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格局有无新的兆头?
灰色的风在一排排灰色的房子上打旋。一个个问号在空气中掠过。每一条房檐都是低垂的额头。额头上刻的风霜也大致一样。两边的墙上残存着陈旧的新闻。
你忽然发现白大褂的背影与过去有某种不同。是白色的大褂皱了、旧了,还是别的原因?那脊背显得没有以前坚硬挺拔了。
白大褂的脊背也显出衰老态、疲劳态了!
你心中一动。
你再重新观察石头城。你发现,那横横竖竖的街道已不像原来那样整肃了,那平行或垂直相交的直线,也不那么坚挺了。
直线也疲劳了,也有些发蔫了。
你想到一年四季的草木。你想到一切都有自己的寿命。
你跟在白大褂后面,你准备机械地执行每一道命令。然而,很长一段路,白大褂没有发布任何指令。他只是用鞭子牵着你。这样,你最松弛,可以有更多的余地想事情。
突然,白大褂发出了让你迅速前冲并远跳的指令。你惊愕地发现前面是一条臭水河。你没有迟疑的权利。你立刻一二三四朝前跑,然后一个踏步,跳入河中。
臭水足够黏稠,足够把任何人胶住、粘住,然后窒息。你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指令,只能像猪一样做最机械、最蠢笨的挣扎。
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了你的头顶。只要抓住它,你就可以脱险。然而,你不能有那样高的智商,你没有忘记白大褂在岸上的冷酷目光。你听任自己在蠢笨的乱刨中沉下去。那黏稠的污水淹到了你的脖颈,淹到了你的嘴,又淹到你的鼻子。你仍然没有伸手去抓那根横在头顶上的竹竿。
你昏迷了,进入黑色的宇宙。
又醒来时,你已躺在床上。你知道,这是自己的窝。你听到门外有说话声。那声音不清楚。但你知道,是那个白大褂在讲述今天的故事。另外的白大褂们在讥笑。
你感到恶心,你呕吐着。你看到床前一摊污臭的黑泥。那可能就是你呕吐出来的。
你知道,你可以呕吐。因为猪也会呕吐。呕吐不需要智慧。
呕吐了一阵。门开了,进来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相互看了看,对那个今天领你出去的白大褂说:自作自受。你负责给他收拾吧。
那个白大褂把你呕吐的污物打扫了,又端来了水,发指令让你喝,你机械地喝,接着又吐。他皱了皱眉头,继续发令让你喝。你喝了,再吐。白水把肚子里的肠胃洗干净了,把食管洗干净了,把口腔洗干净了。
他又拿来一碗水,让你喝。你按照指令喝,这是一碗消毒的药水,很难喝。你喝了,又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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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10)
那个白大褂在一旁很平静地打量着你。你不敢有任何松懈。你知道,为了证明他今天的怀疑并不错误,他不仅可能维持怀疑,并可能产生新的怀疑。
为了证明自己不错误,也是一个很有力的行为动机。天下很多奇迹就是由此创造的。
他走了。你静静地躺着。头部炸裂般疼痛。越从梦境中醒来,疼痛越厉害。钢锯在锯你的头,铁箍在箍你的头,斧头在砍你的头。到处是四射的闪电。金蛇银蛇狂舞。
你要狂喊,要使自己炸裂,那样就解放了,舒服了。然而,你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头痛就痛吧,那不过是躯壳的一部分。你的灵魂这样想。痛得再厉害,再长久,你也就听凭它痛去了。那与你(自己的灵魂!)无关。
这样想着,你就什么都不管了。你像搁浅在沙滩的小船一样安安静静地躺着。
奇怪,疼痛不知不觉消失了。眼前是一个清晰的世界。
你有些不敢相信,觉醒的痛苦就这样容易地过去了?你思悟着这里的奥妙。
正在这时,一道目光射进来。你立刻停止了奢侈的思想。现在,首先要应付局面。
你突然想到:你装傻为了干什么?
一个早就出现过的问题,此刻又出现了。一瞬间,你立刻想到了所有在这里被迫接受“安定疗养”的人。
你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情节总是出乎预料。那个对你有过怀疑的白大褂被委以重任调走了。走的时候,他脱去了白大褂,露出了荷枪实弹的真面貌。他站在那儿整了又整威风凛凛的制服,煞好漂亮的武装带,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白大褂们都在恭维他、祝贺他。他脸上红通通的,喝了酒一样。他转头看见你,注视了一下,便笑着说:好了,我们从此就分手了。口气中含着少有的和气与人情味。一刹那,你几乎被感动。然而,你没有放松自己。只是傻呆呆地看着他。你除了指令,听不懂其他语言。
他走上来,拍了拍你的背,说:我们好赖算相处一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
他的口气中,绝对露出真意。
你简直要被感化了。然而,你依然是傻兮兮地瞪着眼,并且迈开脚步机械地朝前走。
他恍然大悟了。拍你的脊背,无疑是一种行动指令。于是,他又发出新的指令。让你在墙壁前停住了。听见他对其他白大褂们说:这家伙也够可怜的。
你知道是在说你。但你没有任何反应。你要谨防被他们更高深的狡猾所欺骗。
那个白大褂荷枪实弹地走了,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他去了一个极伟大的地方。他很光荣。
但是没多久,听说他又从那高高的地方跌下来了,而且,他也被关到了某座石头城中接受“安定疗养”了。
你不敢相信。
一天,你在石头城中机械地跟着几个白大褂走着,看到迎面也走来几个白大褂,他们也牵着一个高级机器人。他傻兮兮地扛着一根圆木,接受着指令。擦肩而过时,你心中一惊:那个高级机器人就是他,就是胸戴大红花调走的白大褂!看来,后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
他与你打照面时,瞳孔直直地没有任何反应。你知道他真的变傻了。你由此推测出,他一定有一个装傻的过程,然后又被注上一针,就成这样了。
你越来越清楚:实施安定疗养与接受安定疗养的人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天下的事情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你听见领着你的那几个白大褂在议论。那个曾经胸戴红花的幸运者,为什么会高高地跌下来?有一个罪过就是临调走前说的那些话,什么“这家伙也够可怜的”之类。看来,是他们揭发了他。
你不禁有了同情。
这是一个深深的夜,所有的声音都收起了羽翼,惟有各种尖叫在石头城中一道道划破着寂静。
你决定开始早已想好的行动。你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星光冷冷落落、朦朦胧胧。小方院像一眼古井,干涸而死寂。你飘到院子里,你看着四面黑魆魆的房屋,你一点点移动着。
你轻轻地敲一间房门。里面有了动静,铁床吱扭扭响着。接着,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隔着门听到一个压低的粗嗓音:谁?
我。你用明确的声音做了回答。
对方停顿了一下,问:干什么?
你说:天快亮了。
对方说:还早吧?
你说:快了。
对方说:你怎么知道?
你说:天空已经倾斜了。
对方沉默了许久,说:让我考虑一下。
你站在门口不动,听见对方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对方说了一句:再等等吧。听见脚步又回到铁床前,听见他又躺下。
你想了想,又来到第二个房门前。你又轻轻敲了敲房门,又有人警觉地走到门旁。这次,你听到一个急促而小心的声音问:怎么?
你说:天空倾斜了。
十年梦魇·《石头城》(11)
对方隔着门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黑夜发皱了。
对方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是感觉,还是有消息?
你说:起码是感觉。
对方说:再等消息吧。
脚步声又回到床边去了。
你又来到第三个房门前,你与里面的“安定疗养者”对话。
你说:黑夜发皱了。
对方隔着门问:你怎么晓得?
你说:现在最冷。
对方说:冰都冻裂了吗?
你说:可能冻裂了。
对方问:你感觉到了,还是听到了消息?
你说:听到了消息。
对方说:那还是等感觉吧。
你来到了第四个房门前。你明确表明了身份,对方同样走到了门旁。
你说:现在最冷了,冰都冻裂了。
对方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天更黑了。
噢……对方表示明白了。
你来到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最后是第若干个房间门口。
你和最后一个“安定疗养者”说的是:白大褂们也有人开始接受“安定疗养”了。
对方回答:明白了。
你现在清醒极了。你把黑夜里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星星们如何在天空分布,你知道月亮如何在地球背面,你知道地球如何自转又如何绕太阳公转。你清楚宇宙的一切如何变化。
你能够回忆起你撕碎的全部卷宗的全部内容,那里有一个世界的秘密。你知道石头城中有多少个这样的小院,小院里有多少接受“安定疗养”的人。你知道他们各自精神失常的故事。
你清醒至极。你已经把痴呆傻梦中的一切经历也回忆了起来。你看到自己如何执行着指令在石头城中走来走去。你是高级机器人。你排除过定时炸弹,你处理过许多危险而又重要的事情。你的双手下有一部石头城的惊险戏剧。
你现在绝不会再沉入呆傻的睡梦中了。你已经有足够的免疫力了。你表面上还在装傻,然而,你实际上正在冷静而紧张地做最重要的事情。
你此刻是石头城中的定时炸弹。终有一天,你会引爆一个巨大的火药库,把石头城炸得粉碎。
你和小方院中每一个还存有理智的疗养者沟通了。你和石头城中一个又一个小方院沟通了。你像一个游动的光点,横横竖竖地理过石头城每一条街道。
那些被你掩埋的卷宗,你已经一次又一次确认了隐藏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领着人们将它们挖掘出来。那时,你会与世人一起考察石头城的历史。
表面上石头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那样坚固。石头城墙还是那样硬邦邦,城门还是那样森严,街道还是那样有秩序,一个个小方院还是那样守卫严密,白大褂们还是那样板着冷酷的面孔。
然而,一切都与几年前不一样了。那金属般的硬度正在一点点失去。全凭感觉了。白大褂们身上的白大褂,确实有些发皱了,不那么笔挺了。
你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这一天,你又被一个白大褂领着上街。你按指令挑着一副担子。石头城中依然规规矩矩、冷冷淡淡。你走着,白大褂在一旁跟着。你发现白大褂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他正在想什么。他的眼睛恍惚地溜着街上的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在对你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
你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你为了那伟大的尾声,正在最后扮演呆傻的形象。
然而,他站住了。你还是机械地朝前走。他说了一句话:你不要再扮演傻瓜了,你扮演够了。你站住吧。我们谈谈。你不要害怕。
你惊愕万分。但你不会上当。你对这样的语言没有理解力。你还是机械地朝前走。
唉!你还要装傻,那就再成全你吧。说着,他在后面发出了停住的指令。
你立刻站住了。他走过来,异样地看了看你,说:你这样不累吗?你够有毅力的,你了不起。
你傻兮兮地看着他,你对这一切表现得毫无理解。
他又叹了口气。他说:看来,我很难和你谈谈了。我其实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什么戏都会演完的。
你还是直愣愣地站着。
他再一次叹了口气。说道:你每天夜里的活动,我都看到了。难道那是梦游?
你心中无比震惊,脸上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傻样。
他凝视着你,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警惕过分了。
这一天夜里,你躺在床上没有敢再起来。你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今天有了一块月亮,清清洁洁地照着夜空。外面看来很安静,连尖叫的声音似乎也听不见。
你很紧张。你想到白天的事情。你总觉得有什么危险。
忽然,小院的铁门哐啷啷响,听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院子里纷纷沓沓。你的汗毛倒立起来。这是干什么,又送进来几个接受“安定疗养”的人?
脚步声在院子里响了一阵,平息了。你一直提心吊胆地猜测着。夜更静了。你稍稍放平心。你要冷静地分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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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12)
院子的铁门再一次哐啷啷响起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又在院子里过去过来。
你时时感到有眼睛在门外监视你。你仰躺着,一动不敢动。
过了许久,重又安静下来。你呆呆地仰望着黑黑的屋顶。你想像着,那个白大褂可能就会领着人来,把自己架出去,然后,关到一个更严密的铁笼子里。
夜已经很深了,深过头了,快天亮了。小院里又多次响起脚步声。随后没有声音了。彻底安静了。
你知道,外面的微明可能已不只是月光了,早晨快到了。你闭上眼装睡。监视的眼睛可能正一双双掠过。
你蒙蒙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光明很平和地照进窗来,屋里一清二白。
你不敢动。因为没有白大褂来发出指令。就这样躺着,又很长时间过去了。奇怪,院子里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怎么,不来查房了?不来开饭了?不来下指令了?
你还是躺着,又很长时间过去了。已然是中午了,外面的阳光已经白晃晃了。你听到院子里响起一片喊声:为什么不给饭吃?接着是一片摇晃房门的声响。
你忽然意识到什么,犹豫了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你推开房门,朝外看了看,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白大褂。那一间间房门正在被擂响,里面那些接受“安定疗养”的人都不安定了。
有人隔着门缝看到你了,喊道:快,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出事了!
你揉了揉眼睛,犹豫了一下,依然端着一副傻样,朝大铁门走去。万一碰上白大褂,你就依然是一副呆傻的形象。
奇怪,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开着。
你犹豫了又犹豫,迈了出去。发现已经没有门卫。再看看门卫和白大褂们的房间,里面早已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一片凌乱。
你醒悟到什么,马上跑两步,到了街上。街上也没有往常的样子,空荡荡的。往城门那儿望去,城门敞开着,也空荡荡的。一丝一毫的森严气都没有了。
你明白了。石头城的历史结束了。你立刻兴奋地跑回来,找到钥匙,把一间间房门打开,把所有接受“安定疗养”的人都放了出来。
你们欢呼了一阵,拥抱了一阵,然后冲上街道。这时,各个小院都冲出成群的人,同你们一样,在尽情地欢呼。很快有人打出横标、旗帜。接着,城门外面涌进敲锣打鼓的人群。那是迎接你们离开石头城的队伍。
你站在那儿,回想着石头城中过去的一幕又一幕。周围升起了欢庆的鞭炮硝烟。
硝烟弥漫。
硝烟散了。你睁开眼,发现周围的人群已荡然无存。街道没有了,石头城无影无踪。
你惊诧万分。这是怎么了?你知道你早已从呆傻的梦境中醒来了,你是很清醒的。然而,石头城呢?
阳光平平常常地照着天地。照着朴素的山川田野。照着一幅幅普通的市井图画。
你恍恍惚惚,恍恍惚惚中恍然一动。你这才清楚了:你又是从梦中醒来。
所有关于石头城的故事都是梦。那呆傻之梦,不过是梦中梦而已。
石头城并不存在。根本就没有过石头城的故事。你也根本没有那一段历史。
你怅怅然立在天地间,阳光暖和极了。
你穿着拖鞋。你正要去河边洗澡。
那儿有一行柳树,在和和平平地绿着。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1)
上 篇
绿色的天空下,一条黄色的地平线。起起伏伏的褐色弧面缓缓自天边而来,静静地缀着一些棕色的小木房。一线银亮的溪水有意无意地画过草地,在两岸丢下五颜六色的野花。
野花分布成一个神话般的星系。那里,一支青草茎在细风中吹响了春天的短笛。一个牧羊的小男孩,穿着白色的翻毛羊皮袄出现了。
他穿着一双破旧的黑皮靴,红裤上沾满了青草的碎末。
他惆惆怅怅地在草地上坐下了,一只金色的蚂蚱在他眼前飞过,他迷迷茫茫地陷入沉思遐想。草原上的小房开始在袅袅的蒸汽中晃动,隐隐约约,化为海市蜃楼。一队天鹅在空中安安静静地射过来。你若猛盯一眼,那队天鹅就如画在空中一般静止不动。
天地空空旷旷,真寂寞,真安静,真洁净。
小男孩双臂枕头,慢慢躺下。他仰望着不彻底的天空,继续遐想着。
一大团青色的云堆从地平线下冒出来,无声地、一点点推过来,慢慢,很浓、很稠、很重地堆在头顶空中。
这时,才发现一轮血红的太阳,圆圆的,庸俗平淡地挂在空中。它与青色的云山相互映照着,各在画框中占着一个不协调的位置。
一群黄牛,叠叠皱皱着脖颈下的老皮,从丘陵后面缓缓地出现,静静地漫过来,伸出褐色的舌头,卷食着青青的草。湿热的鼻子凑到了小男孩的脸旁。
他听见牛的肠胃在蠕动,闻见那反刍的胃酸。他手撑着草地坐了起来,扬起手中的小皮鞭,在绿色的空气中抽了个脆响。空中有了一个迸亮的惊叹号。
于是,那边,一群雪白的羊群从丘陵后面升出来,漫过来。与褐色的牛群相交融,蠕蠕动动,流流淌淌。
一个小姑娘天天真真地笑着,从羊群中站起来。她的一双小手,就是来布置春天的画面的。她的白围裙上,有几枝支离破碎的红花。
她立在他面前,灿烂无邪地笑着。她的嘴唇像一曲玫瑰颂。
她在草地上快乐地坐下了,对他讲述了一个平凡的又是撕心裂肺的故事。
他站着,用一种沉思的目光看着她。
她用小手抚弄着面前的青草,陷入回忆。她的恍恍惚惚的目光,在游游离离地描绘着已往的烟云。
她慢慢抬起眼,与他的目光相视了。好久,她慢慢伸出纤细的小手,他握住了她,她慢慢站了起来。
他们此刻是面对面很近地站着了。
他感到了她那纯洁、干净、动人的气息。
然后,他们转过身,并着肩,静静地朝草原深处走去。在无边的颜色中消逝了。
天空中有一只红甲虫。它凝凝重重地悬浮着,十分诱人。你凝视着它,它就越来越大,变成一个温暖的蒙古包。里面有猩红华丽的地毯,有耀眼的银器,有澄黄的酒浆,有婀娜的舞蹈,有柔软的身段,有迷人的歌声,有跳动的火焰,有一双深情的黑眼睛。
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线条在眼前缭缭乱乱地舞过,颜色沉淀下来,清静下来,就有死寂的图案,沉默的画面。所有的故事都沉到了酒杯的杯底。所有的哀怨都随着消逝的琴声消逝在无限远处。
一双绵柔的小手在抚摸着,比奶还纯洁的汁液充满幻想激情地滴落着,洇出生命的晨曲。
这时,她伸出优美雪白的手臂,目光黑黑亮亮地递过来,于是,一切又都开始了旋转。
马队在帐篷外停下了。许多庸庸胖胖的皮货商,腆着肚子,笑呵呵地进来了。金子,银子,在他们的胸腹前闪闪发光。黄澄澄的眼睛,盯过来又盯过来。
他们出去了。黑夜中,篝火燃烧起来。数银元的声音响到天亮。
红色的帐篷从草原中消失了。冒着热气的马粪标记着到天边的道路。鲜血一滴滴在青草中洒落着,迤逦地开成小红花。
草原平展极了。一幢小房的屋顶孤孤立立地从地平线下升出额头。一股炊烟,弯弯曲曲地画在天空上。小房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内容。一切都是那样寂寞无聊。
他已经是成年男子。额上刻满风尘的皱纹。他迈着沉着的步伐,残忍无情地看着青草。他眯起眼,望着遥远的地方。
他朝那儿走着。
路边有一棵树,只有一干两杈,在田野中立着一个“丫”字。他回过头望了它一眼,头脑中冒出一个主题:远行者。
他把皮袋子往肩上搭了搭,继续迈开沉着的步伐。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堡。有破败的城门。有精疲力尽倚着城门洞打盹的士兵,拿着古老的长矛。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这远方来的男人。一张张蛛网挂在他们脸上,灰尘把他们衣服的皱褶勾得清清楚楚。
男人在士兵的每只手中丢下一枚银币,就安安然然地进了城。
街道窄窄的,布满厚厚的尘土,两边的房子都死皮死脸地排在那里。门窗都是没有眼珠的眼孔,黑洞洞地瞪着,令人骇然。
往前走,死亡的寂静一直跟随着,让你感到自己是误入了消失的时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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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2)
突然喧闹起来,有了稠密的颜色和声音。人们拥来挤去,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脸。他们鬼鬼祟祟地在眼前晃动着。几副高跷踩过来。高跷上的人都戴着假面具,吐出的红舌头却是真的,涎水住下淌着。
远方的男人被左右冲撞着,茫茫然然地往前挤着。
有了一个戏台,上面有一些不合比例的人在唱着,脸涂得鲜艳可怕。扭动中的每条曲线都有蛇的狞恶。
忽然,戏台塌了,露出下面许多未腐的死尸。
男人匆匆离去。后面还有殷勤的召唤:你不要走嘛!
他终于来到了一宅大院前。红门又高又大,台阶一级级,几乎高到半天上。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开始朝台阶上走去。
门两边突然出现两个差役,双手握着金闪闪的木棍。
男人不知如何言语了,他说不清楚自己来干什么,来寻找什么。
木棍早已不耐烦地举起,狗在门洞里吠起来。
他只能唯唯诺诺地退下来。
一双鞋踏着街上的灰土扑塌扑塌地走着。灰土湮没了他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他立住了,前面有一座皇宫。那金碧辉煌使他炫目。他惊异地回头看了看破败的城市小街,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在一幅画面中。那些小破房子不会污染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一群威风凛凛的人举着红彤彤、金晃晃的牌子立在他面前。说,皇上要召见他。
他有些颤抖了。
好高好大的皇宫。金光万丈。他仰着头,一阶一阶地向上走着。两边是高举刀戈的卫兵。大理石台阶上铺满了威严。卫兵那留着胡髭的脸,黑黑的眼睛漠然平视。
一扇红大门,又一扇红大门。金子的门钉像一个个和尚头在融融发光。很长很直的甬道、长廊,又上台阶,一级又一级,两边展开汉白玉的栏杆;宽宽阔阔的汉白玉广场。再上台阶,再过大门,两边仍是高举刀戈的卫兵,仍是黑胡髭,平视的眼睛。
皇宫越来越显出威严伟大,自己越来越变得渺小、微不足道。这时,便到了最后一个辉煌的大门,又一级级上了台阶,到了一个灿烂耀眼的大殿。红地毯迎面漫过来,两边是文臣武将。他喘不过气来,几乎是匍匐着前进。那高高的宝座上,有权威的光亮在照耀。
他终于五体投地了,他拜了又拜,一生的尊严丢得干干净净。上面发出天堂般轰鸣的声音,让他起来。
他迎着耀眼的阳光,斗着胆抬了抬头,那高高的宝座上群星璀璨。簇拥着一个很温和、很高贵的面孔。那双眼睛明亮而清澈。
他哆哆嗦嗦站起来。周围的空气像透明的胶冻,折射着辉煌,折射着富丽。
又有更温和一些的话语从上面传下来。在问他。
他语无伦次地回答着。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觉得这一切出奇的光明、温暖。
没有什么严峻和可怕。
忽然,他对上面发出的话语有了真正的反应。他的思想开始有了判断。他知道,皇上其实和他有着特殊的关系。
就有许许多多的赏赐金银交辉地端过来,堆在他胸前。
他花团簇锦地退出了皇宫。几匹高头大马拉着堂皇的轿车来接他。一路尘土,便在城市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他错综交叠的思路在纷纷纭纭地呈现,皇帝是谁?他是我父亲,还是我是他父亲?
他来这座城堡是来找谁的?
两边的灰色小房像图画中的败笔,稀稀寥寥地掠过。黑洞洞的门窗还像瞎眼睛一排排闪过。灰白的尘土在金色马蹄的践踏下,惊慌四起。惶乱的人群掩着面像一件件白袍被狂风刮着飞散。到处是死丧的气氛。
一根高高的竹竿挑着一串红红的鞭炮摇摇晃晃地迎了过来。鞭炮点响了,金星迸射。天上飘下纷纷扬扬的红纸屑。喜庆的硝烟将他团团围住。
他被人搀挽着,从豪华的轿车中下来。高头大马很抖擞地原地踏着金蹄,雄健的肌肉在抖动,缎子般光亮的毛皮上闪着明亮的汗水。高头大马一匹接一匹昂首嘶鸣起来。接着,便席卷尘土而去了,消失在烟气腾腾之中。
眼前是一个小康之院。轩轩敞敞,精精致致,窗明几净。
仆人、丫鬟恭立两旁。
他也便立刻进入角色。吩咐该吩咐的,安排该安排的。
他耀武扬威起来。
宅院门口有了凶猛的看门狗。
暮色降临了,西边天空变成一抹水平的铁青色。男人身穿一套黑皮衣服,足蹬一双黑皮靴,捋着黑胡髭在阴险地沉思。一个计划烟雾般掠过他的大脑。
他已经将世界做了很好的分配。
他的形象从世界万象纷纭中一天天凸现出来,夺取了天下每个人的视觉屏幕。人们不得不承认他。反感又厌恶。厌恶又畏惧。畏惧又无可奈何。
庞大的船队在雾色狰狞中隐隐显出轮廓来。大海一片阴森,波澜像亿万块碎片叠皱着铺向迷蒙蒙的远方。未知的空间也许会吞没一切。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3)
他的船只越来越高大地矗立在面前。大海波涛滚滚,风卷着青色的浓雾。巨大的桅杆直入云天。船体在海涛中颠动着,像大浴盆中的儿童玩具。
他立在船头,目光如雷电,劈开云雾,遥望万里之外。他此刻决定着整个船队的命运。他伸出黑毛茸茸的大手,在半空中一扭,乾坤就颠倒了过来。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可以蔑视大海的广大了。他凌驾于大海之上。他一挥手,低沉而权威的汽笛如巨型的海牛尖啸,轰轰响彻迷茫的大雾。
船队阴阴险险、阴阴森森地移动了,出航了。可怕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前行。大海被撕碎。大雾被戳穿。空间被强奸。一切都在无情的挺进中被洞开了,穿孔了。
多少紫黑的礁石被海浪拍碎。大海中仅存一盏灯塔,如孤灯一般残冷地照着黑暗。船队曾将火焰投向一条又一条软弱的海岸。然而,终于,它被大海拍碎了,吞没了。只有那光荣的碎片在大海上漂浮着。首领船上的那面红色大旗也不甘沉没。一个浪头,把它卷上了一个珊瑚岛,在那里晾成皱巴巴的历史。
这时,大海平静下来。狰狞的夜雾早已廓清。光光明明的早晨笼罩着万顷波澜。雪白的海鸟像纯净的音乐飞翔在蓝色的大海上。每一片波浪都镀着银光。
一张面孔在小岛上沉思。
我们看不清他是谁。依然有小胡髭,面孔黝黑深沉。抽着无形的烟斗。下半身如礁石。他很可能已成为一座石雕了。海浪哗哗地扑上来,拍打着他的膝下。白色的浪沫溅飞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偶尔还眨一眨。
青青嫩嫩的草原,红甲虫变幻的帐篷,传说般的古典城堡,金碧辉煌的皇宫,都扑朔迷离地在眼前掠过。
有什么针刺扎进灵魂,在那里尖锐地疼痛着。记忆并未完全死亡。
他坐累了,要转换一下身体。但屁股已成石头,它永远标定在这个孤岛上了。他不能再移动空间了。
于是,无形的泪潸潸地流下来。海浪又扑上来,照例又有浪沫飞溅在脸上。一切都浑然不清。记忆与想像合成一体。时间与空间搅为一团。失败与胜利失去界限。锋利的双刃剑将耻辱与光荣都斫伤。生与死也无彼此了。
一根水晶柱顶天立地,折射着七彩光芒。
疲惫的灰色小路又蜿蜿蜒蜒地爬向漠然的前方。一座灰色的石头房在地平线上神秘地张望着。
走近了,不过是个空洞洞的马厩。黑暗、潮湿,堆满了沤烂的麦草。蛛网封存了一切历史。传说也成败叶随风飘去。
一切都是木呆呆的。
天空阴云凝固。没有一丝动静。空气也是枯槁的,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低头踢一脚,有白花花的马骨架支棱着。
转过身,年迈的皮货商挂着一张衰老的皱纹脸,如风化的石像一般立在面前。
那顶鲜红的帐篷呢?
据说已像蝉蜕一样枯萎了,从生命之树脱落下来,腐烂在树根的黑泥中。
那青嫩的草原呢?
据说已憔悴了,叠皱了,如马粪纸一样被卷起来,塞入宇宙的废品箱了。
银器早已锈烂。
时空的一切记忆都已消亡。
下 篇
一丝残存的草茎又在茫茫虚无的天地间吹响了短笛。无主题的曲谱又轻轻地掀过了一页。
这一曲,以金色的沙漠开头,矗立着金字塔。还有伟大的大理石雕像。
蔚蓝色的风从高空刮下来,打着问号般的漩涡,将一切碎纸片吹走。
这个世界不需要文字。
人面石像的下巴缺损了一块,碎石纷纷脱落。鼻子也裂开,碎石崩崩地掉下来。整个面部开始蚀烂、破损,最后,斑斑驳驳,模糊不清了。
无数傻呆呆的游人仰望着。这巨大的石像是谁呢?
千万种猜测附带着千万个童话。
阳光像黄色的河水在沙漠横流,穿过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人影在沙漠上移动。到了黄昏,斜斜的太阳将它们拉长。长而又长,到了天边。
影子无需尊重。你踩我的,我踩你的。狼藉纷纷。错乱之中,就有了许多交叉不清的故事。
渐渐,有的人连影子也有了尊严,千千万万的人躲闪着这巨大的影子,左右为他让路。
渐渐,有的人连身躯也没有了价钱,可以如影子一般任人践踏。
高贵的影子掠过沙漠,到处是惊惶的避让。
影子终于定位。我们看到了那产生高贵影子的高贵的身躯。
他很畸形,黑瘦的脸,肚子很大,腿很短。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在空中一画。于是,这里的一切都归属他了。
考古的队伍死气沉沉地来了。每一个人都像一块裹尸布,白惨惨地挂在那儿。
都没有面孔。
裹尸布飘来飘去,留下影影绰绰的传说,就消失了。
过了一些年,又来了一支考古的队伍。考察裹尸布们留下的足迹。
那些足迹也早已成了化石。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4)
我考察你,他考察我,以至于无穷。一代又一代考古下去。
考古是最伟大的事业。
一个婴儿赤裸裸地跳到阳光下、天地间。
他张着小手金灿灿地宣布:从今以后,取消对考古的崇拜。
他挺起了圆圆的小腹,金灿灿的小阳物勃起着,像金萝卜一样光芒万丈。
他说:这才是人类的标志!
他挺挺地尿尿了。金色的液体向四面环射着。阳光在蓝天描绘出万道彩虹。
四周,一群群披着黑斗篷的老朽们垂着头。没有人能看见他们的面貌。
他们围成黑色的墙。他们封锁了沙漠。他们在那里蠕蠕地涌动着。
金色婴儿的尿总有尿完的时候。彩虹总有熄灭的时候。等一切都黯淡、平静下去时,黑色的人群就成了多数。
故事正式开始了。
金色的裸体婴儿,用天真而诧异的眼光看着四周的一切。
他的眼睛星星一样发亮。远处,黑色的人群漫漫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坟墓伴随着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依托。他们有他们的有利地形。
要向他们射箭吗?他们可以举起一个个坟头当挡箭牌。
金色的婴儿挥着双臂,光灿灿地往前走。昂首阔步。
黑色的人群闪开一条路。他刚一走过,立刻封闭了退路。
他不能回顾了。
天地无情无义地板着面孔。
神态安闲地走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时髦的深色衣装,女的是一身红裙,镶着乳白色的绒毛边。远处的背景是蓝天,金字塔,缓缓移动着。近处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数的手臂与大腿。
突然,所有的人都震惊地仰起头,目光射向一个焦点。一个儿童攀上了一个高而尖锐的金字塔顶端,在那里昂起了金色的喇叭。
人们期待着那震动天地的号角。
然而,耳膜嗡嗡的期待过去了。喇叭没有响。
再仔细看,那儿童与直指天空的金喇叭都凝固了,成了永久静止的造型。
太阳很优惠地照耀着它。
人群便渐渐平息下来。高昂的头纷纷垂落。重又平庸而千篇一律地熙攘着。
那一男一女叹息着收回仰望的目光,接着缓缓地走路。
他们言语不多,但毕竟还有言语。他们谈了两个很奢侈的概念:历史,未来。
最后,他们却在一个极琐碎的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是往东走呢,还是往西走?
这个问题又衍生出更尖锐的问题:从此,是在一起呢,还是分离?
金字塔周围的人流还在熙熙攘攘。五花八门的叫卖和购买在同等数量地进行。远处沙漠的广大与荒凉,照例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人们只注意身边的事情。人们在一起就是相争相斗。离开了这相争相斗的人群,他们并无第二个世界。
暮色像黑锅一样慢慢罩下来。繁闹的人群便都模糊了。过了一阵,就不知缩到了什么地方。
金字塔周围只剩下空旷和无聊的垃圾。到处都是未来考古的资料。
一缕风窜过来,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在空中团团飞舞。
那两个人相视无言。
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世界更虚无的了。
他们不想再重复这样的日子。他们决定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一切,走向空旷、荒凉的大沙漠。
黑夜过去的又一个黎明。周围是纯洁的沙砾,平平坦坦地铺向远方,又起起伏伏地描绘出一个个沙丘。
在天边,有金字塔及繁喧世界的隐约景象。太阳照在那里,有金光反映。
那个吹金喇叭的儿童还凝固在金字塔顶吗?
那熙熙攘攘的无聊的人群还在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吗?
此刻,清静了;却常常想起庸俗的繁喧。
一匹马从远处直直跑来。越来越高大。最后站住。
马背上空无一人。
马昂首立在他们面前。
他们相互看了又看,犹豫着。
马的来临,含义是明确的。
马在等待他们。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有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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