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理解了,只是你拒绝理解。”
“不,我不理解。或者,你误解我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今晚,桂阳河的命运有一半是掌握在你手上的!”
“桂市长那么能干,为什么要说这样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我听不懂。”
“桂阳河有可能当上市委书记,也有可能当不上市委书记。他当上了市委书记了,他的政绩是主要的,他要是当不了市委书记,他的劣绩就是主要的——这是政坛的阴阳之道。告他的人很多,想要他现在位置和市委书记位置的人也很多。现在,一个当官的人免不了有伤口,而到处是苍蝇,就等着机会一哄而上叮咬。我的一句话决定了他的天平往哪边倾斜。而我要说什么样的话,决定你今晚的表现。我知道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好了,你不要再做什么花样翻新的补叙。”
“那样多没意思,王董事长。”
“我遇到的没意思的事太多了,可是我想要做的,就得做,没意思就变成了有意思。世界是何种景象全在于一念之差!实现自己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你不也是这样做的?你想走,那是因为为了你自己的性情;你不想走,那是因为为了桂阳河。不管你做什么,退还是进,桂阳河都将知道,因为他对升还是降太敏感了!他降了,你们的关系其实也完了,他升了,也许你们之间会有误会,可是你们会弥补这裂缝的,说不定你们的关系更加的坚固——也就是说,当你们是夫妻的时候,也就没有人敢插手你们的关系了!在你们未成为夫妻之前,我为什么不好好地抓住这个机会?”
“你是只残忍的动物。”
“留下来!——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
“不行。我不为他的未来负责,他的未来应当由他自己把握。……”
白茹宁想走开,但在高大雄壮的王元材怀里,她的反抗与挣扎如同在雄狮怀中的羚羊。
23,
桂阳河悲愤地离开宾馆。
他开着他的黑色凌志车。也许这时下起雨,他的心情会好受些。这是个典型的朗色之夜。纳凉与购物的市民在街道上悠闲地溜跶。
桂阳河的车内。
他思绪纷乱,车开得很慢。
一辆就要转弯的摩托车亮着侧灯,他并没有意识到。
他听到了一声撞击声,这才清醒过来。他赶紧刹车。
他下了车。
开摩托的人倒没有受重伤,他破口大骂。骂了一阵,他认出了是市长。
“是你呀!你撞死我,我会不会成为光荣烈士?”
“对不起,我想着其他的事。如果你愿意,你明天到市府来找我好吗,你看我现在停在这里,人围过来,不好看。”
“你赔我摩托就行了,我不计较。”
“好说。你可以让我走了吗?我已经记下了你的摩托车牌号。”
“走吧。你可不要忘了,市长。我这辆摩托花了八千块买的,虽然骑了三年,可是性能跟那十八岁的豪星股(小伙子)一样……”
桂阳河掏出几百块钱。
“我没有带太多,身上就只这些。你先把车弄回去。”
桂阳河把车开走了。
他摸了一下额头,湿漉漉的。他掏出手巾,擦去额上的汗水。
他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油门加大。
他打开车窗,劲风飞舞他的头发。
时间回溯:上午。市长家。
索依依来到楼下。她在楼下的卫生间找到了正在洗扫的阿姨。
“洗涮好了吗,阿姨?”
“快了。”
“我看差不多了。家里住了人,我不得安心。你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
“好,好,我这就走。”
阿姨走后,索依依进到桂阳雨与吉晖住的房间。
她坐在没有收拾好的床上。是桂阳雨的一边。她低下头,闻着枕头上余下的体味。
她打开橱柜,抚摸着桂阳雨的汗衫和柜子下桂阳雨的内裤。
传来开门声。
索依依赶紧关上橱柜门。
桂阳雨已经进来了。索依依脸上慌张的神情一晃而过。
“在屋里干什么呢,嫂嫂?”
索依依此时已经走到卧室门前。
“回来得很早啊?”
桂阳雨将采访器材往桌子上一放,然后走向客厅。索依依跟着出来,看着桂阳雨健硕飒爽的背影。桂阳雨沮丧地走到酒柜前,打开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尽,然后坐在沙发上。
好一棵树。灿烂地
开向苍穹,染黄了秋天。
对阳光多么贪婪。
他的光辉向花园呐喊。
“这样下去,我要完蛋的。”
那是银杏。碧瓦尔蒂。“怎么啦?”索依依抚摸了一下桂阳雨的头发。桂阳雨脸红了。转过身子,离开几步。《千年树》。
“我现在变得只对跟哥哥有关的事感兴趣,而跟他有关的,好像都不是好事。”
“那你就错了。说句公道话,他要是没有做出政绩,也不会有今天的位置。在我们这地方,庸官我看多了,十有七八,他们品味败坏,奸诈蠕行,是人类肌体上的坏疽,相比之下,桂阳河在能力上也算是有点出类拔萃吧。要说功德,他也不算小了。许多决定并不是他一个人做出的,如果你把所有的事都往他身上靠,那也不公平。”
“我知道,可是至少做那决定时,他是在场的。有一个教师,反对克扣他的工资,被开除了。他是个乡村教师。你知道对一个乡村教师来说,工资意味着什么,那是全家的口粮。哥哥是怎么想的?虽然开除的告示不是哥哥签的,可是哥哥是知道这事的!他自己以前不就是教师嘛!我跑到那个教师家,他的老婆和女儿哭得伤心。看到那情景,我就想跑到哥哥跟前,揪住他的领带,让他也到现场看看!——更不要说那洞州糖厂的事,工人多次向市里呼吁,他为什么就不理?那是几千人的生计呀!”
索依依走过去抚摸着桂阳雨的头,这次,桂阳雨像是并不见外,反而在索依依的抚摸下觉得舒服了一些。过会儿,她过去又倒了两杯酒,递给桂阳雨一杯,自己也要了一杯。桂阳雨接过酒,喝了半杯。
“哥哥曾是我的偶像……”
“他停不下来了。”
“我要让他停下来!”
“你想让一颗往山下滚的石头变成一棵树?”不再是银杏。索依依关切地看着桂阳雨那双激愤的眼睛。“阳雨,你哥哥只不过是与别人一道,汇合成欲望的大潮,你想凭你的血肉之躯阻截这股大潮?相信我,阳雨,艺术与科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可是人性还在狗屎堆里打滚。你瞧瞧,在这个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儿干着急,你那样子,就像是兵马俑复活过来,望着起飞的飞机发呆。”
“你呢?嫂嫂?你与他们也不一样。”
“我?你说得对。不,你也说得不对。振臂高呼不是我的专长。我会站得远远的,看着人类的这场声势浩大的自我实验。我会同情像你这样的人,但我希望你不要激愤,你要有激情,千万别愤怒。”
“最终他要滚得粉身碎骨。”
“可是,那往下滚的速度与激情,是一棵树所不能比拟的。”
“嫂嫂,你这样说话伤害了我。”
“大闹天宫时的孙悟空多可爱,可是一旦被套上了紧箍咒,这个天真和充满活力的形象就走向了衰退的命运,那其中虽然也有反抗,可那样的反抗就像是苦媳妇向恶婆婆求情,叫人可怜,还可恨。还有那个撒旦。在《失乐园》里,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时,他是最伟大的艺术形象,他强大、旺盛,无所畏惧的精神让人为之狂喜。可是到了《复乐园》,当他坐下来,变得审慎而明智时,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他不再是令人迷狂的魔鬼,是虚弱的人。”
桂阳雨没有吱声,索依依好像也没有要他吱声的期待,她似乎沉浸在她所想象的幻觉之中。片刻之后,她好像醒了,朝桂阳雨一笑。
“我让你紧张了,阳雨。”
“嫂嫂,桂阳河是我的哥哥,他不是艺术形象。”
“啊,你说得对!”
桂阳雨看着索依依的脸。他在这张脸上,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映像,一张发生了偏移的映像。蚁群在他的腹部忙碌开来。
“愤怒会走向仇恨,使兄弟也仇杀,这就更加的违背了人性。当你有激情,你就可以用它来维护你的原则,筑固自己的根基。可是,我实在是很难说出你的前途,你哥哥的前途。你们两个都这么有活力,这么令人着迷。——我要说阳雨,是你让我想到事物的另外一面,在你之前,我以为事物就总是你哥哥他们这一面了,而我,只是生活的阴影。你不一样,你也是强壮的,你们都在争夺阳光!”
索依依很乐意看到桂阳雨一脸不解的表情。这种表情让他欣喜又好奇。
“一个诗人的良知是用诗的砖瓦砌成的。现代社会不再需要我们这些过于精致的砖砖瓦瓦了,因为它们用来筑造精神的迷宫倒是合适的。阳雨,而你的良知是用信息的飞箭铸成的,它单纯,也非常实用。你是不是想过,你会用你的飞箭,射向你亲爱的哥哥呢?你把你的哥哥射倒,是否洞州糖厂的工人就全都可以拿到失业救济金了呢?”
像是什么东西阻碍着索依依再说下去。她很苦恼地握紧拳头。
“我并没有要射向我的哥哥。我更多的是不解。当然,我也希望他能做出点什么,我认为,一个人,如果能为更多的人做点公正的事,一定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他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他却没有充分利用。”桂阳雨并没有注意到嫂嫂身上的变化。
索依依机械地笑笑。
我们的蛇丧失了尖利的舌信儿
猴子丧失了镇定,孔雀丧失了羽毛
家蝠早已从我们的毛丛里飞走
我们绝望地微笑
默不出声
人们已经忘记如何相互谈心
桂阳雨想听听索依依的评论,可是索依依不再说话了,于是他注意起索依依。看来,索依依变得对桂阳雨的话没有兴趣了。
桂阳雨喝掉了杯中的另一半酒,站起身,又给自己倒了杯。这当儿,他看见依依索依依拿出药瓶,从里面取出几料丸子。她把它们倒是盘子里,看着它们,就像是想弄明白它们的秘密:它们为什么让她离不开它们了。原来只是想缓解一下情绪。
“嫂嫂,你要到戒毒所去接受治疗。”
“你说什么?”
“嫂嫂,我猜得出你吃的是什么药。”
“真的?”
索依依走到桂阳雨跟前,摸摸他的额头,理理他的头发。
“我可以一个人去吗?”
“我可以陪你去。”
索依依闻了一下桂阳雨身上的体味,如同享受一般。桂阳雨发窘地退了一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以不顾我的丈夫去戒毒所?”
“这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夫妻!”
“也许这更方便,戒毒所的人会特别关照你,你的治疗也就更有成效。”
“你不明白,未来的大记者,我是市长夫人。市长夫人吸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想让你的哥哥不再当市长?”
“不对,一个市长勇于承认自己的妻子吸毒,送她到戒毒所,这更是一位坦诚的市长的作为。”
“那是你的假设,假设有那么一个可能,假设有那么坦诚的人,坦诚的政客。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有多少人盯着市长的位子,想把你哥哥拉下来?他们所需要的,就是有力的借口!一个市长的妻子吸毒,这个市长还值得信任吗?”
“人们要信任一个不需要坦诚的市长?”
“这正是你不能在街上采访的东西。你只能自己消化。”
“我要跟哥哥谈谈。”
“如果你是为了你哥哥,你只跟他谈谈倒可以。我的事不能全怪他。”
桂阳雨看着索依依。
“我在你的小说里理解了你的情感。我哥哥一直不懂得珍惜它。”
“说对了一点点。我的确具有某种工具属性,如果说我就是他曾经升官的全部工具属性,也确实冤枉了他一点。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没有用了。”
“你现在还是爱他的?”
“爱得伤痕累累。这种爱值得吗?”
“不值得。可是你却为他着想,这又为什么?就凭这一点,你就值得他爱。”
“我还值得他爱?”
“当然值得!而且,你有灵气,你还年轻,你还漂亮。”
“我看着你的眼睛呢,你要说真话。”
“是的。”
“那是你眼睛里看到的,而不是你的哥哥!”
索依依坐下来,有意识地掀起裙子,露出她白晰的腿部。桂阳雨难以控制自己不朝那儿瞥上一眼。她的皮肤如此细腻,的确是吉晖难以比拟。吉晖的美在于轮廓,在于活力,而索依依呈现的是一种苍白之美。
索依依站起来,从柜上面上拿起她刚才倒好的丸子。
“总有一天,恐怕还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死在这个上面。你想尝一个吗?”
“不。”
“其实一个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好吧,我也不勉强你。”
索依依说着就要往嘴里送。桂阳雨把它们夺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嫂嫂,你才二十九岁。你还可以写很多有价值的东西。”
“别扔!它们是我的寄托。”
“剧本、诗、小说,才是你的寄托!我能为你做什么,嫂嫂?只要是我能做的。”
“那好,把它还给我。给我!”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怎么能够明白……你认为吉晖是可以替代的吗?那么桂阳河在我这里怎么就是可以被诗被小说被剧本来替代呢?这正是我一直拒绝的痛苦却不请自来。桂阳河,还有你,我得不到的桂阳雨,你们是我生命的第一类机遇,而诗、小说和剧本,它们是我生命中的第二类机遇,你竟然简单地以为第二类的机遇可以替代第一类的机遇!桂阳河,还有你,我得不到的桂阳雨,你是我生命中认定的初始的快乐,那么为什么,你要劝我把后天的快乐凌驾于它之上?不,我要的是这初始的优先权,没有它,我创造出的艺术,又怎么能够找到旨归,你又如何不认为它们是永远在时空中流浪的呻吟?
桂阳雨把它们扔到窗外。索依依要取那瓶子,桂阳雨早就攥在自己的手中。索依依往楼上走,桂阳雨拉住她。索依依想挣脱,桂阳雨紧紧地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给我五颗,五颗……四颗,求你了……抱住我,你抱住我我才会有决心……求你了,给我四颗……”
索依依哭泣着,像个无助的小女孩。
桂阳雨抖擞着从瓶子里倒出三颗,送进索依依的嘴中。
索依依浑身抽搐。
走向我的瞬间
只是从中无迹可寻
而这就是被火焰所吞噬的衣服
而这就是我预言的胡话
而这就是我被扭曲的面孔
它原本可以变得非常漂亮
索依依在桂阳雨的怀中渐渐平息。桂阳雨将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他从房间里取出一条毯子,盖在索依依的身上。
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凝视索依依那张苍白的脸和她那双苍白的腿脚。
这个痛苦的肉体,真正得到了满足?她体内的恶魔,暂时被麻醉了,因为这个苍白的人体内的能量还暂时可以让它闭眼打盹;它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发现它竟然被囚禁在人类这样一个虚弱的物质内,就像一只大象被安排住在羊圈里,于是它将愤怒地抗议,当抗议无效,它便像原子核一样爆裂,向着无家可归的肉体发动致命的攻击。
它叫疯子。
24,
时间回退:下午。就是离桂阳河怀着悲愤的心情发动汽车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
这时桂阳河差不多已经吃过了食堂送上来的中饭,躺在沙发上打盹。有两件事让他烦心:最烦心的如何拒绝王元材的“请求”,让白茹宁错开,但他不能这么做,他若这么做,他最强有力的一条向上通道很有可能就此封堵;另外一件事是桂阳雨。桂阳雨怎么可能跟温顺水搅在了一块——他想起桂阳雨被打,也就明白了,但更不明白的接着出现:是什么使他们兄弟两个的思维如此悬殊——一个向上看,一个向下看?
就在桂阳河躺在沙发上百思不得其解又有些昏昏欲睡的同时,在另一个地点,郭亚子拿起了电话。
“吉晖,刘主任在他的办公室等你的一份材料。他说那份材料你知道的。”郭亚子说。
“我知道了。”
吉晖在他的临时办公桌上翻了翻,找出一份。她向郭亚子和张冲轻松一笑。
“晚上我们荡舟去?我请客。”
“好呀!”
刘丙中站着,等着她的进来。
“刘主任。”
“对,对不起,又把你请来了。”
“我该来的。我坐下吗?”
“好,好,坐吧——”
“这些材料你是不想看喽?”
“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怎么说呢,这几天我太忙了,一直想找你,可是,晚上有时间吧,我们庆贺一下?”
“是应该庆贺。谢谢刘主任。”
“不谢。我们——我们是有协议的。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所以我来了。”吉晖淡淡的。
“我太高兴了——你看上去显得很平静——我是说,我真的很惹人烦吗?”
“不,应当说,你还是有值得可爱的一面。”
“真的——到底是哪一方面我就,不问了,我不为难你了吧。这个——咳——我这么做是不是乘人之危,你总不会这么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其实——”
“我知道,你是一个男人。”
“你太聪明了。为什么我就碰不上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
“你已经碰上了。”
“你总不会后悔吧?”
“后悔什么?那个工程?让我再吐出去?怎么会呢?你想想,可能吗?”
“——是,也,也的确如此。毕竟太不容易了。你真是超,超,出想象。”
“我倒认为不难想象。”
“不是这个意思——你错了,吉晖女士,实在是太难了,很多细节超出你的,想象。我希望你知道,我为此付出的实在是,实在是太大了。”
“我知道。刘主任,你后悔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呀。你说呢?汪汪把我革出教派——这你是想象不到对我是多厉害的一件事。我真的是——老实说,我当初是想变卦的,最后,还是坚持下来。”
“像你说的,很不容易。”
“我挺过来。”
刘丙中自我调整了一阵,坐到了吉晖的身边。
“你——我,如果我们按照协议,你以后对我会有意见——如果,你在桂市长那里说我几句坏话,我就完了,说不定下一届我就只能挂个闲职——可是,吉晖女士,我还是下定决心,这机会对我——”
他话尚未说完,便扑到吉晖的身子上。吉晖被压倒在沙发上。
刘丙中的嘴一上来就想找准目标,可是吉晖非常灵巧,躲了过去。
“起来!起来,刘主任!”
刘丙中越发的疯狂。
吉晖在刘丙中的阴部抓了一把,刘丙中一声怪叫。
吉晖从刘丙中的身下钻了出去。
“你——”
“刘主任,对不起。你太急了。你要让我调整一下状态。”
老半天,刘丙中才恢复了常态。他恼羞成怒。
“我们是说好的!你想破坏协议合同?你以为你得到了就可以毁约?不行,吉晖女士,我发誓要帮助你,我也发誓要得到你!我们是说好的!”
“我会遵守合同。”
“遵守个屁!你刚才干什么?”
“我们的协议里不是指现在。”
“那还不是一样?现在完事,和其他时间完事,还不是一样,反正是一次!”
“不一样,刘主任。我们说好的是晚上时间,是吧?”
“是。你是说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不行。”
“你不是说晚上?”
吉晖把刘丙中从坐位上拉起来,显得对他很亲切。
“还痛吗?”
“酸。”
吉晖的手从刘丙中的手中抽出。刘丙中本想紧紧地捏住,想到刚才吉晖的厉害,也就不敢强行恣情。吉晖笑眯眯地过去从刘丙中的桌子上拿起茶杯,按动自动热水器上小龙头,然后把它端到刘丙中的手上。
“我今天下面有血,不行。”
“老实告诉你——我不在乎那东西,我在乎你这个人——”
“不行。我讨厌。”
“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
“再说,晚上,我和张冲郭亚子她们有约,我想请她们到黄江上荡舟。听说荡舟的晚景非常的幽美。”
“管她们——”
“有件事你忘记了,刘主任,我怎么可能一个晚上不回去了。在洞州这样的小地方,我不回去,桂市长的弟弟会怎么想?你总不希望他找到我们吧?”
“那当然。这事,不要搞得那么复杂。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可是你却说要遵守合同,要晚上,这的确变得麻烦起来。你什么时候不来月经?”
“后天吧。”
“好,我忍着。我忍着。能忍着几天,那一定非常——”
“你是说在这个办公室里?”
“你说了,晚上不行,让桂市长的弟弟知道,我不是惹火烧身吗?所以,要是你不嫌弃,我倒认为这里是最好的——”
“我有个主意。还是晚上的时间。”
“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
“是,整整一个晚上。”
“你怎么办——什么方法?”
“我们出差到厦门。我们在厦门度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回来。你看呢?你给我找个出差的理由应该不是很难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能难嘛!”
“好,我们说定了,一个晚上,我们在一起,过了那个晚上,我们就两清了。是不是?”
“我们在一起度过一个晚上,当然是这样。后天还是什么时间?”
“不要周末也不要周日,找个工作日。”
“我来安排。”
“你安排吧。就这样,刘主任。再见。”吉晖勾了刘丙中一眼。门自动掩上。
刘丙中心花怒放。那么,是下个星期了?他的耳边长久地回响着吉晖甜美、甚至有点娇气的音调。
他喝了一大口水。他呛住了,咳了半天。
回到夜晚。
桂阳河关掉了手机。不接一切来电。他现在愿意与世隔绝。操你的,世界!你的臭阴道在哪里?天没有下雨,他便想着回到家里。他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早回到过家里了?在家里,谁能分解他的悲愤?他心寒透了。
刚才他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将油门踩底。他想起一则电影海报,那是几个小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外星人的帮助下,自行车飞起来了,飞向高空。他的油门怎么加大,这辆黑色的凌志也无法脱离地心的引力,脱逸出地球。脱逸出去!——向着太阳奔腾,溶化在它万度的高温里。没有痛苦,不用惊叫。但那是非常高贵的死亡,一个生活在地心引力中的生物,无法获得这般的荣耀。他收回油门。
桂阳河神情万分沮丧地回到家里。当他看到阳雨与吉晖时,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们何以至此。
吉晖与郭亚子和张冲荡舟荡到九点半。下了船,郭亚子想请吉晖和张冲吃刨冰,吉晖说下次吧,免得把兴都用尽了。
吉晖回到家时,桂阳雨在客厅里坐着。
“你还没睡?”
“不想睡。”
“到屋里去吧,客厅这空调声音太大了点。里面安静。”
“你进去吧。我等哥哥。”
“那好。我陪你等。”
“没这必要,吉晖。”
“那是你的看法。我总不能揽到了工程,现在就不再理哥哥了吧?这也太过份了吧?阳雨,你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哥哥是我们最大的恩人?”
“对不起,这话我听起来有点刺耳。”
“两套大居室的房子就要到手了,还刺耳!阳雨,你到底怎么啦?”
“我……”
“哥哥。”桂阳雨站起来。
“哥哥”吉晖也跟着站起来。
桂阳河没有搭理。这让吉晖很吃惊。她一向认为桂阳河是非常有风度的,这当中自然包括举止的得体,谈吐的礼貌。
“哥哥很累了。”吉晖说。她为自己解说,也为桂阳雨。这么一解说,她自己也不再为桂阳河的不理不睬感到惊奇了。
“吉晖,你回房间去吧,我要跟哥哥谈点事。”桂阳雨拍拍吉晖的屁股。这个动作显示出了它的滑稽性。拍屁股一般是为了表示亲热,不过,桂阳雨既没有亲热的表情,也没有想亲热的心情,所以,这个拍法是荒谬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心不在焉地拍异性的屁股?
吉晖看了他们兄弟一眼,退出客厅,怀着不解回到她与桂阳雨的临时卧室。她从未看过桂阳河如此沮丧的面孔——难道世纪大道的事风云突变?等着,桂阳雨与桂阳河谈完话,她总可以从桂阳雨那里知道点什么。桂阳雨也从未如此的对她心不在焉过。今天难道是他们兄弟两个的不祥之时?
“哥哥,你能不能客厅多呆几分钟?”桂阳雨见桂阳河并没有在意他对吉晖说的话,便上前拉了桂阳河一把。
桂阳河被拉了一把,不自然地停下来。
他看了桂阳雨一眼。那种眼神如此暗淡,桂阳雨深为震撼。
“哥哥,有件事不能再拖了。”桂阳雨坚定了姿态。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他离桂阳河几步远。他大概他以为这样的距离才好将内心的感受恰如其分地表达清楚。
“还有酒吗?”桂阳河立定。他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昏沉,非他所能控制,就像是被波浪颠簸得上下翻动的小船。
桂阳雨打开酒厨,取出酒瓶,倒了杯酒,递给桂阳河。
“哥哥,近来你注意到嫂嫂都做些什么了吗?”
桂阳河一口喝了一半。
“哥哥,我在跟你说话。”
桂阳河又喝了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全喝光了。桂阳雨想接过他的杯子,再为他倒上一点。他理也不理桂阳雨的动作暗示,自己去倒了一杯。
“哥哥,嫂嫂的生活很不自然。”桂阳雨以为自己前面说过的话没有份量,于是加重了语气,加重了程度。
桂阳河没有在意桂阳雨在说些什么。他喝完了杯中的酒。他想把酒带上楼去。
“哼。”
也许他想起楼上自有酒杯和酒瓶。他把它们放回酒柜上,便往楼上走。
桂阳雨跟了上来。这一回,他没有拉住桂阳河的衣服。
“哥哥!”
桂阳河转过头。
“你有什么事?”
桂阳河这种如梦方醒的神态令桂阳雨非常气恼。
“我在跟你说话!”
“以后再说吧。”
“不行,哥哥,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桂阳河在楼梯上站住。
“说吧。”桂阳河不耐烦了。
“我嫂嫂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什么事让你有必要这么关心?”
“她,吃药。”
“就这个?”
“够严重的了!”
桂阳河横了弟弟一眼,转过身去,又要上楼。
“哥哥!嫂嫂在用毒品,你难道不知道?”当他说“毒品”两字时,声音放小,以免让吉晖听到。他确信桂阳河听到这两个字了。
桂阳河突然转过身,像是一尊怒目金刚。
“桂阳雨,你这个混蛋,你在外面插手我的事,你在家里还要插手我的事,你如果不想在这里住,你就滚出去!”
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把吉晖从房间里吓出来。
“哥哥,你不觉得你的发怒是非常可耻的?”
桂阳河从五六级楼梯上跳下来,一把揪住桂阳雨,把毫无准备的桂阳雨掀翻在地上。
“桂阳雨,听着,今天晚上,你如果再跟我多说一句话,再跟我提我自己份内的事,我就杀了你!你听明白了!?去跟你的漂亮妞睡觉去!”
看到桂阳河举着拳头,吉晖惊叫了一声。
索依依出现在楼道上。她的声音悠悠扬扬。
“你们兄弟两个在演什么戏啊?”
桂阳河挥挥手,终于控制住自己,没有朝桂阳雨的脑袋上捶下去。他松开手,谁也没看,上了楼梯,砰地关上自己的房间。
吉晖拉起倒在地上的桂阳雨。桂阳雨深受委屈。
“没事吧?”吉晖问。
“没事。他晚上疯了。”桂阳雨也有所不解。“他为什么不敢正视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嫂嫂什么事?”吉晖小声地问。也许她以为这样站在楼道上的索依依就听不见了。
“讳病忌医。没什么。”
“嫂嫂,哥哥今天遇见什么事了?”吉晖问站在楼道上的索依依。她提高嗓门。
索依依微微一笑。她不想在楼道上久留的模样。
“真难得。要不是你们来,我还真看不到他真诚的表演呢。很遗憾,我没来得及想起你们需要我的掌声。……我认为他的真诚很可爱。一个真实的桂阳河能让你们看到,如同上帝显灵。相信我,明天,他又要回到他习以为常的面具中去。他只有在面具中生活,才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说完,索依依嗒嗒嗒地回她的房间。
吉晖将客厅的灯灭了,于是他们房间的灯光如同阳光照入洞穴一般投射到客厅。她推着桂阳雨进了他们的房间,关上门。
“阳雨,哥哥是说世纪大道的事吗?”
桂阳雨只当吉晖没有说话,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吉晖在说什么。
桂阳河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柜子。
这是他买来的假发,假胡须,浅色墨镜。他把假发戴在头上,嵌上假胡须,架上浅色墨镜。他走路已经稍为不稳了。
他站到镜子面前。是的,这不像是他了。
他认得他。他跑不了。他认得这个戴着假发、假胡须、浅墨镜了男子。他不是别人。他不可能投胎成别人。他就是他。
他扯下假发、假胡须和浅色墨镜。因为太使劲,脑袋和鼻子被扯出了血。他把它们扔到边角上去。
他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从小圆桌上提起酒瓶。
一杯又一杯。神经麻木了。眼睛模糊了。很好,要的就是这个。他倒在地毯上。
小圆桌上的酒瓶因为躺在地上的桂阳河一蹬脚,从上面栽下跟头。酒瓶里的酒流出来时像血,可是浸染地毯时又完完全全是水,因为它不像血,浓浓的会淤积成一片,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不一会儿,他的身体上下波动,他的嘴里一阵一阵地吐出污秽物。
第十章
25,
晚十一时,一辆急救车从医院开出,尖叫一个人的生命危机。
此时,洞州市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今晚天气奇热,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穿着超短裤。在再裸露下去就没有隐私的警告线下,男女保持着他们为人的最后那一丝的羞耻感。在这么热的空气里,人们想到不是做爱,而是消磨时光。他们希望以此方式逃过这奇热的夜晚,希望躲开这酷暑。
很多人家装有空调,更多的人家没有空调。
在中山大道上购物散热的人们听到急救车的尖叫声呼啸而过。
这种声音是对生命的一种过于夸张的喧嚣,还是对生命回归的呼唤?反正人们听到了。人们根本不会去理会这样的声音,如果他此时不是行驶在中山大道上。
而在一家超市里,结帐台前的打字机的打字针与边孔纸摩擦时发出的咯吱声更为真切。收银员惠娇把价目表撕下,放入顾客的购物袋。
“谢谢,欢迎下次光临惠顾。”
如果他们知道此时谁将死去,这人又是什么身份,这人与什么人发生过什么样的关系,他们肯定会抬起头,竖起耳朵,直至急救车发出的尖叫声再也听不见。如果这样,他们就会记住这一刻。可惜的是,死亡在事先从不大肆张扬。
急救车。
医院。
医生的作为:镇定自若。
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正在做爱的桂阳雨和吉晖不得不停下动作。
“他们没有接上?他们不都有手机吗?”吉晖说。
“拉了,关了。”桂阳雨很不情愿地从吉晖的身上下来,一身湿漉漉的。
桂阳雨光着身子到客厅接电话。
桂阳雨听着电话。
“我马上叫醒他。” 桂阳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桂阳雨迅速披上睡衣,一边往楼上窜,一边系上带子。他用力敲哥哥的门。
“哥哥!哥哥!”
门就是不开。
索依依披着睡衣,从她的卧室出来。
“我建议你不要惹他了。你是来了灵感非要跟你的哥哥分享吗?”
吉晖也披着睡衣,站在楼梯下面,往上望。桂阳雨使劲地捶门。
“哥哥,有急事!哥哥,开门!”
索依依弹弹桂阳雨的肩膀。
“你想让他真的杀了你?”
“市政府的白科长在医院急救!”
“白茹宁在医院急救跟他什么关系?那是医生的事,你不觉得?他去了又能怎么样?你认为你哥哥去医院会给病人极大的精神鼓励?那么说,她是清醒着的?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把桂市长喊来,我要见他,没有他,我不能活了——”
“据姚主任说,白科长招待客人喝多了酒,心脏病突发!因为公事!——哥哥,快开门,我撞门啦!”
“你慢着,我最怕什么地方又坏了!否则木匠过来修葺,乒乒乓乓,我的神经就会遭受酷刑。也许我能找到钥匙,虽然它是不锈钢做的,我还是希望它已经生锈了。”
门打开了。一股酸酒臭味扑鼻而来,索依依做了一个略带夸张的动作。
桂阳河躺在地上打着呼噜。一个人可不会因为打呼噜就没有了表情的差别。一个睡觉前心满意足的人与一个睡前极端难过的人,在打呼噜时,依旧有区别。前者摊开四肢,像是用呼噜向世人宣称舍我其谁,而桂阳河的眉头深皱,身体蜷缩。
桂阳雨摇着哥哥。
“哥哥,你醒醒,白科长白茹宁在医院里!”
“茹宁……”桂阳河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发问。
索依依背过脸去,走开。她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回到她的房间。
“白茹宁快死了!”
桂阳河的眼睛睁开。惶恐,疑虑,羞惭。他缓缓地举起手,遮挡住射到他眼睛里的灯光。他的嘴边还有残留物。
“……谁?——你说谁?”
桂阳雨陪着桂阳河来到市立医院。
桂阳河站在静静地躺在急救病床上的白茹宁身旁。桂阳河慢慢地掀开盖在白茹宁脸上的尸布。桂阳雨注意到尸布并不干净,上面留有没有洗去的血迹。桂阳河没有注意到这个。他看到白茹宁的脸很安详,一如曾经在他身边睡着时的模样。
姚凯走到桂阳河身边。他的声音表现出他充分的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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