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完案,坐在分局走廊的长凳上,陪他们一起来的张总忿忿地对赵玉明说,我怎么知道他不是你们公司里的人?开始的定金也是他来拿的,最后,他领个女的拿着合同复印件,开着你的车,手持你们公司开好了的发票来要工程款,我就是神仙也不知道他是个骗子啊!赵玉明斜了广胜一眼,车是你给他开的啊?广胜怏怏地点了点头。那天老郑请广胜和朱胜利喝茶,半道老郑说,孩子病了在医院里躺着,借车一用……赵玉明叹了一口气,老郑这小子真是个人物,以前跟我合作得还挺顺手……妈的,厉害!发票还是我以前给他的呢……他妈的,这事儿全怪我。广胜的心没着没落的……我真是一个废物。
“广胜,扣你和老牛一个月的工资,你没什么意见吧?”赵玉明停止了哭泣。
“没意见,我他妈真傻逼……”广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就好,哥哥难啊,十万多块呐……我操他妈的人生啊——”赵玉明又嚎上了。
张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间或抬起老鼠一样的眼睛瞄一眼屋顶。
朱胜利双手比划着在跟老牛说着什么,老牛不时看看自己粗壮的手指,干笑两声。
王彩蛾盯着老牛的手指,又冒出一句:娘啊,俺害怕!
赵玉明躲在暗处双肩痉挛,哭声渐小,直到变成呻吟。
天色微明,广胜开车拉赵玉明走到他家的楼下,赵玉明突然睁开了眼:“你把我拉这里来干什么?”
广胜边开车门边说:“老赵,到家了。”
赵玉明抱紧了王彩蛾:“我没有家!回公司!”
王彩蛾伏在赵玉明的怀里直哆嗦:“你还是回家吧,俺不敢跟你回公司,俺害怕。”
赵玉明阴森森地笑了:“怕你娘那个逼呀怕?你以为我要让你陪我呀……滚你妈的!”
王彩蛾嘤咛一声,扭身下车:“你们走吧,我自己回去!哼。”
广胜躺在赵玉明办公室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隔壁住着的王彩蛾不时咳嗽两声,像小猫叫。赵玉明双手抓住窗棂,嗷嗷地学狼嚎。
外面静悄悄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泥腥味,间或还有一两声轻盈的虫鸣。
第十一章 世事难料 第二节
坐在朱胜利的大头车里,广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摆摆手示意朱胜利停车。拉开包拿出手机给老歪拨了一个电话,老歪在那边好象很着急,广胜,人家都来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广胜关了手机,对朱胜利说,去防疫站。朱胜利边掉头边说,操,你现在跟老歪倒是熟得很,不拉角铁了?广胜笑了笑,先帮老歪办个事儿再去,反正耽误不了。车,嗖地拐上了快速路。
“广胜,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老歪的办公室,老歪指着一个红脸堂的汉子说,“这是我老家刘家庄的刘书记,有点事儿想求你帮他办办。呵呵,广胜,你可得帮他办妥了,老刘可是我们老家的父母官呢。”
“别客气,难得书记看得起我陈广胜,”广胜握住了刘书记的手,“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我跟周科是铁哥们儿。”
刘书记显得有些紧张,拿烟的手直哆嗦:“胜……胜哥,老听连科念叨你,胜哥是条好汉。”
听他这么说,广胜有点明白了,这小子找我可能又是街面上的事儿:“哈哈,别这么表扬我,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胜哥,有个人欠我三十万块钱,都三年了还不还我……”
“我知道了,”广胜打断他,这样的事儿多了,很麻烦的,广胜不想搀和,“欠款的事情不大好办,你有证据吗?”
“有,”刘书记从前胸口袋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他承认,可就是不给,说爱咋地咋地……还见不着他的人影。”
“那怎么办?今天你能找到他吗?”
“我找到了他在城里的姨夫,给了他姨夫三百块钱,他姨夫已经把他骗到自己家里了,刚通的电话。”
有钱就是好办事,广胜想,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亲情,为了钱,亲爹也可以出卖呢。
老歪坐不住了,广胜你倒是说话呀,不用干他,你出面吓唬吓唬就可以了,那是一个小蛋子货。
看着老歪和刘书记急切的目光,广胜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这个……他是干什么的?”
刘书记好歹给自己点上了烟,抖着手说:“俺们城南的一个混子……起先我们在一起玩儿过,后来我当了干部就不跟他瞎搀和了,谁知道这小子竟然把我以前跟他合伙作生意的钱‘密’了,放赖啦,你说我能就这么算完吗?”
一个街痞谅他也没有什么道行,广胜把烟头往地下一摔:“走吧,你领我去。”
朱胜利有点紧张:“广胜,要不让健平陪你去?”
广胜扫了他一眼:“操,又不是打架,让他去干什么?走吧。”
朱胜利把车停在防疫站的大院里,三个人上了刘书记的车。
妈的,老农都比咱混得好!坐在崭新的奥迪600上,广胜忿忿地想,听说现在的村书记全是以前的“小哥”!
那个街痞是一个长相猥琐的小个子,一见几个人进来,先哆嗦腿了,期期艾艾一个劲地敬烟。
这是胜哥,刘书记沉声说了一句。街痞的脸马上变成了死灰色,我知道,我知道。
广胜把脸弄成了雕塑模样,盯着他一言不发。广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一般人让他盯上三分钟就得大脑失控。果然,起初街痞还故做镇静地跟刘书记辩解了几句,接着便软了下来,老刘,你先回去,明天我立马还钱。广胜把包猛地往桌子上一顿,包里放着的用做样品的角铁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街痞以为那里面一定是装了一把枪,蓦地打了一个哆嗦。广胜瞅准机会来了一句,兄弟,你不用还他的钱了,现在你是在跟我说话,你没欠他的钱,是欠我的。冲朱胜利一摆头,让他写下来,下午四点以前我要拿到现金。街痞几乎要跪下了,大哥,不用写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先拿一半,剩下的明天我凑齐了,给刘哥送去。广胜问刘书记,这样行吗?刘书记点了点头,对街痞说,知道胜哥了吧,那一半明天我拿不到的话,这事儿我就不管了。
一行人押着街痞去银行取了十几万,然后一起去了海景饭店,那叫一个挥霍。
席间,广胜一直端着架子,老歪和朱胜利又把街痞好一顿吓唬。
醉醺醺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落日的余晖把广胜涂成了一个金人。
第十一章 世事难料 第三节
一冲进急诊大楼,广胜就直奔侧门的包扎室:“大夫,快!我受伤了!”
一位中年大夫看着血人一样的广胜,大声问:“伤在哪里?胸部?头部?腹部?”
“脑袋!”广胜大叫了一声,横身躺上了那张高高的皮子床。大夫似乎不大相信,一把拉开了广胜鲜血淋漓的衬衫,上下打量着,广胜痛苦地哀求:“别看了,别看了……身上没有伤,全在头上……快快!快给我缝针,我的脑浆要流出来了。”
大夫用一把剪刀给广胜剪去挡着伤口的头发,急切地问:“不要迷糊,清醒着!你家的电话是多少?”
我迷糊了吗?广胜眨巴了两下被鲜血迷住的眼睛,没有,广胜我抗“造”着呢,我怎么能迷糊?迷糊的那是傻逼……眼前一片恍惚,似乎有一张红色的玻璃纸挡在眼睛上,很诱惑。广胜的脑子清醒得很,手机还在手里攥着呢……广胜想要给孙明打电话,可是手很沉重,抬了好几抬也没能抬起来,妈的,我要死了……鱼一样地张合着嘴巴,嘟囔了一个电话号码。
吊在头顶上的彩灯飞速地旋转起来,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得ktv包间里的人恍如野鬼。广胜搂着一个赤裸上身的小姐哈哈大笑,他妈的,都给我脱!我要看你们光屁股的样子!回归你们的本色!快!谁脱得快我给他一百!不,两百!操他妈三百!四百!老板,我来啦!疯狂摇头的一位小姐刷地撕下了裙子,一头扎进广胜的怀里。广胜揪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按到了开着拉链的裤裆上面,来,给老子含着!抢喽——老歪耧草一样地把正在陀螺一样摇头的三个小姐搂过来,推向了广胜,陈老板发奖金!朱胜利反身拿过了广胜的皮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钞票,哗地向彩灯扬去——都他妈抢吧!哈哈哈哈!广胜一把推开跪在他腿间摇头晃脑的小姐,老胡!把钱给我放车上去!我不想花这样的钱!那是下午刘书记硬塞在广胜包里的几沓钞票。
疯狂的音乐停了,健平进来关了彩灯,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服务生跪着给大家端上了一杯可乐,倒退着出去了。
“胜哥,药在饮料里了,你们玩儿吧,我出去了。”健平拍拍广胜的肩膀。
“健平,我不吃摇头丸的,”广胜站起来,整理好裤子,“我劝你也别玩那玩意儿了,伤人。”
健平摸出了一个小纸包:“胜哥,我早就不玩这个啦,咱玩‘k’!我走了。看好哪个带走就行了,钱明天我给她们。”
广胜拉住了他:“健平,干什么都行,你不能吸毒!”
健平打开了广胜的手:“胜哥你老了……哈哈,要不人家都说跟你玩儿没劲呢,玩好,明天见。”
“等等!你哪来的钱磕‘粉’?”
“怎么,跟某位大哥‘蹭’不行啊?”
“你……好,你走吧。”
广胜忽然没有了玩的兴致,闷坐了几秒钟,拉着朱胜利就走。
老歪一手搂着一位小姐,冲广胜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跟妹妹们玩猛的。
一间敞开的包房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歌声:
谁来保护我或是伤害我,
带着我逃到黑暗的尽头,
带着我逃到黑暗的尽头等着他……
我在午夜时候回来,
带着忧伤的歌把回忆敲开,
我在这里手提着沉沉的行李,
迷失在我和你未完成的旅行……
广胜的耳朵似乎要爆炸了,头大如斗地走到楼梯口站下了。
黑影里,黄三幽灵一样地闪了出来:“陈广胜,别来无恙?”
这条癞皮狗!广胜眼前一亮,登时感觉四肢发麻,血冲脑门,跳起来一脚踹了过去。
广胜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楼下肮脏的垃圾箱旁边,头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潮水一样地遮住了双眼。
四周静悄悄的,黄三疯狂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弟兄们,给我砸死他!这是一个没人理的老逼!
楼上,闪烁不定的灯光从窗帘投射出来,混在淡淡的雾气里,夜色温柔。此刻,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就在一分钟之前,广胜被一群人殴打。藏在雾里的月亮,依稀像一弯镰刀,斜斜地挂在天边,红得很荒唐。
是谁的手这么柔软?广胜捏了捏握着他的那只手,艰难地张开了眼睛,孙明泪眼婆娑地盯着他模糊的双眼。
广胜,原谅我,刚才我太害怕了……没敢管你,是朱胜利的声音,钱我一直在怀里抱着,一分没少。
健平的声音:胜哥,我刚出去了一会儿你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派人去黄三家了……
你别管……让他们回来,广胜喃喃地说,谁再叨叨这事儿,别说我翻脸。
看着脸色苍白的孙明,广胜的眼泪淌到了脖子上,在血污里冲刷出一道很晃眼的白线。
窗外在打闪,闪电是红色的,但听不到雷声。
天色微明,外面远远地传来环卫工人清扫垃圾的声音。
第十二章 爱恨情仇 第一节
广胜坐在楼下的花坛里发呆。花坛里的菊花好象被霜打过,黄黄的花瓣像一条条卷曲的虫子,无精打采地粘在毛茸茸的花心上;一群忙碌的蜜蜂在早晨的阳光里嗡嗡盘旋;几只蚂蚁沿着花坛中心的一根柱子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它们稳稳精神,继续爬;几位晨练的老头,远远地看着广胜,轻咳几声,脑袋抵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
广胜眯眼看了看米色的太阳,颓然垂下头来……孙明这是第几次夜半出走了?广胜恍惚记不清楚了。
从医院回家,已经是第四天了。广胜脸上的血痂早已清除,只有眼睛还青肿着,有一些淤血。脸还歪着,张口有点不利索。脑袋上的那条缝了十几针的大口子,还在胀痛。后脑勺上的两个小口子有些看不出来了,痒痒的,似乎正在愈合。
广胜是在黎明前打车回家的,他怕天亮了让别人看见难堪,上车的时候脚步有些发飘。
送广胜回家以后,朱胜利走了。临走,朱胜利说他这就去跟赵玉明请假,跟他说广胜病了,这两天不能上班。广胜嘱咐他,别这么说,他会来看我的,那样我成什么了?这件事情,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你就说,我老家有点事情要我回去办,很急,昨晚走的,什么事儿你也不知道,等我上班以后再跟他解释。健平坐在床边直打哈欠,胜哥,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你说句话,我立马找人干他。广胜摇了摇如斗一样大的脑袋,谁也不许动弹,道理我就不讲了,先把这事儿搁下,以后再说。健平苦笑一声,呵呵,哥哥彻底傻逼了啊……那行,我等着,我看你的脸面往哪儿放。
“胜哥,好好对待孙明,”健平出门的时候,这样说,“我没见过这么伤心的女人。”
“放心,我会的。”广胜的心在哭泣。静谧之中,这哭声听起来砰砰的,像谁在敲门。
“广胜,你怎么老是这样?”孙明见健平走了,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广胜心乱如麻,一把抱住了孙明,很用力,听得见自己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两个人都在发抖。
孙明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肩头耸动:“广胜,认了吧……咱再也不能惹事儿了,以后我天天陪着你,我不会让你再出去的。”
广胜抱得她更紧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要一直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孙明停止了颤抖,慢慢从广胜的怀里挣出身子:“广胜,答应我,今年结婚。”
广胜一楞:“你还不够年龄呢。”
“我可以找人帮我改!”孙明直盯着广胜的眼睛,“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我?”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广胜挥动了一下手臂,“我不是早说了吗?要。”
“那就好,我马上找人改年龄。”
“有必要这么急吗?”广胜的心绪很乱……这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以前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广胜马上打住。
“陈广胜,”孙明突然闪到一边,后退了好几步,“你以为我在求你是吧?”
“你别想那么多……我,”广胜头痛欲裂,“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咱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好,我终于明白了,”豆大的泪珠从孙明的眼睛里掉了出来,“你一直都在玩弄我!”
广胜想坐起来,试了几试没成功,索性半倚在枕头上:“明明,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我很伤心……”
“你不用跟我假惺惺的啦!”孙明已是泣不成声,“从一开始你就没打谱要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看看你自己的嘴脸……你整天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把我当成你的玩具,你给过我一丝温暖吗?你找小姐……你夜不归宿,你还吃摇头丸!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我来问你,那个姓黄的为什么打你?你在歌厅找小姐——争风吃醋惹得祸害!你以为你是什么……”
“够了!”广胜忍着疼痛,忽地坐了起来,用手一指孙明,“你给我滚出去!”说完,一咧嘴,蜷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广胜!”孙明哇地哭出来,扑到广胜的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广胜无声地哭了……房间里鸦雀无声,钟表咔咔地走着。广胜的脑子里有个地方,一直在隐隐作痛。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斜照到广胜脚下的时候,广胜已经睡成了一滩鼻涕。
孙明傻傻地瞅着广胜,嘴巴一撇一撇地抽搐着,她在难受,替自己感到可怜,泪水涌泉一般汩汩而下……孙明低下头,让泪水漫过鼻尖滴到地下,嘴唇上的那条清涕耷拉下来,忽忽悠悠像垂吊着的玻璃蜘蛛。
第十二章 爱恨情仇 第二节
一整天,广胜也没有吃饭,闭着眼睛在胡思乱想。现在的我,确切的说是个什么呢?人?虫?或者一根草木?广胜平生第一次的想到了死,我应该去死,我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了……死了就解脱了吗?那么我今生的罪孽谁来替我赎呢?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完呢……一片枯黄的树腿肚子呢。”
“那是,”广胜憋了一天,此刻话格外多,“咱下手早啊,沾光,沾光啊。不过,我真后悔,你说我早几年认识你,哪有她的份儿?”忽然感觉话有点多,连忙遮掩,“我的意思是,人就是个缘分,强求不得……嘿嘿,该谁的就是谁的。”
孙明搡了石小娇一把:“俺们小娇也想跟她广胜哥哥来来呢……嘻嘻,是不是小娇?”
石小娇忽然红了脸:“去,不知好歹,不理你了。”
广胜乜了石小娇一眼,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温情,莫名其妙。
广胜趴在床上,跟石小娇下了几盘象棋,天色也不早了,石小娇站起来:“好好学吧,你个臭手。”
广胜还在琢磨刚才这盘棋为什么输了,讪讪地说:“好汉不赢头三把,你别走,再来,我杀你个片甲不留。”
孙明不住地看墙上的挂钟,石小娇吐了个舌头,拎起包走了。
广胜怅然若失,摸起窗台上放着的一根黄瓜咬了一口。腮帮子疼痛难忍,广胜只好用门牙咀嚼,像一只啮齿类动物。
半夜,一阵嘤嘤的哭声把广胜吵醒了。
孙明抱着双腿,倚在墙上一动不动。
月光下,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在下巴上集成了一个闪着蓝光的水球。
两个人都在流泪,她往地上流,他往心里流。
这一天,从早上六点开始,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实在太长了。
第十二章 爱恨情仇 第三节
早晨睁开眼,孙明不在家。她终于上班去了!广胜忽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头扑向了电话:“喂,四哥吗?我是广胜啊,哈哈,怎么就不能想你了?忙什么呐?哈哈,四哥厉害……没事儿,就是这阵子特别想你。在家吗?好,我马上过去。”
坐在胡四家宽大的沙发上,广胜瞅着面无表情的胡四,沉声说:“四哥,这就是事情经过,你看着办。”
胡四透过眼前袅袅的烟雾,瞪着广胜看了足有三分钟:“广胜,你以为四哥现在还玩社会吗?”
广胜把手拿到头顶上,用头发遮严了那处最大的伤口:“四哥,你别说那么多了,弟弟就求你这一把,帮不帮吧。”
胡四把烟丢到血红的地毯上,用脚捻了捻:“你走吧,我没听见你说过些什么。”
广胜起身就走:“四哥,我听你的消息。”
打车回家的路上,广胜心里很塌实,用报纸包好的两万块钱静静地躺在胡四家的桌子上呢。
妈的,这钱不用白不用!这还是那天刘书记塞在广胜包里的钱呢。除去花了的几千块,还剩一万多,广胜又去银行凑足了两万,直接给胡四送去了。广胜知道,四哥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没有银子,四哥是不会出面的。广胜对胡四说,他要黄三的一条胳膊。胡四一句话都没说,老是盯着墙上的一副字看。那是广胜在监狱的时候写给胡四的,那上面写着:豪气冲天。
“我刚出去了一会儿,你又去了哪里?”孙明看着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的广胜,很有怨气。
“嘿嘿,明明,你快要把我栓腰上了,”广胜讪笑着侧身闪进来,“我去公司跟赵总打了个招呼,别让人家挂念。”
孙明指着放在桌子上的一包零食说:“我出去给你买回来你喜欢吃的东西,自己吃。我得晚上才能回来,好好照顾自己。”
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孙明折身回来拿起了电话:“喂,找谁?哦,赵总啊,他不是刚……哦,他回老家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呢。行,他回来我跟他说说……可能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吧,谢谢你啊赵总,有时间来玩儿,拜拜。”
广胜有些发傻,看着孙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孙明哀怨地盯着广胜看了半晌,一扭头冲出门去。
头还在隐隐做痛,广胜大口喝了一杯凉开水,掀开被子钻进了被窝。
“谁?”广胜拿着还在响着的手机问。
铃声又响了一下,广胜看了手机一眼,咧了咧麻木的嘴巴:“操他妈,‘愚’了我,”按了一下接听键,“喂,说话!我是陈广胜!”
“胜哥吗?你在哪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了过来。
操,又是葡萄!广胜低声骂了一句:“哦,葡萄啊……我在西藏呢,没骗你,这不,新疆那边的演员不合格嘛,我顺道来了西藏。嘿!西藏这边的姑娘漂亮,一个个跟貂禅似的,你不信我让西藏姑娘跟你通话,”广胜捏紧了嗓子,“喂,你好,我是才旦卓玛,陈导正忙着呐……咦?他怎么会骗你呢?让他跟你说话……”顿了顿,又变回了原声,“哈哈,没骗你吧?”
那边说,你可真是个导演啊,我去电视台打听过了,人家说电视台根本没有你这么个人!陈先生,你不要以为我想沾你什么光,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挺有趣才跟你交往的……可能你想多了,我才不管你干什么工作呢。我回青岛了,你来吧?
“嘿嘿,葡萄,我在逗你玩儿呢,”广胜有点脸红的感觉,“不过,我还真的在外地出差,等我回去我去找你玩儿。”
“陈先生,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不管你在哪里,心里有我就成啊。”那边挂了电话。
葡萄可能姓毕,广胜记不大清楚,她跟广胜认识有几年了。那年,广胜和朱胜利在街上闲逛,突然被一阵甜甜的叫卖声吸引住了。在邮电局门口,一个长相淳朴,高高瘦瘦的姑娘正在叫卖葡萄。广胜就过去逗她,美人儿,多少钱一斤枣?姑娘扑哧笑了,老板,这不是枣,这是葡萄。广胜拿起一串来,哇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葡萄?好好好,我得买点拿回剧组里当道具用。姑娘瞪大了眼睛,老板是导演?是啊,胡乱一导胡乱一导,广胜说,省电视台的,现在正在给《水浒》剧组选演员呢。正唠叨着,来了几个城管队员,把姑娘赶走了。去年,广胜在一家饭店里突然又遇到了她,她现在已经今非昔比,言谈当中,广胜得知,她考上了一家艺术学校,现在分配在市文工团当舞蹈演员呢。广胜登时淫心大起,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开始了“攻坚战”,不出两个月,得手了。功夫一般般的啦,广胜跟朱胜利说,他妈的在床上像个木乃伊!就他妈“口活”还行。然后,广胜就跟她捉开了迷藏。不过,闲暇时,广胜倒也时常想念她,这贱人叫得一口好床——哥哥,我要死了!快快,使点劲!妈呀,我受不了啦!再深一点儿……这时候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广胜还是心下一颤,荷尔蒙陡然升高。
放下手机,广胜硬着下身又迷糊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皎洁的月光已经洒满了床头。
孙明站在床下,披着一身水银,幽灵一般地盯着广胜看。
广胜想要过来拉她,孙明一闪身躲开了:“陈广胜,我快要不认识你了!”
“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广胜尽量装得不动声色,可免不了嘴角发抖。
“你以为你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吗?”孙明的眼睛似乎射出了两支阴冷的箭,“你还是陈广胜吗?我真的不敢认你了。”
“别说傻话,我还是我。”
“真的……我快要不认识你了。”
“滚!”广胜突然一阵烦躁:“这个世界谁也不会认识我的!”
孙明转身走了,房门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巨响,把广胜吓出了一身冷汗。
手机静静地躺在枕头旁边,广胜知道,孙明肯定看过他储存的信息了,那里面有很多葡萄发给他的暧昧语句。
夜十分安静,月光一闪一闪地往屋里照。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广胜看着自己在微笑。
第十三章 人世沧桑 第一节
用凉水洗头很舒服,这个习惯在劳改队的时候就在广胜身上养成了。广胜拆线已经两天了,刚拆线的时候,大夫跟他说可以洗头了,广胜没敢洗。万一得个破伤风什么的,我还活不活了?即便是不影响生命,治病我也治不起呀。广胜知道,他现在的存款等于零,除了有套房子,他是纯粹的无产阶级……洗完了头,广胜把脸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家伙看上去还挺精神,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以外,还是蛮清秀的。广胜想,如果我去了外地,再戴上一付眼镜,没准人家拿我当书生待呢。
外面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树叶上细细的露珠在晨曦的映照下,逐渐变得鲜亮起来。
用一个皮子扣把头发扎成了马尾状,夹了包,开门出去。广胜深呼吸了一下,我还是我!
院子里的梧桐树挺着腰板在晒太阳,树叶已经枯黄,时不时飘飘摇摇地往下掉。
走到丽春美发厅的时候,广胜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原来的灯箱换成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水果”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玻璃门上“丽春”两个字已经被揭走了,留下点点灰蒙蒙的胶迹。两个胶迹似乎被人用利器刮过,看上去像晒黑了的脊梁被痒痒挠抓过的样子。门口参差摆着一些西瓜桃子什么的,苍蝇嗡嗡地来回穿梭,好象在说,快来呀,这里有免费的午餐。一个半大老头,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哼哼小曲。见广胜探头往里看,老头站起来,目光热切。广胜记起来了,这不是郭二爷嘛。二十年前,广胜还在小学上学,经常看见郭二爷光着膀子在街上晃来晃去,人们见了他如同见了当年的牛二,纷纷闪避。郭二爷随便走到哪个摊位上,见什么拿什么,人们大气不出一声,任他拿。83年严打的时候,郭二爷进了监狱,后来广胜才听说,敢情郭二爷犯了命案,把一个在街上追打他爹的人给杀了。
“伙计,买点儿什么?”郭二爷看着广胜一脸媚笑。
“不买什么,随便看看。”广胜想走。
郭二爷拿起一串澄黄的香蕉:“伙计,这个好,刚进的,便宜。”
广胜站住了,买点也行,回公司让大家尝尝,联络联络感情:“多少钱?”
郭二爷的眼睛放了光:“不贵不贵,两块八。”说着就把香蕉搁称上了,“一共十八块六。”
“便宜点儿,你没看见我都没跟你还价?”
“兄弟,这已经给你省了三毛钱啦……再便宜我就折本啦。”
“那我不要了。”广胜扯身就走。
“回来伙计,十八,拿走。”
拐出街角的时候,一个穿皮短裙的女孩对广胜挤眉弄眼。广胜问她,多少钱干一把?女孩把眼一翻,一百不叨叨。广胜说声贵了,给你这串香蕉干不干?女孩哼了一声,干你妈去吧,没见过这么穷的鸡巴人!广胜说,咱有钱,我主要是看你的奶子小点儿了……不小!女孩撵上来亮出两只白花花的家伙,这还小吗?给八十咱来来……不行?五十!大哥,三十……
提溜着香蕉回到公司的时候,大家正聚在张屐屋里看张屐做的模特儿。张屐挥舞着双手大发感慨,这才叫艺术!我敢说,哪个商场要了我的作品,他就等着发财吧!为什么?他的眼光有品位!你看咱这块儿处理的,这叫黄金分割,穿什么衣服都有派!别的模特儿能行吗?不是一个档次!老牛摸着模特儿的乳房,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比我的身架还好看呢。朱胜利抱着膀子在一旁嘀咕,好是好,可这成本也太高了,咱做这么一个光成本就五十多,人家买一个还不到三十呢……张屐嘿了一声,这就看你们这些搞业务的本事啦,批量大了,成本自然就低下来了,但是,咱的价格也应该比他们高!这就是市场。
广胜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众人刷地转过头来:广胜,你回来啦!
广胜笑呵呵地把香蕉往桌子上一放:“哈哈,想我吗?我回了趟老家……来来来,吃香蕉。”
王彩蛾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撕开袋子就掰了一个香蕉,没等剥皮就扔了香蕉,尖叫一声——俺害怕!扎煞着双手朝广胜扑过来。广胜往旁边一闪,王彩蛾一下子扑到了墙上,旋即一转身扑向了朱胜利,朱胜利不知所措,一把抱住了她。老牛忽地窜过去,把王彩蛾从朱胜利怀里拽出来,自己搂上了:“彩蛾,别害怕,有我呢……怎么回事儿?”
王彩蛾惊恐万状地指着掉在地上的香蕉:“大虫虫!娘啊,俺害怕!”
广胜走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有一只茄子皮色的细长虫子趴在香蕉上,举着两只张开的尾角。
“操,‘夹板虫’!”朱胜利一脚把香蕉踩瘪了,那条虫子陷在白花花的香蕉里,尾角还在竖着晃动。
“老牛,你他妈给我撒手!”赵玉明黑着脸进来了。
简单跟赵玉明寒暄了几句,赵玉明把手一挥:“兄弟们,给广胜接风——云升餐馆,开拔!”
下楼的时候,广胜接了一个电话,老杜告诉他,李文出院了。
能来一下吗?我想跟你道个别,我要出趟远门,老杜说。
广胜皱着眉头唔了一声,轻轻挂了电话。
第十三章 人世沧桑 第二节
李文放声高唱班歌的情景,一直盘旋在广胜的脑海里……
啊,青春的时光,
风雨中紧抱理想。
我是国之栋梁,我执着追求美好梦想。
啊,青春的时光,
风雨中紧抱信念。
寻找缤纷的未来,携手共创明天的辉煌……
双耳蜂鸣,广胜后脑勺上的几根头发直扎煞。莫名地,广胜有点想玲子,在车上对赵玉明说,我朋友开了一家饭店,跟云升餐馆的档次也差不多,还不如去她那里,熟人还照顾。赵玉明干笑了两声,也行,本来应该去一个好一点儿的地方,这阵子紧张,凑合凑合吧咱……广胜,你是不是看上你说的那个老板娘了?广胜承认了,呵呵,有点儿,老板娘挺性感的。赵玉明哈哈大笑,好!真汉子!
在门口停下车,广胜下来咋呼了一声:“玲子,上酸菜!”
玲子穿着一身不知道是哪里的破工作服,擦着手出来了:“胜哥,今天上不了酸菜啦,我把店盘出去了。”
“怎么回事儿?”广胜抬头看着已经拆除了的门头,有点吃惊,“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好什么?”玲子忽然红了脸,“连房租都挣不出来呢……大春又需要照顾,还是不干了吧。”
“大春还没好利索?”广胜有一种很强烈的怜悯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是没什么大事吗?”
玲子低下了头:“越发厉害了,撞人的司机也找不着了……大春这阵子下不来床了都。”
广胜叹了一口气:“唉,人呐……你给我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抽空我去看看大春……你要去干什么工作?”
玲子抬起头来,眼泪汪汪:“还不知道呢。”
“这样吧,”广胜想了一阵,伸出手来摸着玲子的肩膀,“我给你联系个活儿,送报纸怎么样?”
“那谢谢胜哥了,”玲子往后闪了闪,把广胜的手从肩膀上滑下来,“我给你去写电话号码。”
赵玉明按了按汽车喇叭,探出头来冲广胜招手。广胜走过去,对赵玉明说,再等会儿,你没看见我正在“挂”她嘛。赵玉明哧了一下鼻子,操,广胜来不及了咋的?那女人长个什么样?哭丧着猪肚子脸,像谁欠了她二两挂面!你看那腰身,整个一水桶,你再看那屁股,大象不换!操,这样的女人,就是光屁股围着我转三圈,咱这鸡巴也不带“杠杠”的。广胜瞟一眼王彩蛾,笑道,就是就是,你的马子好。朱胜利接口道,广胜懂艺术,人家玲子性感!张屐蔫蔫地冒出一句,黄金分割。
玲子给广胜送电话号码的时候,顺手拎了一袋垃圾扔垃圾堆里了。
广胜把电话号码夹在电话本里,右手很自然地搭上了玲子的肩膀:“玲子,好好过日子,人生就这样。”
这次玲子没有躲开,定定地瞅着广胜点头。
“赵总,又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云升餐馆门口,一个猴子一样的中年人用围裙擦着手,冲赵玉明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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