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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遗矢嘚氺晶|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3:10:56|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十年梦魇·《死亡之谷》(10)

  有严厉的面孔在前边火光中晃动,刺刀闪闪发亮。黑狗们匍匐前进,然后是纵身一扑。然后是黑黑的双手钳住挣扎的喉咙。然后是捡起枪,继续前进。

  又有一张熟悉的严厉面孔,他把枪扔在地上,伸出双手,表示要加入逃跑的队伍。他说,他早已在心中与秩序的世界决裂。他说,他有人性。

  黑狗们一瞬间有两种意见,一种,不许他加入,甚至该消灭他。另一种,该让他加入。并列举了这张严厉面孔历来与其他严厉面孔的不同之处。

  知识分子依然挥了一下手。

  队伍蛇一般在黑世界残存的秩序缝隙中钻来钻去。

  所有的出口都被探照灯与枪弹挂上了死亡的招牌。

  黑狗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这时青额头顶着额头的大疤出现了。他用手指了一下。知识分子一挥手,大家便依次钻进了一个往常下去背黑石头的山洞。

  里面一片黑暗。摸索着前进。曲曲折折。跌跌撞撞。没有言语。大家手拉着手像珍珠链一样相连着。

  心开始微微发亮。

  知识分子想到了歪歪脸。

  黑暗。他们走了又走。似乎到了尽头。他们停住。他们似乎不用眼睛也知道这里的一切。他们用手在四处摸索着,就有了镐头。

  他们在黑暗中开始刨,就像他们平时在洞里刨黑色的石头一样。

  听见黑石头在黑暗中纷纷剥落着。

  终于,扑通一声,大概是刨通了,通往另一个山洞了。那将使他们有可能逃离这黑世界。

  所有的镐都加快了节奏。终于,有了一个能钻过人的直径了。人们低声地欢呼了一下,黑暗中相互握了握手,准备一个个鱼贯而过。

  突然,后面响起轰轰的可怕声音,接着有通红的大火烧过来。

  知识分子在火光的照耀中挥了一下手:不要慌,一个个过。我在最后。

  人们慌乱而镇静,一个个像虫子一般钻过洞去。火光越来越近,令人窒息的浓烟也涌了过来。知识分子把白帽下的大眼睛推送过去:你还磨蹭什么?

  他最后一个钻过了圆洞。

  然而,熊熊大火就从这能过人的直径喷出来,浓烟滚滚奔涌。不堵住这个口子,所有的逃窜都将失去意义。

  这时,一个人用自己的屁股、身躯堵住了洞口。正是那个叛变秩序的严厉面孔。他喊道: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他像个塞子塞在了那里。残余的一丝丝火焰在这塞子四周的缝隙中喷了过来,照亮了那张因烧烤而痛苦扭曲的脸。

  那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那是灵魂升入天堂前的凄厉呼喊。

  说什么也没用了。知识分子眼睛一湿,他握了握那双正在痉挛的手,就与大家朝前爬去。

  转过几个弯,听见后面有爆炸声,接着是轰轰隆隆的塌方声。很快,一切都沉寂了。火的世界与这里隔离了。人们放慢了脚步,同时想到刚才那张堵在火口的面孔。

  突然,前面的高处又发出轰隆隆的可怕声响。黑狗们侧耳一听,顿时惊呼:不好!

  是水灌了下来。

  是哪儿的地层震裂了?是山顶上的湖水灌下来了?怎么办?

  青额头在黑暗中喊道:不能退,后退只有死!顶着水往前上,活一个是一个!

  人们咬咬牙,黑狗们此时都感到自己变成人了,一个接一个向着陡陡的上面爬着。水像瀑布一样迎面泻过来,戗得他们顶不住。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水越来越大,像奔腾的大河迎面扑来。珍珠链被冲断了,所有的人都被冲散了,白帽下的大眼睛早已昏迷。只觉得一只手臂挽着她,抱着她。四面是水的世界,水的宇宙。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湿漉漉的山洞里躺着。前面,远远的有一隙光亮。大概就是洞的出口?后面,听见哗哗的震耳的流水声。

  他们呢?她问。

  知识分子默默地摇了摇头。

  水与火的洗礼过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过了好久,他搀扶着她,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往前移动着。把生命一点点送出去,把死亡一点点留下来。那一隙光明可望不可即。走了许久,还没走到。

  她走不动。

  他也太累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耀眼的光明下。黑夜已经过去,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照着。

  这是山上,很高,白云在身旁游戏。那边仍旧黑烟滚滚。想必那下面就是爆炸了的黑世界。

  他们刚刚走出漫长的山洞,在洞口外面渐渐睁开眼看着这新的世界。

  他们可以松口气了,他们可以坐下歇歇了,他们可以说说往下的计划了,他们感到身体疲乏到极点了。

  突然,面前响起一声冷笑,出现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一张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在晃动。

  你们真是本性不改,真是红彤彤的敌人!那张面孔一字一字地说道,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白帽下的大眼睛开始战栗。知识分子挺挺地站直了身子,成了一个真正堂皇的男子汉。他把她挡在身后。

  十年梦魇·《死亡之谷》(11)

  想跑?你们跑得了吗?到处是天罗地网!到处是秩序的天下!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平端着枪,另一只手中有闪亮的手铐在晃动。

  知识分子一瞬间在迅速地想:他们怎么堵到这儿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秘密的逃跑出口的?

  严厉而凶残的面孔看出了他的心思,冷冷地一笑:你们瞒不了我们雪亮的眼睛。我们的政策是战无不胜的。说着,他朝后看了一下,用下巴往前做了一个“过来”的指示。

  一个黑脸黑衣、瘦而褴褛的黑狗抖抖索索地从岩石后面片出身来,猥猥琐琐地侧着身走上来。他不敢正视这边的人。

  是你出卖了我们?知识分子愤怒了。

  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得意地冷笑了:你以为都是死心塌地的呢?

  知识分子一拳将那个可耻的黑狗打倒。他只配永远做黑狗,他没有爬起来再做人的资格。

  黑狗在地上起不来了。

  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可怕地扭歪了,他拿枪指着知识分子,命令道:伸出手来。

  知识分子看了看对方另一只手中的手铐,明白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把一只手伸了出去,咔的一声,一只手被铐上了。这是一只右手。

  把你的手也伸过来。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又转向白帽下的大眼睛。

  白帽下的大眼睛看了看知识分子,他用下巴示了一下意。白帽下的大眼睛也伸出一只手,是左手。

  不要这只手,要右手!严厉而凶残的面孔用枪指着。

  白帽下的大眼睛把右手伸了出去,两个人的右手铐在一副铁铐里。即使两个人一起跑,也很难协调步伐了。知识分子只能把姑娘搂着跑在自己身边。

  严厉而凶残的面孔放心了,手中晃着手枪,开始得意起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跑出去。

  他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下的那个黑狗,黑狗翻过身来,仍然没有苏醒。他冷笑着对知识分子说:你还挺勇猛啊,真看不出来,看看你有多厉害?

  他举起手枪敲击着知识分子的太阳穴。

  太阳穴流出了鲜血,嘀嘀嗒嗒地沿着脸颊往下淌。

  怎么样?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冷笑着。

  突然,知识分子抡起左拳,一下打飞了对方的手枪,又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接着,他右手挟抱着白帽下的大眼睛,扑上去,骑在了严厉而凶残的面孔身上,又是几拳,将他结果了。

  白帽下的大眼睛说:我们快走。

  知识分子说:翻翻他身上找钥匙,手铐的钥匙。

  两个人都用自己那只自由的手翻寻着这死鬼的衣服口袋。

  钥匙一大串,试了又试,终于试对了,把手铐打开了。他们拍拍衣服,准备站起来,要赶快逃走,正在这时又听到一个声音:不许动。

  那个被打倒在地的黑狗已经爬了起来,捡起了那支手枪,瞄着他们。

  知识分子无比轻蔑地看着他,然后一步步逼着走上去:你想干什么,你想做条忠实的狗?

  那个黑狗抖抖地往后退着,拿枪的手在战栗:站住,不许过来!

  知识分子并不停步,继续朝前逼近:你敢开枪?

  然而,枪响了。击中胸膛,知识分子摇摇晃晃站在那儿,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挺立着,依然踉踉跄跄地朝前逼近。

  黑狗后退着,被石头绊倒在地,坐着向后滑退着。你别过来!要不——他又举起了手枪。

  白帽下的大眼睛一下子扑上来,挡在了知识分子前面。知识分子猛地将她一推,她跌倒在地。在这同时,枪又响了,第二枪仍然打在知识分子胸上。他带着满身鲜血扑了上去。那个黑狗站起来要跑,却仰身一跌,掉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井中了。听见下面一声长长的尖叫,然后是很深很深地传上来一声摔到底的闷响。

  黑狗被葬送在深深的黑暗中了。

  知识分子在美丽的鲜血中倒下了。血泊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像个平静的港湾在他身体四面漫开。

  他告诉白帽下的大眼睛,赶快逃离这罪恶的世界。他把所有的故事都交给她了。

  她坐在高高的山上发呆。黑土和松枝已将美丽的血泊与壮烈的身躯掩埋了。几把野花被采来了,缀在了翠绿的松枝上。

  这是一个圣洁的花环。这是一个理想的图案。

  她坐在那儿,顶着蓝天和白日,一动不动。

  在那远远的地方,黑烟还在滚滚上升。黑色的世界还在燃烧。

  她已经想不起那里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一片明媚的阳光在她脸颊旁照来照去,一只蜜蜂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她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黑一半白一半的图形。黑一半在狰狞地蠕动。白一半在怯懦地颤抖。各种各样的眼睛出现了,在争着眨动。眼睛消失了,是满天阴森的星星。星星们相互残杀着,纷纷破碎,无数冰冷锋利的冰碴从空中落下来,所有的飞禽走兽都被扎伤扎死,鲜血淋淋地染红大地,松柏树上缀满了白扎扎的冰碴,碰也不能碰。

  她赤身裸体地站立着。到处是锋利的冰碴。到处是疼痛和伤口。到处是死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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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梦魇·《死亡之谷》(12)

  她冷。她孤单。她发抖。她没有爸爸妈妈。她一个人。她是一张薄薄的白纸。

  梦缥缥缈缈过去了。眼前是蓝色的天空,是橙色的阳光。

  她已不再是一张白纸。

  松枝缀着野花覆盖着那敬爱的生命。那里有智慧,有不屈的意志。

  现在,她要继承这一切。

  她打开怀中一个染血的荷包。荷包里有一个婴儿的照片。那婴儿很小,很乖,在哇哇地啼哭。

  那是他留给她的。他说,那是他的孩子。他说,这婴儿有母亲,但已在秩序的世界中死去了。那是一个充满血泪和仇恨的故事。那婴儿还有一个大几岁的姐姐,也在秩序的世界中死去了。那是又一个令他没齿难忘的故事。

  他告诉她,如果她愿意,请她去寻找这个婴儿。他希望她能做这个婴儿的大姐姐。说完这句话,他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长眠在这太阳照亮的高山上了。

  她又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站了起来。她把血染的荷包重又贴身放好。

  要出发了,要走了,她要远远离开这黑色世界了。

  她此刻要去的世界,据说是一片黄色。

  在那里,她要找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她不做大姐姐。她要做小母亲。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1)

  我们已不知道草帽山的故事了,它早已被时间所稀释。当我们拿着画笔,面对空洞洞的画框时,我们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主题。那是:草帽山的夏天;草帽山的寂寞;草帽山的械斗;草帽山无人烟;草帽山真平坦;草帽山在沉默;草帽山被遗忘了;或者反过来:荒寂的草帽山;黄色的草帽山;沉默的草帽山;神秘的草帽山;一条小路通向草帽山;啊,草帽山;我遗忘了的草帽山;等等,等等。

  没有好主题。有的是草帽山那若有若无的形象,它金黄的,像佛的金钵在天地间闪闪发亮,金光万丈;它像一个无比嘹亮的钟声在宇宙间荡荡漾漾地回响,那声音如金光一般无边地弥漫。一只孤独的铁犁犁过广漠的宇宙,留下人间的一切悲喜剧,时空的浪花哗哗地翻卷着,一颗星星在宇宙狰狞的一角闪烁。一切都是残缺的。

  画笔腐朽了,铁犁锈烂了,人间已经翻过一页又一页,一瞥冷冷的目光从深深的太空射来,一切都烟消云散。

  大雪下过了,门前的足迹扫去了,惟见天下一片白了。

  我们都在画框前老成化石了,我们标记着那已然逝去的一切。我们悲哀的、不曾逝去的记忆。

  我诅咒这记忆。

  世界在这里呈现着安静的旋律。黄土就是安安静静地平铺开,很广大很广大,又安安静静地堆起来,成为广大的高原,再安安静静地拱起来,就有这黄色的草帽山了。它像草帽,像馒头,像窝头,像倒扣的大碗,像黄牛高耸的屁股,像女人隆起的乳房。

  宇宙间常常落下尘土,一层层覆盖着它,它朦胧,圆融,模糊,安详,我行我素地占据在天地间。它不言不语,永远像在冬眠一样。

  就有那渺小的生命,赤裸着身体,或披着一张兽皮遮着下身,在这黄土山上蠕来蠕去,芸芸地生活着。你若缩小视角,从宇宙高空把镜头推过去,拉过来,就可以看清他们其实是在有板有眼地活动着,他们用石头的,后来又用铜铁的镢头,把黄土山上刨出一个个洞穴,把干草抱进去,理成居住的地方。渐渐,你可以看见他们在洞穴口做上门窗,就有了文明点的眼睛。你看见他们赤裸的身体,粗毛渐渐褪去,越来越多地遮盖起五颜六色的东西,兽皮,树皮,然后是更软一点的片片。你看见他们在火堆旁沉默地围坐着,弓箭也在一旁土墙上沉默地悬挂着,落满了尘上,野兽已经打完了,火堆也渐渐熄灭了,分散到各个洞穴里了,他们开始在黄土中直接刨食了。用后来很文明、很文明的语言讲,他们已不需要用野兽来搞什么植、动物蛋白转化了,他们直接摄取植物蛋白,他们依靠太阳,直接制造植物蛋白。于是,我们渐渐更加看清他们一年四季的作业了。春天钻出洞穴,在广漠的黄土上散开,星星点点地刨着;夏天炎热的太阳下,他们依然沉默地、荒凉地刨着,弯着腰,像一条条黄皮瘦狗向天地乞着食;秋天了,他们像一群蚂蚁,往洞穴里搬着,囤着。囤满,囤不满,一到冬日,寒风凝冻住天地,他们便蜷缩到洞穴里,在那里熬生命。可能会有一盏盏小油灯,在黑夜里也在熬它的寿数。

  整个天地都黑暗时,就有一个巨大的幽灵悬浮在草帽山之上,俯瞰着一切。幽灵像一盏无光的灯,像没有瞳孔的眼睛,像没有实感的鱼,在冥冥之中游动。

  一阵风吹过来,历史的书卷被火燎过,卷起来了,枯焦了,故事变成一种气息散发出来。那是余音袅袅的,那是若隐若现的,那是无可言状的。

  暗暗昏昏的土窑洞中,一盏昏昏暗暗的油灯在黑糊糊的角落里晃动着。那角落黑得深,潮得深,有如一个无尽的深洞。灯越来越暗,几乎没有光亮,整个窑洞便显得高大,各种影像朦朦胧胧地在黑糊糊的洞壁上笼罩着,像宇宙一样浩渺。

  终于显出一席黑黑的土炕,土炕连着一方土灶,土灶口早已黑洞洞,没有余烬的一丝红亮。油灯在灶上。一根长长的旱烟锅对着它,吧吱吧吱地红着。油灯渐渐萎缩下去,终于耗干了最后一点油,熄灭了。旱烟锅还在一红一暗地照明着一张黑焦枯瘦的脸。核桃纹中布满陆离的影子,眼睛直直的,全是僵化的四季风土。旱烟锅也黑了,听见黑暗中咝咝地响,又听见死亡一般沉缓的磕敲声。脚底板肯定像牛蹄一样坚实。

  于是,就有一阵阵呻吟声从炕上响起。

  核桃一样的男人脸在黑暗中升起,又垂下,又听见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趿拉趿拉,就有脚步声挪到门口,再吱呀一声,寒冷的黑暗扑进来,潮臭的人味溢出去。

  门在背后了,上面是冷冷的星光,四周是静静的山村。男人立在那儿。他木呆呆地想着什么。背后,门内继续响着女人的呻吟声,接着是撕裂的喊叫声。四周的黑夜更显冷,更显静,更显广阔空旷。黑森森的夜空像黑色的冰罩住四方,缀着的星星是冻僵了的眼睛。

  人死了,都升天了。星星落下来,又化成生命。

  身后的门内又有了更惨厉的叫声,接着死一般寂静下去,片刻便响起了哇哇的哭声。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2)

  一颗流星在夜空中掠过。

  浓浓的晨雾渐渐淡化着,散去。草帽山一点点显出它黄融融、圆糊糊的轮廓。几道青色的炊烟慢慢描绘着黄色圆弧线上的天空。一切都那样寂静,深邃得令人恐怖。不知这黎明将孕育出什么。

  他拖着年轻而疲惫的身体来到山下,仰望着那黄秃秃、圆融融耸立在面前的大土山,感到了贫困的广大,自己的渺小。他的衣服已经破烂,胳膊上箍着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膝盖从裤子的破洞中露着血糊糊、白花花的骇人伤口。他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走着。到上山的路口了。这里有一棵老槐树,据说有一万年历史,在枝枝丫丫地标记着古老。槐树下立着一块巨大的黑石。相传是几千年、几万年前从天上陨落下来的,那时天降火龙,轰然震天地。落在了这里,便定住了这里的风水。

  他喘着气站住了。黑色的巨石巍然峙立,上面还镌刻着什么朝代大文人的墨迹。

  他感到悲凉。他是从这山口走下来的,背着书包进入了那熙熙攘攘的世界。他在那里幻想过。他本该是光光荣荣地回来,被前呼后拥着。而现在,一切都被血和火洗去了。

  后面远远传来声响,他立刻惊恐地回顾,瘸着,将自己躲进那黑色巨石后面的山洞里。他祈祷,但愿镇山石有灵,保佑他平安。一瞬间有各种各样荣华富贵的古人的遇难故事金碧辉煌地掠过。

  外面有了汹汹嚷嚷的人群,分兵搜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传来棍棒抽打灌木草丛的声响,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枪栓声。他被这刺耳的声音扎着,好像刀丛上一个赤裸的婴儿,又像油锅中一只鲜嫩的小虾,体无完肤了,都破了,碎了,完了,连打抖的份儿都没有了。

  他摸出怀里的一支手枪,不知是紧握住它呢,还是把它藏到土洞的什么缝隙里。一瞬间,他也掠过了各种被捕的情景。

  洞中黑黑的,前面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光亮。那儿,拐两拐,就通向洞口。嘈杂中,听见有人问:这儿是不是有个洞,会不会是他藏身的地方?

  接着,听见一个女学生的声音:我来看看。

  竟是她!是他熟悉的她!她也熟悉他!她和他都出生在这草帽山。她知道草帽山的一切秘密,也知道他的一切秘密。红彤彤的风暴把他俩一分两半,成了两个对立营垒中的圣徒。

  他全身紧张,握住枪的手嗖嗖地出汗。听见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脚步。一会儿,在那片朦朦胧胧的光亮中雕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短发,苗条的身体。先是侧影,可以看见那微微隆起的纯洁而又勇敢的胸部,接着,又转过来,是正面形象了,看见那美丽的双肩。

  一道手电光直射过来,照在他脸上,照着他蜷缩而发抖的身体,照着他手中平端的枪,照着他血糊糊白花花的膝盖。

  放下枪。听见她低声命令道。

  他拿枪的手放了下来。

  手电筒在他脸上、身上来回照了照,最后,落下来,照着两个人之间的地下,于是,他被刺眼地审视之后,有了平等的视觉。他看见了她的面孔,她盯视着他。她的手臂上有红袖章。她一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也拿着手枪。

  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共同走下山,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共同走上山。然而,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静止地相视着。

  她眯起眼,又盯了他一下,便熄了手电,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在洞外说:什么也没有。

  她倚着一个树墩,手撑着额头在恍惚遐想,这是空空旷旷的山上,荒荒芜芜的一坡坡黄土地。远处的几缕风静静地推送着一朵小船似的白云。天空瓦蓝如洗。

  她领着人又到山上搜寻了一番,队伍便撤退了,到别处去风卷残云如画了。她一个人留下了,在这草帽山肩负着煽风点火、扎根串联的使命,同时继续监视他的逃回来的踪迹。

  她侧身半坐半卧在梯田上,纯洁而勇敢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好像是春天,风暖暖地吹过来,浑身酥痒,一幅巨大的红旗遮天蔽地地飘扬,一切又都显得灼热。似乎是夏天,太阳直直地烫烫地照着,公子王孙把扇摇,农夫如汤煮。

  她目光呆呆地凝视着眼前贫瘠的黄土,一朵孤独的野花惶惶地开着。周围的环境是那样干燥,那样荒凉。这朵小花在风中摇摆着嫩茎。很难想像它能生存下来,能完成一生,还结出果来。

  忽然,山路上出现了蹒蹒跚跚的人影。慢慢上来了,拐了一拐,隐没在黄土坡后面,又过一会儿,在很近的地方出现了。头升出地面,继而,缓缓的,是全身。手撑着树棍,一瘸一瘸地出现在面前。是他。

  他木呆呆地看着她。她掂了掂手中的枪,也抬起目光看他。

  他伸出手,摊开,表示两手空空,再也没有什么武器。

  她不知该怎么办。半晌说了一句:我没看见你,你走吧。

  他走了。

  她第二次将他放生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她想到多少年前,两个人分尝一个野果时的酸甜情景。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3)

  那时,他穿着开裆裤,当着她的面雄赳赳地挺起肚子,朝山崖下的野枣刺尿尿。

  其实是幻觉。山路上没有人来。太阳寂寂寞寞地照着寂寂寞寞的大山。她还是侧身半坐半卧在梯田上。无比的安静把她融化了。天渐渐黑下来,山风一阵紧似一阵。过了一会儿,天真的黑了,风变成铁青色,一抹一抹地从眼前掠过,风的尾巴像金属片一样坚硬抽人了。她站起来,握住手枪往山上走。她的胸脯纯洁而勇敢。她什么都不怕。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鬼火眨着眼。

  这时,有绿幽幽的几对光亮在黑暗中晃动,接着,惨白的月光下,出现狼的黑影。她紧张地端起了手枪。狼嗥嗥地逼近了,三四只。不能再迟疑了,她扣动扳机。然而,枪没有响。出故障了?来不及思索,狼已扑了上来。她没有任何手段,只能把手枪当做一块石头向第一只狼扔去。那只是使狼的进攻打了一个磕巴,又更凶猛地扑上来。她恐惧地喊叫了。正在这时,枪声响了,第一只狼扑通一声在凌空扑跃中重重地摔下来。接着的第二声枪响,另一只狼惨叫着趴在地上,挣扎着毙命。又有第三声、第四声枪响,剩下的狼仓皇逃窜了。

  她如梦方醒,看着月光下的一切。山黑黑的,梯田一层层如画,死狼毛茸茸地躺在自己脚下。转过头,一个黑黑的人影,在月光镀亮的天空上贴着一个静止的剪影。那剪影动了,支撑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是他。

  月光从头顶公公平平地照下来,两个人相视着。黑暗的大山上,只有他和她。

  草帽山圆圆拱拱地立在天地中央。佛的金钵金光万丈。他立在草帽山圆圆山顶的最中心、最高处。就像立在一个女人饱满乳房的乳头上。

  这是山顶上又一个高高的土岗,他心中就叫它乳头岗。他站在岗上,整个草帽山都在他脚下,圆圆浑浑地向四面驯服地缓缓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在远远的四周,又像草帽的帽边呈圆形平展开,平展开,铺成广漠的黄土地。

  正是黎明。草帽山由这中心的最高点,向四下渐渐明显出来。这是一个宏伟的王国。晨雾弥漫中可以看见七零八落的村庄嵌在疙疙瘩瘩的黄土中。三家村,五家村,十家村,百家村,大大小小,冒着规规矩矩的人烟。

  他现在是这宏伟王国的首领。乳头岗上一棵秃秃的老树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铜钟,此刻就在他耳边。他只要举起钟槌一敲,钟声就会响彻草帽山上下,所有的人就会从上百个村落中钻出来,到太阳下面去刨食。不叫刨食,叫改天换地。叫旧貌变新颜。叫人穷志不短。叫顶天立地英雄汉。

  山中无老虎。他不知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在脑海里。猴子充大王?他心中冷笑了一下。猴子可以变老虎。老虎打趴下了,连猴子也不如。

  他摸出一支烟来,狠命地抽着。又狠命地、老谋深算地把烟一口口吐出来。青烟在眼前缭缭绕绕描绘着他的思想。他看到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扼住一切能扼住的。

  他够宽容的了。为了不打扰自己的思想,他已让整个草帽山的人多歇了一支烟的工夫。他举臂敲响了大铜钟,钟声隆隆地轰响着,权威地宣布了又一天作息的开始。

  看见钟声像黄色的波浪滚滚漫下山去。席卷一般,逃离洪水一般,远远近近各个旮旯里都钻出人来,牵着牛,扛着镢,蚂蚁一般蠕向田地,在那里排开刨食的阵势。

  人毕竟还是太少了,在广漠的大山上一散开,只见一小撮一小撮的芝麻粒。这些人也太疲软了,队伍都走得松松散散,一点没有军队的整齐与锋利。

  他火了,急突突奔下来,拦住第一支扛镢头的队伍,喝住,训斥,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一,一二一,他亲自发布着命令。每一支队伍都应该操练成这个样子,都要斗志昂扬,奔赴战场。像与敌人斗争一样与天地战斗。每举起一下镢头,心中都该默念排除万难,每落一下镢头,心中都该默念去争取胜利。要在灵魂深处鼓起对敌人的仇恨和斗志。要一刨刨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来。

  这支队伍,是草帽山英雄团第一营第一连第一排。老老少少几十个人在山路上走过来,走过去。操练得像点样子了,他才下令入田,开始下一个课目。人们排成排,举起镢头开始刨地。他在一旁看着,又不满了。你一下,我一下,没有一点气势。他再一次下令,一,都举起来,二,都刨下去,一——二——一,就这样整齐划一。你们没见过军队训练?刨地就像举枪刺杀,要行动一致,要喊声震天,要杀杀杀。

  排长是个黑虎虎的中年男人,这时斗着胆说了一句:大伙儿昨晚没歇。

  他想起来了,昨天搞了个披星戴月的夜战。漫山还燃起火把。那是气魄,那是阵势,那是新闻,那是战报,那是他的成绩。他陪着上面来的头头上山检阅。军用吉普亮着雪亮的车灯在黑夜的大山上转来转去。哪里有火把,哪里就有高举的镢头;哪里有号子,哪里就有嘹亮的歌声。吉普车开走了,后半夜了,他才又敲响了收兵的钟声。火把才一片一片熄灭,人声才一片一片退去。大山入睡了,他还意犹未尽,这是他的节日,他独自在属于自己的英雄团总部抽着烟踱来踱去,双手叉腰,无比高大。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4)

  他盯着这敢于犯颜的排长,锋利的目光早已把那黑虎虎的头削了下去。你们怎么这么软蛋,这么熊?都挺起来!都挺胸抬头!改天换地英雄汉,怕什么累,怕什么难?十天不吃不喝也要干!就这样干!他夺过对方手中的镢头,勇猛地向前两步,高举起,嗨地猛落下,高举起,又猛落下。一下又一下。他的虎口震得生疼,但他毕竟做了有力的示范。他放下镢头,一挥手:就这样干!

  他转过身,离开了大田。这时,一匹骡子奔过来,从上面跳下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举着一支黄灿灿的军号。

  这是他的小号兵。

  骡子是他的团长坐骑。

  他哼了一声,又威严地扫了一眼开始一二一整齐划一刨地的一排人,刷地翻身上马,扬鞭跑起来。小号兵在后面跑步跟随。团长要开始每天一次全山上下的检查课目了。

  这又是某连某排,一个山窝窝里,几十个老弱病残在刨梯田。见团长到了,翻身下马了,气昂昂目光扫视了,都战兢兢地加劲抡着镢头。

  团长在田头踏着黄土坷垃来回走着,走出了威严,走出了威风。好像穿着高筒黑皮靴的将军,踏着敌军狼藉的尸体在巡视胜利的战场。手中该有马鞭才对。他手中也就拿着皮鞭。他用皮鞭一指众人:就这样?

  众人一哆嗦。

  都站过来。他命令道。

  于是,人们踏着高低不平的土地抖抖索索地排成队。

  有骨头没有?他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威慑。目光像秋风扫落叶,把所有的头颅都扫倒,然后换上新的脖颈硬硬地挺起来。

  一个黑眉黑眼满脸地图皱的老头,佝偻地站在最前边,恭顺地垂着眼,不敢看团长的目光。

  团长的目光扫过他,也没敢多停留,那是他团长的父亲。

  年轻的团长简单地训示了几句,便翻身上马了。小号兵立刻双手握拳,挺着胸跑步跟随上了。

  大义灭亲,原则第一。这是他治理王国的信条之一。任何家人往家里多拿一个玉米棒子,他就可以斩断他的手。

  这一片拱形的大面积农田,飘扬着大红旗。这是娘子军的阵地。女人们正在抡镢头。见团长翻身下马,个个往手心唾上两口,更加劲地刨起来。

  好了,可以休息了。团长掏出怀表看了看,仁慈地挥了一下手。

  小号兵立刻举起号角,涨红了脖子,朝天吹了起来。这是“稍息”号。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各处人群都落下了镢头,散散软软地蹲到地头休息了。

  休息也是红彤彤的。围上小黑板,唱起雄壮的歌曲来。然后齐声背诵伟大的格言。心明不明,眼亮不亮,全在此时了。

  连长便恭恭敬敬地请示:有什么指示?

  团长踢了踢脚下的土坷垃,抬起头说:你领着进行。

  于是,女连长挥了一下手,刚刚在田头坐下的女人们又都撑着站起来,克服着劳累排成了队。女连长高举双手指挥,人人张开了大嘴,唱起整齐而战斗的歌曲来。那一张张脸像朵朵葵花向阳开。太阳在哪儿,它们就朝向哪儿。

  团长在阳光下眯起眼,挨个扫视着每一张脸。哪张年轻些,哪张光彩些,哪张中看些,对此他早已成竹在胸。

  她们都属于他领导,都受他指挥。

  唱完了,他抬手用鞭子指了指其中一张今天最顺眼的脸,很严肃地说:今天你表现不错。下了工,到团部来,我要和你谈话。

  女人们都嫉妒地看着这张荣幸的脸。

  夜黑了,黄土大山还在朦朦胧胧中黄着,天空却已经板起了青黑的面孔。再眨眨眼,黄土大山也暗了,黑了。黄色只留在记忆里了。

  团部里亮起了马灯。团部是一孔又威严又巨大的窑洞。门窗很气势,内里很高大。一走进来,像到了一个高远的天穹下。

  团长,年轻而威严,威严而瘦削,瘦削而有力。他在一张厚重的大木头桌后面,蹲在一张大木头凳子上。他挥了一下手,桌子两边又规规矩矩坐下七八个人。这是他的团、营干部。他很有板有眼地听取各位的汇报,很有力地打断每一段过于啰嗦的讲话,很权威地对每个情况加上判断,最后,便开始下达一系列命令。

  明天的刨山战役如何进行。主攻方向,次攻方向,主要任务,次要任务,主力配备,一梯队,二梯队,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人的因素第一,战前鼓动,战时鼓动,做最坏的准备,朝最好处努力,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身先士卒,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要立足草帽山,胸怀全宇宙。接着,他又郑重地指示道:明天,团部还要买一个暖壶,两个茶杯,以应付上级首长再次视察。说罢,他拿出一支歪嘴钢笔,在这道重要的后勤采购命令书上签了字。

  然后,他垂下眼,说:你们可以走了。

  人们散去之后,躲在窑洞深处的那位荣幸的姑娘,就会腼腼腆腆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就会和她谈话,谈得很全面,各种各样的方式。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5)

  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有人在外面站岗。没人敢惊动他的任何正常工作。

  然后,荣幸的姑娘就会理理衣服,站起身走了。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鼓励、爱护、培养,她浑身气血通畅,脸颊扑红,对于自己今后红彤彤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和憧憬。

  这时,团长就会很有气派地独自走出团部大窑洞,面对大山的黑夜,面对上下村落的星火装点的黑暗,面对广大的星空,会懒懒地又是很振作地振振双臂,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天地灵气、星光月色全部收入体内。

  这个世界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黑暗中有什么动静,他警觉地一回头。黑魆魆的黄土崖后面,一个人影缩着。

  谁?他大喝一声。

  有了猥猥琐琐的回答,然后,猥猥琐琐地走出一个女子来。

  是“她”。

  天下事物都是一分为二,不可调和的。斗争的哲学,把红色风暴中的另一支队伍斗垮了。现在,他是英雄。而她,则是接受监督改造的坏人。

  干什么?他不失威严地问。

  我……想和你谈谈……她低着头渺小地站在他面前。

  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她的命运此刻完全在他手里。谈什么?他心中有些软意,声音却依然严厉。他知道,不能丧失立场,要原则坚定。

  我……她的声音更低了,整个人都弱不禁风。

  他打量着她。她那曾经纯洁而勇敢的胸脯,现在似乎变得怯懦了。但整个身体肯定还是纯洁的。要改造的只是灵魂。

  他体会了一下自己的精神,觉得还可以增加一个这样的特殊谈话,那毕竟会激起许多美好的记忆。

  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土崖前的黑暗,团部的窑洞就掏在这壁土崖上,然后很简洁、很果断地挥了一下手:你跟我来。

  黑暗中隐藏着一双苍老而阴险的眼睛。

  团长还年轻,他的故事常常在睡梦中再现。当大山沉睡,一切欲望都沉入深渊时,他便留下一根值班的神经警戒着世界的动向,剩下的大脑便如火如荼地睡觉。

  他曾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爬回草帽山,蜷进自己的家中不声不响地舔伤口。父亲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在门外张望,母亲则把盛着野菜和米糠的陶罐塞到地洞里。

  地洞就在家中的破窑洞里。这里绝对安静,老鼠也早就饿跑了。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他缩在地洞的黑暗中,一日日喘着。外面的风声刮来刮去,荒僻的草帽山也总有五颜六色的传单零零落落地飞过。

  父亲像揣刀子一样将传单揣了回来,递到地洞里。他便就着油灯,一边舔着伤口一边读。

  终于,风向变了。东风压不过西风,西风就压过东风。他抖着一身毛茸茸的土,从地洞里爬出来。

  父母看着这披头长发的怪物,一时竟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的儿?

  他剪去了多余的毛发,他隔着门缝吸了吸大山的新鲜空气,他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