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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阅读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赞成……」

  体育馆里现在一片宁静。

  秉烛缓步走向场上,一边伸手重绑了道服腰间的带子。而已然休息後重整态势的竟陵就站在那里,背著剑凝视著走近的对手。

  秉烛束起那一头靛色的长发,绑成高马尾垂坠在脑後。整个拳社的人都不敢出声,知诚的伤势经过包扎,已经可以坐直起来,顒衍半跪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肩头,同样严肃地看著秉烛娇小的背影。

  竟陵似乎哼了一声,首先开了口。

  「没想到,我们还真有这麽一天啊。」他扬起了唇。

  秉烛没有答他的腔,只是神色严肃地盯著竟陵,双手垂在身侧,一点都不像上场打斗的样子。竟陵看著他的模样,忽然开口:

  「来打个赌如何?输的人,就放弃衍。」

  两个人距离不到一公尺,竟陵也说得十分小声,即使是以顒衍的耳力也听不清。

  秉烛似乎怔了一下,回头看著竟陵倨傲中带著一丝紧张的表情,很快摇了摇头。

  「不行。而且这个和那个没有关系吧?」

  竟陵唇角一撇,似乎早知道秉烛会这麽说似的,用剑身敲著肩膀又说:「那麽,这样如何?现在那个人的房间是空著的,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他一直挺怕寂寞的。要是谁赢了,谁就搬进他的房间,成为他的室友。」

  秉烛表情一点动摇也没有。「那也要老师同意才行,这不是我们能够为他决定的事。」

  竟陵淡淡笑了笑,唇角带著一丝嘲讽。

  「美少年要搬进他房间,他求都来不及,怎麽可能会拒绝?」

  竟陵扬起唇角,「还是你想赌得更大一点?那个男人的前面虽然看到美少年就把持不住,但据可靠情报指出,衍的『那里』还是货真价实的处子。虽然我是没什麽兴趣,但你要赌的话,我可以奉陪。」

  秉烛沉默了一下,竟陵以为他在考虑,但他却忽然抬起了头,眼睛直视著竟陵。

  「总觉得,竟陵哥……不,不止是竟陵哥,尚融大哥也好、忌离哥也好,还有竟陵哥你也是……总觉得你们对顒衍老师,都像在对待小孩子一样。」

  竟陵不解地瞪著他:「……小孩子?」

  「竟陵哥虽然口口声声地说喜欢老师,但是总觉得……竟陵哥从来没有,真正的尊敬过老师、仰慕过老师。总是把老师当成猎物一般的东西,让人不知道竟陵哥究竟是真的喜欢上老师,还是把老师……当成满足自己欲望的战利品。」

  竟陵的脸色逐渐染上阴霾,秉烛却像是没察觉似的,他继续说著。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感觉得到,老师非常重视竟陵哥,非常地……想让竟陵哥过得开心一点。但竟陵哥说到底,只认同自己所希望的形式,也逼著老师顺著竟陵哥的形式,只要老师不听话的话,竟陵哥就不停地伤害、设计老师,漠视老师的感受……」

  「住口。」

  竟陵的剑尖仍旧抵在地面上,他五指微微发颤,鹄火若有似无地窜出指尖。但秉烛却一点也不退让,裁判说了一声:「双方鞠躬,预备——」但两人都无心理会,彼此站得笔直对恃著。

  「我所认识的老师,比谁都还要努力,虽然也因此经常努力过头,也经常用错方法也说不定,但像竟陵哥那样,把老师当做宠物的做法,我无法认同……」

  秉烛话才说到半途,只听「锵」地一声,竟陵忽然动了。

  只见他一个箭步向前,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竟是刺往秉烛的眼睛。脖颈以上在自由搏击的比赛里,是禁止使用武器攻击的部位,观众都吃了一惊,纷纷惊叫起来。

  但秉烛自然不是常人,他视线不离竟陵,身体像是某种动物一般,蓦地向後翻了两个空翻,双脚马步蹲低站稳,俐落地躲开竟陵的一击。

  「剑社选手犯规一次,扣点一分!」裁判宣布。

  「你懂什麽……少装作你什麽都懂的样子!」

  竟陵一击失败,很快回过头来,咬著牙低声。

  「我的确什麽都不懂。」

  秉烛不甘示弱地回嘴,他忽然弯下身,看著持剑喘息的竟陵,两手慢慢扶在地板上,把身体弓成弧形,摆出全然不像武术比赛的姿态:

  「竟陵哥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记忆……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来到大寺以前住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著什麽,被送进这间土地公庙里。」

  秉烛夜话 166

  「竟陵哥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记忆……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来到大寺以前住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因为什麽缘故,被送进这间土地公庙里。」

  竟陵为秉烛的剖白怔了一下。秉烛的身体仍旧弓著,视线却缓缓地旁移,望向在看台上,目光始终不离他们二人的顒衍。

  「但是现在有件事情,至少我是懂得的……那就是现在的我,很感激老师,同时也真的喜欢上老师……竟陵哥,我喜欢顒衍老师。」

  竟陵微一咬牙,这回双手持剑,身体俐落地在空中一转,扫往秉烛的腰际。

  「所以我……接受竟陵哥的赌注。」

  秉烛却不慌不忙,他维持著四肢著地的姿态,像是早知道竟陵剑尖的去向似地,蓦地掂起脚尖,向後一跃,後脚先於双手落地,仍是维持四肢著地的状态,就这样躲过竟陵致命的一击。

  「……我会击败你,竟陵哥,然後我会正式向老师请求,让我成为他的室友。」

  「秉烛!」顒衍在远方叫了一声,他整个人已经爬到高处的看台上。

  竟陵和秉烛两个人都抬头看了顒衍一眼,顒衍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两人谈话的主题兼赌注,只是用手抓著栏杆,满脸担心地望著对战中的两个少年。

  「老师,不用担心……」

  秉烛先回过头,再次弓起了身子。这回多数人都看清楚了,只见秉烛伸出右手,五指呈勾爪状,半晌伸到脸颊旁,像是准备享用猎物的小兽般,轻轻舔了舔。

  「是猫……」知诚瞪大眼睛。在拳社的成员紧急救治後,已经可以坐直起来。阿奇撑著他的後背,他便坐在地上,扶著受伤的肩头,旁观竟陵和秉烛的对战。

  「我一定会为老师……赢得友谊赛的冠军的。」

  接下来秉烛的动作连竟陵都措手不及。只见他忽然凌空跃起,四肢同时离开地面,竟陵还未及矗剑防守,秉烛的右拳便已到眼前。

  这拳头与其说是拳,不如说是一爪,只见秉烛蜷缩著两手五指,勾往竟陵的脖颈。竟陵自学剑以来,还未看过如此奇怪的招数,他神色一紧,刚要向後避开,秉烛的五指已经触上他的肌肤,唰地一声,竟是在他锁骨上留下五道爪痕。

  「陵……!」顒衍不由自主地叫出口。

  竟陵抿紧了唇,双脚马步向後滑开,他伸手掩住受伤的胸口,红色的赤火在掌心下漫延,痛楚像热浪一样在竟陵胸口漫延。

  他不由得又看了顒衍一眼,只见他也正抓著栏杆,担心地看著他的伤口,脸上表情和方才看秉烛时毫无二致,他甚至看得出他莹绕在唇边的口型:「没事吗……?」

  竟陵看得胸口一阵酸涩,他用侧身避开太鹄自愈的过程,很快回到对恃的状态。秉烛一击得手,却没有马上乘胜追击,而是下肢著地蹲到一旁,竟是舔起手背来。

  「又是五禽戏吗……」

  面对秉烛诡谲而古老的拳法,竟陵总算知道不能贸进。他剑尖朝前,在空中挽了个剑花,一击刺向秉烛的足部。

  秉烛再次四肢跃起,这回却不是向後,反而朝竟陵的方向一扑。只见他两脚掂起,双手抱向竟陵的剑身,一扑不中,身子一晃又扑了一次,这动作像极了小猫在捉逗猫棒的样子,围观的众人即使在紧张中,也不由得纷纷笑了出来。

  但秉烛不是真正的猫,竟陵的剑也不是逗猫棒。秉烛的扑击看似随兴,竟陵竟无法找到突破点,只得半空中转刺为劈,快若闪电地刺进秉烛的脥下。

  秉烛轻轻地「喵」了一声,上身弓起,竟不按牌理地扑向竟陵的下肢。这下竟陵被他一跤扑倒,剑势也失了准头,和秉烛一齐双双滚倒在地。

  「技术击倒,三点,拳社得点!」

  竟陵和秉烛都没再喘息,彼此周旋了一圈,又凶猛地揉身而上。

  体育馆里的气氛燃烧到最高点,只见两个纤细俊美的少年,一个持剑昂立,一个像小猫一样窜上跳下,彼此都咬住对方的弱点,像咬住蛇的七寸那样,撕咬著不肯放松。

  这样几下交招下来,双方都挂了不少彩,竟陵的剑刺中秉烛的足踝,秉烛的拳也击中竟陵的胸口。只听锵啷一声,秉烛一拳扫开了竟陵的剑,他的两手趴伏在地上,一脚屈起,压低著纤长的身躯,虎视耽耽地瞪视著竟陵。

  这让竟陵有种错觉,彷佛眼前的小猫化作了豹子,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但情势不容他细想,竟陵一个翻滚,侧身拾起了剑柄,像方才对待知诚一样,直直往秉烛身上劈落。

  但秉烛自然不是知诚,观众的惊呼才半声,就看到秉烛膝盖微蹲,两手呈爪状上举,俐落地用空手接住了竟陵的剑锋,同时身体後仰,蜷缩的猫腿朝竟陵的小腹踢去。

  竟陵也不打算收招,他侧身避开秉烛的攻击,一边单手运力,用妖神的气力把剑锋下压,剑缘离秉烛的脸只有一寸距离。

  「少自以为是了……」

  竟陵咬住了牙,声音彷佛从齿缝间迸出来般低沉。

  「少自以为是了,我和衍之间的事,你懂什麽?。衍是……衍是第一个让我发现,这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单纯笨蛋的人,把他当小孩子……当成笨蛋看,有什麽不对?」

  秉烛怔了一下,竟陵俊秀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瞳也像水一般颤抖著。

  「就因为他是个让人受不了的笨蛋……我才……才比任何人,都喜欢衍呀……!」

  竟陵嗓音沙哑,低吼的同时剑锋直往秉烛的印堂刺去。秉烛上身後仰,足尖点地,在空中划成一道优美的弧形,双脚朝竟陵胸口空门踢去。

  霎时竟陵的剑尖和秉烛的足尖同时击中了对手,超越人类程度的大力让双方都朝外飞了出去,也引起了满场惊呼。

  「秉烛!」

  「竟陵学弟!」

  只见体育馆的地上发出刺耳的磨擦声,秉烛一路滚到了场外,蹑起猫步站定。竟陵则单膝跪倒在地上,用剑尖支撑住身子,双方都是满身大汗。

  秉烛的靛色长发散开,细看去竟被削掉了一边,无数断裂的发丝飞散在体育馆中,也遮蔽了看台上的视线。

  而竟陵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秉烛那一击似乎击中他的气海,竟陵全身气血翻搅,一时竟动弹不得。

  「场外击中,五点,剑社、拳社得点!双方同点!」裁判的声音回荡在场内。

  竟陵抚著胸口,喘著粗气,看著同样眼神认真的秉烛,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一击分胜负吧?小子,你也不想再跟我浪费时间了吧?」

  秉烛站直了身,他伸手一撩被削断的长发,任由他飘散在脑後。

  「正有此意。」秉烛点头说。

  竟陵再次重捏剑诀,鹄火在不引起人注意的状态下,缓缓地从丹田燃起,缠绕了太鹄的全身上下。

  秉烛仍然维持著猫拳的姿态,只是全场的人几乎都看出来了,眼前的小猫不再是只猫,他的爪子伸长、皮毛丰厚,从张开的大口间露出了锐利的獠牙,虎视耽耽地注视著每一个胆敢阻挡他的猎物。

  体育馆里的人几乎都屏住了气息,即使是完全不懂武术的人,也能感觉得出来,一但放任这两只野兽厮杀下去,必定有一方会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

  秉烛四肢著地,在竟陵周身逡巡了半圈。不知道是谁吐了口气,秉烛忽地弓起上身,张开五指便朝竟陵扑去。而竟陵也在同时压低剑锋,眼看两个少年就要再度交缠在一起,一声惊叫忽然从体育馆外传来,看台上整个骚动起来。

  「老师……不好了!出事了!」

  跑进来的是两个女生班的同学,好像是顒衍班上学生的样子,只见她们身上还穿著执事吃茶店的制服,神色却惊慌得丝毫没了执事的优雅。

  竟陵和秉烛出招都才到半途,顒衍却已移开视线,迎向那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学生。

  「出事?出什麽事?」

  「芬、芬妮同学她……忽然浑身是血地跑来班上,我们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麽事,但是她叫我们赶快来找你,还说班长出事了,要老师你赶快去救她,我实在不懂……」

  旁边那个女学生漫无章法地说著,顒衍听得神色一紧,「那芬妮现在人呢?」他问。另一个女学生脸色也十分苍白。

  「她说完这些话就又冲了出去,我们看她一路滴血,想叫她留下来,我们好给她包扎之类的。但是她说她非去找班长不可,我们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女学生嗓音颤抖,顒衍的心脏也越跳越快,不详的预感在顒衍心中扩大,一想到织菊的事情,顒衍的膝盖便不由得发软。但至少芬妮和桃惜听起来都像还活著的,那就还有挽救的馀地,顒衍这样安慰自己。

  「那桃惜呢?有任何人看到她吗?」

  秉烛夜话 167

  「那桃惜呢?有任何人看到她吗?」

  顒衍拎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确认里头的符籙还在。女学生望著顒衍说道:

  「班长她好像本来在储藏室里,就是烹饪教室旁边的那个,和芬妮同学谈什麽事情,後来有人听见芬妮同学的尖叫声,冲过去看时,两个人都已经不见了,只有储藏室里整排的血迹,我……我们在想她们是不是打架了……」

  女学生说著眼眶都红了,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顒衍再也按捺不住,他整个人翻出看台的栏杆,直接跳到了看台的阶梯上,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体育馆。

  「老师!」他听见秉烛在他身後叫了一声,但他已然无暇顾及。

  被壁丹取代的织菊跳楼前,朝他微笑的那一幕,再度在顒衍脑海中闪过。

  『我实在很喜欢老师。』

  『可以的话,我应该会尽量成为老师的学生吧!』

  壁丹带笑的嗓音回荡在顒衍耳里,让顒衍几乎站不稳脚步。他暗暗骂了一声,挥去那些不吉的想法,边跑边咬住了牙。

  芬妮……桃惜……

  拜托,这次千万要让我赶得上……

  忌离解下了头上的甜点师傅头巾,端著满盘的司康,从烹饪教室里走了出来。

  他在作甜点时极度专心,只觉刚才门口似乎有什麽骚动,还有女孩子的尖叫声,等他做完甜点抬头一看,窗外那些观望的少女,不知不觉间似乎全消失不见了。

  忌离觉得疑惑,总觉得刚刚应该发生了什麽事,把那些吵闹的人类全都吸引走了。但他思考了五秒钟,就决定放弃思考。反正人类发生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目的只是来这里做司康,然後把多馀的带回去吃掉而已。

  他把一铁盘热腾腾的司康,小心翼翼地用手套捧著,走下烹饪教室旁的阶梯,打算通过中庭,走到那个蛋糕店的女孩子指示的教室去。

  周围都是园游会的摊子,忌离虽然对人类的庆典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这样往返几次下来,倒真的让他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有些人类穿著颜色掀豔的服装,卖力地在阳光下推销他们自制的车轮饼。有些人类扮成鬼魅的样子,试图吓唬路过的同类。

  也有不少拥有青春肉体的少年,在远方的球场上吆喝,用尽他们的生命力,只为了比对方多投一球进到他们设定的网子里。诸如此类的无聊事。

  但令忌离感到迷惑的是,这些人的脸上,竟不约而同地洋溢著笑容。好像这些无聊事,真能打从心底令他们感到愉快那样。

  这些都让忌离感到陌生,但陌生的同时,却又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端著那盘司康,就这样站在长廊上凝视良久。

  很久以前……久到忌离都不确定那是否真实的记忆。那个人,那个被他称呼为「少爷」的人,那个人不爱出门,总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後来虽然身体康复了,却换他身体垮了,连自己的寝室都踏不出去。结果两人终究不曾一起出门过。

  但只有仅此一次,少爷因为出门谈生意,心血来潮拎了他一块出去。

  那天不知道是什麽节日,那个镇的人总会聚集在一起,像是庆典一样,开店的便宜兜售自家的商品,住家就拿出茶水零嘴来,给过路的邻人享享口福。

  而在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会点灯,点一种形制相当大、合抱有两个忌离这麽宽的大灯,灯是纸做的,一但点了火,就会随著热空气朝天空飞去。

  少爷跟他说,那东西叫作天灯,是连接人与神之间的灯。只要把内心真诚所愿,如实地写在灯上,放到天庭去的话,神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忌离当时十分不解,他所知道的神,并不在天上,而是在神山里。尽管神山里的神也不是真的神,只是修行到神格境界的凡人罢了。

  重要的是,即使是那些神,也无法实现任何人的愿望。

  少爷跟路旁的摊贩买了灯,拉著忌离的手,一起到河边。

  忌离还记得,当时那条河的浅滩旁挤满了人,少爷牵著他的手,好像深怕弄丢什麽重要的东西般,就像当年用水桶,把他从海里一路带回家里那般,小心翼翼地呵护著。

  『愿望啊……』

  他记得少爷拿起毛笔,在灯的糊纸上考虑片刻,半晌笑了起来。

  『人的愿望还真不少呢……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娶得美娇娘、广得荫嗣,还有名利双收、流芳百世……还记得我十九岁的时候,在庙里许多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神能让我活过明年,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不知不觉,我竟多了这麽多无谓的愿望。』

  少爷又笑笑。

  『那时候,我还和神明说过,只消能让我活过二十,那让我一辈子鳏寡孤独、断子绝孙也无所谓。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到了这把年纪,竟没来由的想要得更多了。』

  少爷把毛笔,递向了一旁发呆的他,他也愣愣地接过。

  『来,忌离,就交给你吧!我是个贪得无餍的人,神肯定不会听我的愿望,你来为我许个愿吧,你觉得我最该向老天爷求些什麽,就在上头写些什麽。』

  忌离看著少爷,看著那张不再年轻,甚至略嫌老迈的脸庞。那个时候家里已经没人称呼他「少爷」了,最後一个称他「少爷」的奶娘,也已经在那年冬天过世了。

  但对他而言,对被豢养的水族而言,这个人永远是「少爷」,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於是忌离提起笔,在天灯上,用笨拙的字迹写下了少爷的愿望。

  『愿能找到相伴一生的伴侣。』

  无数的天灯被放到了天上,飞向人类以为神存在的地方。

  忌离还记得,当时周围所有的人类,都和他还有少爷一样,牵著身畔人的手,挂著浅浅的笑容,看著夜空中无数的光点,好像真心相信自己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一样。

  少爷的愿望後来真的实现了。那天返家的路上,少爷遇到了那个女子。

  但只有忌离自己明白,那天在天灯上写下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愿望。

  所以到头来,神终究没有实现任何人的愿望。

  忌离继续往教室走。

  他在病榻上指挥椒爪作案後,就做好了被大寺逮捕的觉悟。他甚至换上了少爷唯一一次送给他、也亲口称赞过那和他的肌肤很相配的蔺草色长袍,坐在床上静静地等著。

  那之後他在大寺的水牢里,水牢虽然是专门拿来囚禁水族的地方,但同时也是疗伤、休养的好所在。更何况他的牢房,是经过他那个身为龙王的兄长协调,整个寺牢里最清幽舒适的,能够让他充分地净化体内的积毒。

  他的身体逐渐康复,病况一天好似一天。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病,自始至终从未好过。

  忌离端著那盘司康,缓缓走上了通往教室的楼梯。

  他带著病离开了寺牢,在释囚会议上,每个长老都以为他的病好了。

  大柢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在小时候那些模糊的记忆里,每个忌离身边的人,包括服侍他的仆从、护卫,包括他那被水族公认为历代最英明海主的兄长,都觉得他是个可爱的乖宝宝,任人揉捏欺负也不懂得还手。

  特别是椒爪……那个相当於是自己保母的人。要说这整件事情里,有什麽人是忌离真正感到过意不去的,那就是这个人了。

  最初忌离只是因为自己病到爬不起来,只能借助椒爪的手脚,把那对母女从少爷身边带走,他也很清楚,一但椒爪对普通人类做了这些事情,他肯定也逃不了重罪。

  但即使被利用到这个地步,即使因为自己的缘故,在暗无天日的水牢受了将近百年的折磨,那个男人,还是把自己当作全天下最无辜的少主、最善良的水族。

  就连那只神兽……那个叫尚融的男人。忌离看著那些司康茫然地想,他总是说自己尊敬他、喜欢他。但忌离无法明白,尚融究竟尊敬他、喜欢他什麽地方。

  他明明只是个,病到不敢让他人正视、连自己都不敢正视,污秽又胆小的男人而已。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後悔。

  至少不能後悔。

  忌离走到挂著「执事吃茶」招牌的教室旁,但那里的气氛却让他也感觉到不大对劲。

  那些聒噪的女学生全都消失不见了,整个教室里空荡荡的,桌上还留著吃到一半的司康和蛋糕,让忌离觉得十分浪费,他放下托盘,顺手把它们一个个拿到口边解决掉。

  他坐在教室的讲桌上吃著蛋糕,越吃越觉得不对劲,教室里太静了。

  秉烛番外 初识

  忌离之章番外 初识

  忌离走到了长廊末端的阳台旁。

  似乎因为是中秋的缘故,窗外的月亮特别圆。只是因为天气不大好,望上去全是一层层厚厚的云,月亮只偶尔露点脸,便又隐没到了乌云之後。

  忌离用指尖触摸著阳台的木制栏杆,这里还真是老旧的可以,送他来这里的那条东海蛟龙说,这间庙已经有四、五百年历史,经过不断的重建再毁灭,毁灭再重建,许多部分也能称得上是古迹了。

  忌离有些迷惘,他看了眼身上这件中古运动服,是人类的衣物,他不知有多久没穿过人类的衣料了。他从大寺出来时连件衣服也没穿,当然也没有带行李,这些东西都是一个自称归如土地神的人类拿给他的,还说是他外叔公小时候穿的。

  他动了动五指,手腕上没有符籙束缚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忌离的肌肤上还留著大寺水牢那种阴森的触感,让他格外有种不真实感。

  八十年前的回忆……那些属於他的过去,多少在水牢里变得模糊。但忌离仍旧记得,心口那一块地方,曾经剧烈地疼痛过的感觉。

  接下来的百年……依那个头上夹著发卷的欧巴桑长老的说法,是到这一任的土地公天年将近为止,他都要待在这个地方吗?

  待在这里,要做什麽……?

  离开这里之後,又会被送到什麽地方去?

  「妖神就算跳楼也跳不死的吧,何况这地方只有二楼。」

  忌离吃了一惊,背後传来的嗓音异常低沉浑厚,让他有再一次遇见那个人的错觉。

  他把身子从栏杆外缩回来,还来不及转过身,肩头就被人无礼地握住了。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妖神?水族?」

  忌离难得有些惊慌,他微微仰起视线,眼前的男人外型高大,大约高出他足足半个头,有著一双轮阔深邃、平心而论极为英俊的脸蛋。身上不知为何穿著紫红色的花衬衫,脚上踏著蓝白相间的拖鞋,脖子上还有条金项鍊。

  除此之外男人体格倒是很好,忌离隐约看得出来他也是雄妖,但他的人类外型却比任何一个人类来得完美。就算是花衬衫也遮不住布料下起伏的肌肉弧线,忌离活到两百多岁,还是第一次对什麽人有这种油然而生的恐惧感。

  大概是见忌离没有回答,那个雄妖忽然笑了一下,伸出手来,忌离以为他要攻击自己,忙并拢右手食指和中指,水丝已在指间缠绕。

  「你戒心很重,这是好事。」

  见忌离一脸戒慎恐惧的样子,那个雄妖笑了笑,他大掌一捏,竟然握住了忌离还在施展易术的手。

  忌离没料到他如此大胆,他的水行不是普通的自来水,每一道水流都锐利如刃,这个男人竟这样毫不在乎地握在手里。忌离也不是普通人,他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道行肯定比他高上不知凡几。

  「抱歉,只是例行公事,我得确保每个进庙里的妖神,不会威胁到小衍的安危。」

  忌离还在发怔时,雄妖便放开了手。

  「该是自我介绍一下的时候。我叫尚融,兽族狍裔,家乡在神山东方的钩吾谷。算是……小衍的监护人吧。」他不知为何自嘲地笑了笑。

  忌离退开一步,保持距离看著他,「小衍……是谁?」

  他感觉那个叫尚融的雄妖似乎怔了一下。「小衍就是这个庙的土地神,你的管理人。昨天他不是当著大家的面向你自我介绍过吗?」

  忌离实在不大记得,说实在的,人类在他眼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除了他的少爷,没有人是特别的。」

  「也罢,我也不是来考较你认得多少人的。」

  尚融低低地笑笑,忌离见他又往自己逼近一步,忽然把唇凑近他耳边。

  「你,还是个处子吧?」

  忌离吃了一惊,蓦地抬起头来,望向尚融带著笑意的眼眸。

  他在水牢里待得太久,从前被少爷养在府邸里,就已经不大擅长与人应对进退,现在与世隔绝这七八十年,忌离开始怀疑,是不是时代早已经改变了,连这种事都可以像「今天吃饱没?」一样随意问出口。

  未料对方看见他的反应,忽然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出来。

  「你也真有趣。」尚融笑到了两声,「正常人听见这种问题,应该会气到跳起来吧?我还等著你用刚才的水行在我身上戳两个洞呢!怎麽你一副小学生被老师问问题答不出来的表情,真有趣,你真是个怪人。」

  尚融的话说得忌离浑身一颤,他不由得垂下了头。

  「我……我果然,很怪吗?」他难掩落寞地说。

  尚融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他打量著忌离那张苍白而阴性的脸蛋,半晌竟伸手把他下颚抬了起来,「怪是怪了点,不过挺可爱的。」他笑著说。

  「你也不用担心,被关上百年的妖神,有点怪是当然的。想当初我刚出神山时,也是一整个不大适应人类的生活,他们那种生物寿命太短,什麽都变得很快,我才不过待在山里养小孩养了十年,什麽电脑啊、手机啊网路的,以前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全都来了。」

  尚融爽朗地笑了笑,「不过尝试过他们的生活,倒也挺有趣的就是了。你要是想学电脑,可以到我房间里来让我教,我好像就住在你隔壁的样子。」

  忌离迷惘地看著他的背影,从前在那间大宅院里,忌离的整个世界里就只有少爷一个人,家里其他人都怕他。包括少爷的妻子在内,没人会这样一对一地、把他当个普通人一般地说话。

  「不过年纪这麽大的处子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听神农说,你是因为情杀才被判处极刑的?怎麽还会是处子?」

  尚融打趣地问,大概是见忌离忽然脸色一变,这个忌离判断至少八百岁以上的雄妖也很识趣,「不想回答就不用答,我对探人隐私没什麽兴趣。只是看你这麽漂亮的雄妖,竟然是处子,觉得很不可思议罢了。」

  他又撇唇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阳台。

  「假使你哪天开窍了,想要体验一下床笫之间的乐趣,倒是可以找我当你的老师。这种事情,第一次有个好老师是很重要的,晚安。」

  忌离依然没有说话,或许打从一开始,人类世界的语言对他而言,就是个太过沉重的负担。『你还是个处子吧?』这话忌离花了许多时间去品味,只觉他渐渐化成了一根刺,扎进了忌离的胸口,而後慢慢地发疼。

  他是处子,因为他的少爷,自始至终,从来不曾碰他过。

  也不曾,对他感兴趣过。

  忌离有时会想,自己是不是如此平凡,平凡到就算身为妖,也激不起任何人的兴趣。

  尚融本来打算回房间的,只觉有什麽人从身後扯住他的衣袖,回过头来,便看见忌离缩在他身後,把额发胆怯地压在他的花衬衫上。

  「你……请你……教我。」忌离小声地说。

  「什麽?」

  忌离抬起头来,那双清澈如幼兽的眸子仰视著尚融。「教我……不再是处子的方法。」

  尚融眨了眨眼,表情满是诧异。

  「……刚刚那句话,我可以翻译成是『我想跟你上床』吗?」

  忌离没有答话,脸上却也毫无害羞的样子,只是毅然决然地点了一下头。尚融像是想笑,却又觉得这时候笑不适当的样子,他用手掩住了唇,微微别过了身,又转回头来望著忌离那张俊秀的脸,眼神稍微认真了些。

  「你知道,我是兽族人。兽族都是肉食主义者,对於猎物的邀约,向来不会轻易拒绝。」尚融说。

  忌离依旧扯著尚融的衣袖,像是向父亲要糖的孩子般,他什麽也没开口,只是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尚融。

  尚融似乎被他打败了,他抓住忌离的肩头,把他压到墙边,居高临下地俯视著他。

  「你呀,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家养大的水妖,但世上哪有见一次面就拉著对方要求上床的水妖啊?你害我对水族的刻板印象都幻灭了。」

  他半开玩笑地说著。但这说法似乎正好戳到忌离的痛处,他不由得低下头。

  「我……是人类……养大的。」

  「人类?像你这麽漂亮的水妖,怎麽会没事跑去给人类豢养?」

  尚融怔了一下,随即又搔搔额发。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不过妖会自愿让人类豢养,唯一的可能是妖思慕那个人类,豢养你的人,是你思慕之人?」

  忌离的头垂得更低了。「不喜……欢。」

  尚融没听清,「什麽?」

  忌离苍白的指尖始终扯著尚融,他捏紧那件棕榈叶图案的花衬衫,紧到双手微微发颤。尚融听他一边说话,一边嗓音也跟著颤抖起来:「不喜……欢。我……不喜欢,人类……人类,不喜欢……我。我……」

  尚融诧异地看他艰难地揣模著字句,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却已一片模糊,即便是他,也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你叫什麽名字……?」他忽然问。

  「……忌离。」忌离小声地答。

  「好吧,水妖忌离,要我教你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二件事情。真是的,小衍一定会骂死我的。」

  尚融的手,缓缓搁到忌离的下巴,用大姆指把他泪湿的脸抬起来,盯著忌离那张稍嫌阴柔的脸蛋看了一会儿,原因不明地又叹了口气。

  「第一就是,我们兽族有个传统,就是幼兽一到了发情期,就会由族裔里的长辈教导,迈入成人的第一阶段,以防发情的兽不得章法,跑到别族去残害人家子女。一般是母教子、父教女,不过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从小没娘,所以是我家老爸教我的。」

  尚融解释著。「族里为了避免有奇怪的兽迷上这种形态,造成传宗接代上的困难,所以教导严禁重覆第二次。所以我们的关系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明白了吗?」

  忌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第二件……呢?」

  尚融忽然逼近他,忌离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身体一轻,竟已被尚融拦腰搂了起来,一路往房间的方向走。

  「第二件就是,觉得有生命危险时,要记得叫救命……否则我不保证你明天能够活著爬下我的床。」

  一年後的某天晚上,众人围在交谊厅的电暖炉前,听著尚融说这件陈年往事。

  顒衍首先露出不屑的表情。「不是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吗?」

  「那次是教导关系,那次之後我和离之间就变成情人了,情人当然不限次数。」尚融振振有辞地说著,看著窝在自己膝上,像只大猫一般乖巧的忌离。

  「对吧,离?」

  忌离顺从地点了点头,竟陵便在一旁托著下巴说。

  「所以说,你们也是见面第一天就上床嘛!还批评我和衍。」

  「罗唆,我那是酒後乱性,跟你们那种和奸的才不一样!」顒衍脸都涨红了。

  「我听不出来哪个有比哪个更好啊……」一旁的久染掩面了。

  「这麽说,尚融大哥的第一次,是跟自己的爸爸吗?」秉烛忽然默默地举手发问。

  交谊厅里忽然一片静默,直到尚融自己咳了一声。

  「这是兽族的传统,就像父母会教导子女如何猎食一样,交配与进食原则上对兽族而言是一样的,没你们想得这麽严重。」尚融说。

  众人表情都有些微妙,这时秉烛又举起了了手。

  「那尚融大哥是在上面的那个,还是在下面的那个啊?」秉烛问。

  交谊厅里再度一片静默,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每个人都避免用正眼去看坐在长沙发正中央、看起来脸色有点阴沉的尚融。

  「……当然是上面的那个。雄性的被教导者必须处於主动的地位,否则就没有教学的意义了。」尚融扯了扯唇角。

  众人明显一齐松了口气。秉烛开口还想要问些什麽,却被竟陵从旁边踩了一脚,他看著拚命朝他使眼色的鸟妖,只得困惑地搔了搔额发。

  顒衍见尚融搂著忌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忽然想到,如果说被教导者必须处於主动的地位。那麽尚融和忌离的第一次,尚融不就是……

  顒衍看著尚融宽大的背影,觉得还是把那两人初识的细节,当作是这间土地庙永远的秘密好了。

  —初识 完—

  秉烛夜话 168

  他坐在教室的讲桌上吃著蛋糕,越吃越觉得不对劲,教室里太静了。

  他再怎麽少根筋,也知道今天是园游会,是属於人类的庆典,而且那个叫桃惜的小女生,对这个庆典似乎花了很大的心力,不会就这样抛下这个吃茶店不管才对。

  忌离於是吃掉手里最後一块蛋糕,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站在窗口张望。他发现远方体育馆附近,有一群人集中在那里,那些人一个个神色惊慌,感觉像发生了什麽大事。

  忌离低头一看,才发现教室的走廊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迤逦的血迹。

  妖类对血通常敏感,忌离判断那是属於人类的血。他解下做蛋糕时的头巾,顺著那道血迹,缓步往长廊末端走去。

  长廊上依旧空无一人,忌离发现那道血迹一路通往屋顶上,他心里更加疑惑,抓著扶手一步步往上走去。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上,听起来格外清晰。

  忌离推开了通往顶楼的门,地上的血迹到这里似乎就断了,他探头张望了半晌,却不见屋顶上有任何人。而且这屋顶似乎很久没人使用了,到处是雨水造成的青苔,还是黑色的污泥,让爱洁的忌离不怎麽想靠近。

  忌离转过身正想离开,蓦地耳後风声剧起。

  他吃了一惊,好歹是修行了上百年的妖神,虽然忌离的长处向来不在体术,多少还是有一定的水准,他忙向墙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