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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阅读

  这些年以来,芬妮是最清楚桃惜笨拙的人,跳个箱都可以把体育馆搞得天翻地覆。

  这种动作,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好朋友做得出来的。芬妮茫然地想著。

  桃惜一句话也没说,她被芬妮情急之下推开,双足在墙壁那头一点,竟像武狭小说里的高手一般,很快地回过身来,对准芬妮的眼睛就是一刺。

  这回芬妮总算感觉到危机,她低低地尖叫了一声,反身打开了仓库的门。

  但桃惜似乎没打算放走她,她单手快若闪电地伸出,穿著燕尾服的身形著地一滚,压住了芬妮的身体,然後举高手里的原子笔,对准她的咽喉刺去。

  「小桃!」

  芬妮大叫出声。她身上的桃惜似乎顿了一下,高举在半空中的原子笔也跟著停了下来。芬妮趁著这个空档,往旁边一滚,躲开了紧接而来致命的一击。

  芬妮狼狈地著地退出仓库,她四肢发抖,嘴唇不断哆唆,被刺中的脸颊淌下鲜血,还在隐隐作疼著。

  她看著仓库内仍旧握著原子笔,宛如拿著菜刀,像杀人魔一般缓缓直起身体的桃惜,没戴眼镜的双眸闪著异样的白光,终於懂得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什麽了。

  「救、救命啊——」少女扯开嗓子惨叫起来。

  归如高中的体育馆内,现在正挤得水泄不通。

  原因不为别的,每年园游会最大的重头戏,拳社和剑社的友谊赛,就快要开始了。

  知诚换下了女仆装,穿著道服,跪坐在体育馆的休息室地板上,闭目养神著。

  这几天因为有个奇怪的新房客住进他们家,知诚著实费了不少精神。

  因为新房客不但食量大,还很爱喝酒,知诚最近就每天晚上被那个醉鬼大叔拉著,聊他们家那位「少主」的琐事,从小时候包尿布到睡觉的样子有多麽可爱等等。

  知诚不由得庆幸他家老爸还在云游四海,这几天都没回家里,否则还真不好跟家长解释。

  本於捡到的东西绝不轻易抛弃的原则,知诚决定在他找到那个「少主」之前,都要好好负起照顾这个好像和社会有点脱节的男人的责任。

  而且那个奇怪的男人,在听说归如高中有园游会,归如的乡亲父老都会来参加後,竟坚持要知诚带他去。

  本来知诚以为他是歪国人,只是想要凑凑热闹,也不好扫了他的兴,便勉强同意了。

  没想到当天早上,那个金发男竟然戴了墨镜,还偷穿了他家老爸的欧吉桑汗衫,把自己打扮得怪模怪样,活像间谍一样鬼鬼祟祟的。

  知诚把他带到学校,本来想带他到处参观参观,尽一下地主义务的,但一回头却发现金发男已经失踪了。

  虽然不认为他是坏人,但知诚终究担心这个外表强悍、内心却少根筋的男人,会在园游会里闹出什麽乱子,只得抛下女仆咖啡厅的工作,匆匆追了出去。

  但事实证明这个金发男不仅人怪,连身法也十分神出鬼没,等他追到长廊末端,金发男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在校园里找了几圈,都找不著椒爪的身影。这时候友谊赛的时间已经快到了,知诚只得暂时放弃寻找这个怪人,换上道服匆匆进了比赛场地。

  只见顒衍走进了拳社的准备室,拳社成员纷纷聚集起来,知诚站起来走到最前头。

  「老师,今天就麻烦您了。」他朝顒衍鞠了个躬。

  顒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遗憾地念了句:「已经换下来了啊……」,但他很快恢复常态,站直了身点头回礼。

  只见几个拳社成员也回过身来,朝他深深地一鞠躬。顒衍看著这些孩子认真的眼神,长长吐了口气。

  他瞥了眼乖巧站在行列末端的秉烛。他也已经换下执事服,穿著比赛规定的道服。

  「主将秉烛,出列!」顒衍打起精神念著。

  秉烛挺直了身躯,缓慢地走到顒衍身前。顒衍记得秉烛刚到宿舍时,身高才不过到他的下巴。现在不知道怎麽的,竟似长到他的眼睛高度,甚至和他一般高了。

  虽然不知道秉烛究竟是什麽生物,但眼前的秉烛,确实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嗯,咳,我知道大家努力了这麽久,全是为了今天。」

  顒衍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比赛这种东西,尽力就好了,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我要是说这种不负责任漂亮话的话,就太对不起你们的努力了。友谊赛据说我们输了八届,今年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他妈的如果还赢不了那些耍剑家夥的话,不是太没有天理了吗?」

  拳社的社员全都笑了起来。顒衍一拳打在墙壁上,用低沉的声音吼著。

  「今年一定要赢!如果大家敢输的话,我就脱光衣服裸奔归如高中一圈,听见没有!」

  秉烛夜话 162

  「今年一定要赢!如果大家敢输的话,我就脱光衣服裸奔归如高中一圈,听见没有!」

  拳社里响起了如雷的欢呼声。知诚握紧了身侧的拳头,抑制住掌心的发颤。

  不过他知道,真正让他兴奋的并非胜负,而是可以再在场上见到那个人。

  那个既坚强、又美丽的存在。

  「老师,你知道拳社每年比赛前,有件一定会做的事吗?」

  有个拳社的男学生忽然说。顒衍怔了一下,看著这些青春男孩,脑袋里不由得冒出许多不实幻想。比如说比赛前每个出赛的人亲指导老师一下之类的。

  不过纯朴的归如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顒衍见他们围成一圈,知诚举高了拳头,握紧了摆在身前,其他人就纷纷跟著伸出拳来,把拳靠在知诚的拳头上,就这样靠成了一个圆。远远看过去,真给人一种青春的悸动感。

  即使已经离青春很久的顒衍,也不由得站在旁边莞尔了起来。顒衍看见秉烛迟疑了一下,也跟著把拳头靠了上去,就在知诚的正前方。

  这时体育馆内忽然响起一阵女性尖叫声,顒衍往体育馆看去,果然看到广场那头走来一个身影。

  那个人也没换上道服,就这样大剌剌地穿著归如高中制服,女仆时的假发已经拆下来,露出那一头充满少年气息的短发来。

  顒衍看著一如往常用肩架著木剑,一脸冷漠的竟陵,模样帅气到他完全能理解周围雌性的尖叫声,一时心里全是复杂。

  那个少年是属於我的。

  顒衍的视线顺著竟陵曾经抚摸过的锁骨,一路滑下竟陵结实的胸膛、小腹,他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呐喊著。

  属於我的……属於我的竟陵。尽管顒衍知道那或许并非事实。

  「啊,好帅……」

  顒衍听一旁的三将阿奇捧著颊,露出少女一般的花痴表情。感觉上回的内裤贼事件,似乎让这位少年内心的某个开关完全打开了。半晌又见他坚毅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的心里只有小知,小知原谅我——」

  顒衍看著竟陵肩上的剑,果不其然,正是那天在公园里看到的那把。只觉得胃里一阵酸意翻搅,只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比赛上。

  「归如高中的各位同学、家长、以及归如的好乡亲们,欢迎莅临归如高中第八十六届妈祖遶境园游会。在这里为各位报告今天下午的节目,首先是归如高中历史悠久的拳剑两社友谊赛,下午两点三十分,在体育馆准时举行。再来是三点二十分的……」

  体育馆外拨放著广播,其实不用宣传,体育馆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连二楼的看台也都站满了引颈期盼的少女们。

  顒衍稍微观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到桃惜和芬妮的身影,不禁觉得有点奇怪。桃惜也就罢了,芬妮应该是绝不会错过任何有关知诚的比赛的。

  「各位,合气道社与太极剑社的友谊赛即将开始,两队主将、副将与三将请上前。」

  兼任裁判的是负责归如高中所有班级体育课程的老师,因为他是个完全的秃头,所以包括顒衍在内,学生们都叫他大秃。

  秃头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裁判站台上。顒衍见秉烛握了一下拳头,领著知诚和阿奇,一如往常自然地走向前。

  秃头看向竟陵的方向,只见剑社的人在体育馆後方就站定了,竟陵一个人背著剑走上前,一路走到了秃头的右侧。

  顒衍本来以为竟陵会跟他搭话,至少多看他一眼,像漫画里会有的电石光火背景线那样。但竟陵完全没注意到他似的,视线反而移向了站在最前端,一脸诚恳的秉烛。

  「你是剑社的主将吧?你的副将和三将呢?」秃头问竟陵。

  比赛是采三对三,按照主将、副将、三将的顺序,哪一边的成员输了就退下场,换下一位上来,一直打到无人可战为止的团体赛。

  竟陵的眼睛依旧不离秉烛,他微微扬起下颚,对裁判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佣懒笑容。

  「没有副将。」

  竟陵说著。秃头用不解的眼神看著竟陵。「没有副将?」

  「剑社的副将和三将都因为腹泻不止而弃赛,今天的友谊赛,由我一个人出赛。」

  竟陵把木剑的剑身贴在颈侧说,回头看了眼剑社的队伍,只见原本担任副将的学弟举头看著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显然收受了相当的胁迫或贿赂。

  拳社这头的人都吃了一惊,顒衍终忍不住开了口:「你要一个人打我们三个吗?」

  竟陵却连理都不理顒衍,他仍旧看著裁判,「如何,应该没关系吧?反正只要我下场,剑社就算输了,这对对手而言,没有任何不公平的地方。」他转头凝视著站在顒衍身侧的秉烛,又补充道。

  「……当然,如果拳社觉得不公平,也想要一对一的话,我们也是很欢迎的。」

  秃头似乎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搔了搔六根清净的头胪,徵询顒衍的意见。顒衍看著依然背著剑,满脸冷淡的竟陵,艰难地点了点头,「就照陵……照剑社的想法吧!」

  整个体育馆都是鼎沸的人声,不少学生是从班级或社团摊位跑出来的,顒衍见看台上花花绿绿的,有人穿著鬼娃娃花子的装扮,也有穿女仆装、执事服的,还有棒球和篮球队的人。现场弥漫著兴奋的气氛,每个人都在议论著场上的选手。

  秃头简要说明了规则。归如高中的拳剑友谊赛一向采自由搏击制,规则是可以使用任何手法击倒对手,从一般的拳脚到摔角、到规则认可的武器都可以使用。总分有十二点,先驰得点者胜,

  规则中对於每种「击中」都有详尽的定义,除了场外击倒是十二点外,其他的击中根据强度不同,都会有不同的得分。

  顒衍见三将阿奇绑上微妙的粉红色头带,踏前一步,半晌又忽然回过身来,跑过去牵住了知诚的手。

  「小知,等我打赢这场,请、请你回家乡跟我结婚!」

  拳社的人包括顒衍和秉烛在内都跌了一下。但知诚似乎完全把这句话当成玩笑话,或是儿时玩伴拿来打气的花招,他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诚恳地反握住阿奇的双手。

  「嗯,你要好好加油!」

  得到知诚打气的阿奇整个心花怒放,踏著信心满满的步伐往前走去。

  竟陵仍然站在场上不动,甚至把剑从肩上拿下来的意愿也无。阿奇在竟陵面前一公尺站定,摆起了空手道的预备姿势,一边还大声地说:

  「来吧!尽管放马过来!我要乾净俐落地打败你,让知诚认同我的实力!」

  竟陵对阿奇的挑衅充耳不闻,只见秃头站到裁判台上,才吹响了哨子,双方连鞠躬都没有,阿奇的便一记俐落的手刀,凌空朝竟陵颈侧的空隙劈去。

  体育馆里响起了一阵惊呼声,竟陵依旧把剑背在肩上,他唇角微扬,一直到阿奇的掌缘切进他四肢伸展范围时,也就是所谓的有效防守圈内时,竟陵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但阿奇的掌风到竟陵的肩线时就停了,看台上的少女们眨了眨眼,一时还无法分辨发生了什麽事。只听阿奇一声闷哼,忽然抱著肚子,在竟陵的身前跪倒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原本一直维持背剑姿态的竟陵,不知何时已把剑拿在右手上,剑身不偏不倚击中了阿奇的小腹。竟陵的力道当然非同小可,阿奇的额上顿时全是冷汗,连张口叫痛就来不及,下一秒竟陵抽起剑身,对准阿奇的胸口就是一记重击。

  只听一声惨叫,阿奇一边拉著嗓子喊著「知——诚——」,然後便像是星星一样,飞到天边闪烁去了。

  「场外击倒,十二点!剑社先驰得点,由主将取得一胜!」秃头宣布。

  「唉,果然是这样啊……」

  顒衍绝望地扶了一下额。虽然知道以阿奇的实力,肯定连竟陵的衣角都碰不到半点,但没想到竟陵真就这样不留情面。去年竟陵在场上时,开头还让过知诚几招的,出招起来也没那麽狠。

  顒衍看著委顿在墙边,正被友善的团员们紧急救治的阿奇,看来今年竟陵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给顒衍的社团好看了。

  「竟陵……」顒衍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见我方的三将如此容易就被击败,知诚似乎受到相当程度的打击,整个脸色苍白了一圈。顒衍终究比较担心知诚,他看了竟陵一眼,凑上前去,在知诚耳根旁说:

  「尽力就好……那家伙最近情绪有点暴躁,小心别受伤。」

  秉烛夜话 163

  「尽力就好……那家伙最近情绪有点暴躁,小心别受伤。」

  知诚有些讶异地看了顒衍一眼,半晌点了点头,握紧拳头站了出去。

  「剑社主将对拳社副将,比赛预备,双方鞠躬!」

  这回秃头终於懂得在双方开打之前喊道。知诚走上前去,对著竟陵深深鞠了个正躬,但竟陵却一动也不动,只是居高临下地看著知诚的後脑杓。

  知诚也不在意,站在期待已久的对手前,对象还是竟陵。知诚不知为何,两手十指都跟著颤抖起来,然而这并非惧怕的颤抖,知诚看著竟陵那张俊俏得找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忍不住开口了。

  「竟……竟陵学弟,我们又见面了。」

  知诚说了打腹稿打了很久的话。「很高兴……很高兴能有再一次和你对打的机会。自从去年败给你之後,我就一直很想再跟你打一场。」

  知诚说著还垂下了首,脸颊上有微不可见的微红,「能在毕业之前实现这个愿望,真的很开心,无论输赢,我都会记得这场比赛的。」他诚恳地说。

  竟陵看著知诚朝他伸出的手,半晌从鼻尖哼了一声。

  「别再浪费时间了。」

  竟陵重新把木剑背回肩上,声音越发冷漠,「听说你们今年不是有王牌吗?就是那个女生班的家伙,那就快点派他上场。特别是你,叫什麽名字来著?去年不是才被我打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吗?跟我打过的赌,莫非你不记得了?」

  知诚脸色青了青,竟陵看著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虽然知道这很愚蠢,但知诚对於这个从小到大,唯一在武术场上击败过他的对手,说实在的知诚竟有一点期待,竟陵会像自己对他一样,把他的存在深深印在心底。

  没想到竟陵竟连他的名字也不记得。知诚失望之馀,刚才的兴奋感不由得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怅然若失。

  竟陵看著他失落的样子,不由得十分不耐烦。他承认先前他对这个人类雄性确实有点兴趣,不然也不会甘冒风险,从妖鬼的手里救他出来。

  但现在,比起知诚的灵元和肉体,竟陵满脑子都是顒衍和秉烛的事情。就算是尚融等级的美食摆在他面前,竟陵也没有馀力去垂涎。

  所以与其说是对知诚感到烦燥,不如说竟陵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烦燥。

  但他当然不会在这里说出来。竟陵把剑尖指向地面,用手拨起额发,「废话少说,快点开始吧!」

  秃头吹了哨子,知诚收起脸上的落寞,蹲低马步,右臂伸直,掌心正对著竟陵,阖上了双目。

  体育场里现在最紧张的人莫过於顒衍了。他看著知诚的架势,知诚是合气道准四段的高手,而且顒衍知道他也是空手道黑带二段、柔道也有蓝带的程度,也学过一点摔角,在他这个年龄可以说是相当难得。

  他也知道知诚家里相当普通,父亲是个普通的神棍……普通的庙祝。能够练到这种程度,除了知诚本身的资质外,靠的就是苦练。

  顒衍从没见过像知诚这样死心眼的孩子。他自己对学东西从来没什麽毅力,小时候尚融教他什麽,他热衷起来进步飞快,学东西的速度连尚融都吃惊。等学得差不多有个形了,马上就觉得腻烦了,抛到一边连理都不理。

  像学电脑也是这样,顒衍本来对ipad2热情满满的,现在觉得他不过是一块可以切水果的铁板,除了上聊天室以外根本很少动它。

  知诚双手开拔,稳稳凝视场中心的竟陵。裁判吹哨子後,双方一时都还没有动静。体育馆里也安静下来,看台上的女学生门全都屏气凝神,看著静静对峙的两个少年。

  先等不住的人是竟陵,他哼了一声,剑尖保持向下,单手还插在口袋里,人却缓缓走向了严阵以待的知诚。

  知诚相当紧张,他眼睛不离竟陵持剑的右手,眼睛也追随著他的步伐。

  未料竟陵的身影竟忽然消失了。和去年的状况相同,知诚慌忙回过头,找寻竟陵的同时,只觉肩上一阵剧痛,竟陵的剑早已准确地劈中了他。

  「有效击中,三点,剑社得点!」

  体育馆里发出骚动声,知诚按著肩膀,额角淌著汗水不住喘息。只有实际在场上的人才明白,这种武术交战,只需数秒就能耗尽全身气力。

  他抱著肩膀,疼痛的感觉很快漫延全身,和去年的情况一模一样,知诚的四肢有一时完全麻痹,即使知道竟陵正朝他走来,他也动弹不得。

  「我不是说了吗……?」竟陵的声音传入半麻的半规管,显得格外模糊:「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赶快认输下场,搞不好还能保留点体力履行我们的赌约。」

  知诚喘著细气,他滑动左脚,颠颠倒倒地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失去平衡,摇晃地倒往一旁,只得半蹲著闭目养神。

  「赌约……到底是什麽赌约?」知诚咬著下唇问。

  竟陵扬起唇角。「喔,你不记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举起剑来,似乎有意要在这一击里重创知诚,单手挑起剑尖,蓦地凌空跃起,剑尖在空中反持为握,这回击往知诚膝头。还站不稳的知诚根本无从闪避,道服里虽在关节等处都藏有护垫,这一击还是让知诚痛得立时翻倒在地。

  「有效重点击中,五点,剑社得点!」

  「知诚!」顒衍喊了一声,知诚看起来真的相当痛的样子,抚著膝盖窝倒在地上。竟陵却不再给他喘息空间,剑势一收一放,又是一剑刺往知诚的膝窝。

  接下来的场景就和去年差不多,完全是竟陵单方面的剑技演练,竟陵自在地在知诚周身挑、砍、切、劈,把知诚当成笼子里的小老鼠耍,偏偏又不真正击中对方,只打得知诚毫无还手馀地。

  知诚左支右绌,全场都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被打倒了。没想到这回知诚却异常倔强,像是要撑著一口什麽气般,无论被竟陵击中再多次,仍是咬著牙再站了起来,看得全场观众全为他心揪起来,忍不住出声应援。

  「知诚学长,加油!」

  「知诚,不要输!」

  竟陵的表情越来越阴沉,只听他忽然低吼一声,在满场嘈杂声中,剑尖朝知诚脚胫扫去。没想到剑尖才到半途,竟蓦地失了知诚的踪影。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感到背後劲方剧起,竟是被知诚闪到了身後。竟陵虽然很快就後跃避开,但知诚的掌风还是擦过他的脸颊,指甲的部分在他俊秀的脸上划过,淌下一道血丝来。

  「有效击中,三点,拳社得点!」

  体育馆里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拳社那里尤其欢声四起。

  竟陵怔怔地站在那里,手抚向颊上流淌不断的鲜血。顒衍暗叫一声糟,这是竟陵第一次在公开比赛中受伤,他知道以竟陵的体质,数秒之内太鹄的重生赤火就会启动。这种不药自愈的奇景,不在学校里引起骚动才怪。

  「啊,大家看,窗外有飞碟!」顒衍只得唱作俱佳地指向窗外。

  大概是顒衍的演技太逼真,体育馆里还真有不少人往外头看去。「飞碟吗?在哪里啊,顒衍老师?」知诚还老实地问了。

  顒衍呐呐地放下手指,眼角瞥见竟陵脸上赤火稍纵即逝,显然已经自愈完毕,这才抚著後脑杓,尴尬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原来只是飞机啊!我看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竟陵咬紧了下唇,阴沉地站在场中,脸上满是被人类伤害的屈辱。知诚似乎也很惊讶自己竟会一击得手,只觉刚才那一瞬间,竟陵的心情相当混乱,虽然不知道是什麽让他的心境失了清澄,但以知诚的立场,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竟陵自己也还处在震惊之中,他看了一眼跪坐在场边,还在休生养息的秉烛。脑子里不由得又浮现几天之前,归如公园里的那一幕。

  顒衍那张鲜少有笑容的脸,被一个不是他的人压在地上,恣意地欺负著,而顒衍竟还毫无反抗的迹象。

  可恶……

  可恶,明明是他先看中的,明明几乎已经属於他了……

  竟陵一剑快似一剑,不知不觉间,眼前拚死缠斗的知诚,似乎化成了那张天然呆的脸,在和他死缠烂打。

  竟陵低吼一声,一剑顶往知诚结实的小腹。妖神全力的一击,对人类而言当然非同小可,顿时知诚一声惨叫,著地摔了出去,但却在摔出场外线前煞住了身躯。但这也够知诚受的了,只见他唇角淌下一丝殷红,显然是冲撞时咬破下唇所致。

  「小知——!」拳社那头的阿奇叫了一声。

  竟陵整个眼眶都是红的,他以完全算不上是人类的速度逼近知诚,在他惊异的目光下举高长剑,猛往知诚的额角劈去,体育馆里顿时一片惊呼。

  「竟陵,住手,他是人类——!」

  秉烛夜话 164

  「竟陵,住手,他是人类——!」

  然而就在竟陵的剑将要触及知诚的顷刻,体育馆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巨大的声量让竟陵浑身一震,体育馆里的观众也尽都回过头去。

  发声的正是顒衍。只见他满脸讶容,也满脸怒容,一脚跨在栏杆上,胸口上下起伏著,一副就要冲下来挡剑的模样。

  「顒、顒衍老师?」裁判相当惊讶。对普通人类而言,竟陵刚才那击只是特别用了点力罢了,最多就是让对手受点轻伤。

  但只有身为修行者的顒衍等人看得出来,那一剑里头贯注了灵元,要是砍实下去,知诚非死不可。

  竟陵的额角淌下一滴冷汗,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控至此,竟对一般人类用上杀著。他用手扶住太阳穴,硬生生地停下剑势,剑尖离知诚的脖子仅止一寸。

  知诚半撑著身子,盯著竟陵晃动的剑尖,只觉四肢全在发抖,隐约知道自己方才已经由生到死,却又由死到生走了一遭:「竟陵学弟……」他不由得出声。

  竟陵看著知诚那张恐惧的脸,忽然想起就在上个月,他失足跌入观音山谷时,这个人类把他捡回家里,替他梳理羽毛的事情。

  他的眼前浮现知诚那天晚上,趴在鸟笼前,和他说著父母的事时,脸上流露的表情。竟陵眼瞳里的殷红逐渐消退,他看了一眼场外的顒衍,顒衍整个人已经站到椅子上,用严厉的眼神瞪著他和他的剑。

  竟陵忽然觉得十分疲累,也十分可笑。彷佛这整个友谊赛都变得无趣起来。

  「赌约的内容是,要是你今年再输给我一次,就得主动来找我,听我的命令为我做一件事。」竟陵忽然背过身,声音沙哑地说著。

  「……但你不记得的话,那就算了。」

  知诚一怔,只见竟陵边说边逼近自己,忽然回身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腹部上。

  「呜……」知诚刚才拚死缠斗,身体各处状况其实都已经很差了。竟陵这一击目的只在把他扫出场外,没有用上真力,但也够知诚受的了,他当下再也撑不住,抱著肚子一路滚到了墙边。

  「场外击倒,十二点,剑社主将胜!」

  「暂停。」竟陵用低沉的嗓音说。

  竟陵一击得手,脸上却毫无高兴的表情。他把剑纳回背上,握紧拳头走向剑社的休息区,他头发散乱,气息也十分急促。

  本来以为两招之内就能制伏的对手,竟然差点用光了定制时间,不单竟陵自己觉得意外,体育馆里的人也议论纷纷起来。

  顒衍看著竟陵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孩子最近似乎瘦了。匀称的肌肉和纤细的身形,两者搭起来竟毫无违和,反而更有一种惹人怜惜的风情。

  顒衍忽然有股冲动想,想要当著大庭广众冲上前,给他的少年一个深深的拥抱。

  他还在胡思乱想著,旁边却缓缓站起一个身影。

  秉烛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在顒衍身边站直了身躯。顒衍见他的眼睛里闪烁著光泽,目光始终不离还倚著剑歇息的竟陵。

  「顒衍老师,该我上场了。」

  顒衍听秉烛用异於平常、低沉而充满杀气的语气说道。

  「族裔,水族,年龄,一百二十三岁,成年体。有兄长一名,名为向敖,为西海海海主,四十四年前脱离西海,为人类所豢,以上叙述正确吗,妖神向颛?」

  忌离看见自己跪在冰冷的石子地面上。

  他觉得奇怪,隐约知道自己跌入了冥想的梦境里。

  只是在从前,他明明不这麽常作梦的,以他修行的境界,至多只是和尚融欢好过後,疲累之馀,偶然回想起过去那些片段罢了。

  他不确定是最近自己的心乱了,修行遇上小劫,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他看见自己双手被符鍊所缚,五指并直束缚在身後,发鬓散乱地披垂在肩头,身上只披了件单薄残破的褂衣,他从少爷家的病榻被直接逮捕後,就从未更换过衣物,就连少爷送给他的发带都还留在头上。

  他的外表看起来十分疲倦,後颈的地方、小腿的地方,还有手腕露出来的部分,都留著被火狠狠烧过的痕迹,触目惊心。

  那是大寺的长老为了从他口里挖出解开术场的箴字,刑讯留下的成果。

  忌离一向对疼痛没有多大感觉,病恙也好、受伤也好,对他而研都是身外之物,比起心口被人掏个大洞的伤,这样的伤害连让他皱一皱眉头都办不到。

  但忌离也不否认,那个自称大寺三长老的人确实有一套。少爷给他赐名忌离,等於将他的弱点曝露给旁人。

  忌离,忌火,而那个人也充分利用了那个弱点,忌离好几次给逼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紧要关头化成呻吟吞了回去。

  那个箴句,对他而言太重要,他怎麽也不可能剖白给任何人。

  忌离真正惧怕的是另一个人,那个叫神农的二长老,总在他的肉体受到折磨过後,以血淋淋的手法刺激他的精神。

  『你的少爷根本从未喜欢过你。』

  『你所心心念念的少爷,是个没有心的人,人类也好,妖兽也好,对他而言只是可兹利用的工具罢了。』

  『你的少爷不值得你为他做到如此。』

  『即使你杀害他的妻子,他也只是难过个几日,他很快地就会有新的对象。新的妻子、新的爱人,你动摇不了他,甚至也算不上是复仇,因为你在他眼里微不足道。』

  『你连让他後悔也办不到。你连让他伤心也办不到。』

  『你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过了这麽多年,忌离的真身也从大鱼一般的生物,化成了数尺长的巨龙。他不再变回原形,像多数的妖一样,维持著人类的外貌,在人类的社群中生活。

  他摸清了人类每一个器官的作用,包括声带、手脚,当然也包括跨下那个器官。

  他知道人类不只拿那个器官排泄,也靠那个器官获得快感。

  他也逐渐明白,只有人类的雄性,才拥有那样的器官。而雄性从那个器官获得快感的正确方式,则是去寻找另一个雌性,把这个长长的东西埋进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这样那个器官就能得到满足,这也是人类繁衍後代唯一且正确的方式。

  但对忌离来说,他并不想把那个器官放进任一个雌性的体内。

  他喜欢用手碰,那可以让他获得一定程度的快乐。刚发现这种取乐方式时,忌离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常把自己那地方玩到筋疲力尽,再也抬不起头来才罢休。

  但每天晚上,看著少爷的睡容,忌离渐渐地觉得,用自己的手去碰那个小器官,已经无法让他获得最大的满足。

  他渴望著别人的碰触,而那个别人不是其他,正是他每天朝夕相处的少爷。

  他渴望著他的少爷,渴望到每夜替少爷净化毒素的同时,忌离总忍不住公器私用,他爬上床,用跨下的器官蹭著少爷的器官,他甚至把少爷的五指拉到自己的器官上,整夜地磨著、抚弄著,直到那玩意吐出忌离从未见过的白色泡沫。

  那种时候,忌离才会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终究完全属於少爷了。

  但少爷似乎不认同忌离这种获得快感的方式。至少忌离知道,少爷有时候外宿不归,隔天清晨回来後,忌离服侍他入浴,总会看到少爷的器官上,沾有其他人类雌性的味道。

  少爷他,肯定按照人类繁衍的方式,把那东西埋进另一个雌性的体内了。

  有时候忌离会想,如果他和人类的雌性一样(他曾经因为好奇躲在澡盆旁偷偷观察过),拥有那个像是洞穴一般器官的话,少爷是不是就会愿意,从他身上汲取快感。

  事实上他身上也是有洞穴一般的器官的,忌离听说有的雄性偶尔也会使用。

  但显然他的少爷,并不是那种雄性。

  忌离想,那个戴著奇怪的眼镜、满脸冰冷的男人或许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在折磨自己,明知道这是场从开头便一厢情愿的感情。

  但他是水族人,水族人从不後悔。从一而终,无悔终生。

  所以忌离觉得,自己至少不能後悔。

  「水族妖神向颛,你还有任何话想辩解吗?」环绕他的审判席上传来这样的嗓音。

  说话的人坐在左首的最末席,是个长相十分可爱的少女。当初他在阴牢里被刑讯到几乎失去性命时,就是这个长老现身,替他治疗伤势的。

  忌离茫然地抬起头,肩上的残衣滑到手臂上,露出背後水蓝色的龙纹来。打从被带进大寺开始,忌离便彷佛失去了言语能力,一句话也没开口说过。

  他听见少女身边男子冷哼了一声「妖孽」,正是当初负责刑讯他,给予他的肉体无限痛苦的那个长老。

  秉烛夜话 165

  他听见少女身边男子冷哼了一声「妖孽」,正是当初负责刑讯他,给予他的肉体无限痛苦的那个长老。

  男子把背靠到椅背上,交扣著双手,用冷峭的语调说著:「没什麽好审的吧,这个妖做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快点投票议处吧!还留这个杀人犯在这边浪费时间做什麽?」

  「向颛,你真的没有话要说吗?」右首一个轻柔的嗓音发问。

  忌离迷惑地看去,那个人就坐在那个戴眼镜的长老身侧,戴眼镜的长老忌离认识,叫做神农,大千世界里只要是修行者,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

  但是那个神农身侧的人……忌离眯起了眼睛,想看清楚说话的人的面容。那个人穿著靛色的长衫,留著一头同色的长发,手腕和四肢都很纤细,身高也不高,嗓音介於男与女之间。但奇怪的是,忌离竟看不清他的五官。

  那张脸是空白的,彷佛被人强行挖去一般地空白。

  「向颛,你应该还有话要说吧?如果有任何不服或不满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没关系,我们都会纳为判决的考虑。」

  那个人再一次开口。忌离看见神农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麽,他隐约感觉到,这个脸容空白的人,在大寺长老间似乎权力相当大的样子,至少他开口的时候,就连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长老也不敢插口。

  「我……」

  忌离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唇。

  长老议会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呻吟以外,忌离许久没有发过声,只觉嗓音乾涩,喉底全是沙哑。

  「我……叫做忌离,不是向颛。请别用……名字叫我。」

  长老议会上的人都愣了一下,忌离听见那个坐轮椅的长老又尖刻地笑起来。

  「听见了吧?这个妖孽到如今为止还是执迷不悟,还有什麽好讨论的吗?」

  忌离见那个脸容空白的人站了起来,似乎在犹豫些什麽,尽管忌离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反倒是他身边的神农说话了。

  「你在他记忆里读到什麽,不如说出来。这个妖神性格强硬,我和阎魔问了三天,都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来,你在这里再问也是没有用的。」

  忌离看见那个人摇了摇头,纵然没有表情,但奇怪的是,忌离就是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达出来的,那种浓厚的悲悯之情。

  「不是他亲口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那个人说,他转向神农,「……而且我说过了,我不会剽窃任何人的记忆,回忆应当是属於个人的,即便我的神格可以窥见它们,把它们转达给第二个人就是偷窃,无论出於什麽理由,我都不该做这种事,小农。」

  「在长老议会上,可以不要那样叫我吗?」神农的额上浮出一道青筋。

  「啊,所以你果然比较喜欢小神这种叫法喵?」那个人一击掌。

  「……议程继续。」神农推了一下眼镜。

  「整个大寺都知道那是你的小名了,害羞什麽嘛……」

  忌离隐约看见那个人嘟嚷著,然後回过头来,对著他开口:「你想藉由我们的手,结束你自己的性命,对吗?」嗓音里满溢著悲伤。

  忌离依然没有回话,那个人就开口。

  「你确实犯了罪,对那一对人类母女而言,你犯了无可原谅的罪,但我们并没有资格责备你,没有人能责备你。能够责备你、同时原谅你的人,只有你自己。等到你感觉自己活在世上,比死去要更具意义的那一天,或许才是你真正赎罪的时候吧……忌离。」

  那个人说完了话,长长叹了口气,坐回最右首椅上,这时轮椅上的长老又开口了。

  「够了吧,话都说完了没?我们可以开始投票了吗?」他冷冷地问。

  忌离看见神农直起身来,五指交扣在身前,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著。

  「妖神向颛杀害人类母女一案,大寺刑部拟处以极刑。按照往例,需长老会议多数通过,现在请各位长老依次说出你们的决定。」

  他把视线递向末席的少女。少女长叹了一声,她闭起眼睛,终於缓缓开口:

  「我……赞成处死这个妖神。」

  神农把视线往右移,少女右首的轮椅青年立时开口:「我举双手赞成。」

  「我也赞成。」轮椅身边一个穿著女装的肌肉男说。

  忌离茫然地抬起头,看著席上的神格者一个个举起了手,而周围的灯光逐渐旋转、逐渐昏暗……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赞成……」

  体育馆里现在一片宁静。

  秉烛缓步走向场上,一边伸手重绑了道服腰间的带子。而已然休息後重整态势的竟陵就站在那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