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一惊,好歹是修行了上百年的妖神,虽然忌离的长处向来不在体术,多少还是有一定的水准,他忙向墙壁一闪,躲过了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
对方一击不中,很快又卷土重来,对准忌离的背心又是一刺。忌离这回再也不敢殆慢,指尖往地面一点,潮湿的泥土受到水行牵引,卷上来牵制偷袭者的行动。
忌离眯起眼睛,把背贴在顶楼的水塔壁上,总算看清了偷袭他的人。
那是他这回的雇主,也是把他引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那个人类小女生桃惜。
但是现在那个小女生给他的感觉却十分不同,忌离不确定地看著她。只见她仍然穿著那身执事燕尾服,洁白的领口却染上了鲜红的血迹。不止领口,这个小女生的脸上、发上,甚至那双纤弱的掌上,都沾著令人触目惊心的嫣红。
忌离的眼睛对上桃惜的眼睛,那双缺少镜片的眼睛里,闪动著诡谲的深蓝色光泽。
那不是属於人类的眼睛。而且忌离从那双眼睛里,感觉到超乎寻常的妖气。
但如果对方是妖鬼,以忌离的道行和这人类女孩的年纪,他不可能察觉不到才对。眼前的女孩是人类,忌离完全可以确认。
他也看清楚对方拿来攻击他的武器是什麽了,那是一只普通的原子笔,似乎在他之前已经攻击过什麽人,原子笔上全是斑驳的鲜红,地上的血迹恐怕就是从此而来。
「你……」
忌离才开口,少女的身影快若鬼魅,竟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原子笔,朝忌离的颈项刺去。忌离没有办法,只能举起右手,只听周围的水管一阵刺耳的绽裂声,水注穿破了厚实的管壁,射出刀剑一般锐利的水剑。
本来想这就足以阻止身为人类的桃惜。但忌离才来得及退到阶梯口,桃惜的身影竟如瞬间移动一般,蓦地出现在水注另一端。
忌离吃了一惊,还来不及闪避,只觉颊上一疼,原子笔已然划过他的脸颊,在眼角下方划出一道食指长的伤痕。
鲜血缓缓淌下忌离眼角,刹那间时空也像静止一般,连周围喧嚣的人声也消失了。
忌离看见那个少女背对著他,在水管上缓缓站直了身躯,然後回过了头,泛著蓝光的双眸俯视著身後的忌离。
忌离瞪大了眼睛,看著少女缓缓扬起的唇角。
『终於……终於能够和你见面了。』
似曾相识的声音,重叠上全然陌生的面容。忌离感觉自己的意识,也从熟悉的场域里,逐渐被带走、拉离,回到那个总是充满人类与嘈杂的大宅院里。婴儿的哭声、仆从的嘲弄声,满脑肥肠的达官贵人,还有在最後一刻,终究选择背弃他的那个人……
还有眼前,那个本该在井底淹死、现在却对著他微笑的少女。
『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了吗……当初你,非得把我杀死不可的原因?』
忌离看著慢慢朝他喉口递来的原子笔,彷佛当年隐没在井水中,少女苍白而无助的指尖,只觉得後颈上的莲印又灼烧起来,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还要炽热、还要刺痛著他。
他从未後悔。
他不能後悔、无从後悔……同时也不想後悔。
然而忌离此刻,面对逐渐朝他逼近的笔尖,生平头一次,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啊……啊啊……」
他彷佛回到那个当年从鱼缸里破水而出,什麽都不熟悉的雏妖。然後用人类的声带所能发出最原始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叫出来:
「啊、啊啊啊啊——!」
秉烛停下了追逐的脚步,看著体育馆另一头窜起的乌云。
他其实连续失眠了好几天,刚才竟陵在和知诚对打时,秉烛就差点睡过去。
至於失眠的原因,不可不归功於他那位残暴又小心眼的师傅,阎魔。
这男人虽然主动说要结束师徒关系,却在要回神山的前一天把他叫到跟前,说是要教给他最後一件事。
本来秉烛还以为他是要传授自己什麽不世功法之类的,但阎魔却只是把一张像是纸符的东西,交到他手里。
『把这东西放进那只云螭的贴身衣物里。』阎魔对他说。
『贴身衣物?』秉烛怔了怔。
『嗯,小久跟我说了,你负责那间土地庙的所有家事不是吗?包括衣物盥洗什麽的,把这个纸人放进那只云螭的内衣里侧之类,对你而言应该轻而易举。』
秉烛当时迟疑地看著那张形貌奇怪的纸符人偶。
『这个……不会对忌离哥有害吧?』他问。深怕阎魔下一秒会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因为他家师傅从不允许学生问多馀的问题。
但阎魔这会儿却异常和善,像个保险推销员那样循循善诱。
『放心,就像我上回跟你说的,只是防止逃犯把他劫走,所做的合理监控行为罢了。』
秉烛没有办法,毕竟师命不可违,想来忌离的本领一向高强,一张纸对他也不会有什麽大害,就趁著收忌离兜档布的时候,把那张纸符藏进了他的跨下夹层。
顒衍还在大雨里狂奔著,秉烛忙跟上他的脚步。每次只要遇到和学生相关的事,这个男人似乎就特别拚命,明明平常的体术和脚程都不值一哂的。
他望著远方宽阔的背影,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在秉烛的印象里,他就经常像这样追著这个男人。
总是注视著他、总是亦步亦趋地追随著他的脚步,或许连秉烛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为什麽如此在意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明明自己,什麽记忆也没有的。
轰隆一声,天空忽然急速地阴暗下来,秉烛看见前方的顒衍停下脚步。就在体育馆的对面,校舍的正上方,有团一看就知道不寻常的乌云,正迅速地往某一处聚集起来。
秉烛见顒衍蓦地神色一紧,仰著颈子退了两步。
他顺著顒衍的视线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吃一惊,就在校舍的正上方,云雾缭绕的中心,竟盘旋著一只巨大的蓝色水龙!
他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龙。拜顒衍的历史课之赐,秉烛在山海经或述异志里看过不少次各种龙的图片。他刚来这间土地庙时,载他来的那台轿车,据说就是某条龙变的。
但是无论看过再多二次元的图片,都无法取代眼前的视觉震憾。
「这是……忌离……哥吗?」
伴随著巨龙的出现,归如高中也开始下起雨来。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雨,而是倾盆的雷雨,天空先是响起无数巨雷,像要撕裂什麽似地从这一头划到另一侧。
「糟了……」秉烛听到顒衍咬牙低喃。只见他再次转身,这回却是往巨龙现身的方向跑,秉烛连忙跟在他身後。
顒衍很快发现到他,秉烛以为他又要说什麽「你跟来做什麽?」、「我不需要你。」之类的话,但顒衍只是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开口:
「……你的头发,没事吗?」
秉烛怔了一下,才知道顒衍指得是他被竟陵削掉一边的发丝。
「没事。我、我没有受伤。」秉烛忙摇手。
「竟陵那小子呢?」顒衍脚下不停,扭头问道。
「不知道,竟陵哥似乎没有跟过来……毕竟比赛还没有结束。」
他一看见顒衍跑出来,不假思索地便跟了出来,完全忘了刚才还在比赛。现在想起来,他这样临阵脱逃,友谊赛不知道结果怎麽样了。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有人在意比赛了。只见体育馆的学生也纷纷涌了出来,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而惊异不已。
秉烛夜话 169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有人在意比赛了。只见体育馆的学生也纷纷涌了出来,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而惊异不已。
秉烛看见许多学生忙著收摊,把帆布盖上准备已久的摊位。但更多学生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目瞪口呆地仰望著天空,显然也看到云雾中的惊人景象了。
顒衍和秉烛跨过大半校园,大雨把两个人淋得湿透,顒衍索性把符籙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捏在手里,把外套脱去,穿著湿透的衬衫在大雨里狂奔。
秉烛看著顒衍被淋得几近透明的衬衫,还有同样淋得湿透的头发和唇瓣,想起那天在lodus的所见所闻,不知为何又兴起想吻眼前这个男人的念头。但现在当然不是想这些不正经事情的时候。
顒衍忽然神色一紧,往校舍下的墙角跑去,秉烛一看,那里竟软棉棉地靠著一个人,似乎是个女学生,细看竟是她们班上的芬妮。
「芬妮同学?喂,你没事吧?」
顒衍抓住芬妮的肩头,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芬妮坐倒在雨积成的水洼里,一样淋得浑身湿透,所幸她身上还穿著厚重的执事服,看起来反而不如顒衍狼狈。
「小桃……」她似乎悠悠转醒,一张口就是朋友的名字。
「小桃……小桃不好了……」
顒衍忙托直她的背脊,「你先别说话!我是顒衍老师,认得出来吗?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会疼?你撑著点,我马上替你叫救护车来学校!」
秉烛也在芬妮身边蹲下来,他发现脚底下的水洼,竟也逐渐染上了红色,低头一看,才发现芬妮侧腹的地方一片暗红,水洼里的红色便是由此而来,除此之外执事服下的手臂上也有明显的伤口。
「老师……老师,你……你一定要去救小桃……」
芬妮似乎意识也有些模糊,顒衍也注意到她侧腹下的伤口了,秉烛见他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在裤袋里摸了半晌,抽出一条手帕似的事物,也不顾芬妮是十七岁的少女了,硬是用手撕开了她的上衣,那里有个笔管大小的血洞,显然是被人活生生刺穿的。
顒衍慌忙用手帕压住芬妮的伤口,伸手往口袋里摸出手机。秉烛发现他双手十指都在发抖,抖到几乎拿不稳手机。
「老师,我来叫救护车吧。」
秉烛伸出手来,从顒衍湿淋淋的指尖抢过了手机,顺势覆住了顒衍的手背。
「没事的,老师,阿芬一定会没事的……不会再有老师的学生,在老师眼前死去了。」
顒衍一怔,漆黑的瞳仁和秉烛四目交投。
秉烛却不再多说什麽,照著健康教育课教他们的方法,打了生平第一次一一九,一边看著顒衍把方才脱掉的外套捡来,覆盖在浑身冰冷的芬妮肩头。
「芬妮,芬妮!你听得见吗?保持清醒,千万别睡过去!听到没有?是桃惜……是班长刺伤你的吗?」顒衍拍著她的脸蛋。
芬妮眨著眼睛,秉烛也靠在她身侧,替顒衍扶住芬妮,只觉她体温冰冷,顒衍拿来按住她侧腹的手帕已整个染红,再这样失血下去,恐怕真的要不妙了。
「老师,你一定……一定要去救小桃……」芬妮仍旧嘟嚷著同样的话,顒衍的体温似乎让她恢复些许神志,她说话也变得清晰了点。
「小桃说……老师,小桃说,她的妈妈是自杀的……」
「你说什麽?」芬妮的声量实在太小,顒衍把耳朵靠近芬妮,耐心地听著。
「可是……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老师,你也知道,我是归如的包打听,只要是……只要是这个地方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不会放过。所以我知道,小桃的妈妈,在小桃很小的时候……」
芬妮咳了两声,神智的恢复同时也带来痛楚,她浑身颤了一下,顒衍忙扶住她。
「你慢慢说,我在听。」他严肃地压低声音。
「小桃很小的时候,曾经发生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妈妈……她的妈妈,有天忽然发狂,就像被什麽恶鬼缠住一样,拿起了家里的菜刀,想要杀死小桃的爸爸和小桃……这件事,附近的邻居都在传,那时候我还很小……只当作是鬼故事一样的传说……」
芬妮抓住顒衍的衣袖,眼睛递往大雨落下的方向。
「但是……但是今天看到小桃那个样子,我才知道……才知道那些,原来都是真的。一定是……一定是缠住小桃妈妈的恶鬼,光害死小桃的妈妈不够,还要来害小桃。老师,请你一定要救小桃……」
芬妮又重覆了一遍,她的脸全淋得湿了,那双一蓝一黑的奇异眼眸里全是水光,让人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顒衍似乎也相当混乱。秉烛见他凝著眉头,一手在太阳穴旁若有似无地抚著,知道那代表他在思考,也不出声打扰,只是在一旁静静等著。
「老师,小桃……小桃她……在哭。」
半晌芬妮又开口。她气息越来越急促,面容也跟著扭曲,腹部的痛苦显然已超出一个高中女生所能忍受的程度,但芬妮仍旧咬著牙。
「在哭……?」
「我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小桃她,一直都是这样,很擅长忍耐,也很擅长把错揽在自己身上……这也是我喜欢她、同时也讨厌她的地方。老师,小桃会变成这样,一定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从小到大,把她弄哭的总是我……」
少女的五指,慢慢地滑落顒衍的胸口。
「小桃在哭……她体内有个东西,一直一直在哭泣著。老师,我知道老师其实很厉害的,有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本领,也有很多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芬妮的话让顒衍怔了一下,只见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眼神也失焦下去。
「所以老师,请你想个办法,别再让……别再让那个家伙哭下去了。让人听了,很心烦哪……」
顒衍伸直了手臂,接住了昏倒在水洼里的芬妮。秉烛见他神色严肃,他把芬妮的背靠回水泥墙上,在大雨里站直了身。
「你照顾芬妮,直到救护车来把她带走为止。」顒衍望著他说著。
秉烛发现他用脚尖在地面上飞快地画了阵图,那是河图中的同道阵,属火,刚好能够隔绝这场不祥的大雨,同时具有克化鬼煞的功能。阎魔曾经在半天内勒令他把这些阵图背起来,还因为他漏背了一个对他处以惨无人道的阿鲁巴之刑,因此他印象深刻。
「老师呢?」秉烛问。
他见顒衍一捏手里半湿的符籙,抬头望向校舍被巨龙遮蔽的天空。
「我去解决这件事,虽然不知道忌离那小子的事和桃惜有什麽牵连。但再放任云螭这样闹下去,整间归如高中都要被他给拆了。」
秉烛很快摇了摇头,「我要跟著老师。」
顒衍看了他一眼,似乎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是说过了,什麽都不懂的小鬼头就别跟人凑热闹了。这可不是闹著玩的,忌离的真身是西海云螭,实力还在竟陵之上,要是有了什麽闪失,你是不想要命了吗?这和学生之间的比武是完全不一样的。」
顒衍一边碎碎念著,秉烛忽然不说话了,他举起食指,在空中画了几下。
「初六,由剥往复,矍而复解。」
顒衍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被雨濡湿的泥地里,忽然窜起无数细小的藤蔓,竟在顒衍来得反应前,缠住了顒衍的四肢,将他拖倒在地上。
「秉烛?你……你想做什麽?!」
顒衍的反应也很快,他用唯一自由的右手拈起一道符籙,就要用易术反抗。
但秉烛很快又动了一下食指,顒衍的动作再快,也远远比不上阎魔,霎时又是一道藤蔓从泥地里窜起,这回紧紧捆缚住顒衍的右手,把他在地上绑了个严实。
「你……」
顒衍震惊得无法言语,秉烛使用易术的方法是图腾体,图腾体和用手捏诀,原则上产生的易术效果并无不同,唯一的差异只在速度上。
图文可以连书、并书和草书,如果要施展连串的易术,许多修行者在变幻手诀的途中,就会给对手趁虚而入。但图腾体不同,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而且一旦熟练,就连复杂的卦阵,也往往只在点指之间。多数高明的修行者都会用这种方法施展易术。
但画图毕竟不易,人对文字的背诵可以一字不漏,但对图形的记忆,要准确地将方位、形状甚至笔划都精确地记忆在脑海里,并在实战中一点不差地复制出来,可以说比记诵文字还要难上数倍。
顒衍虽然隐约知道秉烛在学习易术,先前他也多次不经意地展现出对易术的知识。但他作梦也想不到,秉烛的进境竟如此之快。
秉烛夜话 170
顒衍虽然隐约知道秉烛在学习易术,先前他也多次不经意地展现出对易术的知识。但他作梦也想不到,秉烛的进境竟如此之快。
当然如果认真放对,以顒衍的经验和反应能力,秉烛未必能真的奈何得了他。但秉烛出招的速度实在太快,就和他的拳法一样,攻人措手不及。顒衍好歹也是学易术学了十多年的人,竟这样轻易被他撂倒在地,顒衍的惊讶可想而知。
「对不起,我无意羞辱老师。」秉烛很快又挥动指尖,将被秉烛的木行易术逼起的芽苗收了回去,顒衍的手脚也回复了自由。
「……只是我,想让老师知道,我并不是毫无准备地来到老师身边的。更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请老师理解这一点。」
顒衍半身还坐在泥地上,眨著眼睛望著秉烛。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看著仍旧委顿在墙边,呼气多进气少的芬妮。
「但是……但是她怎麽办?总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他连声音都沙哑了。
「……这个雌性交给我吧!」
大雨里忽然传来冷淡的嗓音,有个人从秉烛身後伸出手臂,把已然陷入昏迷的芬妮打横抱了起来。
「再怎麽说……送到医院的话,空中飞的还是比地上跑的快,不是吗?」
「竟、竟陵?」顒衍吃了一惊。
抱起芬妮的正是竟陵,只见他也被雨淋得满身湿透,似乎在雨中站了很久,看起来像只落汤鸡般狼狈。
顒衍见他缓缓脱去身上的道服,只留下四角内裤,知道他要化形,他忙叫住他。
「你……你怎麽会……我是说,你从什麽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竟陵仍旧看都不看顒衍一眼,半晌才扬了一下唇。
「从你很逊地被一个後生小辈用藤蔓困起来的画面开始。」
顒衍咳了一声。「你不是在比赛吗?是说友谊赛……」
「对手都跑了,我还比什麽赛?不战而胜这种事,我可领不起这麽大的人情。」
竟陵斜睨了旁边的秉烛一眼,总算恢复些许顒衍习惯的娇嗔:
「啊啊——本来下了不错的赌注的,结果竟然被这种事情给打断了。害我打得这麽辛苦,精守差点被人踢破了,还得当坏人,真是超不划算的。」
「你没事吗?我是说……你被秉烛打中的地方?」顒衍难掩关心地问。
竟陵抱著芬妮转过头来,看了顒衍一眼。顒衍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大雨造成的错觉,总觉得竟陵这一眼之中,带著些许微不可见的酸涩。
天空「轰隆」一阵响雷,竟陵抬头看了一眼云雾上盘旋的巨龙,背上的伪翼突出肌肤,在漫天大雨中缓慢地伸展开来。竟陵又看著顒衍,撇唇笑了笑。
「放心吧,说起来我跟这个人类雌性还有点渊缘。还不至於因为对女性过敏半途把她丢下来,你的学生会平安无事的,顒衍老师。」
他说著,背脊上又张开第二张伪翼,手脚也渐渐长出五彩斑斓的长羽,眼看就要振翅飞起来。顒衍却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凑进了化形中的竟陵。
竟陵以为他要阻止自己,张口要说些什麽。但顒衍却忽然伸出了手臂,竟是揽过他已长满羽毛的背脊,把他整个人纳进了怀里。
轰隆一声,天空再度劈下一道响雷,雨淅沥哗啦地倾盆而下。竟陵的身子僵了一下,他手里还抱著芬妮,顒衍便隔著芬妮的身体,双手紧紧地抱著他的头颈,大雨的触感瞬间消失无踪,雨全都淋到了顒衍那颗鸟窝头上。
竟陵浅浅地喘息起来,他开口,语气是冰冷的,声音却是沙哑的。他感觉到秉烛的视线就在一旁,安静地旁观著他们两个。
「干……什麽?」他问顒衍。
顒衍一时没有开口,好半晌才抿了抿唇。
「没有,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忽然很想抱一抱你。」顒衍用极微小的声量说著。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快哭了。』,顒衍没把後半句接下去。
竟陵窝在顒衍怀抱里,良久没有动弹,只背脊微微颤了下,半晌顒衍听他喃喃说了句:「为什麽,你总是这样……」下面的句子隐没在唇齿里,顒衍侧头想要听清,竟陵却已退开两步,望向旁边的秉烛。
「这场就交给你了,小子。可别一不小心被忌离哥给踏死了,我们的比赛还没完呢!」
竟陵挑衅似地说著。他也不等秉烛回应,羽毛一瞬间覆盖了竟陵全身上下,霎时一只五彩的太鹄载著受伤的少女,风一般窜入了归如另一端的晴空。
顒衍站在校舍的阴影下,目送著太鹄离去的方向,良久没有动弹。这时校舍上方又传来雷响,秉烛在狂风暴雨中抬头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老师……」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顒衍。顒衍此时也注意到了,就在雷声交击的地方,有个怎麽也不该出现在那的人类少女。
她的手上隐约还拿著一只笔,正双目空洞地在云螭的长尾间跳上窜下。
「是桃惜……」顒衍点了点头。桃惜此刻的动作,任谁都能看得出她不像人类。只见忌离化成的云螭不断摆动尾巴,企图用龙尾的硬鳍攻击他。
但桃惜不但躲得从容,还能趁隙扑向忌离最柔软的腹部,用笔尖刺伤他。
「老师,桃惜她……到底是……」秉烛忍不住问。
顒衍的目光不离和云螭交战的桃惜,半晌才开口:
「我也只是猜测。我在想,桃惜这孩子……很有可能是鬼子。」
「鬼子?」秉烛想起顒衍在安灯仪式时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老师不是说,鬼子只是父亲或母亲是妖鬼,本身并不会也跟著变成妖鬼吗?」
「我没说桃惜变成妖鬼了。」顒衍难得瞪了秉烛一眼,「其实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桃惜还是人类,这点毋庸置疑,我好歹也是归如的土地神,除非像是……壁丹那种异类,否则谁是妖鬼谁是人我还分得出来。」
顒衍顿了一下,秉烛发现他在观察桃惜那双泛著蓝光的双眸。
「而且桃惜身上的气息,也和当初……织菊那孩子被取代时不同。桃惜现在使用的力量,是属於自己本身的道行。」
「本身的道行?老师是说,小桃也是修行者?」秉烛一愣。
顒衍却摇了摇头,半晌咬住了牙。
「我在想……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桃惜的情况,恐怕跟我……是一样的。」
他不等秉烛再发问,迳自继续说道:「当初我爸……就是顒寿,因为受到妖鬼攻击而死。根据那个混蛋……根据尚融的说法,妖鬼杀死我爸後,他的肉体虽然四分五裂,但是他的精守还是完整的。」
秉烛吃了一惊,他从未听顒衍提过自己的事情,土地庙里的人,包括久染在内,也只略微提过顒寿是为了保护土地庙而殉职,但没想到是这样凄惨的死法。
秉烛还听说过,顒衍的父亲是在顒衍面前被杀死的,也因此波及到当时年仅十岁的顒衍。想到顒衍竟然目击自己的亲人活生生被撕裂,秉烛便觉得胸口有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顒衍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他撇了撇唇。
「我和我爸的感情没你们想得那麽深。说真的我跟他不太熟,我们虽然住在一块,但见面的时间还不如我和我家路边的野猫。而且我那时候还小,当时又一片混乱,说真的什麽也不记得了,也没有在心底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之类的。」
秉烛被说得难得脸上一红,顒衍很快又回到正题上。
「当时精守失去肉体的凭依,本来应该烟消云散才对。但是我爸对於保护归如,有非常强的执念,所以依尚融的说法,无主的精守在找不到肉体,又不愿意就此消散的情况下,找到原本精守主人的血亲,也就是我,精守因此像附身一样凭依到我身上。」
听了顒衍的解说,秉烛多少放松下来。如果对象是普通妖鬼,那就好办得多,秉烛说实在也有点怕织菊的事情重演。
担心好友桃惜是一点,但秉烛更担忧的是顒衍。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顒衍或许会因此而崩溃,无法再当他喜欢的老师也说不一定。
「而桃惜的情况也是一样,她的母亲,因为某种原因死去了,但她在世上却依然有执念尚未完成。精守失了原本的肉体,就找上了和妖鬼有血缘关系的鬼子,现在在桃惜身上作怪的,正是她那个妖鬼母亲的精守。」
「这是说,精守自己……会有意识吗?」秉烛呆了呆。
秉烛夜话 171
「这是说,精守自己……会有意识吗?」秉烛呆了呆。
「说有意识也不尽正确,修行到了高深的境界,就会分出另一个自我,所谓的『元婴』,还有更进一步的分身都是如此。等到那个元婴能够完全脱离修行者的肉体,成为独立纯意识的个体时,也就是另一个自己时,就是修行者修成正果的时候。」
「另一个自己……吗?」
「嗯,所以精守有意识、会认主,并不是什麽太奇怪的事。我的情况是这样,桃惜的话,我想也相去不远。」
顒衍严肃地说著,「一般而言,妖鬼和人类结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从那个人类身上夺取什麽,有时候是灵元,有时候是性命,但有时只是单纯的报复。
「我不知道桃惜的母亲是什麽类型的妖鬼,但她之所以假扮成人类的样子,和桃惜的父亲结为连理,最後生下桃惜,绝对是不怀好意。按照芬妮刚才的说法,我想桃惜母亲本来的目的,就是要破坏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破坏家庭?为、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啊?」秉烛忍不住问。
顒衍搔了搔後脑。
「妖鬼的心思千变万化,线索太少了,我也没办法完全猜出来。只是那一定跟那个妖鬼当初之所以堕落的原因有关。或许那是个自己的家庭被人残忍地破坏,因而变成妖鬼的人。所以就想出这样的方法,先和人共组美好的家庭,再由自己亲手破坏掉吧!」
「自己的家庭,被人残忍地破坏……」
秉烛眯起了眼睛,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麽重要的东西。他看了一眼顒衍还画在地上的河图阵,脑袋里忽然浮出阎魔那天和他说的话语。
「老师!」
秉烛抓住了顒衍的手臂,大叫了起来。
「如果说,桃惜的妈妈,是因为有人破坏他的家庭而化成妖鬼的,那和忌离哥的过去,几乎是一样的啊……」
「什麽?」顒衍怔了一下,秉烛迟疑了一下,把阎魔那天和他说的事,一五一十地和顒衍说了,只是略过了阎魔请他放纸符的部分。
顒衍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末了又不由得殻ъぁ1蛉滩蛔∮治剩骸改训浪担蚁y哪盖祝褪堑背跫衫敫缢羌衫敫绾λ赖哪歉鋈寺穑俊
屋顶上的忌离,被桃惜一击刺中尾鳍,龙鸣声顿时响彻了天际。
顒衍凝起了眉头。「虽然不无可能,但如此一来就有两个疑点:第一,按照久染他们的说法,那个叫桃花的少女,等於是在大寺的人围观下去世的。大寺处理过的命案太多,他们对此经验丰富,不可能放任桃花在他们眼皮底下变成妖鬼还逃脱的。」
顒衍说著,又叹了口气:
「……二来,再者,如果她母亲真是那个桃花,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忌离过去的主人并非归如人,桃花自然也不是,而她却选在十多年前,在归如与人类共结连理,还透过桃惜和忌离扯上关系。除非还有什麽特殊理由……就是有其他外力影响。」
秉烛一时脑袋转不过来。
「外力影响?什麽外力影响?」
顒衍没有回答,只看著桃惜的眼神深了深。
「现在还无法断定……只是我怀疑事情没那麽简单。」
顒衍抬头看著还在房顶上交战的二人,忌离像是完全失去理智般,摆动著身体,周围的栅栏、杂物全被他挥落一地,伴随著漫天大雨,轰隆隆地砸落在地上。
秉烛忽然像想到什麽似的,蓦地抬起头来。「老师,等一下,如果桃惜的妈妈……如果那个妖鬼的精守,一直寄居在小桃体内的话,为什麽之前小桃她……」
「为什麽到现在才发作吗?好问题……」
顒衍抚著鼻头,低头思索了半晌,这才自言自语似地开口。
「我想关键搞不好是……她一直戴著的那副眼镜的关系。」
秉烛瞪大了眼睛,顒衍又叹了口气。
「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不过今天早上,她穿著执事服来见我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从前她戴著眼镜时,我就能从她身上感受到若有似无的鬼气,但因为归如的妖鬼本来多,许多孩子也有特殊的血统,我也没有特别在意。」
顒衍说:「但眼镜一拿掉,就不仅止是鬼气而已了。所以我才特别问了她关於眼镜的事情,她似乎从小到现在,都不曾戴过隐形眼镜。」
秉烛心中一动。「难道说,老师你……一直知道桃惜是鬼子吗?」
顒衍用手指犛了一下湿透的额发。
「上回壁丹事件时,桃惜不是踏得进壁丹架的术场吗?明明是人类,却可以自由进出妖鬼的术场,当时我就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是普通人了。」
顒衍长长吐了口气,秉烛见他开始移动罡步,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但鬼子也好、神子也罢,只要在我的班级上,就一样是我的学生。说到底是不是鬼子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旁人对待她的态度。」
秉烛见他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
「……以前我念小学的时候,灵能力还不怎麽灵光,最多就是看得见一点妖魔鬼怪,外加老是有奇怪的妖兽要把我搬回巢里吃掉,或是路上有奇怪的人形老头跟我搭讪,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洗澡而已,各方面都很普通。」
秉烛想说这样已经不怎麽普通了,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吐嘈的时候。
「但我班上同学,包括老师在内,却把我当作异类看待,除了……尚融那家伙以外,根本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这种情况一久,连我自己也有种我不是普通人的自觉,而异类这条路,一但踏进去就回不来了。」
顒衍的声音难得带著些许沉郁,这是秉烛第一次听顒衍谈自己的事情,而且还是在一向被顒衍视为学生的他面前。
他看著顒衍的侧脸,忽然伸出手来,就著面对面的姿势抱住了顒衍。
两个人距离极近,秉烛站的地方又高,这一抱就把顒衍整颗湿透的头揽进怀里。顒衍似乎也吃了一惊,一时没有动弹。
「……你在干什麽?」顒衍没好气地问。
「没有,就忽然想……想抱抱老师而已。」秉烛模仿著顒衍方才的句子。
顒衍低哼了一声,把头从秉烛怀里钻出来,也没多说什麽,回头又踏起罡步,这回往操场那一头移动,秉烛才发现他竟是在布阵,半晌秉烛见他仰起了头。
「这间土地庙里的人……虽然各种各样都有,但多少有个共通点,就是所谓的异类感吧!就像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忌离时,他和我说了一句话。」
顒衍像是在算时机似的,眼睛不离在房顶上的一人一龙,声音却很低沉。
「他对我说:『我并不是来这里赎罪的。』我那时候觉得很没头没脑,想说那家伙忽然跟我说这些要做什麽。但现在想起来……忌离这家伙,其实对於自己做过的事情,直到如今,都一直很自责吧。」
「自责……?」
「嗯,就因为那家伙比谁都还要自责,对於自己所做过的事。所以他才不能後悔……同时也不能赎罪。因为一旦忏悔了、认错了,那个罪就好像从他身上消失了,而忌离最不能忍受的事,恐怕就是那个罪被遗忘、消失这件事本身吧。」
秉烛听著顒衍彷佛打禅机般的言语,不由得凝起了眉头,顒衍便撇了撇唇。
「不懂吧?就说你还是毛头小子了。唉,异类和异类是会相斥的,或许这就是我和忌离那小子有点不对盘的原因。」
顒衍吐了口长气,在秉烛身前蹲低了马步。
「总而言之,这世界上有明知那是错误的,但却无法不去做的事,有些人宁可一辈子背负某些罪、被某些人痛恨,受到惩罚,也不愿就此放下,像好人一样在一旁看著。因为後者比前者还要痛苦百倍。嘛,反正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小心,要来了!」
顒衍蓦地低喝一声,秉烛吃了一惊,抬头才见碎石纷落,桃惜和忌离竟不知何时边缠斗著,边从五层楼高的校舍顶端落了下来。
「秉烛,结术场!」秉烛听见顒衍大叫起来。
轰地一声,顒衍和秉烛周围激起万丈尘沙。
大雨似乎在忌离落下之後,变得更加滂沱了。而且就只下在他们头上,感觉好像拍戏时的雨景一样,几乎要把这小小的中庭淹没。
秉烛不知曾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说法,雨水是龙的眼泪,下雨便是龙在哭泣。
虽然这样说起来的话,台湾的龙还真是泪腺丰富的生物,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嚎啕大哭,另一半则是在啜泣。
秉烛夜话 172
虽然这样说起来的话,台湾的龙还真是泪腺丰富的生物,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嚎啕大哭,另一半则是在啜泣。
秉烛这才知道顒衍为什麽要先蹲低马步,他被这冲击力撞的向後踉跄了一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但大概是被阎魔训练有素,即使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秉烛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
「甲子、丁卯、乙丑、丙申、丁酉、己巳,庚子、辛辰,结!」
秉烛没有符籙,他用阎魔教他的方法,以地上石子做为阙点,结了一个八阙的坚固术场。术场的阙点必以四为倍数,八阙就已经是秉烛目前精守的极限了。
结术场的瞬间他便吃了一惊,方才顒衍画在地面的图腾,随著他的术场结成,竟泛起白色的微光,和空中的阙点连成一气,形成一道无形的密室,将众人全关在其中。
桃惜的身体很快从地面上翻起,秉烛感到气海被人重重一曳,原来是忌离扭动著龙身,撞击到他所设置的阙点。这是他在实战中第一次使用术场,不由得十分惊讶。
「秉烛,你的工作就是撑住术场,在我想办法搞定桃惜前,别让你的术场溃决,让忌离别伤到一般学生,明白吗?」
顒衍用命令的口吻说。但秉烛一下子觉得精神大振,毕竟这是顒衍第一次用对战友的口气对他说话,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顒衍老师。但老师打算怎麽做?」
顒衍看著握著原子笔,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的桃惜。「我要赌一下。」
「赌一下?」
顒衍看著眼前虎视耽耽的桃惜,搔了搔头说:「嗯,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孩子之所以被妖鬼的精守寄居这麽久都没事,是因为那副眼镜的缘故。那就表示,如果重新戴上那副眼镜的话,说不定就会回复原状了。」
他退了一步,视线仍旧不离桃惜:「今天早上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有看到她把眼镜放在左边燕尾服的口袋里,如果没有意外,现在那副眼镜应该也还在那里。」
秉烛恍然,顒衍又严肃地补充,「不过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先把她擒下来的话,恐怕很困难。啧,没办法了。」
秉烛见顒衍蹲低马步,摆出架势。桃惜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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