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看着这披头长发的怪物,一时竟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的儿?
他剪去了多余的毛发,他隔着门缝吸了吸大山的新鲜空气,他瘸着腿,在家中走来走去。一天,他突然毅然决然地拉开房门,一步跨到门外。
太阳正当空。他睁不开眼,他揉了又揉,然后,开始打量太阳下的光明世界。
不几天,他便利索了腿脚,换了干净的补丁衣服下山了。父母战战兢兢地目送着他。他却展翅飞翔了。在出山的最后一个山口,他对着那曾保佑过他的镇山石拜了又拜。今日活命之恩,他日必将重报。
他精精神神地下到了山下的世界中。在那里,他重整了旗鼓,吆喝呐喊,冲锋陷阵,打出一片天下。
接着,又纵横捭阖,上下联络,在座位上换来换去,以至达到金光闪闪、叱咤风云了。
最后,他又回到了草帽山。这次是要重整河山。这次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次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作为。
他这样的坚忍不拔之士,这样的出身卑贱,其实是最高明的人,原本就该达到光辉的顶峰。然而,天下的一切分配,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只能以退为进,从基础开始。
治理好一个部落,便可治理好整个天下。
旧的部落首领,老而昏聩,跟不上日新月异,立刻就被赶下了台。
他精明强干。他伸出干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过来一切。
凸眼睛的糟老头子,在油灯旁抽了一夜的旱烟袋,开始寻上吊绳了。
一张小白脸,在悬崖边抱着部落的旧账本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没有跳崖,而是来到他面前跪下请罪了。
大姑娘开始向他坦白青春。
老太婆把自家母鸡的生产能力天天如实向他汇报。
他的大脑还在如火如荼地做梦。各种嘴脸向他俯下,各种绳索在空中搅动。五颜六色的花朵堆簇在胸前,任他摘采。然而,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团部的大窑洞外面,背枪的警卫在巡来巡去,保卫着他的梦境。
故事其实却在另一面进行。
那过去纯洁而勇敢,现在既不勇敢也不一定纯洁的胸脯怯怯懦懦地回到了破落的窑洞里。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6)
天地一片黑暗。窑洞里更是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地移着步,猥猥琐琐地挨到土炕上。炕上响着粗重的鼾声。她半放心,半不放心。鼾声不全面。
她一点点安排好自己的身体,静静地仰躺着,望着黑暗的窑顶模模糊糊地想着。
干什么去了?炕上忽然响起苍哑的声音,接着是两下干咳声。
她被雷击一般,吓着了,半晌才有了一口气:没干什么。
黑暗中很寂静。
一只枯老干瘦的手瑟瑟地伸过来,在她胸脯、身上摸起来。
她恐惧了:爹——……
过了一会儿,确认了什么,手慢慢缩回去了,过来一句话:和他干了?
夜更深了。怯懦的胸脯已瘫软着睡死过去。
旱烟锅开始一红一暗,照着一双混浊老化的凸眼睛。
黄眼珠中有复仇的迷梦。像大剧院,很辉煌。
鬼一样的黑影飘飘移过山村。
我们现在有必要来感觉一下草帽山的故事。那是有头没尾的,那是没头有尾的,那是没头没尾的。梦境断断续续。男人的梦,女人的梦,老人的梦,小孩的梦,首领的梦,百姓的梦。
家家门上都贴过门神,现在都换上新时代的号角。家家灶上都供过灶王爷,现在灶中常常烟飞火灭。家家妇女会纳鞋底,现在都会扯着脖子唱戏。人的作用升级了,肉体化为精神,食欲变成信仰。信仰是金箍棒,打遍天下妖孽;信仰是顶门棍,把歪风邪气堵在门外。糊糊涂涂的老太太,嘴里吐白沫,一个话把儿,可以撅倒一打臭文人。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每个人又都要无畏地喊声乘风破浪。
太阳照例要露出地平线,拱出光明的世界来。草帽山在黑暗中一点点显现。
早就该敲钟了。早就该一二一去战天斗地了。然而,山上山下一片寂静。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头探脑往山顶上张望。乳头岗上的大铜钟静静地悬着。
团长大人怎么了,发善心放大假了?营长们开始纳闷;接着,连长们纳闷;再下来,排长们也感到不对了。怎么,今天歇战了,还是天明得不对时间了?
最后,所有的人都扛着镢头,走出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村,都眺望着山顶上的乳头岗疑惑了。这会儿,是该去刨食,还是不该去?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的。
营长们来到沉寂而威严的团部大窑洞前。小号兵手拿黄灿灿的军号,雄赳赳地守在门外。
团长昨夜谈话时间太长,现在还在睡觉。
不,不可能的。营长们不相信。团长从来不曾晚过一个早晨。他从来是亲自敲钟的。众人推开小号兵,轻轻推开窑洞门,轻轻喊了声报告。
窑洞里静静的,死了一般。
营长们开始担心了,将门整个推开,进到里面。
团长趴在大木头桌上鼾声如雷,口水从歪歪斜斜的嘴角流出来,成了汪汪的一摊。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战天斗地是不该延误的;而团长的睡眠又是最宝贵的。报告团长是应该的;此时不报告又是必须的。
结果,还是以最高原则为重,郑郑重重地立正喊了几声报告。然而,团长仍鼾声不止。看来,一时是睡不醒了。
没有部落长了,草帽山今天该如何办?营长们相觑着,不知所措。
决定,暂时实行集体领导。只是,部落首领在大木头桌上酣睡。一切重要的决议需围着这张桌子才能形成。
该不该一起动手,将首长搬开,挪个位置?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这样一个思想,然而,他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先提出来。他们的目光一再交换,双手一次又一次欲伸未伸地想要伸出来,经过一顿饭时间的反复酝酿,终于,在某一刻,所有的人几乎是同时张开嘴说出了这个意思,几乎是同时伸出了双手。
部落首领身体不重,平平地就把他抬到了一边。
人们围着大木头桌坐下了,几对目光仍心有恐悸地回头看着在窑洞深处的床上呼呼死睡的团长。这时,一个人,那是副团长兼一营营长,憋不住说了一句:没关系,我们讨论我们的,让团长先休息。
于是,人们仿佛一下都活过来,开始讨论问题。有人出头了。那么,往后的事将来就好说了。
一番从未有过的热烈、舒畅的讨论。决定,今天的战天斗地战役继续进行,一切按原计划。已是上半晌,全团因战斗延误而造成的损失,要靠加倍的奋战夺回来。
于是,副团长斗了斗胆子,翻身骑上了团长的骡子,一溜烟跑到草帽山顶,登上乳头岗,奋然敲响了金灿灿的大钟。
太阳已经老高,红彤彤的。副团长平日是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人,此刻却显出极其勇猛。他用力一下下敲着大钟,感到舒心舒肺,全身抖擞,精神倍增。整个草帽山在他权威的钟声中都纷纷动起来,各路人马,像训练有素的蚁群排队进入梯田,一片片镢头高高举起。副团长此刻明白了,为何团长平时能那样精力过人,能那样百战不倦,他看了看还在余音嗡嗡的大铜钟,看了看手中的敲钟槌,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7)
她拖着自己也感觉不清楚的身体,跟着队伍进入田里。她没有抬头的权利,她垂着眼刨地。刨一镢,把土疙瘩拍碎,再刨一镢。监视的目光扫过她的脊背。她不能干得不好,否则随时会成为汇报的材料:她也不能干得太好,她不能使监视者完全没有汇报的材料。
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身体内部有变化了。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变化。她只是朦胧感到帆船要出港了,要顺流穿三峡而急下了。一切都不可扭转了。身不由己了。
小号兵忠诚地守护着团部大窑洞。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些营长们拍拍手撤离这里。平时,他们都对他挺客气,因为他是团长的小号兵。今天,他们不再将他看在眼里了,个个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他们把团长从大木头桌上搬开了。
他赌气地、委屈地在窑洞门口走来走去。中午了,他推开门,朝里望了望,酣睡如旧。昨夜的谈话太累了些。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看着山上山下,各路队伍在战天斗地,他真怕团长醒不过来。
就在这时,团长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睡的地方。
小号兵扑进来,向他汇报一切。
他诧异地、陌生地看着对方,听不明白这一切。
小号兵跑过去,拉开窑洞门,外面是中午晃眼的金色阳光。指示田头吃饭休息的钟声在当当地轰响。
团长明白过来了。情况十分严重:吹号,让所有的营长,再加上连长,还有,再加上排长,不,还要有全体班长,迅速赶到团部,参加最最紧急的会议。
小号兵雄赳赳地、忠诚地冲了出去,一霎时,金色的号声嘹亮地撕裂了天空。
副团长被撤职查办了,隔离起来进行审查。当副团长时有许多丰功伟绩值得介绍,撤职审查时,又有许多罪行摆列出来。草帽山的一切都有最充分的理由。
外面山上山下的战天斗地,委托小号兵去全权指挥了。营、连、排、班长们都挤在晦晦暗暗的团部大窑洞里开着紧急会议。所有的面孔都十分严峻,所有的呼吸都没有声音。副团长耷拉着头,像条被打断脖颈的狗,坐在审判席上。营长们正在义愤填膺地揭发他的篡权罪行。是他另立山头,是他下令将团长搬下了大木头桌,是他利用职权,强行召开了非法的会议。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最最重要的是,他以往的忠厚老实,全部是狡猾的伪装。全体草帽山人要擦亮眼睛,认清他的真实面貌。
有两位营长,揭发加控诉,声泪俱下,怒火燃烧,深刻检查自己的识别能力太差,受骗上当。
团长蹲坐在大木头桌的首席位上,宽宏地挥了一下手:下不为例。
两位营长立刻解脱了,立刻焕发出新的战斗青春,立刻成为最坚定的草帽山人。
连、排、班长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窑洞。他们更是义愤冲天,在营长们揭发控诉后,便举起如林的手臂,高呼震天的口号。坚决拥护、拥护、拥护。坚决打倒、打倒、打倒。
有了这样的斗争,上上下下的思想无疑更统一了。这一窑洞人的统一,将化为整个草帽山人的统一。经过转化,将成为改换天地的巨大力量。
全体要求,将副团长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年轻的团长却轻轻摆了一下手:还是要给出路嘛。
撤职,查办,若认罪态度好,可以让他放羊。放羊,一个人到草帽山背后去,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嘛。
团长提议:破格提拔小号兵为副团长。
所有的人都惊诧万分,所有的人又都立刻理解了这一提议的伟大意义,一致举手通过,并热烈鼓掌。
小号兵被叫回来了。他满脸红扑扑,汗淋淋。听到这一任命,他也目瞪口呆了。他没有思想准备。
团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什么不敢的?
小号兵立刻立正,敬礼,宣誓,效忠,接受了光荣的使命。
草帽山经常换副团长。
凸凸的黄眼珠混浊地缓缓地转动着。他坐在破落的土窑洞前抽着旱烟。旱烟袋是思想的隧道。遍天下的路径都摇摇晃晃出现。蹒蹒跚跚的脚步错落而零乱。一条条的阳光像栅栏一样被人腿隔开。马尥蹶子扬起了铁蹄,精明的骑手被踢倒在地。小镇市场上嘈嘈乱乱。蚯蚓在泥土中被钢锨截断,扭曲地挣扎着。一切都臭烘烘的。
女儿像一束晒蔫的牲口草一样疲软地移回来了。
黄色的凸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看了看她那近日又开始隆起的胸部。他心中用镰刀将那胸部划开,划裂,血淋淋地往下淌。看着她朝灶台移去,他便咳嗽了一声。
她停住了,没回头,怯怯地说:要做啥?
黄黄的凸眼珠没有说话,吧嗒吧嗒抽着烟袋。
天也就黑了。黄眼珠呆滞滞地坐到了窑洞里。他像石头虎一样一动不动。听着女儿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什么。
都黑暗下来了。谁也看不见谁了。黄眼珠在深深的黑暗中沉默着。沉默比黑暗还深。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8)
曾经纯洁而勇敢的胸脯不敢睡。她在等着什么。
许久,许久,窑洞那头传来了苍哑的声音:你不去了?
窑洞这头没有回答,只有低垂的头颅。
那边苍哑的声音又增加了暴躁和狠毒:你不再去了,那不便宜他了?
低垂的头颅沉默着。
苍哑的声音更苍哑了,撕裂着响起来:我准备好了,你为啥不再去了?
这边的头颅愈加低垂,贴着胸部了。
苍哑的步伐在黑暗中蹒跚过来,踢翻了什么。沉默而低垂的头颅惊恐地抬起来,在黑暗中等待着残酷的命运。
这时,乌黑的窗外,突然有一道凄惨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射进来。照着魔鬼一般高大、嶙峋、苍瘦的身影,一双黑手像魔爪一样伸过来。隆起的胸部惊惧地朝后躲闪着,然而魔爪不可抗拒地扑面逼过来。
她疼痛地尖叫了一声。
魔爪像铁钩子一样在她胸部抓着,撕着,捏着。衣服扯碎了,皮肉扯碎了,黏糊糊的液体渗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再去?我们要当场——……你明白吗?做父亲的双手抓着隆起的胸部,把女儿提起来。
我去过……
你又去过?
他没有时间再和我谈话了。
是?
魔爪渐渐松开,黄色的凸眼睛在黑暗中呆呆滞滞。她在魔鬼面前双膝跪下,然后垂下头开始低低地哭泣。
草帽山后面,是荒寂广阔的乱石坡,凌凌乱乱地长着野草。这里一年四季都阴阴的,寒寒的。风吹过来,是冻石头的腥气。一股细细的泉水穿过石缝幽幽深深地流着。凄凉的灌木点缀着一壁壁岩石。
这里,几乎从未晒到过阳光。这里是整个世界的阴面。空气是青苔般的潮腥。风则霉绿沁人。
裹着臭烘烘的旧羊皮袄,往石头缝里一蜷,透过寒风,看着那脏兮兮的一群羊在碎石坡上蠕来蠕去。
昔日的副团长在这里昏昏遐想。
一张小白脸在远远的那边出现。碎石坡在那里成锯齿形把轮廓画在空中。小白脸上下闪着近了,又隐没,再出现,已经站在眼前了。
昔日的副团长蜷在地上,懒懒的没话。
小白脸嘻嘻笑着,找着话说。说来说去,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便又嘻嘻笑着,走了。
昔日的副团长用眯缝的目光瞄着远去的背影,在做深谋远虑的判断。
天下的事,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不早不晚才合适。
这是一道沟。两边是黄土崖。黄土崖上掏着一孔孔窑洞,嵌着破破烂烂的门窗。这道沟里,洋溢着牛粪气、羊粪气,腥臭刺鼻。那些窑洞一半是牛圈、羊圈,还有一半就是一些最零碎的人家。
天黑了,这就是个最荒僻的地方了。每孔窑洞都黑暗着。没有什么人的动静。到处能听见羊在土窑洞里挤来挤去的嘈嘈声,还有牛的一下两下响鼻。
一个奇怪的人影飘来飘去,黑糊糊的。
她困难地弯下腰,在地上跪下了。她的曾经纯洁、勇敢的胸脯现在隆起着,她的肚子也不可掩藏地隆起着。
魔鬼瞪着凸凸的黄眼睛,气呼呼地暴跳着。行了,这就有真凭实据了!这就该把那龟孙王八蛋赶下台了!可以去上边告他了!
她仍然跪在那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跪。是请求父亲宽恕?没必要请求他宽恕。是请求父亲住手?她不知道该住什么手。是请求父亲允许她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此刻,那似乎又正是他要利用的。
然而,她还是跪在他面前。她像小鸡一样浑身颤抖。她恐惧极了。
到时候去镇里!魔鬼凶狠地说。黄眼睛里冒着绿光。
天下的事情都是不停的。我们的传说也一刻不停留。它像烟雾在水面上飘来飘去。水倒很平静,那是人类的心灵。心灵上留下的是烟的影子。
草帽山的团长,此刻双手叉腰站在山顶上。他喜欢这样站着。自己很大,很高,俯瞰一切。他的一切姿势,一切动作,一切言语,都是有意义的,都是这个世界真理的注释。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站着,看着太阳昏昏沉沉地落下去,把红红的半圆,红红的残缺一点点埋葬到大地下面。那边的地平线正紫雾腾腾,那边有浩瀚烟海,那边有大千世界。他心中冷冷一笑。他现在是草帽山的首领,他现在屈居这里,早晚有一天,他要从此走向整个天下。
西边地平线上的暮霭描绘出一个越来越糊涂的魔鬼嘴脸,一切都狰狰狞狞地扭曲起来。头顶上的高天还莫名其妙地亮着,又莫名其妙地渐渐暗下去。年轻有为的首领突发奇想。俯瞰着草帽山上上下下还在战天斗地的蠕动的蚁群,他决定,检验一下令行禁止的权威。
天暗了,早该敲钟收兵了,自己的那匹坐骑,高大的骡马拴在树上正不耐烦地跺着蹄。然而,他就是不敲钟。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下面,没有一支队伍敢擅自撤离战场。
他又端起高倍望远镜,把一支支队伍,一张张面孔拉到跟前,观察着,看有没有抱怨的态势,有没有抱怨的神情。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9)
似乎没有。
他宽宏地笑了笑,然后敲响了收兵的钟声。收兵有收兵的节奏。
他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看到队伍纷纷离开了梯田,各回各的村落了。
天更暗了,月亮在头顶高昂地照着。各个村落的炊烟像晃动的影子升起来,在月光下袅袅画着水墨。
他这时又毅然决然地举起敲钟槌,敲响了出兵、上工、战天斗地的钟声。这是不符合常规的,这是他作为首领的临时紧急决定。
钟敲完了,在草帽山的夜晚嗡嗡回响着。
他注意观察着,在白亮的月光下,掌握着各路人马的反应。
有的村落队伍出来了,犹犹豫豫地在村口嘈乱着;有的村落,队伍已零零落落地开始集合,听见刺耳的哨声;有的村落,一阵嘈乱后,蠢动的人群又纷纷缩回去,继续着炊烟下的情节。
他再次举起钟槌敲响了出兵、上工、战天斗地的钟声,然后,翻身上马,急驰而下。他将逐营、逐连、逐排地亲自检查。
高头大马的黄尘在草帽山的月光下画着急速的笔道,像狂龙乱舞,像鲨鱼翻腾。月光下,这雄伟的笔道一次又一次地大转折。严厉的训斥,雷电的目光,横鞭一扫,就有无数人头垂下,一直低垂到地。
草帽山的月亮太柔顺了,任他切割,任他挥洒,任他塑造。这个世界有了万般柔顺,就配合上了为所欲为。有了上下规矩,就有了权威意志。
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下,在这青色的夜景中,他黑色的鞭子劈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可改变的惊叹号。一些营长、连长、排长,叫他撤换了。特殊的任务要有特殊的手段。一定要建立一支雷厉风行、一切行动听指挥的队伍。
很简单,火线整顿。整顿完了,继续战斗。今天通宵刨大山。有月光,不用火把。家家户户要全体出动。男女老幼都不可缺勤。有婴孩,抱到田头。从小让他接受战斗的洗礼。
一片肃杀,一片热腾。一片凄厉,一片火红。所有的生命都活起来,所有活起来的东西都缩回去。
山上山下,公鸡都扯开脖子,打出金色的鸣。草帽山已经没有昼夜之分。
团长骑在高头大马上,停住,威严地四望。一切都很有秩序,一切都井井有条。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调动起来,天下没有创造不了的奇迹。
他要考虑安排今夜的谈话了。选择一个符合他今夜高昂情绪的谈话对象才好。
天早已明了,公鸡已经唱累了,唱糊涂了。各路队伍还在梯田中挣扎着,硬撑着。始终没有听到收兵的钟声。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也没有一位营长敢于到团部看看。
新上任的营长们正是效忠的好时候,他们在田头做着声嘶力竭的鼓动。我们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正是对我们真正考验的时候。
太阳老高了。一个又一个人瘫倒了。不管怎样的训斥、威吓,都起不来了。营长们、连长们、排长们,从田东奔到田西。败坏纪律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是一片人一片人地瘫倒了。失去主人的镢头横七竖八地躺着或立着,阳光奇奇怪怪地变幻着它们的影子。
梯田一块块不那么水平了,开始出现倾斜。又有更多的人歪倒在田里。婴儿在田头的哭声由响彻云霄逐渐低下来,哑下来,最后干枯了。像风中的一道道蛛丝,刮断了,刮跑了,无影无踪了。
最后一批人倒下了,这时已是下午了。太阳已晒累了,蔫蔫地准备往西沉了。草帽山安静而深沉。梯田歪歪斜斜地朝着天空,像无数块镜面。一片又一片的人躺在田中,有如战场的陈尸。乌鸦从远处的死亡之谷飞来,成群地在山上飞翔,判断着这里是否可以落下。
班长们早已倒下。排长们也都倒下了。连长们刚刚倒下。剩下营长们,还硬挺着立在那儿,四下看着尸体般横陈的男女老少。他们茫然无措。他们的命令已然失效。他们的双脚就在“尸体”群中。踢谁,谁也不再翻身了。到处是鼾声,到处是嘴角溢出的白沫,有的还吐出一汪汪的鲜血,翻着可怕的白眼。睡眠与死亡已没有了差别。睡眠是一时的死亡,死亡是永久的睡眠。
继续下去,营长们也蔫萎了,一个个倒下。不吃、不喝、不睡,没有一个生命可以坚持。
只剩下新上任的副团长,原来的小号兵。他气鼓鼓、志昂昂地站在小土包上。他是一只金色的号角,标志着这里的战斗还在进行。
这时,山下响起了喇叭声。几辆绿色的小吉普排成一队盘旋着上山来。
接着,从车里走出一些挺威风的首长,披着绿色的棉大衣。
他们疑惑地扫视着远远近近的梯田,望着横尸遍野的战场,不知所以然。
小号兵像一只金色的号角,一蹦蹦到他们面前,举手,敬礼,脚跟碰得山响,然后汇报。
先是一位首长惊喜的赞叹,草帽山好大的气派。
继而又一位首长略摇了摇头,认为这样似乎不妥。
小号兵斗志昂扬,继续汇报着特殊战役的特殊气派。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10)
又有一位首长略摇了摇头。
小号兵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开了“但是”。这战役虽然气派,有意义,但是,确实有不妥之处。他也早就这样看。
首长们打量了他一下,挥了挥手,问:你们的团长呢?
吉普车在草帽山团部的门口一辆辆停下来。新上任的小号兵,看见原来的小号兵、现在的副团长领来的首长们,立刻汇报:团长昨夜谈话累了,还在睡觉。
首长们皱起眉:谈什么话?他们一挥手,新上任的小号兵便放弃了把门的光荣职责。首长们在新上任的副团长陪同下,进入大窑洞。
团长正在大木头桌上酣然大睡,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叫醒他。首长指示道。
副团长上去,又推,又叫。团长终于睁开了眼,先给了副团长一个嘴巴,及至看到后面首长们的面孔,他一骨碌爬起来。
哼……很威严的鼻声。
草帽山开始大清查、大揭发、大批判。彻底清算独立王国的罪恶。在团部大窑洞前的场地上,如林的手臂高举着,口号声响彻云霄,一只老鹰被从空中震落。
团长低着头、弯着腰束手立在主席台旁的被告席上。主席台上坐着一排排首长们。
凸凸的黄眼睛,颤颤巍巍、痉痉挛挛地站起来,指着那往昔的部落长控诉着。他回过头,朝人群中嚷着。
那往昔曾很勇敢的胸脯坐在人群中低垂着头。
会场又响起更高昂的口号。
小白脸也站起来揭发控诉。
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站起来揭发控诉。他们都曾当过营长、连长、排长,后来,都被专制魔王残酷打倒。
最后,原来的小号兵,现在的副团长最坚定地站起来,走到筛糠般打抖的团长面前,指着他的头颅,做了最有力的揭发、控诉。
怒潮席卷。一切都翻过来了。
团长当场被宣布撤职了。
接着,原来的小号兵,现任的副团长,被任命为代理团长。
这些故事,没有人感兴趣了。它早已成为过时的传说。天上白云悠悠,地上河水东流。一切就那么回事。
没过多久,天下的事情又发生了变异。那位团长,那位部落长又重新上了台,一切又都重新翻了过来。
那位代理团长,原来的小号兵,被监禁在圈羊的大窑洞中,阴潮风湿,很快就白发苍苍,死在了羊膻腥臭的黑洞中。
那位凸凸的黄眼珠,这次是真的寻到了上吊绳,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这一步。
那张小白脸,在其后不久,真的跳下了悬崖。
那曾经是勇敢而纯洁的胸脯,则被送到一个十分僻远的地方,好生养将起来。她不愁吃穿,但永远也无法见到世间的其他人了。
草帽山的一切秩序又都重新建立了。
我们所熟悉的那位团长,已步入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更有气魄,也更有手段了。
他亲自制定了草帽山的规划。草帽山将以最规矩的结构,重新安排村落,重新组织营、连、排。一切都将按年龄、性别、思想、觉悟程度重新编制。每个人将有一个确切的号码。每日战天斗地的作息,有了更严格的规定。现在,是一声钟响,家家门开,二声钟响,人人出来,三声钟响,排队出村,四声钟响,镢头高举,晚举不行,早举也不行。要整齐划一。
每当山上山下开始战天斗地时,他就骑着高头大马四处巡视。他会眯起一只眼,瞄着田中的队伍看,排队刨地的人,脚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举起的镢头,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不在,便反复操练。
夜晚,他照例找人谈话,只是现在的谈话方式比较从容了,温和了,节制了。
他开始爱惜自己的精力。他任重而道远。
听说,草帽山建设得越来越辉煌,很诱人的。
不过,一阵又一阵风吹过,草帽山的故事越来越稀薄了。
当人们撩开晨雾,朝那个方向远远望去时,似乎还有远远的影像?
佛的金钵还在天地间闪光?
风,吹着。
十年梦魇·《石头城》(1)
谁知道这座石头城呢?当谜一样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淡化时,它就灰白灰白地一点点显露出来。青色的藤蔓历史一般爬上城墙,像悲剧的扉页,凄凉而黯然。
地平线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幽幽的一抹青绿涂在地平线上。我们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踏进了石头城。
一片凄厉的惨叫像灰色的败叶从树上脱落下来。箭一般的铁雨迎面射来。一幢幢黑魆魆的房屋,有一方方白亮的灯窗。那是一排排直愣愣注视你的眼睛。你胆战心惊,你不敢停步,你径直前行。你终于分裂了,灵魂与肉体都分裂了,到处是尖锐的声音与颜色。
黑暗被粉碎了,搅拌进了光明,于是更混沌,更没有轮廓了。你就在破碎的灵魂中行走了。你想到,人类只有一个灵魂,于是,所有的故事便都在你的灵魂中了。各种各样的面孔在前后左右闪动着。你和他们打成一片。你和他们没有分别。你的界限丧失了。他们的边缘也失去了。天下的一切也便都合一了。
上 篇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黎明。所有的几何图形都稀薄得不复存在。所有的色彩都淡薄得没有差别。石头城就那样若有若无地摆在天地间。像一块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巨大冰块,带着朦朦胧胧的污秽神志不清地融化着。半透明,半不透明。最后,它既像固体,又像液体,还像气体,糊糊涂涂地悬浮着。
你进到城里,灰白的街道像一卷废胶片一点点铺展开,两边那灰污污的房子,像在空气中画的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你站住,面前立着一个阴森恐怖的人。他很高大,披着灰色的风雨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他的面孔。你听不懂他发出的声音,但你知道,你此刻必须听从他的命令,到一个你该到的地方去。
你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你又发现,左右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跟着你。他们是沉默的,也是面目不清的。
于是,灰色的街道横横竖竖地过完了,你便进到了一幢灰色的房子里。这座石头城里的房子都一个面目,你也便无法分清这一幢有何独特。只隐隐约约记得,门上有奇怪的号码,那是令你麻木不仁的一串数字。
你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进到一个房间。这里有单调的四壁,有单调的床铺、桌椅。你继续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乖乖地坐下,任凭他们卷起你的袖子,有针管伸过来,尖锐的一刺,扎进去了,没有什么疼痛。安静的液体渗透全身。
你便呆呆地坐在那儿了。那些看不清的面孔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拉上门走了。听见门锁咔嚓一响,你被绝对保险地存在这儿了。
你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寻找着自我。烟腾腾的弥弥漫漫。你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巨人抽烟时喷出的烟雾,一个个圆圈在扩大,在缭绕。
你像在混浊的液体中悬浮,身不由己。你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稻草,然而,一切都虚无没有实感。你就飘啊飘啊,猛然一沉,坠入无底深渊,长长的失重,心脏已不在胸膛,灵魂已不在躯壳。
好久好久,眼前清晰了一些,你看清了房间单调的四壁,看见了床上洁白又肮脏的床单,看到了窗上的铁栏。你渐渐明白了你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个医院,似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定疗养所”。你嘴角便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了?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你不明白世界是整齐划一的,你不相信人是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你不理解耳朵是受统一安排的,你不清楚脚不是长在身上的,嘴巴更不是属于自己的。
你摇了摇头。觉得这一回顾太肤浅了。什么问题也没回答。
门开了,先听见咔咔嚓嚓的锁声,接着是吱吱嘎嘎的门声,然后看见半尺宽的缝,看见占满门缝的白大褂,最后,挤进来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
你挺好?听见对方在很友善地问。
你看了看他,没有否认和反对的表示。那就意味着同意?
你忽然感到,只要这样两眼直直地坐着,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就使对方放心了。
眼前已立着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看着你,像观察一个新品种的动物。他们轮流对你提了许多问题,你都没有反应。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情况看来不错。
于是,你听到一个声音:今天可以让他的脑袋搬家了。
你感到所有的眼睛在注视你,所以,你仍然木呆呆地看着他们。你对这一切都不理解。你此刻只知道饿了吃,困了睡。
观察的人终于放心了。他们说,让他在这儿吧,门不要上锁了。
门虚掩着,他们走了,你依然静静地坐着。你在追寻着自我。外面的声音、光亮透过虚掩的门缝飘进来。你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到晚饭的时间了,听见外面有人来,听见他们说:门还是原样,没动过,看来,他挺安定了。
接着,门开了。两个人进来,都是白大褂,一男一女,端着一碗一碟送来了你的饭。
你麻木地瞪着眼看他们。你似乎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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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2)
他们把饭碗放到你面前,又把一个馒头塞到你手里,再抓住你的手,把馒头送到你嘴边,让你闻到馒头的气味。你便有了动物的本能反应,开始像猪一样咬起来,嚼起来,吞咽起来。
都吃光了,你又像猪一样抬起没吃饱的乞食的眼睛,他们盯着你,看见你直愣愣的瞳孔中没有任何伪装的神情,便放心地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想吃,明天吧。今天就喂这些。
你又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次,门半敞开了。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阳光是斜着注下来的,像肉皮冻,晶亮而黄浊。风是温酥酥的,用灰扇子扇出来的。院子里是灰黄的土地,没有一丝杂草,没有一丝妄想。院子是方方的,规矩的象征,院子四周都是一个模样的房子,窗户都有铁栏杆,把人存进去,是万无一失的。
你看着,眼眶也变成四方的了,眼色也变成灰黄的了,瞳孔也没有一丝妄想了。你被同化。你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时才发现床是铁的。上面还锁着许多铁链。你似乎明白了,当房门还锁不住你时,这些链条就会把你锁在床上。
你庆幸自己的方法对头。你老实,你不乱说乱动,所以,房门便优惠地半开着。
你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寻觅着自我,那里雾气滚滚,山势陡峭。你在表面上傻兮兮地坐着,越坐越傻,傻到如木雕一般。
你感到灵魂与躯壳是两回事。
这样,黄昏便降临了。方方的院子里装着黄昏特有的失落。这样,外面的黄昏便失落了。方方的院子里装上了黑夜特有的寂静。
你在诧异: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就这样寂静无声?正在这时,你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像杀猪一般,撕碎了夜空,巨大的铁片刮过了巨大的玻璃,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过来。
接着,骇人的尖叫声被什么有力的手段制服下去。黑暗中便有死死的安静。这种安静,大概是负时空的存在了。
你看到空气渐渐沉淀下来,月光冷冷地、固体一般地照着院子。一切都在月光中凝冻了。连声音也成固体了。你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你很想挪一挪位置,那样舒服一些。你更想走到门口张望一下,面对着清凉的月夜。然而,你知道要经受住考验。
你忽然感到有黑影在某个地方出现。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观察你。你毛骨悚然。你木然不动。接着,院子里的月光稍微晃动了一下,黑影无声地移过来。几个逆光的人影剪纸一般出现在门口。黑黑的,只有那一双双眼睛发着善良又阴森的光亮。
他们进来了,用手电照射着你。你还是木呆呆地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光源。
手电晃来晃去,照遍了房间,他们看到了一丝不苟的原封不动。
他们终于很放心很放心地点了点头。一个权威一些的用下巴示了一下意,就有一个服从一些的走过来,把你轻轻推倒在床上,给你拉上被子,又拍了拍你,说:闭上眼睡。
你便闭上了眼。你便知道他们满意地走了。
这样,一个不知长短的黑夜过去着。院里不时响起一两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听多了也便习惯了。像是打更的声音。只会促使你睡得更香。院子里安静之极的时候,你在那广大的夜空中,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尖叫声。想必周围还有不少这一类存人的院子。
你便知道,石头城是很了不起的。它是那样的仁慈,那样的安定。它坐落在苍苍凉凉的天地中。四周旷无人烟。有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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