。”“哎?因为是坐末班车回来,所以,我到车站去接了,可她没坐这趟车呀。”“是吗?那一定是没赶上这趟车了。”“那么,应该打一个电话呀。”“肯定马上会打来的。因为没赶上最后一班车,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贵子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是不是被男人留下了呢?还是阳子一下子不想回来了呢?总之,这三个月,她竭力掩盖的东西开始逐渐露出了破绽。
阳子到底打算怎么办?她并不是那种胆大的女人。如果到了明天,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话,她会被吓得脸色苍白的,肯定会冥思苦想出一些对策的。
贵子上了二楼,给熟睡了的孩子们盖上毯子。穿着印有凯蒂猫睡衣的小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睡得正香呢。跟她母亲极其相似的、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一动也不动。贵子突然想到,这个孩子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呢?还有她母亲所说的“一想到就这么着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话,脑子会发疯的”这句话。如果是“悲伤到了极点”的事情,也已经体会了许多了。并不是特别讨厌丈夫和这片土地。而只是不能容忍上了年纪、不太引人注目地静悄悄地生活这种生存方式。
贵子把手放在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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