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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柯云路作品精选|作者:遗矢嘚氺晶|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23:10:56|下载:柯云路作品精选TXT下载
  你便知道,石头城是很了不起的。它是那样的仁慈,那样的安定。它坐落在苍苍凉凉的天地中。四周旷无人烟。有漠漠的戈壁,有杂乱无章的野树,有年代不清的残垣断壁,有考证不出历史的虚无遗迹。风沙是漫漫无情地刮着。太阳是一天一轮地挂着。太阳从来是白的,没有见它红过脸。

  你知道,你还是要经受考验,你还是要安安静静地躺着。

  黑夜寂静极了。你感到又有黑影在院子里飘过。他们的目光从半开的门中射过来。看到你原封不动地躺着。你听到他们很满意地走了。

  你的神经放松下来。你知道,考验告一段落了。你看着黑黑的房顶陷入痴想。你又在追溯一切。于是,你便想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还有错乱无绪的影像。有红色的海洋;有红色的袖章;有汹汹涌涌的人流;有满天飞舞的纸张;有激动的讲演;有冲锋陷阵的队伍。你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回忆,那是一场文化的革命。你也便突然有了一个明确的自我确定,你曾经要文化不要革命。因此,你便失去了理智。因此,你便精神分裂。因此,你便语无伦次。因此,你便需要安定。

  月光清清楚楚地照进窗户,照着你盖在身上的被子。月光很冷,你觉得被子很薄,纱巾一样滤过月光的寒意。

  你发现,一切都那样枯燥,那样乏味。你不想回忆。你不想更精确地确定自我。有一个大概轮廓就可以了。多想,实在是无聊的。

  于是,你便无比的清醒。你在想着月光世界中的一切。

  石头城是什么样子?这里有什么奥秘?

  月光中出现一幅图画。石头城朦胧而安静。街道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笔乱抹的色彩。没有一辆车,空中却悬浮着车轮的影像。没有一盏灯,幻想中却灯火如海。青灰的石头城,在青灰的月光中,是宁静安谧的标志。

  十年梦魇·《石头城》(3)

  你凝望着它,睡着了。

  天亮了。你被叫醒,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你的床头。你看见门大开着,白晃晃的阳光照进来。

  你便遵照指令起来了。又遵照指令吃饭。然后,遵照指令到院子里晒太阳。

  只有你一个人被允许到院子里来。

  从此,你的房门再也不关了。你获得了在这方方院子里行动的自由。

  你便利用这自由。你傻兮兮地站在院子里,让阳光量你的身高。你机械地走来走去,让四面的墙壁奏脚步的回声。你站住,木呆呆地望着两边,就看见一扇扇铁窗,它们也直愣愣地盯视着你。你于是在地上蹲下,这是一个破常规的动作。你一动不动,等着。过了一会儿,两个白大褂走过来,他们看了看你,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便在你身边过去了。

  你知道,你有随意蹲下的权利了。

  紧接着,你又有了新的动作。一天,你坐到了其他存人房间的门口台阶上,傻兮兮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几个白大褂走过,他们扫了你一眼,没有介意。你便清楚,你有了在各个房间门口坐台阶的权利了。

  你傻兮兮的动作一天天增加着。白大褂们都没有介意。你便再大胆一些。白大褂们若稍有介意,你便在一个动作上日复一日地重复,把透彻的呆傻表现出来。于是,一切又习以为常了。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你的自由度很宽广了。你可以在院子里随便走动,你可以玩弄任何一个门上的门柄和铁锁,你可以走到院门口,那里的大铁门紧闭,大铁门上有小铁门,小铁门也紧闭,有阴森的眼睛在一侧小亭内守卫。你可以傻兮兮地站在那里。偶尔,听见咣啷啷的响声,小铁门开了,走进来白大褂,你可以木呆呆地站着像一桩木头。他们见了你也不以为怪。这时,你便可以透过那一瞬开关的小铁门,看到外面的影像。那儿有持枪的警卫。标准的目光监视着一切。

  久而久之,连那些警卫也熟悉了你傻兮兮的面孔。在小铁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他们甚至会挤眉弄眼地逗逗你。你便也冲他们傻兮兮地嘿嘿嘿一笑。

  你活动的权利在一点点扩大。因为你傻,你安定,你日复一日地麻木不仁。谁骂你、训你、吓唬你,你一律没有任何反应。

  傻笑,木呆呆的目光,就是你的全部语言。

  这样,有一天,你便被派上了用场。来,过来。一个白大褂吩咐道。你直愣愣地看着他,表明你不懂他的意思。他拉了你一把,你便乖乖地跟上他。走到大铁门前,小铁门开了,外面有一辆小车推过来。这是送饭的车,上面放着一碗碗盛好的饭。白大褂让你接过车,拉进来。你傻,没有反应。但是他可以手把手教给你。你便像受驯的猩猩推上车,在院子里一个房门一个房门地过着,停着。白大褂把一碗碗饭送入上锁的房间。

  你在房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便看到了里面的面孔。那都是在接受安定疗养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眼睛,有的疯狂,有的呆滞,有的茫然,有的麻木。他们横着脸射过目光看看你,你便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饭送完了。你把小车推出门。那边,警卫的监视下,站着送饭的老头。他没有权利进来。他善良地冲你笑笑。你也便傻兮兮地冲他嘿嘿一笑。你不能有任何别的反应。你不能有玷污自己安定形象的丝毫表现。

  于是,每天都是你在院子里推送饭的小车了。

  再往下,你又担上了开水桶。

  接着,你被手把手教会了扫院子。

  你像马戏团里最驯良、最能干的狗熊,可以做各种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你担上了污水桶,跟着白大褂迈出了小铁门。铁门外的警卫很诧异,为难地摇了摇头。白大褂连忙解释,还指了指自己一瘸一拐的脚。这个白大褂昨天扭了脚腕子。

  警卫看了看你那傻样,便通融地挥了一下手。白大褂很感谢,忙拉了拉你胳膊,你便担上污水桶跟着他走出了院子。

  外面的阳光就是与院子里的不一样。外面的太阳就是比院子里的大。

  你睁大眼看着四周。你傻兮兮的形象是适合这样张望的。

  转了一圈,倒了污水,又刷了污水桶。你很听话,很卖劲儿。白大褂在一旁看着你干,很满意。他又领着你回来了。

  从此,你便经常担着污水桶进出院子了。

  再往下,你这马戏团的狗熊又有了一个个新的节目。人们似乎搞不清你的身份了,你是这里安定疗养的病人呢,还是他们的特别雇员呢?

  这为你往下惊险的行为提供了条件。

  大团冷绿颜色的浓雾像漩涡中的青苔一样团团打转。空气中充满了警觉的目光。到处都是青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在天空中龇着。冬天像咆哮的长毛怪兽。院子的那一方天空变得铅皮一样坚硬。

  你麻麻木木地在院中站着。有什么吩咐在身后传来。你转过身,跟着白大褂,进到一间房子里。这里靠近大铁门,当然,还是在院子里。房间里迎面立着一壁的柜子,上面是无数的小抽屉,像中药房的中药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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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梦魇·《石头城》(4)

  你懵懵懂懂地坐下了。面前是一张很粗糙、很陈旧、很呆板的大写字台。你看着白大褂拉开柜子上的一个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摞的牛皮纸卷宗。他们坐在桌前,一份份地翻寻着。

  过了一会儿,有个白大褂想到你了,问:你会写字吗,听说你过去很能写呀?你只能傻兮兮地直视着对方。你没有忘记你必须遵循的原则。

  又有个白大褂说话了,意思是:又不需要让他写字。让他帮着消灭文字就对了。

  你这次是真的傻兮兮了。你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

  他们有办法。他们会手把手地教你。这样做:拿过一份卷宗,然后用劲哧啦哧啦把它撕碎,里面的一摞活页纸、外带外面的牛皮纸都撕得粉粉碎。把碎纸浸到脸盆水中,用手搓揉。搓成烂纸浆了,再倒到污水桶中,与污水桶中的其他内容混合为一。再往下,自然是你把污水桶挑到大铁门外,该倒到哪儿就倒到哪儿。

  卷宗很多,工作量很大,你每天往外挑污水桶的次数又是有限的。所以,你在今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每天要在这房子里制造纸浆来充实污水桶的内容。

  你的熟练而机械的操作,终于使人放心了。他们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这阴暗的小房里,你便每日龇牙咧嘴地撕着,揉着。

  他们更放心地忘记了你,你便开始睁开并非傻兮兮的眼睛,浏览卷宗里的内容。

  原来,那是一份份“病历”。

  原来,那是一个个人的历史。

  你知道,你该读读它们。当世界要消灭它们的时候,你的使命是记住它们。

  你很熟练,手里撕着一份,眼里看着一份。这样,撕纸的声音总是不断的。那会使一切从门外经过的耳朵都十分放心。

  这样,你便知道了许许多多本不该让世人知道的故事。

  你发现,每一个来接受安定疗养的精神失常者,都有着惊心动魄的传奇。

  你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着。你进入了一个原本看不见的世界。

  你与每一个接受安定疗养的人物合而为一。你常常分不清你是你,你还是他们。

  你曾经在绿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红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黑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黄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白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蓝色的世界中待过。

  你曾经像狗一样拉着铁轱辘车。你曾经像皇帝一样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你曾经擎着红色的大喇叭满天呼喊。你曾经在黑色的墙壁偷偷刻上仇恨的文字。你曾经青春焕发。你曾经光彩夺目。你曾经像乞丐一样蜷缩在桥洞里。你曾经拿着红色的电话机发号施令。

  在虚无的黑暗中,有父亲威严的形象,高高大大地立着,沉思地审视着你。也有母亲的形象温和地隐在黑暗中。那里有忧伤的目光。她在期待你。这些画面都撕碎了,你便在黑夜中睁开眼,看到窗外呆滞的月亮。那是死了的月亮。没有任何表情。

  你突然想:他们为什么要消灭那些卷宗呢?

  你又想:你的脑子记得过来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保存那些卷宗呢?

  你可以把那些卷宗完整地浸到污水桶中担出去,再把它们从污水桶中捞出来,最后把它们藏到什么地方。

  可能吗?

  月亮从窗户的一角探头探脑地窥视着你。你脊背上渗满了冷汗。到处都有监视。要注意。

  你每日还是被派到小屋中撕卷宗。到了开饭时间,你便被叫来推车,送饭。

  现在,那些房间里的一张张面孔,你都能读出潜台词了。你知道他们的底细了。你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沟通。他们是真的麻木吗?他们是真的呆傻吗?他们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呢?他们认为你是良心扔到污水桶中的狗呢,还是认为你真的傻了,还是认为你仍在活着大脑呢?

  你准备一个个试探。试探他们比试探白大褂更困难。

  用眼神试探?很难。用语言?白大褂就在旁边。用手势?那更笨拙。

  你没有办法。

  一天,推饭车到了一个门口。白大褂打开门锁,把饭碗塞到你手里,用手朝里指了指,意思是让你送进去。你回过头看看他,他又用下巴示了一下意。他站在那儿不动。

  你装作明白了,端着饭碗一步步朝门口走。推开门时,你又傻兮兮地回头看了看,白大褂再一次用手指了指,鼓励你接着朝里走。

  你看出他是不想进来了。于是,你走进房间。

  里面是个瘦兮兮的男人。他躺在那儿,神经混乱地盯着墙。可能是病了,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你明白,白大褂是让你替他闻味儿了。你把饭碗放在床边。你利用这机会轻声对那瘦男人说了一句话:吃饭吧,饭总会吃完的。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你,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

  你傻兮兮地笑了笑,又多少露出一丝不傻的目光,看了看他,退了出来。

  对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思索。你把门关上了,感到已汗流浃背了。

  还好,白大褂没有什么怀疑。

  十年梦魇·《石头城》(5)

  于是,你推着车又到了下一个房门。

  大概,是感到了不进房门的方便,还是让你一个人送进去。

  于是,你独自端着饭碗走进去。

  又是一次难而又难的沟通尝试。

  仍然碰到对方怀疑的目光。

  你便知道,这些人物没有失去大脑。

  也有人真的傻了。无论你怎样试探,他始终瞳孔发直地盯着墙壁。

  天阴了,晦暗得厉害。阴险的叠皱布在天空。你站在院子里,傻兮兮地仰望天空。你生出许多遐想。然而,你不敢遐想。

  你又该进到黑黑的小屋里撕卷宗了。你的双手早已因为用力而磨出了水泡。继而又磨出了血泡。水泡与血泡相结合,便淋淋漓漓。终于结成厚茧。你突然想到:天下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撕纸而磨出手茧的吧?

  外面像是刮风了,黄黄的沙土在空中弥漫。在屋里也能闻到土腥气。你还是照旧撕着。你仍在提防各种监视的眼睛和耳朵。

  撕着撕着,你突然想:你为什么如此谨小慎微地提防?当然,是为了安全,为了塑造好的绝对憨傻的形象。你绝不能破坏那形象。那是你的财富。

  可是,保持那形象又是为什么,那就是终极目的吗?

  这样一想,你愣住了。这么久以来,自己怎么了,陶醉在装傻的演戏中了?做假成真了?保持如此呆傻的形象,究竟为什么呢,手段成目的了?

  你脊背上冒出了热汗。

  你的手停住了。

  小屋很晦暗。外面昏天昏地刮着风沙。屋里却死一般寂静。你一动不动。你在整理自己的灵魂。傻模傻样地傻了这么久,到底要干什么?你心中猛然一动。你盯着眼前堆放的卷宗,你生出大而勇敢的计划。你想到火。一把火,可以烧掉一个世界。一把火,可以烧醒一个世界。

  你是火吗?你灵魂出窍,化为火焰,顿时便在天地间熊熊燃烧。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你的神经习惯性地警觉了。然而,你出窍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回来。你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时,门被轻轻推响了,你的神经更警觉了一些,然而,刚刚归窍的灵魂却不愿做任何反应。你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神经早已紧张得就要断裂,灵魂却只是淡淡地接受了信息。

  一个声音在头顶轰响:怎么不撕了?

  你的灵魂晃了晃,一下子活过来,又在它的槽中转动起来,你听到自己的嘴在回答:累了。

  累了?你听到后面的声音很奇怪地问。你为自己的回答惊出了一身冷汗。完了,呆傻的形象被破坏了,对方肯定要起疑了。你要想办法补救。你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怎么累了?后面的声音很和蔼地问。

  你没有反应,坐在那儿呆呆地。

  一只手在你肩上拍了拍。你慢慢地转过身,痴呆呆地看着对方。

  对方盯着你的瞳孔。你的瞳孔木呆呆的,经得住长时间的透视。眼睛是灵魂的窗户。窗户中的灵魂此时看来是绝对憨傻可靠的。

  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对方问。

  你茫然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明白。

  对方收回目光,疑惑了一下,听到他自言自语:莫非我的耳朵有问题了?

  你的耳朵没问题!你听得不错!我不傻!我有大脑!我在装傻,我一直在装傻!现在我装够了!你猛然站起来嚷道。

  对方惊呆了。舌头伸出来了。

  往下的故事可谓惊心动魄又简单至极了。你被关回自己的房间。你被铁链锁在铁床上了。你太失常了。你需要绝对的安定疗养。

  然而,你没有站起来,你没有嚷。你只是傻兮兮地看着对方,像等待驯兽人命令的狗熊。

  对方拍了拍自己的后脖颈,笑着摇了摇头。他一定认为自己刚才耳鸣了。他拍了拍你的头,指指堆在桌上的卷宗,双手做了个用力撕的示意。

  你便似乎突然明白了,立即木呆呆地转过身来,机械地撕起来。

  对方放心地走了。

  你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外。你听见房门又关上了。你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然而,你不敢停住机械的撕扯动作。这次,你不会再犯错误了。有了这样的教训,你更珍视自己花了如此大的代价塑造出来的呆傻形象了。

  绝不能再露破绽。绝不能将长久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

  这呆傻可靠的形象早晚有大用。你忍辱而负重。眼下大可不必着急。有机会再说。

  这样一想,你就安心了。你就更彻底周到地进入着角色。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全部表情,全部眼神都傻到家了。

  最后,你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你不用再警戒,不用再自我提醒,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处在傻呆呆的境界中。你和你要扮演的角色几乎融合为一了。有时候,你甚至担心:长此以往,你会不会真的变傻了?继而,你又在内心深处笑了:不会的。你的理智藏得很深,它很清醒。总有一天,又会使世界大吃一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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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梦魇·《石头城》(6)

  随着你越来越傻,你的自由权越来越大。你甚至可以独自担着污水桶到院子外面去了。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对你是开放的。警卫对你是不置一丝怀疑的。你晃着前后两个空桶回来时,傻兮兮,优哉哉,还真有一种优越感呢。

  你比这些警卫、白大褂智商高,这是一种优越。你比那些关在一个个房间里的疗养者自由,这是一种优越。

  后一种优越,常常又引起一丝歉疚。但你立刻又安慰了自己:我获取这种优越不是为了自己。我将在机会到来时,为全体疗养者的自由做出惊人之举。

  你和“傻”字越来越融合。那躲在深处的理智越来越隐蔽。你在做一个当傻子的梦。然而,你没有完全睡死。你有隐隐约约的理智。你知道你在做梦。你随时可以醒来。

  只是这个梦越做越深。你怕自己完全进入梦中。理智的观照不时在深深的梦境中发出清醒的微亮。

  你知道自己此刻是世界上最最成功的演员了。你的傻相已是天衣无缝了,已是万无一失了,已是登峰造极了。你可以像吃饭、撒尿一样随意地表演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所有的卷宗都已撕碎,都变成污水桶中的内容倒掉了。你因为越来越傻而受到了越来越大的信任。你成了特殊的安定疗养者。你很快就会获得在石头城四处行走的特殊身份了。

  这一天,你被叫到一个房间里。里面坐着几个白大褂,他们正很随便地说笑。见到你,他们照例毫不介意。

  他们说:最近,准备让你到外面帮着买东西,到石头城中各处走动。

  你自然是直愣愣的眼神。你不会懂得这些话。

  他们相互笑了笑,说:他听不懂这些,明天领他去就是了。

  他们又对你说:石头城正流行传染病,为了防止你被传染,要给你打一针防疫针。

  你自然又是傻傻的,不懂。

  他们又相互笑了笑,说:他不懂这些话,给他打就是了。

  于是,一个白大褂拿来一支针管,挽起你的袖子。你还是茫茫然然地看着他们,听任他们把针头扎入你的手臂。

  针打完了。

  他们拍拍你的肩膀。示意你坐下。

  你便坐下了。

  他们观察着你,你感到他们的目光有些异样。同时,你感到了注射入体内的液体开始扩散。你越来越恍惚。

  那恍惚与你那当傻瓜的梦境逐渐结合,你那躲在灵魂深处的理智开始受到有力的包围,吞噬。

  你脸上还装着傻。头脑却在挣扎着、提醒着自己不要睡死。

  在一片迷腾腾的云雾中,你扭扭曲曲地看到了几张得意的面孔。

  你听到他们说:你装傻装得很成功。你的理智缩得很小,藏得很深。这次,我们帮你一把,你就可以真正成为傻瓜了。

  你想站起来,你想喊:不——!然而,你踉跄了一下,就又跌倒在椅子上了。

  那个拿着空针管的白大褂,凝视着手中的武器,很得意地说:你自己不装傻,不使你的大脑百分之九十九地变傻,我们的试剂也起不了作用。是你为我们奠定了创造奇迹的基础。

  你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了。你那临近熄灭的理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很聪明;但我们比你更聪明。你装傻,我们比你还会装傻。从今以后,你就真傻了。

  隐隐听见他们的狞笑。隐隐看到他们脱去白大褂,露出荷枪实弹的真实面貌。然而,你已一片恍惚了。你在傻梦中睡死了。理智完全丧失了。

  你成了货真价实的傻瓜。

  下 篇

  你经常在石头城中走动了。

  你傻兮兮的身躯扛着傻兮兮的脑瓜在横横竖竖的街道上走着。你可能挑着菜筐,也可能挑着污水桶,可能推着货车,也可能扛着一根大木头跟着白大褂走。你是一架驯服的机器。你有接受命令的一整套信号。是他们输入到你傻透了的脑瓜里的。拍你屁股,是往前走。拍你右胳膊是往左拐。拍你左胳膊是往右拐。拉你后襟是停下。拍你脑门,是让你蹲下。拍你右肩或左肩,是让你把东西扛到右肩或左肩。再拍你脑门,是让你站起来。让你快走,是连拍两下屁股。让你跑起来,是连续地拍屁股。他们懒得用手拍,就拿棍子敲。所有的信号都是一样的。让你的脸往左扭,就用棍子敲你的右脸;反之,就敲左脸。慢慢,拿棍子敲也不很方便,棍子也有不够长的时候,也有生硬不得手的时候。于是,就改用鞭子了,鞭梢长长的,凌空一抽,再方便不过了。屁股上挨鞭子,你就加快速度。连连挨抽,就要狂奔快跑。鞭子抽到右胳膊上,你自然是左转弯;抽到左胳膊上,自然是右转弯跑。如果哪个白大褂没有熟练掌握抽鞭子的技术,你就会执行错误的指令。于是,他们就会不断地纠正自己的指令。于是,你也需不断改换行动方向和动作方向。你就会像一匹出了故障的机械马,发疯似的一会儿跑,一会儿停,一会儿朝右,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无缘无故地蹲下,一会儿无缘无故地站起来。你在石头城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最后可能直直地撞到哪堵墙上,喘着,额头顶着墙壁原地踏着步。

  十年梦魇·《石头城》(7)

  你身后就会响起一阵捧腹大笑。那笑声可能会很长久,笑到那些拿鞭子的人肚子疼,腰直不起来为止。而你还在机械地执行着指令,顶着墙壁原地跑着。一鞭子抽过来,打在脊背上,于是,你立刻照这最新指令猛地后转身,又跑起来。这时,你可能会迎头把什么人撞倒,立刻会引起又一阵捧腹大笑。再过来一鞭,发出新的指令,你便可能猛然原地站住,这时,笑声才由高到低,由低又到高,起起伏伏,好久才勉强收住。

  这时,执鞭的白大褂就会走过来,把鞭绳绕到你的脖子上,牵着你走。这是最简化的指令方式,你驯驯服服地跟着走就对了。再扛上什么东西,还是这样跟着走。

  最后,又回到某个院子里,往往会引起一群白大褂的哄笑。你在街上的故事,足以使他们开心了。这时,他们常常脱去白大褂,露出荷枪实弹的真面目。

  你便傻兮兮地立在那儿,茫茫然然地看着他们。

  他们接着就会在手臂上套上红袖章,互相欣赏一番、评价一番,又哈哈一笑,做一些很奇怪的动作,便让你回房间去睡。你除了吃、睡,到城里担东西,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课目。

  一天,石头城内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一幢楼房远远地围满了人,都很激动地议论着什么。据说,这幢楼里发现了一颗特大的定时炸弹。

  这就很危险了。这是石头城中惟一的一幢楼房,高高地矗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的成语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若是这幢楼被炸毁,石头城就面目全非了。然而,炸弹的装置似乎很复杂,没有人敢上去排除。

  几个白大褂在人群中出现了。他们手摩挲着下巴想了想,立刻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

  他们用鞭子把你牵到了这里,他们说,要让你去排除炸弹。

  众人都很惊愕。石头城的居民都知道你没有智力,你只能接收固定的指令。让你往前就往前,让你往后就往后,让你往左就往左,让你往右就往右。怎么可能干这么复杂的事情呢?

  白大褂笑了笑,对众人解释道: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给他输入新的程序。

  于是,他们在你的脑袋上、身上很奇怪地拍来拍去,又在你的耳边输入各种声响信号,手把手教了你许多动作。围观的众人都莫名其妙。

  白大褂紧张有序地操作了一段时间,相互看了看,说:可以了吧,差不多了吧?

  他们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一切就绪了。

  这时,喧喧嚷嚷的人群都退潮般静下来,千百道目光都聚过来,注视着你。你当然还是傻呆呆地立在那儿。

  白大褂们开始发令了,那是些很奇怪的喊声,似乎是数字,似乎又不是。

  你便像接受了指令的机械人,一步步朝大楼走去。后面又有各种指令传来,你便走上台阶,进入楼门。白大褂们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来,你便在楼里照着指令走起来。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上了四楼,又上了五楼,再上六楼。然后往左拐,在每一个房门前都停一停,终于在一个奇怪的铁门前停住了。指令从远远的楼外传进来,你机械地执行,推开了门,走了进去。然后开始在屋里转圈。终于,你在一个圆乎乎的铁东西前站住。指令让你寻到它。指令又让你把它轻轻抱起来,放在胸前。这时,指令让你退出房间,一步步下楼,一步步走出楼门。

  人群远远看见你抱着铁东西站在楼前的台阶上了。他们很激动,往后退着,又惊慌又兴奋。

  白大褂们让众人继续后退,再两下散开。然后发出指令。你便抱着铁东西一步步走下台阶,再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人群继续朝两面散开。你抱着那可怕的铁东西走了过来,又按照指令,接着朝前走,很准确地往左拐,再往左拐,再往左拐,一连串地往左拐,就上了康庄大道,直直地走出了石头城城门。又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到了一个水潭边。你按照输入的指令,把圆圆的铁东西往水中一扔,就转身向后走。走到城门口时,迎面有闹嚷嚷的人群在等待。你站住了,茫茫然地不知再干什么。因为指令停止了,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朝远远的水潭方向眺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定时炸弹爆炸了,有人说听到震耳的声响了,有人说看到白花花的水柱升到空中了,有人说脚底下感到震动了,有人说闻见远远飘来的火药味了,也有人左右张望着,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白大褂立了一大功。也有人提出疑问:那样,会不会使一个完全令人信赖的傻瓜失去了纯粹的傻性呢?

  白大褂说:不要紧。输入的指令是一次性的。行动完了,也就完了。不会在这个傻瓜的大脑中留存下来的。

  你幸运极了。你光荣极了。你是一个在石头城中走来走去的高级机器人。你的脚步理遍了横横竖竖的所有街道。你的目光掠过了各种各样的所有情景。你什么都“看见”了,你又什么都没看见。一个傻瓜的眼睛看到了一切,又遗忘了一切。按照白大褂们更深刻的理论:这个高级的机器人,照理对什么都有机械的记忆。但是,没有给他输入任何提取记忆的程序与指令,所以,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什么都“回答”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理解”。真是安全极了。

  十年梦魇·《石头城》(8)

  那么,他会不会因为什么偶然因素而得到这种程序和指令呢?石头城中的有识之士提出疑问了。

  白大褂们回答了:除非我们失去理智,否则他不可能恢复理智。

  人们信服地点头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于是,有更多重要而危险的事情交给你去办。你按照指令,该吃则吃,该睡则睡,然后在石头城中荡来荡去。你被人牵着走,抽打着走,发着口令走。很多时候,你在接受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指令后,可以傻呆呆地自行完成一个非常复杂的任务。其中包括走一段拐来拐去的复杂路线,寻到一个很难寻到的地方,再有一系列复杂的手脚操作,最后,又按指定路线回到归宿,直直地立在白大褂面前。

  白大褂们会非常满意地打量着你,用手拍拍你结实的身体,然后相互看看,商量道:是否可以给他加点燃料?

  于是,你便按他们的指令走到厨房,端起饭碗,按指令吃上五碗饭。如果指令是八碗饭,那么你就吃上八碗。白大褂们会看着你鼓起的肚子,相互问:会不会把他的肚子撑破?就有人回答:不会。他这里是有弹性的。回答的人这时就会嘭嘭地拍着你的肚子。

  一天,你在执行一个任务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撞倒,躺在了街上。白大褂们慌忙跑来对你进行抢救。你很快站起来了。对你下达各种指令,发现你一切能力正常。他们放心了。说:质量很好。性能很强。承受力很大。可以在更复杂的条件下使用。

  于是,你便继续在石头城中横横竖竖地理着街道。

  然而,被撞倒受到的震动,使你的大脑发生了某些变化。

  这些,是白大褂们没有想到的。

  你在街上行走时,开始用茫然又有些诧异的目光扫视一切。你的早已被消灭的理智,开始在大脑深处极微弱地发光。那微光模模糊糊、淡淡弱弱地融在傻乎乎的脑海中,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有了一丝丝微明。

  一个混混沌沌的宇宙。一个混混沌沌的巨大的梦。你在梦中行走。你飘忽忽地荡来荡去。

  一个白大褂发现了你的微小异常,说:你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其余几个白大褂便探过头来,盯着你傻乎乎的瞳孔看了又看,说:没什么,不要神经过敏。

  那个白大褂也便释疑了:我主要是怕他报废,不能用了。

  他们便哄堂大笑。

  这一天上午,你在石头城街上行走,忽然遇到汹汹涌涌的人群,他们一会儿堆到一起,一会儿又潮水般散开,接着又是沸沸扬扬。

  领着你的白大褂站在一边旁观,脸上露出冷酷的微笑。你站在他身后,也看着火热的场面。忽然,人群中一个身穿鲜红衣服的姑娘被许多手臂举起。她在兴奋地呼喊。不对,她是在惊恐地呼喊。惊恐和兴奋在这个石头城中常常很难分辨。她一次又一次被高高抛起,像一团火,红红地升到空中。她又一次次落下,被灰色的人群所淹没。最后,也许是灰色的浪潮疲倦了,没有力量颠簸了,那火红的姑娘便永远地落下去了。她是如何消亡的,便无可想像了。

  白大褂脸上残忍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丝冷笑。他转身要走,同时对你发出跟上来的指令。

  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的场面,有什么特殊的情节触动了你的大脑深处。你那混沌的脑海出现了锯齿形的裂缝。

  白大褂回头看了看你,对你原地不动感到诧异。然而,他看了看周围喧嚣的环境,想到他刚才发令的声音不高,于是,第二次发出了指令。

  你犹豫了一下,便机械地跟上他走了。

  对你那一瞬的犹豫,他意味深长地研究了很久,最后便留下一丝怀疑,继续朝前走了。

  这一天的行走,你的大脑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那混沌的脑海突然大分裂。光明像斜射的太阳照进来。你在一瞬间就回到了聪明与呆傻的分界线。

  这是零点。智慧与愚昧纷呈。左和右是两个世界。

  一瞬间,你如梦初醒,更确切说是欲醒未醒。你一下子意识到了原来的自我,也一下子看清了自己身处的梦境。

  你可以咬咬牙,使自己一点点醒过来,然而,当你稍一努力,就感到头脑剧烈地疼痛,周身痛苦不堪地难受。你只要松弛下来,就会立刻又熟睡过去,再度进入完全的梦境。那是飘飘然的,顺水推舟的事情。

  然而,那被掩埋着的理智,那被扼杀了的自我却顽强地挣扎着。

  你头痛欲裂。你龇牙咧嘴的样子立刻引起了那个白大褂更深刻的怀疑。他瞥视着你。

  你的理智立刻完成了全部判断。你此刻的处境很危险。要不,你立刻回到梦境,那样,你将继续扮演一个高级机器人。要不,你必须应付好复杂的环境,只有这样,你才可能争到新的出路。

  你的理智在大脑深处咬紧牙关。你已经决定走一条危险的道路。

  你的灵魂用力抖擞着,挣扎着,在梦境中努力苏醒着。你的大脑忍受着欲裂的剧痛,脸上维持好傻呆呆的形象。

  十年梦魇·《石头城》(9)

  你想到了那可怕的一幕。在你完全丧失理智前的最后一刻,白大褂们如何得意地说:你会装傻,我们比你更会装傻。

  你知道,这一次,智力的较量更升级了。

  你走着,白大褂不时扭过头来观察你。你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想,如何想办法弥补一下,如何使对方完全相信自己的呆傻呢?

  你设想了各种方案。譬如,再一次在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并反复重复,毫无道理地重复,机械地重复。那样,是否就可以使对方放弃怀疑了呢?对方可以认为,这个机器人不知受了什么病毒污染,多了一个傻兮兮的难看表情。这样行吗?

  譬如,你可以用头乱撞墙壁,机械地撞,毫无道理地撞。这样,是否能以假乱真呢?

  千万个方案掠过大脑。然而,你都否认了。那样只会弄巧成拙。你只有耐心地磨下去。什么事要听其自然。

  突然,白大褂站住了。他发出指令,让你朝街边一个沸腾的油锅走过去。你当然照办,机械地按指令在油锅前站住。

  油锅里正在炸着馒头。炸馒头的老头抬头看了看你们,继续操作着。

  这时,你听到了指令。让你伸手到油锅里拿两个馒头,立刻放到嘴里吃。

  炸馒头的老头惊愕地看了看白大褂。

  你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机械地将手伸到油锅里,油哗地烫伤了你的手。你忍住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疼痛,表现着无懈可击的呆傻,把抓起的馒头送到嘴里嚼起来。嘴唇立刻烫起了泡,上下腭也被烫得流出了血。血水顺着嘴角流出来。你却还如一头饿猪一样哧噜哧噜地嚼着,咽着。

  白大褂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看着。

  又走了。街道在脚下如传送皮带一样后移着。你傻呆呆地、机械地执行着命令。你的大脑还在如裂如碎。你的口腔黏糊糊疼痛。灵魂却已经不留任何退路了,你在使自己一点点从梦境中醒来。

  两边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还有各种各样的眼睛。他们匆匆地移动着,变幻着。街上还有很多标语,都是些很伟大、很绝对的真理。灰色的基本色调中也掠过一些红黄蓝绿,但却是那样的刺目,不协调。

  你在竭力判断着这里的时代背景。你在努力回忆着进来的时间。世界到底演出了多少本戏?世界到底有什么变化?石头城是安定疗养的圣地。石头城外的世界现在如何了呢?白大褂的面貌有没有什么变化?街道上的格局有无新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