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开始喝着,喝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一阵自行车铃声,小噘嘴跑了进来。
小噘嘴终于把那腊肠一样的辫子剪掉了,这还得归功于我,我在小李面前说了好几次,你老婆把腊肠挂脑袋后面。他起初是不敢对她说的,后来时间长了,被我灌输得有点痴呆,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小噘嘴听了,二话没说,跑到美发厅去剪了个齐耳的短发。从这一点上说,小噘嘴确实和小李是青梅竹马,感情不一样。假如是由我来说出腊肠这一节,准保被她臭骂一顿。她骂我和长脚都已经习惯了。
见到小噘嘴来,长脚又点了个肉末粉丝煲。我们照例是举杯庆祝,酒过三巡,小噘嘴对长脚说:“长脚,你这回惨啦。”
长脚脸色顿时耷拉下来。小噘嘴带来的消息,都是劳资科的内部消息,这些消息全是噩耗。她虽然长得很甜,其实是个乌鸦。
长脚说:“怎么啦?”
小噘嘴说:“胡科长知道你考上夜大了。”
长脚说:“谁传出去的?”
小噘嘴说:“全厂都知道你在考夜大,你自己填招生表的时候把工作单位也填上去了吧?”
长脚说:“不填单位不给考的。”
小噘嘴说:“所以啊,胡科长打个电话过去就知道了。听说你成绩不赖啊,全都及格了。”
长脚已经无心听她调侃,他站起来在饭馆里打转,他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肯定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了。我们看着他像个笼子里的狼一样,转得眼睛都晕,小噘嘴说:“长脚,坐下说话。”长脚双手撑着桌子,两眼忽然全是血丝,瞪着她。小噘嘴大叫一声:“妈呀,吓死我了!”长脚说:“胡得力怎么说?是不是要把我送去上三班?”
小噘嘴说:“没有。胡科长就说,你学了机电也没用。厂里学机电的至少有四五十个人,都在上三班呢。除非你学管工。”
长脚大叫起来:“夜大没有管工专业的!读了个大学,我还是修管子吗?”
我们三个坐在那里,被他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全都直着身子点头。后来小噘嘴安慰他说:“你也别难过了,这儿还有人学会计呢。”
“谁啊?”长脚和小李一起问。
“我。”我举起手,眼睛看着窗外。
说实话,这个消息我是瞒着所有人的,我读高复班,我参加成人高考,我被夜大录取,只有白蓝知道。我可没想到胡得力会打电话去夜大查询,如长脚所说,考夜大必须要填工作单位。当时我想也没想,就写了个戴城糖精厂,早知道还不如写个体户呢。后来长脚跳出来掐我的脖子,说,你怎么会考上夜大的,你根本没复习怎么会考上夜大的。我用力摘下他的手,说:“你是技校毕业,根本没参加过高考,我是高中毕业,我基础比你好多了。”
长脚说,这下完了,双双去上三班吧。我说他神经病,我又不是他女朋友。照我的看法,我去上三班的可能性倒更大。小噘嘴说:“胡科长说了,你一辈子做不了会计的,你会贪污的。”我就说,这话逻辑有问题,既然说我一辈子做不了会计,怎么又知道我会贪污呢。小噘嘴不跟我讨论这种问题,她不理解什么叫逻辑,这种车轱辘话只有跟白蓝绕着才有意思。
后来他们问起我,为什么去学会计。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读的是文科班,可以不用考化学物理,理科是我的弱项。去填招生表的时候才发现,夜大的文科专业只有两个:文秘和会计。我他妈的很郁闷,我还以为自己能读个中文系什么的,结果只有秘书和会计让我选择。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读哪个,后来招生的老师急了,让我不要磨蹭,我就问他:“您看我是像秘书呢还是像会计?”老师端详了我一会儿,摇头说:“都不像。”我只能闭着眼睛填了个会计,不像就不像吧,也许老了以后能像。
小噘嘴说:“反正,胡科长没说要送你们去上三班,但你们小心点,我听说糖精车间要扩产啦,缺人,明年至少要调一百个人去上三班。”
有关一百个人去上三班的事情,后来被证实确有其事。一时间,白班工人风声鹤唳,三班工人幸灾乐祸,甚至有些基层干部都打起包裹,要求调动到别的厂去。糖精车间的新厂房正在紧锣密鼓的建造中,眼看着它一天天造起来,大家的心一天天沉下去。这中间还地震过一次,可惜震幅太小,光是把河边的泵房给震塌了,耗子全都跑了出来。糖精车间安然无恙,他们说,这车间投产以后,里面的动静就等于是七级地震,这房子除非扔炸弹,否则不会倒。
我考上夜大以后,整个夏天就在等开学,心情非常糟糕。但我爸妈心情好极了,我妈都快哭了,认为我要求上进,是个好青年。我爸爸强忍着激动,用深沉的嗓音对我说,家里在我这一辈上没出过大学生,光出过我堂哥那样的流氓,所以我这是光耀门楣的壮举。我看了看咱家的门楣,心想,爸爸,一个野鸡大学也值得你这么激动吗。
我想退学是没门了,感觉是上了贼船。我妈在楼道里宣传了一圈:“我们家小路考上大学了。”邻居不明白,就问:“咦?你们家小路不是在糖精厂做电工吗?现在大学又开始招工农兵了?”我妈说:“不是工农兵大学,是夜大学。”邻居就说,小路真上进啊。然后回家去拍自己儿子的头皮,要他向我学习,一边做工人一边读大学,既赚钱又拿文凭,全世界的美事都被路小路一个人独占了。
那时候我们楼里有个读高二的小子,重点中学少科班的,眼镜片子跟瓶底一样,而且罗圈腿,看起来像个残废。残废的妈妈也教育他,向路小路学习啊,不甘堕落,发奋图强。残废很不耐烦地对他妈妈说:“夜大算个屁啊!我初三就能考取夜大了。”残废的妈妈就狠狠地教育他,说他太不谦虚。其实,残废说得一点没错,夜大算个屁,不但文凭没鸟用,还有可能连累老子去造糖精。后来,过了两年,残废没去考清华北大,而是考了个佛学院,剃头做和尚去了。残废的妈妈哭了个半死,到我家来诉苦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让他像小路一样考个夜大呢。”我这才知道,天下的母亲,都具有一种非凡的预见能力,当初她让残废向我学习,原来并不是学我的上进之心,而是学我的入世之心。我妈也是如此,夜大的文凭无法让我去厂里做一个会计,但至少能让我娶一个读中专的姑娘,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娶到个读本科的。这也是一种入世精神,可惜我和残废都不能体会母亲的一番苦心。
当时那种氛围之下,我想退学是不可能的了,除非抱着让我妈哭死的决心。这事情不能干,我有三个舅舅,一起扑上来揍我的话,就算我是土行孙也跑不掉。
九三年,他们说,我和长脚都可能去糖精车间上三班。首先,我们两个都考上了夜大,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去上三班造糖精,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令其想死。其次,我是什么技术都不会,只会拧灯泡,很容易被淘汰;长脚则是他们班组的头号牺牲品,如果上头要抽人去造糖精,长脚肯定是第一个被出卖的。
那时候六根给我们出馊主意,要想发达,就去泡厂长的女儿。厂长的女儿是化验室的,你看见她就会想起我们厂长,两个长得实在太像。都说女儿像爸爸,但不能像到那种程度,晚上跟她睡在一起,乍一睁眼,还以为是睡她爸爸,这就太恐怖了。这姑娘一如厂长,矮胖,圆脸,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身材脸蛋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跟爸爸戴一样的眼镜,那就天知道了。厂里的工人不正经,说她戴四个胸罩,胸口两个,脸上两个。
我们一听要去泡四个胸罩的姑娘,一起摇头。六根说,你们别臭美了,这姑娘可高傲呢,见谁都不理的。我们就一头,是的是的,厂长的女儿她当然有理由高傲,而且也应该难看,否则人人都去泡她,她忙得过来吗?
六根说,听说秦阿姨正在给四个胸罩的姑娘找对象,把科室里的未婚男青年翻了个底朝天,其中颇有几个跃跃欲试的,既然科室青年都不怕死,我们这些做电工管工的就更无所畏惧了。我和长脚犹豫了半天,我说还是让长脚去泡吧,我名声太臭了。大家都表示同意。长脚说:“我竞争不过科室青年的。”后来鸡头在长脚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使之恍然大悟,鸡头说:“你他妈的泡上了她,你不就是科室青年了吗?”
长脚又说:“那我去泡她,小路怎么办呢?”我们几个一起朝他后脖子拍去:“你他妈的泡上了她,小路还会去上三班吗?”
工厂里泡姑娘是花样百出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拔气门芯。我有个姑姑是工人,年轻时候很美,有一天她下班发现自行车气门芯没了,正在发愁,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工,该青工非常关心地说:“自行车坏了?我来修。”然后他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个气门芯。我姑姑年少无知,三下两下就爱上了这个助人为乐的青年,后来他就成了我姑父。
还有跑到班组里去吹牛的。还是我的姑父,到我姑姑班组里,对着其他人狂吹,说自己会缝纫,会打毛衣,会烧菜。一边吹牛,一边用眼风扫我姑姑。我姑姑在旁边听着这些,心里越发倾慕,八十年代会打毛衣的男青年绝对是珍品。后来结了婚才知道,屁,他什么都不会。我姑姑也是瞎猫拖上死耗子,姑父凭着这手狂吹的绝技,若干年后做上了全厂的党委书记。
有关糖精厂的化验室,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进不去,只有电工可以自由出入。化验大楼有上百根灯管,几乎每天都有坏掉的,平时都是攒齐了一起换,遇到电工心情好,也可以去主动跑去换灯管,检修电路。泡化验室的姑娘,乃是电工的天职。但是,化验室对长脚来说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地方。长脚是管工,化验室里有很多灯泡,有很多烧杯,有很多仪表,就是他妈的没有管道。假如长脚随随便便跑进去,可能撞上女化验员换衣服,那他就惨啦。女化验员都是穿白大褂的,白大褂下面就是胸罩和裤头,如果他撞上的不是四个胸罩的姑娘,而是两个胸罩的老阿姨,一种可能是被送到保卫科,另一种可能是被就地强奸掉。
后来六根出主意,下次去换灯管,带上长脚一起去。这个主意虽然很糟糕,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长脚化装成电工混水摸鱼,我们的任务是掩护他。
那天我们借口检修电路,统一换灯管,几个电工一起跑到化验室去,顺便带上了长脚。结果,千算万算,忘记问一声四个胸罩的姑娘在不在。她那天正好调休。长脚非常沮丧,在化验室百无聊赖,他就主动爬到桌子上去换日光灯管,不料被电了一下,直接从桌子上滚翻在地。倒霉的长脚被两个阿姨抱着,阿姨大声喊他的绰号:“长脚——”我们跑过去看时,长脚脑袋枕在阿姨臂弯里,好像将死的烈士,另一个阿姨在给他按摩胸口。这情景非常不堪,我们都看不下去,收拾起工具全都走了。走出化验大楼时,听见后面一阵脚步,长脚连滚带爬地跟着我们跑了出来。
鸡头说,长脚实在太差劲了,看看小路吧,陪小姑娘嗑瓜子,给小姑娘讲笑话,换一个灯泡得四个钟头,妈的,四个胸罩的姑娘看来得小路去对付。长脚就说:“小路,你去对付也一样,泡上了别忘记把我也调到科室里。”我只能哼哼哈哈地敷衍他们,心里很担忧。我们电工班的人都是碎嘴,这消息假如传出去,厂长知道我们这么泡他的千金,恐怕会把我和长脚都送到锅炉房去。
九三年我和长脚的运气好到了家,本来很有可能去锅炉房的,结果,我们厂长莫名其妙被调走了,来了个新厂长。科室青年的求婚行动立刻偃旗息鼓,再也没有人想泡四个胸罩的姑娘了。我们也顺杆子往下爬,这姑娘简直是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去碰,碰了她,很可能被新厂长送到锅炉房去。政治斗争真残酷啊。
新厂长上任,我们都期待着糖精车间扩产的事情能搁浅,谁知,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但要扩产,而且要大大地扩产,使我们厂成为全球糖精的主要生产基地,让其他的糖精厂都倒闭。三班工人的缺额,从一百个猛增为一百五十个,所有的闲差都要重新整顿,连食堂里运泔水的都不例外。大家咒他断子绝孙,他也确实没有小孩,泡厂长女儿的计划彻底落空。
回忆我的九三年,除了考上夜大以外,还有一件事值得我妈高兴:我入团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陈小玉来找我。陈小玉是新调来的团支部书记,一个模样甜甜的姑娘。那时候流行这种甜妹型的,我夸她长得像著名歌星杨钰莹,她听了还挺高兴。如今要这么夸她,估计就是找抽了。
陈小玉说:“路小路,你还不是团员吧?”我点了点头。说起这个我就自卑,中学的时候我曾经模仿班级里的优等生,打过入团报告,从初二一直打到高三,每年清明节之前我都要把自己的思想灵魂剖析一番。但我不大会写入团报告,把自己形容得无比惨。学校团支部书记把我叫去,说:“我们是吸收团员,不是施粥。你再回去斟酌斟酌。”过了几天,我去打人,把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打成了神经病,看见我就发抖,半夜里梦见的不是裸体女人,而是我翘着二郎腿对他诡笑,他居然还为此遗精,简直见了鬼,只能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被学校里知道了,团支部书记又把我叫了去,说:“前几天我说错了,你不用斟酌了。”
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个人档案。我在小说里读到,档案是一种与你自己密切相关、而你自己却不会见到的东西。比如小学老师给你写了个评语:该生很淫荡。这条评语入了档案,就是在你脸上敲了个金印,古代叫黥刑。这个黥,你自己还看不见,别人却知道。要洗脱这种罪名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不会有第二个老师为你正名:该生其实不淫荡。第二个老师通常会说:该生的淫荡隐藏得很深。这他妈就彻底完蛋。没有人能证明我不淫荡,除非我是阳萎,但阳萎也可以做到心淫身不淫,隐藏得很深。
我把人打成神经病,此事确凿无疑,并没有冤屈了我。只是,梦遗到底算不算神经病,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入档案,我也不知道;如果入了档案,我是不是还能入团,这我更不知道。后来陈小玉让我入团,我便确信,曾经把人打得遗精的事情并没有入我的档案。我觉得自己以前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但也有过救人为乐的好事,做了电工,读了夜大,还有一个挺不错的女朋友,简直已经到了人生的顶峰,目前确实是洗心革面的好时机。
有关入团,我心里很欣喜。人都有一种向上的积极性,即使在最堕落的时候。被枪毙的人看见阳光还会觉得欣慰呢。我对陈小玉说:“入团申请书该怎么写呢?”陈小玉开玩笑说:“你大字不识几个,写入团申请书,简单一点诚恳一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可以了。”我听了这话,非常之沮丧,我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吗?
我当时还谦虚了一下。我对陈小玉说,我在厂里表现很差,经常被胡得力抓迟到,奖金扣得只剩下个位数。我这种人能入团,自己都觉得惭愧。陈小玉说:“你不是救过赵崇德吗? 好好表现,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你也不是没优点啊。”
我说:“好吧,小玉姐姐,只要你开心就好。”她听了就特别开心。
入团那天,我们跑到食堂去宣誓,男男女女十几个人。那个王八蛋业余摄影师还给我们拍照。这次他没敢马虎,把我拍得很潇洒。只有食堂的秦阿姨不识相,站在一边看热闹,还指着我说:“这个路小路脑子被撞坏过的,怎么也能入团啊?他的脚啊,臭得都不能靠近啊。”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某些人认为我很善良,很有培养前途,很值得和我说话谈心,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我完全是个垃圾,除了去糖精车间上三班,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干。这种困惑几乎弥漫在我的整个青春年代,可以当作是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来思考。后来我是这么认为的:前者是那些亲爱的人们,我从生下来就要为他们唱歌写诗、讲黄色笑话,我要用很温柔的态度把他们写到小说里去;后者则完全是混蛋,我要八辈子去你妈的。这个想法很幼稚,像个二元论者。纳博科夫说,所有打算清账的小说都写不好,不管是历史的账还是个人的账。除此之外,还会像个愤怒的傻逼,我很不喜欢傻逼,尤其是愤怒的,所以我对自己的想法一直都很批判。
我入团之后,午饭时间经常往陈小玉办公室跑,她的办公室也在小红楼里,在图书馆隔壁,再往里走就是医务室。这一带对我而言,用一个很滥的词来形容:温馨。
陈小玉热爱文学艺术,案头常备一本《收获》,我翻了翻《收获》,陈小玉就说:“怎么着,对文学感兴趣?”
我立刻说:“是啊是啊,我对《收获》很感兴趣,一个人读了《收获》就可以说我大字不识几个,看来《收获》里面一定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陈小玉知道我在编派她,也不生气,递给我一张小报,说是厂报,如果我乐意写点散文什么的,尽管往她那里投稿。
我顺手翻了翻,这张厂报就像考卷一样大,对折起来,第一版是厂内新闻,第四版是劳模表彰,第二和第三版就是青年文艺作品,有散文,有诗歌,有书法,有篆刻。这张报纸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今日糖精。
陈小玉说:“新办的报纸,欢迎你提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可提的。我到团支部来,主要是看看白蓝,顺便再看看科室女青年。说实话,做电工虽然跑了很多科室,但对科室女青年还是很陌生。她们都很美,近距离接触她们是一种罪过,比写诗还危险。我常常觉得,我就是污泥,而她们是荷花,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使她们看起来更晶莹动人。等我入团以后,在团支部见到了密集的科室女青年,她们离我很近,甚至和我擦肩而过。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啊,个个年龄都比我大,我恨不得全都认作姐姐,可惜她们还是很晶莹,不理我。我记得有一个科室女青年长得非常美,鹅蛋脸,皮肤好得要命,脸上永远带着微笑。这种肤色不可能出现在三班女工的脸上。别人都夸她好看,还说她脸上是职业性的笑容。我当时不解,职业性的笑容,那不是三陪吗?
与科室女青年相映成辉的,是科室男青年。他们在午饭时间聚集于此,他们来自宣传科、劳资科、保卫科、财务科、供销科、档案室……他们通常都会拿着一本纯文学杂志,这都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他们很斯文,和科室女青年交谈说笑,他们会提到苏童的小说和张艺谋的电影。与之相比,生产男青(就是搞生产的青年男工)手里都是一本《淫魔浪女》之类的下流武侠小说,也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他们叼着香烟,随地吐痰,嗓门大得像马达。谁是科室男青,谁是生产男青,一目了然。只有我显得很特别,我手里是一本《收获》,但我其实是个电工。
我的这种做法,首先被科室青年鄙视,认为我是在装逼,其次是被生产青年鄙视,认为我还是在装逼。只有陈小玉和图书馆的海燕说,路小路是个有点天分的文艺青工——请注意,不是文艺青年,是文艺青工。
九三年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年份,在工厂里上班,外面的世界变得很快。七十年代,工厂里是什么样,外面就是什么样。八十年代,外面有舞厅和录像馆,工厂的娱乐设施显得落伍,有些工厂也跟着造舞厅,造录像厅。再后来,外面有电子游戏房,有网吧,有桑拿,这下子工厂跟不上了,总不能把车间改造成娱乐中心吧?
那唯一不变的娱乐场所,图书馆,就成了国营企业的梦幻之星。每天中午,糖精厂的图格版古典名著,当然还有各色盗版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我对张小尹说起过去,就会说那个图书馆里有很多我想看的书,起初我也看《淫魔浪女》,后来看些别的,外国古典名著和中国先锋派之类。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读野鸡大学的。
我现在住在上海,爬满蟑螂的地方,有时候会梦见化工厂的图书馆,那里很干净,没有蟑螂,某些季节里会有一些蠓虫从窗外飞进来。我坐在里面看书,那唯一的吊扇翻动着书页,风卷动淡蓝色的窗帘,时间在我的注视下流逝。在那幢楼里,白蓝、陈小玉、海燕,还有各色各样的科室女青年,她们也像那些书,被我的记忆整理之后放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年轻时遇到了那么多姐姐,现在我三十多岁了,姐姐们都去哪里了呢?有一天我在上海的旧书市场晃悠,竟然淘到一本敲着“戴城糖精厂图书馆”图章的书,丰子恺翻译的《落洼物语》,我把这本书揣到口袋里的时候,心里非常伤感,好像是从废纸篓里找到了我遗失多年的情书。我又想起,我辞职的时候有一本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没还给图书馆,有一天我妈看到这本书,非常担心,以为我失业在家,要去造假钞糊口。这些书都被我珍藏在书柜一角,将来我死了,可以给我儿子看看。
我现在回忆糖精厂图书馆,那里有个管理员,叫海燕。她是戴城小有名气的诗人,经常在晚报上发表作品。我后来还遇到过一些姑娘,她们也叫海燕,无一例外都很有文艺细胞,有的是画画的,有的是摄影师,有的酷爱写作。为什么叫海燕的姑娘都会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呢?我的看法是:从小就受了高尔基的熏陶。上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朗读课文《海燕》,我站起来直着嗓子念道:“《海燕》!高尔基在苍茫的大海上……”被语文老师用一个黑板擦扔中了额头。语文老师说我永远不会像海燕一样拥有远大的抱负,而一个名字叫海燕的姑娘是绝不会这么无聊的。
在戴城晚报上发表诗歌是一件非常牛逼的事情。我不能想象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被打印出来,由一组歪七歪八的象形文字变成方方正正的宋体字,心情激动得要昏倒。文字变成铅字,就是铁证如山的事情,就像一记耳光拍在脸上,就像露阴癖被联防队员赤身裸体地抓获在大街上。
有关我写诗,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海燕对我说,路小路,你和其他青工不一样啊。这句话我已经听白蓝说过了,现在又有人这么说,心里毕竟很激动,认为遇到了知音。我问海燕,我有什么不一样。她说,其他青工都是看《淫魔浪女》,你看的是《悲惨世界》。我心想,我看《悲惨世界》就是为了体会一下,什么叫悲惨。海燕说,这本书很好,很励志的。妈的,悲惨世界还励志?
那天海燕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诗刊,说:“你拿回去看看吧。或许你会感兴趣。”这些诗刊不是图书馆的,是她私人的,工厂里什么杂志都有,就是不会有诗刊。我说:“写诗啊,不就是句子分行吗?”她说:“口气不小啊,写几个出来,让陈小玉登到厂报上去。”
那时候我想不到,自己写诗,还刊登到厂报上去,是件找死的事。我还以为很牛逼呢。原先厂里就一个海燕是写诗的,她很美,又很懂事,领导都喜欢她。在厂里人看来,她写诗是一种类似女红的活计。后来我成为糖精厂第二个写诗的人,但我是个电工,而且名声狼藉,别人把我当个傻逼,我自己还不知道。那时候胡得力看见我的诗,就说,这是不务正业的典型,应该把路小路送到糖精车间去,他就知道什么是诗意的人生了。
现在我知道,写诗的人有一种毛病,就是喜欢鼓励别人写诗。陈小玉和海燕发现了我的才能,但同时也把我送到了坑里。工人师傅遥遥地看见我过来,就冲着我大喊:“诗人!诗人!”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干部看见我,一般不嘲笑我,而是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瞟我。我去上厕所,听见有人蹲在那里大声地读我的诗,然后把厂报搓一搓,用来擦屁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嘲笑,起初我以为他们嫉妒我的才华,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把我当成是个写打油诗的。
当时我很后悔,自己没事找事,费了半天劲,其实是找死。现在我三十岁了,我已经不想为这种事情惭愧了。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算不在这件事上找死,也会死在其他事情上,反正都一样。一切都去他娘的吧。
有一天,我独自在化验室里换灯管。那些化验女孩说:“哟,路小路哎,现在是诗人。”我说你们不要取笑我了,我一个电工而已。那些女孩说:“你写得很好啊,很有李清照的韵味。”我想了半天,认为这是一种表扬,而且是善意的,我就很开心。为了报答她们,我把刚学来的一种游戏表演给她们看,这是我从夜大学来的,叫做笔仙。工厂里的女孩不懂笔仙,笔仙最初是在大学里流行的。
我对她们解释了一下,什么是笔仙,然后拉起窗帘,在桌上铺开一张纸,写上字,念叨了几句咒语。我和一个女孩握着一支圆珠笔,旁观的女孩都很紧张,小脸蛋都红了。这个游戏确实很好玩,用来泡小姑娘最合适不过。圆珠笔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下,慢慢地在纸上打转。笔仙出来了笔仙出来了,她们小声地发出赞叹。路小路你真神奇,你从哪里学来的,你一定要教教我啊。
后来,化验室的大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一群干部从外面走进来。那些化验女孩尖叫一声,像松鼠一样四散而逃,瞬间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茫然地看着他们。我第一个看到的是胡得力,然后是倒b,然后是小毕,这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冤家路窄,也不能窄到这个程度。后来,有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走到我面前,他穿着不蓝不绿的厂服,而我穿着枪驳领的西装。他指着我问:“哪个班组的?”
胡得力抢上一步,说:“电工。”
中年人面无表情地说:“让他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然后又指着胡得力的鼻子说:“你是怎么搞管理的?”
后来我知道,这个中年人是我们新任的厂长,那天他带着各个科室的干部出来突击检查。有关他,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著名的企业家,在他的经营之下,我们厂成为戴城唯一一个没有下岗职工的国营企业。我撞在他手里,死得硬邦邦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送一百条中华烟也没用。
那时候只要是个厂长,就被冠以企业家的称号。戴城有句谚语,只有穷厂,没有穷厂长。 那一年戴城的轻工企业开始下岗,工人拿一百多块钱工资,然后解放回家。我们厂恰恰相反,别人在卖厂房卖设备,我们在扩产,大批职工被送到三班第一线去造糖精。我们厂长被称为“真正的企业家”,以区别于“一般的企业家”和“倒闭的企业家”。但我觉得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很多人说他牛逼,那就让他去牛逼吧,上三班是傻逼,下岗也是傻逼,两者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要么做苦力,要么做妓男,我的未来就这两条路。
回首十多年前,我在白蓝家门口被她抱住亲吻,在此之前我只亲过一个女孩,在此之后我亲过多少个,自己也数不清了。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对她说“我爱你”,起初我说得很勉强,我不习惯说这句话,后来说多了也就顺口了。有一天我发现,这句话总是我在对她说,她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问她,这是不是军队里的口令,我是不是她的下级。她听了就笑,她试图把这句话说出来,但也失败了。这件事写出来很肉麻,到此为止吧。
我把厂报上发表的诗拿给她看,她懒洋洋地坐在体检床上,对我说,已经看过了。我就做出很深沉的样子问她,写得怎么样。她说,反正也看不懂啊,好像不错,有骆驼和鸟什么的。后来她皱着眉头说,你一个小电工,应该写点灯泡和马达,写什么骆驼和鸟啊。我听了很生气,照她这个逻辑,只有动物园的饲养员才能写骆驼和鸟。但她不愿跟我绕舌头。我说,白蓝,这些诗是献给你的。她瞪大眼睛说,既然是献歌,为什么不在副标题上注明一下,反而要跑过来特地告诉她。我说我怕厂里人碎嘴,而且这些报纸都用来擦屁股了,怕玷污你的清白。她就笑我是个神经病,写的诗那叫什嘛玩意。这件事写出来也很肉麻。
九三年厂里换了新厂长,风纪为之一变,再也没有阿姨敢在上班时间打毛线了,吃零食也是不允许的,洗胸罩尤其禁止。犯了事的,就被写到劳资科的黑名单上,以便日后发配糖精车间。此后没多久,白蓝的医务室里又来了个厂医,是个大嘴肥婆,屁股像麻将台一样大,嗓门低沉雄浑,据说是新厂长的亲戚。此人上马,大家就猜测白蓝也要去糖精车间了,因为医务室本来就清闲,属于冗员,放着两个厂医在那里,不符合当前的管理原则。这个大肥婆令工人感到恐惧,她不太懂医术,有一次小李眼睛里飞进一粒铁屑,疼得睁不开眼,跑到医务室去治疗,白蓝正好不在,大肥婆把小李按倒在体检床上,翻开眼皮吹了半天,还是不管用,她就用镊子夹着一块纱布,按在了小李的瞳孔上。李光南惨叫一声,从体检床上弹起来,捂着眼睛逃出了医务室。
自从有了大肥婆,我就不能去医务室了。谁要是去找白蓝,大肥婆就会站在她身后,直勾勾地看着别人,这时候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到底是应该揍她的左眼呢还是右眼。这种念头不能让它发展下去,假如付诸于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我对白蓝说,外面有传闻,你也要去糖精车间。她就笑笑,也不回答我。后来我去问小噘嘴,劳资科到底什么意思,厂医也要去上三班吗。小噘嘴说,现在厂里的劳动力紧缺,本科生都要去上三班,以前的规矩都不算数了,全都乱了套啦。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白蓝,她说:“让它去乱吧。”
九三年秋天,厂里开大会,由劳资科长胡得力主持,干部和工头们都必须参加,普通职工也可以站在后面旁听。开会的地点是在食堂楼上,那里是一个大礼堂,有一个舞台,还有dj台。这地方平时是用来搞舞会的,或者联欢会,或者卡拉ok大奖赛。据老师傅们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长年累月开思想斗争会,不搞娱乐,娱乐生活就是回家干老婆。
那天我也站在后面,叼着香烟旁听。台上坐着的是一群中层干部,台下的情形是这样的:基层干部坐在最前面,后面坐着工段长和班组长,再后面坐着先进工人,之后就是些叼着香烟嗑着瓜子的普通工人。普通工人全都站着,而且有一条白粉笔画出来的线,就在脚底下,不许跨过这条线。这情景和卡拉ok正相反,娱乐的时候都是工人抢在前面,干部被挤到后面。
我发现白蓝坐在最后一排,但她没回头看我。
那次大会开得很顺利,首先是庆祝全厂提前完成年度产值计划,其次庆祝糖精车间扩产,再次庆祝新厂长走马上任。最后是重申劳动纪律问题,胡得力先是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基层干部,然后点名批评了几个懒散工人,其中就有路小路,上班时间调戏化验室的小姑娘;另一个是水泵房的阿骚,至于她上班干什么坏事,倒是没有明说。后来工人起哄了,在下面大声问:“胡得力,阿骚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胡得力不理,继续对着麦克风说话。有个师傅揪着我问:“路小路,你调戏阿骚啊?”我说操你妈,长了个猪耳朵啊,我是调戏化验室小姑娘,没有调戏阿骚,我跟阿骚没关系。周围人听了,哄堂大笑,将我一把推到白线以内。我要往后退,他们就往前推我,后来我索性就站到了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白蓝回过头来,她对着我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将枪毙的人,站在刑场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围观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肃穆的刽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观望,不知是悲伤还是嘲弄。
所谓的大会顺利召开,就在那一刻结束了。胡得力见我站在人群前面,从他那个角度看去,我大概不像个枪毙鬼,倒像是闹工潮头目,起义军的首领。胡得力对着麦克风大喝一声:“路小路,你就要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了,还这么嚣张!”下面的工人听了,面面相觑,送到糖精车间是最严厉的惩罚,厂里调戏小姑娘的多得是,从来没听说被送去造糖精的。
我本来不想说话的,听胡得力这么说,我就用双手拢在嘴巴上,对他喊:“胡科长,不要乱讲话噢,这里有很多糖精车间的人噢,去糖精车间我觉得很光荣噢。”工人们回过神来,有个糖精车间的阿姨说:“胡得力,操你妈,糖精车间就不是人了吗?”这阿姨真可爱,要不是她身上散发着甜味,我简直想拥抱她一下。
后来保卫科长站了起来,抢过话筒,指着我说:“把路小路拉出去,拉出去!”两个厂警跑过来,扶着我的胳膊。我们都很熟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动真格的,就对我说:“老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走吧。”我说:“不用你们架着,老子自己走。”但后面的工人却堵着门,哈哈大笑,就是不让厂警押我出去。我对厂警说:“我也没办法,除非你们把我从窗口扔下去。”那两个厂警试图扒开人群,忽然之间,帽子被人摘走了。后面的工人抢到了大盖帽,就在半空中扔来扔去。厂警很尴尬,大家其实都是熟人,他们也不能发怒,就对我说:“都是你小子闹的,明天你得请我们吃饭。”两个厂警回过头来,对着保卫科长挥手示意。保卫科长还在喊:“押出去!押出去!”厂警也火了,对他说:“操他妈,押个鸟啊!有本事你自己来押!”
那天会场上一片大乱,后面的工人哦哦地起哄,前面坐着的干部和工头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舞台上的干部都板着脸。保卫科长也下不来台,跳下舞台,打算亲自来押我。我隔着很远,指着他鼻子说:“鸡巴,你敢过来,老子把你淹死在厕所里。”这时大家想起方瞎子把保卫科长推到茅坑里的事情,简直都笑翻了,有人大喊:“方瞎子拉电闸喽!”干部们大惊,纷纷抬头看顶上的日光灯,灯都亮着呢,分明是造谣。
这时,胡得力拿起话筒,用足力气大喊一声:“不许胡闹!!!”我们厂的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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