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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红尘陷落|作者:语文教师刘|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5:51:22|下载:红尘陷落TXT下载
  他跟她谈外面的世界,讲从域外小说看来的爱情故事,期待她的赞许,可她只是一味地笑着。一味地笑着本无可厚非,问题是,由于得不到她的响应,他没滋没味地缄口不语了,很久,她还是一味地笑着,就让你觉得那笑比哭还令人难受。

  此时此刻,官之麟便不由得想起跟同学们在一起的奔放和洒脱。风华正茂的年代,岂能蹉跎?

  不久,满腔激情的官之麟便向父亲提出:要去继续自己的学业,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在官之麟的力争之下,既守旧又开明的父亲勉强同意了,条件是他必须先为官家添一延续香火的接班人。

  度日如年。妻子终于生产了,得一男婴,谢天谢地,皆大欢喜。

  不大欢喜的是刘月琴,瞧着如遇大赦、忙于收拾行李去上海念书的丈夫,她心里像打翻个五味瓶:哪个妻子舍得丈夫离开?哪个丈夫舍得离开妻子?你刘月琴舍不得他官之麟离开,可他官之麟却舍得离开你刘月琴。

  官之麟临行前夜,刘月琴只幽幽说了一句话:“我会想你的。”

  正背对刘月琴清点一摞旧书的官之麟,起初并未在意,刘月琴的话音落下一会儿之后,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下来,妻子的话仿佛通过一段遥远的空间,才抵达他的内心,并引起一种特殊的反应,他慢慢扭过身子,点点头说:“我也会想你的。”

  事实也是如此。在震旦大学读书期间,官之麟因为长相英俊思维敏捷,博得了一些女同学的爱慕,但他一点儿也不为所动。

  积极投身于进步学生运动,是他紧紧内敛其个人情感的另一个原因。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渐渐成为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崇高信仰。

  1937年8月,上海沦陷前夕,许多大学都迁往内地。尚未毕业的官之麟决定留在上海做抗日救亡工作。不久,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给家里的书信越来越少愈来愈短,家里给他的书信越来越多愈来愈长。

  一天深夜,不经意间,他捧起妻子一年前就寄来了的儿子的照片,一看,猛然一惊:小家伙又长了一岁!无限愧疚顿时涌上心头,应该也真想回家走一趟了。

  就在官之麟准备出发的前两天,组织上突然找他谈话,问他是否愿意到解放区去,那里急需政法方面的人才。

  官之麟二话没说,稍事打点,便与几个同志一道奔赴向往已久的延安。这样,他同妻儿相见的时间一推就是十几个春秋。

  1949年,当他随着浩浩荡荡的解放大军重新回到这座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一家人的团聚才成为现实。

  乍见妻儿,官之麟迟迟不敢相认,大有恍若隔世之感:儿子官群,已是一翩翩少年;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妻子刘月琴,尽管还只有三十几岁,但家庭内外过度的操劳,已使她的容颜过早地衰老。

  “明琴是为咱官家累成这样的。我要好好地报答她。”官之麟的眼里掠过一种感激和怜悯兼而有之的神情,心里暗暗发誓道。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晚两人就出现了不和谐:长久的分离,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欲望自然不可遏止,也许官之麟太过唐突,未经必要的酝酿,一上床就直奔主题。月琴竟嘤嘤哭出声来。他以为这是她多年来受到的委屈所致,劝慰一阵就没事了。她止住哭泣之后,他又想遂未竟之事,冷不丁,她猛地推开他,住到床的另一头。可以想象他此时的狂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紧跟着……性生活的长久空白,性心理的长期封闭,已造成月琴的性恐惧性反感。他本来应该给她一段自我调适的时间,给她更多的体贴、抚慰和引导……自此,她原本拘谨、顺从、屈抑的性格更加畸形发展。她有了一种对权力的敬畏!这个做官的男人再也不是那个做学生的男人了,如果说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有一种姐姐似的优势的话,现在他已变为一个成熟的高大的君主。

  她因此努力讨好他、奉迎他,却往往不得要领。比如,临睡前,他喜欢躺在床头看书,她挨着坐下,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一会儿问他要不要茶,一会儿又问他想不想吃点心,瞧他似乎读完了一页,便迫不及待地替他翻过。官之麟笑笑,说:“看书总要思考一下,不很了解的地方,常常要回头读第二遍第三遍。你先睡吧。”

  月琴于是就很尴尬。

  更让她失落的是,如今她的肩头已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生活的重担,她的重要性随之大打折扣,优裕的环境和条件,使之常无所事事,她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价值,闲得发慌了,把一尘不染的地板家具擦了又擦,连儿子也嫌她画蛇添足,就甭提丈夫之不屑一顾了。

  官之麟对妻子渐渐由暗自失望到溢于言表的不满,他开始冷言冷语,她就更加显得无所适从。在夫妻之间最密切最重要的问题上,他们相互恐惧和畏缩,直至完全无话可说,形同路人。

  这时,官之麟搬到了另一个房间。

  分居之后,他进一步想到了离婚!

  他的一些战友都已纷纷采取行动,有的人居然真离成了,当然官之麟从中或多或少助了一臂之力。“解除封建包办婚姻是革命的。”这几乎成为离婚者众口一辞的理由。

  官之麟的婚姻无疑也在此列,只不过曾被年少的他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涂上了一层独特的幻想色彩罢了。

  多么荒诞不经的事实!只为了一粒糖、一粒糖的味道!

  其实你压根儿就不曾品出什么味道!你的婚姻正是那粒该死的糖,囫囵吞了下去,以为美妙的感觉,其实却空空荡荡。而美满的婚姻是需要细致品尝的。即使嘴里品出了一些些的苦涩,你还可以吐出来;一旦胃不舒服,问题显然就复杂多了。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后悔,后悔自己吞下“那粒糖”太快了……“看来咱们在一块过不下去了。”一个星期日上午,官之麟满脸诚恳又语无伦次。“我可以给你找一份像样的工作。群子仍然是咱们共同的儿子。咱们……咱们离婚吧……”刘月琴目瞪口呆。

  “请原谅。”官之麟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我不得不向你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了,我从来就没爱过你……”官之麟说了很多,刘月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知道他正跟她商量离婚的事儿。

  男人如此客气地跟女人谈离婚,在她看来是十分稀罕的,常识告诉她,男人只要凭一纸休书,就能把女人打发回娘家。

  她的一位表姐就是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抛弃,结果自寻短见。

  离婚对女人来说永远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而现在,既然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刘月琴便估摸丈夫已不能够随意休了自己,新社会大概有了新规矩。我死活不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危机关头,她充分发挥小杂货店主后代的精明意识,悄悄教儿子官群写信,向远在家乡白石铺镇的老公公求援。

  官之麟见协议离婚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单方面采取行动,坚决要求从封建包办婚姻中解放出来。

  经有关部门层层调解,没有结果。

  于是,他干脆把一纸离婚诉状递到了自己所属的区人民法院。

  正当官之麟准备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使离婚得以顺理成章,他那年届古稀的父亲在一个族弟的陪同下,颤巍巍赶来上海。诚恐诚惶的官之麟心里暗暗叫苦。

  其老父只掷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月琴生是咱老官家的人,死是咱老官家的鬼。你要离她,先给我打一口棺材!”

  说罢离去,连留一宿也坚决不肯。

  官之麟哪敢造次,只得乖乖从法院撤回离婚诉状。他的第一次离婚便如此不了了之。

  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表面上,刘月琴一如既往地对待官之麟,官之麟也一如既往地对待刘月琴;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了,比如官群看父亲,在原有的距离感中就很明显地多了一层隔阂。除了母子俩偶尔的嘀嘀咕咕,家里已是死水一潭。

  一年后,官老先生溘然长逝。

  惊闻噩耗,刘月琴哭得死去活来;办完丧事回上海那天,依依不舍的刘月琴又在公公的坟前长跪不起。这一切都让官之麟唏嘘不已,决心与妻子白头偕老,再不作非分之想。

  要是官之麟的身边没有出现一个叫燕玲的女人,这个故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真可谓:结是缘,离是命。

  燕玲是刚调来本区法院的法官,官之麟的下属,芳龄27。据说其父是香港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家,家教甚严,却适得其反地塑造了她叛逆的性格。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从教会学校毕业不久的燕玲,与几个热血青年,瞒着父母,上了大陆,几经辗转,投奔延安,先在延安女子大学学习,后到陕甘宁边区法庭做了一名庭审员。

  早在“女大”期间,燕玲就曾听过官之麟讲课,深为他的博学多识、儒雅风范所折服。当然,学生倾慕某一位老师和老师关注某一位学生总是相得益彰的,官之麟也注意到了她,主要是因为她的活泼大方。

  有聚有散,何况在战争年代。

  一晃1o年过去。

  来单位报到的那天,在走廊上与官之麟劈面相逢,燕玲差点惊叫一声。官之麟却不动声色,只跟她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寒暄一二,走了。

  燕玲不解,愣了一会,自个儿一笑。

  当时的女法官比较少见,成熟、自信而又充满魁魅力的燕玲,给严肃有余亮丽不足的法院带来了一道非常独特的风景。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燕玲经常跟官之麟接触,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多年来,追求她的高级军官高层干部不计其数,可没有一个人能使她产生这种异样的感觉,所以直到今天她还迟迟没有结婚。有一天,汇报完工作之后,她大胆地问官之麟:“官院长,您是不是很讨厌我?”

  官之麟一惊:“这何从谈起啊?”

  “您好像总想躲着我似的?”

  “小燕。”官之麟闪烁其辞,“我们是同志。”

  “首先是师生。”她补充道。

  这一句话撩起了官之麟沉淀的意识里一丝非常微妙的东西,他的心头有点发慌,却佯装从容:“有年头了。是的。咱们是老战友了。久别重逢,我早就应该……请你吃顿饭。”

  “一言为定。”燕玲赶紧说,“您定个时间好吗?”

  “……”官之麟踌躇片刻,“就明天晚上吧。新华楼见。”

  燕玲一走,官之麟顿时懊丧不已:自己只顾说得顺溜,怎么能在客套的“老战友”称呼后面,加上什么“久别重逢”呢?

  久别重逢,彼此自然要坐下来吃一顿,把酒闲话当年。可你该跟燕玲讲些什么呢,又怎么讲?

  新华楼宁静温馨的氛围,使官之麟的不安很快一扫而空。

  几怀酒下肚,好像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也可能是由于燕玲的目光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审判官那样直视着自己,他主动坦露了心曲:“你来法院报到的那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你,心里其实很激动,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动,便表现出了你看到的那种反常的冷漠。现在,我差不多……差不多……已成了一个伪君子。”

  “为什么?”这回是燕玲不动声色了。

  “也许我醉了。”官之麟笑了那么一笑,“我不敢面对我自己。”

  “恕我直言,官院长。那是因为您不敢正视现实。”

  官之麟若有所思。

  沉默了片刻。燕玲说:“我听说过,您曾经向法院……”他打断她的话:“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可一年前的事今天还没有解决。”

  自己的痛苦被自己玩味,常常有一种自慰的效果,但被别人一捅,往往十分恼火,官之麟拿出领导的派头,说:“小燕,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还要加强实践加强学习呐。”

  燕玲也笑了那么一笑:“我一直是您的学生。官老师。”

  “哪里,哪里?”官之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我真的喝醉了。”

  “您没醉,官老师。”燕玲举起猩红的葡萄酒,说,“来。

  我敬您一杯。“

  “是啊”官之麟叹了一口气,“你也许说得对。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可能又……太清醒了。”

  “那就醉一回吧。”

  官之麟摇摇头,开始有点附和甚至挑逗的意味:“问题是,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迷醉还是清醒?”

  燕玲低着头,往高脚杯里轻轻地吸一口,好像正品味着自己和对方的心态,然后猛然抬头说:“官老师,你相信吗,10年前。一个小姑娘就爱上了你?”

  官之麟的表情,既好像期待已久,又似乎一时害怕,急急地说:“小燕……”“对不起。”燕玲站起来,既好像羞愧难当,又似乎在卖关子,拎着手袋,匆匆而去。

  官之麟也站直身子,很久,又缓缓坐下,独自把杯中残酒,慢慢喝完……我们已经知道:一粒囫囵吞下的糖,引起了官之麟的第一次婚姻;我们也可以预见到:一杯细细品尝的酒,会酝酿他新的生活。

  第二次,他向自己所属的区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有趣的是:燕玲正是官之麟与刘月琴离婚案的庭审员。

  在官群的陪同下,迟迟疑疑来到法庭的刘月琴,满肚子的委屈,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怯场是一个原因,更主要是由于绝望。对簿公堂,你刘月琴哪是官之麟的对手?何况他在这公堂做官!

  凭女人的直觉,刘月琴估摸官之麟的心被别人偷去了,但她作梦也想不到面前亮丽的女法官正是这个“偷心贼”,当时燕玲留给她一闪念的疑问是:“法官怎么可以是女的呢?”

  庭审过程持续不到半小时,基本上是官之麟在侃侃而谈。

  末了,燕玲问官群愿意跟父母中哪一方生活,后者紧闭的嘴唇只憋出一个字:“妈。”

  燕玲当即宣布了判决结果。

  刘月琴一直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出了法院大门,就想大哭一场,无奈街头人来人往,她不好发作。上了公共汽车,更是忍气吞声,一俟归家,总算可以尽情宣泄了罢,却由于忍得太久,已是欲哭无泪了!

  而如释重负的官之麟,站在法院高大的廊柱旁,抬头看天,看那一朵朵在不变中变化的白云,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仿佛一瞬间与生活失去了联系,不知何往。

  走廊那头响起了女式皮鞋敲击地板特有的响声,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他一边努力抑制自己扭头的愿望,一边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燕玲的细节……你别无选择官之麟跟刘月琴离婚半年后,与燕玲结秦晋之好。又一年后,得一女儿,取名官晓燕。同年,官群考取北京航空学院。

  几度春秋,恩怨难了,刘月琴忧疾交加。郁郁谢世。官群对父亲更加耿耿于怀,从此决裂。

  “文革”开始不久,官之麟夫妇被揪出批斗,关进牛棚。

  13岁的官晓燕走投无路,只得北上京城,寻求兄长的庇护。

  官群已有一个美满的四口之家:妻子乔雪是3o1医院的护士,两个可爱的女儿,大的3岁,叫婷婷,小的1岁出头,唤作明明。

  晓燕刚来时,官群在感情上还有点不能接受,但是乔雪和两个孩子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很重要。很快,他就抛弃了成见。毕竟,血浓于水埃晓燕弹得一手肖邦。家中的钢琴被人抄走时,她哭红了鼻子。幸好乔雪有一架钢琴,姑嫂互取短长,相得益彰。傍晚时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欣赏她们轮流演奏中外名曲,婷婷和明明竟然不吵不闹,似乎比她们的爸爸还听得入迷。

  但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没能保持多久。

  一大,学校红卫兵组织要选几个女生当中队长,官晓燕由于能歌善舞,活动能力强,被列为候选人之一。一个没能入选的女生提出,官晓燕的家庭背景不清不楚,应该调查调查。晓燕一听,赶紧声明自己各方面的能力不够,请大家另择高明。红卫兵小将们的政治嗅觉确实灵敏,马上猜想官晓燕的家庭大有问题,即派人南下上海摸底。

  调查者返京时,扛回整整一麻袋大字报,上面都是控诉官晓燕父母这对狼狈为奸的黑法官,是如何反党反毛主席的,又是如何草菅人命残害革命群众的。红卫兵组织把这些大字报重新张贴在校园各处,做反面教材,意欲提醒大家,要严防“狗崽子”混进革命小将队伍。其中有一张大字报干脆贴到了官晓燕所在班级的黑板上,其文如下:“官之麟(名字加上红x)抛弃他的贫下中农妻子,取(娶)资本家的女儿做小老婆,是非常可耻非常可恨的反革命行为为!!!”黑五类“的”狗崽子“低人两等,别说”红五类“的后代,就是”麻灰类“的子女。也鄙夷他们。

  谁都不理官晓燕了,只有一个人除外,她叫赵小菁。

  小菁的母亲是个神秘的小车司机,父亲据说是一位更神秘的大人物。她母亲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小菁在内。因为父爱的缺乏,小菁有很强的逆反心理,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故意惹妈妈生气,以期得到加倍的爱来补偿自己。

  她比官晓燕高一个年级,两人特别投缘。

  二八少女,花季多梦,这时,小菁跟一个叫凌力的男孩好上了。

  凌力有很可炫耀的家庭背景,是学校红卫兵组织的头,瘦高个,戴一副黑框眼镜,清秀而文雅,脸上总挂着一副淡淡的倦意。

  一般的红卫兵性喜舞拳弄棒,凌力则偏好以“理”服人。

  倘若有人辩得过他,自然放你一马;如果辩不过他,那就对不起了,劳驾你自己掌嘴,并且下跪思过。

  有一天,小菁带晓燕去见凌力,以期得到他的关照。晓燕穿了一件细花连衣裙,让风吹得非常饱满,格外漂亮扎眼。

  凌力自然有通常的审美能力,但神情却是不屑一顾,还批评晓燕的资产阶级情调。

  又一天,红卫兵组织安排“黑五类”子女到操场拔草,晓燕的纤纤素手很快磨出血泡,速度随之慢了下来。一个小队长瞅准机会,冷不丁直取晓燕,质问她为什么对“毒草”手下留情。晓燕辩解一二,就有人拿来一把剃刀,要给她理个阴阳头。

  凌力适时出现,制止了手下。晓燕于是深含感激。

  小菁得知此事,找到凌力,代晓燕表示谢意。凌力叹了一口气,说晓燕人不错,可惜出身不好,在学校他不便跟她在一起说话,但欢迎她到他家来玩。

  凌力家有很多装潢考究的藏书。晓燕羡慕不已。她奇怪为何别人的书都被抄了,而凌力家的书却安然无恙?凌力不便回答(这些书实际上大部分是从别人家抄来的),笑笑,随手抽了两本,让她拿去阅读。这样一来二往,彼此就悄悄热络了起来。

  忽一日,凌力不肯借书了,说是这些书让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欲罢不能的晓燕提出:“我到你家里来看还不行吗?”

  凌力正中下怀。

  为讨晓燕的喜欢,凌力也开始读一点当时的禁书,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不料越读越有味。他天资聪颖,辩才无碍,很快就能同晓燕就书中人物情节进行一番讨论。

  不久,学校停课,晓燕便三天两头往凌力家跑。两人在一起耳鬓厮磨久了,不由得情愫暗生。

  小菁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以她的性格而论,应该不会太在乎失去一个男生的所谓爱情,或者说,这种性格的女孩在受到沉重的打击以前,根本就不会真正地爱上一个男孩。然而,也同样因为这种性格,她不会轻易言败,她不愿让对手后来居上,尤其当这个对手是自己要好的朋友时。她发誓要把凌力夺回来,然后——假如她愿意——再抛弃他!

  小菁马上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官群,说晓燕道德如何败坏,怎样勾引一个叫凌力的男生,他们甚至已经怎样怎样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官群阅悉,烦忧不堪,不完全相信,也不敢不信。

  某日黄昏,晓燕蹦蹦跳跳出门,官群满腹狐疑地跟踪而去。不一会,果然瞅见一男孩在路灯下等她。两人见面。格外亲热,手拉手,喁喁私语。官群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去即“啪啪”打了妹妹两个耳光。

  凌力见有人竟敢接自己的女朋友,霍地拔出一柄随身带的三角刮刀,朝官群刺去。后者飞起一脚,踢他的手腕。此时,被耳光打得眼冒金星的晓燕,回过神来,猛喊一声:“哥!”

  凌力下意识迟疑了一下,被官群来势迅疾的一脚扫来,顿时被自己手中的刀在腹前划了一道三分深的口子。

  官群和晓燕都惊呆了!

  凌力当即被送到医院。

  官群哪里还脱得了干系!

  凌力的舅舅是炙手可热的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仅凭凌力母亲的一面之辞,就令人把官群抓了起来,并将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官群的父亲和继母都是走资派,走资派的儿子光天化日之下持刀刺杀红卫兵小将,这不是反革命的猖狂之举,难道还是革命行动!

  很快,官群被判无期徒刑。乔雪闻讯,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解铃还需系铃人。又气又急的晓燕最终还是想到了凌力,也只有他能救哥哥了。瞅准凌力的家人不在时,溜进病房,陈述心愿。不料凌力冷笑一阵,慢条斯理说:“他活该!要我救你哥,你先护理我三个月再说。等我伤好了,才能看着办。”

  面对此等促狭寡情之人,晓燕想拂袖而去,甚至觉得自己想哭的念头都有点可耻!但一想到大哥一辈子将断送在自己身上,又不得不委屈求全,只好含泪答应下来。

  凌力的母亲尽管对晓燕一脸鄙夷,可有个女孩子来照看不好伺候的儿子,也顺水推舟,落个轻松。

  过了两个月。凌力的伤实际上已痊愈,他不出院是为了瞅准机会方便地占有晓燕。

  这天,晓燕伏在沙发上打瞌睡,一觉醒来,就失去了一个少女最宝贵的东西,顿时万念俱灰。

  当意犹未尽的凌力一鼓作气,想继续蹂躏她时,晓燕伸腿踹翻了他,一跃而起,紧裹衣服,逃了出去。

  回家闷声不响,一头扑到床上。

  面对嫂子,晓燕又如何长时间自控?当后者坐在床边,再三要她吃点东西,她不由得痛哭流涕。

  乔雪听她做下这等傻事,又爱又恨,料那纨绔之人还会来纠缠小姑,劝慰一番之后,便催促晓燕离开这伤心之地。

  197o年1o月,官晓燕回到上海,看到尘封已久的家,心里更是空空荡荡,便索性申请到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考虑到她回祖籍之地的要求,有关部门就把她下放到了湖南的白石铺镇。

  此行,晓燕顺路探望了在江西某“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父母,亲人相见,有流不尽的眼泪,有说不完的话儿,但晓燕隐瞒了官群入狱之事,不忍让鬓角已泛起白霜的父亲,一夜间愁白了头埃此时的北京,艳阳高照,秋高气爽。乔雪的心却黑云压城城欲摧。

  丈夫入狱不久,组织上就出面做她的思想工作,要求作为党员的她,与“现行反革命分子”官群划清界限,马上离婚。

  乔雪断然拒绝。

  于是,不得不面对一连串的打击:她被调离了高干病房,去洗床单、扫厕所;两个女儿被幼儿园拒之门外;她本人则得到了“留党察看,以观后效”的最后通牒。

  在此期间,她去探望过丈夫两次。

  起初,官群一见她喜悦之情就溢于言表,后来,她忍不住把组织上的态度及自己和孩子所受的委屈告诉了他,官群便长时间不言不语了,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甚至当她伸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时,他总是畏缩地抽回,仿佛生怕弄脏了妻子洁白的双手。

  第三次,乔雪来探监。两人对视良久。官群突然说:“我考虑了好久,觉得咱俩离婚是对的。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不能太自私。为了你的前途和孩子们的命运着想……”“不!”乔雪大喊一声,掩面而去。

  接下来的见面,自然是第三次的重演,甚至,官群给她下跪苦求。

  可以想象乔雪心如刀绞的痛苦!

  这样拖了三年。

  生活的困难越来越大:乔雪的工资经常被扣发;婷婷上学无门,明明无人照管。瞧着两个可爱而无辜的女儿,乔雪也不忍心再连累她们,当她带着极矛盾的心情,又一次去探监,送几件衣服给官群,夫妻俩好像已无话可说,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但还有一件事乔雪没说:早在两年前,她就被开除了党籍。

  “婷婷和明明……”乔雪想跟官群认真谈谈孩子们的事,但欲言又止。后者冷漠地说:“走吧。以后别来看我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乔雪的心针尖般颤动了一下,欲哭无泪的她正要离去时,一个穿流行军装的妙龄女子,也来探望官群,还亲热地叫了一声“群哥”,并递给他一大包食品。

  乔雪吃惊不小,正疑惑间,听得官群说:“这是赵小菁,晓燕的同学。常来看我。”

  乔雪的心又针尖般地颤动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在监狱大门外,见到这女孩子上了一辆轿车,司机也比较特别,是个中年妇女。

  小菁瞧见乔雪的脸上浮现一种只有妻子才有的相当复杂相当微妙的表情,赶紧说:“嫂子,是晓燕写信让我来看群哥的……”小菁一提到晓燕,乔雪无限心酸又涌上心头,哽咽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就这样完了。晓燕去了湖南……我跟官群……我跟他就要离婚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仿佛他们不得不离婚完全是由小菁所致。

  而事实上也正是小菁任性的匿名信,引发了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这一悲剧。当然,除了小菁本人,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乔雪只不过痛苦难忍,在人前发泄一下罢了。这更使小菁内疚不已。

  但是,人就是这么怪,你越内疚反而越不敢把自己的内疚表现出来。小菁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口吻答了一句:“我知道。”

  “为什么?”乔雪一愣。

  人也这么怪,你说服了自己,却希望别人不能说服你;你说服不了自己,却又希望别人能说服你。

  “因为,”小菁说,“你别无选择。”

  一个星期后,官群夫妇离了婚。

  抛弃身陷囹圄的丈夫,对乔雪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灵折磨,客观上寻求自我安慰比较容易,主观上寻求自我安慰则往往是谵妄的。她甚至想:如果此时能有一个无牵无挂的女子爱上官群……不是有一个叫小菁的女子常去看他吗?她为什么要常去看他,甘冒政治风险,受人之托也不致于这么执着?!其实,官群也正在为此犯傻。

  又一次,赵小菁来探监。

  “小菁。”官群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几年来对我的关心。你的恩情我无法偿还。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看一个罪犯,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不容易了。你太好了。而且,你长得这么美,你不觉得你到这个地方来,很不合适吗?”

  “你不是罪犯。”小菁一笑,“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

  官群摇摇头。

  “有一个秘密找一直想告诉你。三年多前你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小菁咬咬嘴唇,“是我写的。”

  官群一怔。

  “真的。”小菁低下头,“我很难过。”

  “所以,你经常来看我,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吗?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吗?”官群大吃一惊又恍然大悟,停了停,猛然愤怒地大喊起来:“滚,你给我滚!”

  小菁走了。

  入狱以来第一次,官群哭了。

  绝妙的人世;荒谬的时代。

  不久,官群接连收到两封信。

  第一封是妹妹晓燕写来的:“哥。前天收到嫂子的信,才知道你们离婚了。大家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我知道你是为了嫂子和婷婷明明她们好,我知道你们别无选择。我难过得一个人在铁路边坐了一个下午,仿佛通向远方的火车,能把我微不足道的慰藉带给你。

  “我住在爷爷的故居。房子很大很幽暗,隐隐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我不知道哪一间曾经是你出生的地方,但我倍觉亲切,仿佛就在你身边,不再孤独……”对了。我已经跟这里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他叫李森林,大队支书的儿子,人长得一般,但很重感情,处处关心我,护着我。我有了安全感,也有了温暖感。上个月,他约我到铁路边散步,我们一块数枕木,不知不觉竟数到了另一个小站。返回的途中,月亮上来了,我开玩笑地问他是否愿意这样陪着我,一直走到北京。“

  “他问:”干吗要去北京?‘“

  “我说:”那里曾经有我的家。‘“

  “他说:”我给你一个家不行吗?‘“

  “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搂过我,吻一下就问一声:”行不行?‘我被地搂得吻得喘不过气来,就赶紧点了点头。“

  “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哥?”

  第二封信,他一看落款,就知是小菁写来的。

  本不打算拆阅,转而一想几年来她的探监是何等可贵之举,想起她上次临走时那凄凉的一瞥,官群又想知道她写信的内容。尽管认识这么久了,在官群看来,小菁仍然是神秘的:她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她出入监狱怎么如此方便,况且是来看一个“反革命”?即使是求得良心上的安宁,说到底还是怜悯和同情呐,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乎已超出了这个范畴?

  看了晓燕来信中有关李森林的文字,他甚至想,要感谢小菁那封匿名信:如果自己不介入,晓燕不知要被那文质彬彬的少年恶棍凌力害得多惨!

  小菁的信,字迹娟秀,一如其人:“群哥。我知道你在恨我,你不知道我自己更恨自己。我写匿名信纯属胡闹。从你入狱的那天起,我就发誓要补偿你失去的一切,尽管我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你被剥夺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晓燕并没有也不可能要求我经常来探监。几年来,跟你接触多了,我发现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作为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你穿着糟糕的囚衣,在我眼里,却仍然有一种惊人的高贵!

  坦率地说,我爱上了你。

  请你相信。这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胡言乱语和一时冲动。当然,也许从一开始我的心态就是复杂的,可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结果,可现在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爱上你了!这很重要。

  “我不大喜欢读书,但最近偶然读到大文豪苏东坡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两句,让我深有感触。我把这首词抄录送给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一个不坏的消息:不远的将来,你也许能得到自由。我绝食了三天三夜,才打动我妈,让她告诉我生父是谁。但是我向我妈发誓了,不告诉第三者,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我去找了他,求他救你一把,否则,我便把我妈跟他的关系、我跟他的关系,一古脑儿捅出去。”

  尽管他城府很深,相当冷酷,但结果还是作了让步,答应想办法。

  “让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吧。”

  官群读了此信及所附苏东坡名词,一时云里雾里,不知天上人间:明摆是真实人生,又仿佛是传奇小说。

  这等敢恨敢爱的女子,竟让他碰上了。官群顿生惭愧,在读到妹妹和小菁的信之前,离了婚的他实际上已萌发了轻生的念头,而她们及时唤起了他热爱生活的力量。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虽然你不时能接受小菁的爱,但她已经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是你生命中最可宝贵的因子之一;况且,你还有可爱的女儿和妹妹,只要可能,哪怕是一天,你也要尽一份父兄的职责。”官群对自己说。

  然而,奇怪的是小菁再也没有来看他,只有父亲和晓燕断断续续给他写过几封信。

  等待和盼望是漫长的。

  直到1978年8月,入狱整整8年之后,官群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昭雪。

  走出监狱大门,官群的第一感觉是阳光如洪水一般扑来,他不得不眯着眼睛,乍看天边那无可比拟的淡蓝,所有的念头都来不及闪过,要知道,那可是他整整8年的悬念啊!

  “爸爸。”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其实近在身边。官群扭头定睛一瞧,侧面不远处齐刷刷站着5个人。

  异口同声的婷婷和明明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晓燕走过来了。

  还有,还有过于衰老的父亲和继母!

  父子紧紧拥抱。

  官群又伸手跟继母紧握,终于叫了燕玲一声:“妈!”

  大家都笑了。

  感慨万千的官群说:“没想到,咱家三代在这个日子这个地方,第一次团圆了”话音未落,似乎突然想起:“晓燕,你的那个李森林呢?”

  “跟你一样,我也离婚了。”晓燕笑了那么一笑。

  “什么?”官群吃惊一问。

  “为什么?”又困惑一问。

  “哥。”晓燕十分冷静地说,“有的人在一起厮守一辈一子都嫌不够,有的人还没度完蜜月就想着分手。我跟李森林的婚姻本来就没有真实的爱情基础,当时我只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保护而匆匆结合。我回了城,而他远在白石铺,我们有不同的生活,况且没有生孩子,说离就离了。也许我有点自私,但我总不能把一生的幸福都搭进去吧。”

  妹妹的话使官群想到了乔雪,他充满爱怜地摸摸两个女儿的脸颊,情不自禁问:“你们的妈妈,她还好吗?”

  婷婷点点头,明明摇摇头。

  晓燕说:“也怪我,很多事情没写信告诉你。三年前,乔雪跟一个苦苦追求她的外科医生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丈夫对婷婷和明明不大好。我们就把姐妹俩接过来了。”

  在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官群凭窗远眺,仿佛心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失落在远处似的,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件什么东西。

  他又想起了小菁—一那个总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女子……你别说永远坐在深圳罗湖松园路一家幽谧雅致、古色古香的咖啡馆侃侃而谈,容易使人产生恍若隔世之感,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位极具古典美的婉约女子,谈论的又是前尘旧事。

  她,就是官婷婷,官家第三代,又将给我们讲述怎样一个叩人心扉的故事?

  1o年前,也就是1987年,她偕同妹妹官明明,从皇城根儿来到这座中国最有活力的新兴城市寻梦。但如今,只有她独自一人在深圳河边守望着,那份感伤自然不言而喻。

  姐妹俩的外在形象比较相似,但性格迥然不同:婷婷文静多思,明明大胆活泼。

  姐妹俩凭着出众的素质,姣好的容貌以及坚实的学历,很快找到了工作。婷婷在一家外资企业做工程师,明明是一家合资公司老总的秘。

  婷婷所在部门的经理是香港人,叫林风,年轻能干,管理极严,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并要求手下的员工也跟他一样玩命。婷婷起初对他相当反感,她想这种工作狂肯定一点儿也不懂得生活的情趣,哪个女孩若跟此人拍拖,绝对倒霉。

  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