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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暗夜慧灯|作者:晴雨孤單|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3:20:05|下载:暗夜慧灯TXT下载
  破口大骂的信件,如雪片飞来。对于这些,我可是毫不在乎,而且一咒十年旺,没有这股挺劲,敢写杂文乎?不过在所有大张挞伐的信件中,以今天刚刚接到的一封,最为独出心裁,盖来信的这位老爷,在我尊名大姓之旁,一律加一个“犬”字。除了说柏杨先生是禽兽之外,还在信封上写了几个字给《自立晚报》,曰:“用此种败类专栏,其不影响报格者几希。”这些话不写在信纸上,而写在信封上,不过硫磺疤手段,想把柏杨先生“斗臭”,以便报馆老板看了之后,把敝大作毅然取消,则吃癌博士就可以很舒服地用皮尺想量谁就量谁啦。呜呼,一个人一定要不断吸收新知识,才能进步,这种古老的手段,当初柏杨先生谈《梁山伯与祝英台》时,就曾碰到过,现在仍用这一套,难道连攻击人也跳不出酱缸乎?把姓名加犬字旁,看起来好像很新,其实古老得很也,不要说太古时候,就是到了清王朝中期,还是把英法诸夷,在旁加“口”加“犬”的,这是精神胜利的阿q心理,不知何时才能有长进也,教人牵肠挂肚。

  然而一想起这封信的来龙去脉,心中就戚戚焉,一个害癌的朋友如果不幸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结果乎?柏杨先生真是非常快乐,我闹了不少日子肚胀,竟没被皮尺量到他门下,你说我的运气如何?

  挨骂之事表过,且说赵奇葩先生的大作《中国癌症治疗学》,定价三十元;《生命能原理》,也定价三十元。

  ——忘了介绍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给赵奇葩先生的奖状啦,该奖状印在于右任先生题字之后,《中央日报》主席团主席之前,文曰:“查赵峰樵同志,研究革命哲学,备具心得,所撰《生命能原理》一书,宏扬主义,倡导正学,殊多贡献,兹特发给奖状,用示奖勉。”

  这本巨著,既有这么多文件捧它了不起,而赵奇葩先生又是靠它得了韩国庆熙大学学位的,那么,这本书不但有他的伟大之处。而且看情形它的后劲也定不弱。

  文学博士治砍杀尔

  《生命能原理》实在是奇异过度,柏杨先生原来想一字一字,照抄于后,以便妙文共赏的,但计算一下,恐怕编辑老爷的御脸要翻,于此隆重地建议各位读者老爷务必花三十元买上一册。有人曾抨击这本大作,说跟若干年前爱德罗佛先生《世界永没有战争》一书媲美,这显然是诽谤的话,盖奇葩先生的大作花样多啦。

  ——至于花样多到什么程度,贵阁下只有一看才知。对于《中国癌症治疗学》内容,我们同样地也不再介绍,盼望读者老爷无论如何也去买一册,两本书才六十元,却使你大开一番眼界,也算不错,比你一旦得了癌症,被皮尺猛量要便宜。最后,柏杨先生还有几点感想,嚷嚷出来,以资结束。

  感想之一——赵奇葩先生把《生命能原理》送给艾森豪威尔先生时,不知道脸红了没有?送给外邦元首琴棋书画,表示对他的敬意,我们不但不反对,反而只恨其少。但无论如何,应该送像样的——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难,啥叫像样的,啥叫不像样的?你说我这玩艺不像样,我却觉得我这玩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像样得很;你说你那玩艺像样,我却觉得你那玩艺不堪入目;一旦抬杠到此,就缠不清矣。不过,至少有一种情形可供参考,如果该著作的第一目的并不是要表达他的感情和表达他的见解,而只是打算使自己成大名发大财,那种巨著,就千万别乱送洋人,尤其别乱送外邦元首。柏杨先生几天以来,每一次想起美国国会图书馆和艾氏图书室中,竟然有一本《生命能原理》,简直连饭都吃不下,要丢人哪里都能丢,不必一定跑那么远,往大西洋里丢也。

  感想之二——赵奇葩先生这桩公案,至少可给我们一个启示,那就是,纯学术的东西,纯理性的东西解决中国民主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问题的理论与策略。,不能靠政治势力。凡靠政治势力的学术和理性,都铁定地是一个骗子。而且,用大官大僚题字作辞,写信介绍,这一套三十年代之前的老把戏,已经落伍啦。一个医生跟这么多大官大僚搞在一起,前已言之,只能证明他的活动能力强。而一个医生政治活动时间越多,他就越不能专心研究,这种医生如果到黑社会里混,是可以坐第一把交椅的,但是昂然治病,恐怕得特别祷告上帝。

  感想之三——赵奇葩先生自称是韩国博士,这博士恐怕是真的,但即令依他自己的公告,他也是“荣誉博士”,而不是科班博士。这就跟艾森豪威尔先生是台北荣誉市民一样,并不等于他阁下哪一天混得没处吃饭啦,来台北下户,就有选举权被选举权也。夫“荣誉”也者,简单得很,或有钱焉,或有名焉,等于一块石头,经风吹雨打,受日月精华,修到了某一个程度,好比说,修到了“国民大会外交委员会主席”,再那么一折腾,就自然有人往圈里跳。我们对这些根本毫不关心,只不过赵奇葩先生登到广告上的焉,印到名片上的焉,刊到他纯学术著作上玉照所加的说明焉,却千篇一律,全是“博士”,而没有注明“荣誉博士”,好像有打马虎眼之嫌。

  不过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困惑,最大的困惑是,赵奇葩先生的这个“博士”是文学的——靠着那本奇异的《生命能原理》,就弄了个文学博士,韩国朋友的慷慨,使人感动。问题是,一个文学博士竟然给人治病,那么,医学博士该去干啥?大概只好到船上当水手矣。柏杨先生虽没有那么多皮尺量出来的钱,也没有那么伟大而有弹性的皮尺,当不上皮尺博士,但如果分门别类,难道我老人家也可以乱治病乎?这种鸡毛炒韭菜的现象,内政部似应该向小民有个交代,如果文学博士竟有资格包治砍杀尔,则虽不是博士而却从事文学的朋友,像柏杨先生者,只有奇葩先生一半的劲,大概至少可以治治胃溃疡、肺出血、十二指肠变硬等杂症矣。

  感想之四——赵奇葩先生名义上的最高学历是文学博士,不知他实质上的最高学历是啥?而他又是怎样忽然间对癌有这么大的兴趣,还英勇包治的?仅只“包治”这两个字就是黑社会大亨的口吻。呜呼,我们巴不得中医能够治癌,不仅是中国人的光彩而已《第三著作》、《哲学研究纲要》等。,而且是人类谋求进步、战胜顽敌的最大胜利。但如果根本不知道“癌”是啥,只一味拉着嗓门喊他会治癌,这跟牛鼻子老道宣传会捉鬼有啥区别?老道捉鬼有三作牌干涉,可敬的奇葩先生捉癌却没人管,岂有幸有不幸乎?这件事如果官儿假装没看见,认为人命不值一个屁,人人得而宰之,小民只好找吾友张天师大老爷,转请托塔李天王代我们拿妖矣。

  连锁法

  感想之五——赵峰樵先生今天派人给柏杨先生送来一口袋有关赵君豪先生的病况文件,上面都是医学上的名词,看也看不懂。尤其荣民医院的那张“病历记录”,更他妈的,该医院是中国的医院,病人是中国病人,而这病历表又是拿给中国人看的,却偏偏从头到尾,密密麻麻一大张,全是英文,不知道中国人何年何月才能跳出西崽之手也。

  其实看懂了也没有用,盖我们讨论的不是诊断和医治的经过,而只是问一声癌有没有办法治。奇葩先生如果认为有办法治,就不能靠广告,必须在学理上拿出根据;如拿不出根据,就是一大骗局。如果认为没办法治,却咬牙瞪眼地硬说可能包治,则不但是一大骗,而且是一巨骗。至于非教病人拿出医院癌症证明书才肯治,以表示他真有两下子,而加强皮尺的力量,未免有点花样太多,赵先生一面看病,一面还要跟病人心战,恐怕累得很也。

  感想之六——广告乃工商业社会特有产物,但在工商业最发达的欧美各夷,对于医药广告和医生广告,都有严格的限制,不能让你心里想说啥就可以在报上说啥。呜呼,别瞧中国工商业不发达,医药和医生的广告却发达哩。无论报纸也好,广播也好,电视也好,如果抽去了医药和医生的广告,恐怕家家户户都得关门。有一天,一位朋友拿了几天前的《每日新闻》,教我看看人家日本的广告,医药广告只有三四个,医生的广告根本没有,但却有书的广告,一本新书的出版,就占了二分之一版面。大概他们乃东夷之邦,只知道看书,不知道吃药,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才一败涂地,如果也跟中国人一样,努力吃药,兼包治绝症,早打胜仗啦。

  广告到了赵峰樵先生之手,前已言之,已成了心战的武器。记得陈诚先生逝世之后,他阁下就在报上登出巨幅广告,事隔三载不是物体的固有属性,仅是物体的一种能力借助于第一性的,该广告的原文已记不得啦,但大致上却有一个印象,标题曰:“我为什么没有救活陈副总统?”除了把自己吹得如神如鬼,声明对癌症有起死回生的特技之外,还一本正经地责备中国人只信洋医,不信他这个中医,如果把陈诚先生交给他包医,早医好啦。柏杨先生写到这里,灵机忽动,明天也打算登这么一个广告,肯尼迪先生被刺,如果把我老人家弄去,用俺柏氏祖宗八宝万灵膏药,往他枪口一贴,他就马上可以再活,可惜没人把我老人家请去,教我好恨呀好恨。——反正目的在于使别人自动掏银子,则想怎么往脸上抹粉,就不妨怎么抹。

  不过,可敬的赵峰樵先生真得感谢当初没有请他,当初如果请了他,三治两治,钱虽然很踊跃,可是治死了赵君豪先生,只不过几个穷文人穷嚷,二抓牌没一个动心,而一旦治死了陈诚先生,恐怕啥法条都往贵阁下头上套。但据说奇葩先生也曾自己奋勇去看过一次的,可能明察秋毫,认为副总统不比小民,未敢放胆,是耶非耶,我们弄不清楚,但这则伟大的广告却是真的,每个看过的人脊背都发过麻,谅麻劲仍在,可供记忆。

  感想之七——赵奇葩先生最努力宣传的是“癌症连锁治疗法”,并且自认“是一门多种学科而综合联系的科学,非具有丰富的经验,广博的知识,敏慧的头脑,灵活的手段,莫能以广寿世之功”。这几句话说得漂亮,如果再加上“非具有柔软的皮尺,莫能以广寿世之功”,就更惟妙惟肖啦。而且更神乎其神曰:“专供辅仁大学癌症研究所国药治癌研究之用,作者承先贤之心传,一得之愚,焉敢自私,当毫无保留以公诸世,不分国籍,不分肤色,一视同仁,普遍授人,俾‘癌症连锁治疗’,成为国际治癌中心理论。癌症虽称专科,苟无广博之经验,健全之医学知识,实不发挥连锁治疗之效能……而广寿世之功。”这几句话说得也漂亮,看起来其“广寿世之功”,简直跟真的一样。

  不过,魔术终归是魔术,就是把天下人都唬得一愣一愣,该是魔术仍是魔术。凡是常看报纸副刊,或常看“读者文摘”型杂志的朋友把它作为自己的战斗旗帜和革命运动的理论和纲领。,再拜读奇葩先生的《中国癌症治疗学》,恐怕会觉得好像有点十分相像。至于其中最奥妙莫测,非伟大如奇葩先生,便不能“广寿世之功”的“癌症连锁治疗”,更是啥地方拜过把子。夫“连锁”者,照奇葩先生所说,分为二焉。一为“基本治疗”,包括“内消治疗”、“抗毒治疗”、“对症治疗”、“营养治疗”。二为“辅助治疗”,包括“外用治疗”、“脏器治疗”、“诱导治疗”、“药灸治疗”。

  这就要请玉皇大帝为我们小民做主啦,务请解释解释:“内消治疗”跟“抗毒治疗”有啥分别?“抗毒治疗”跟“对症治疗”又有啥分别?依此类推,“对症治疗”跟“药灸治疗”又有啥分别?说相声可以信口开河,治癌的话,靠信口开河恐怕就不行矣。这一连串八个“治疗”,来势汹涌,其实不过普通医学常识,国民小学堂毕过业的小子,都有这种常识,不要说害癌啦,就是害任何一种病,也不外一面吃药,一面营养,如此而已。于是乎,顺便建一个议,以后奇葩先生再有什么发明时,千万别从报纸杂志上找材料,这玩艺人人皆知,对财路没大帮助也。

  感想之八,也是感想之末——奇葩先生猛说他是韩国东洋医科大学堂名誉校长,呜呼,“名誉校长”的地位非同小可,我们希望它是真的,但教育部应该为我们证实。奇葩先生又猛说他是辅仁大学堂癌症研究所副主任,该校校长于斌先生似乎有向中国人证实的必要,盖现在的辅仁大学堂继承了过去辅仁大学堂优良的校誉,中国人虽不相信奇葩先生,但却相信辅仁大学堂。如果于斌先生同了流而合了污,有某一种生理上的秘密,假装没听见我们的嗓门,辅仁大学堂的校友似乎也应来一个说明。如果大家抱定了中国五千年优秀的传统文化,“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那么柏杨先生只好给住在梵蒂冈的教宗先生写封信,向他打听打听行情矣,问他手下可爱的主教在台北跟吃癌博士到底合伙搞了些啥子名堂。

  听说奇葩先生最近要把他阁下经手治愈的朋友请出来作证,这点我毫不惊讶,盖《中国癌症治疗学》上,已露这种手段。在《病例治愈实录》中,治愈的朋友计有杜春之先生焉、陈桂技先生焉、魏淑琴女士焉。不过我想最好另外再编一本社会的五种所有制形式,社会发展首先是生产发展史、劳动,名之曰“病例治死实录”,把一些被敲骨吸髓,而仍免不了死亡的倒楣分子的芳名,也印一本书。话当然说回来,即令那些治愈实录是真的,仍不能证明中医或他阁下可以治癌。千言万语一句话,必须学理先行成立,临床再行成功,其程式放诸四海皆为准,万世俟诸圣人而不惑,才能算数。而临床也者,有其条件,像病人必须孤立,生活必须在医生的控制之下,医生必须有病人服药分量及反应的详细记录。只要根据这种记录,任何医生都可以处方。如果说别人不行,非俺奇葩先生不可,这就不叫科学而叫念咒矣。念咒是认主人的,金箍棒拿到孙悟空先生手中,能屈能伸,呼风唤雨;拿到柏杨先生手里,除了把头上碰一个大包外,只算一块顽铁。但科学则任何人都行,只要经过相同程度训练,人人会打机关枪,该机关枪落到自己手里,一扣板机,子弹“嘟嘟嘟嘟”而出,落到敌人手里,一扣板机,子弹照样“嘟嘟嘟嘟”而出。

  谈癌的文,到此为止,我想,赵奇葩先生不必担心会影响生意,盖中国同胞,都有晕晕忽忽的传统。而且,癌症迄今仍是绝症,一旦亲友急啦,死马当活马医,届时找到府上,先把柏杨先生臭骂一顿,阁下火气一消,然后抽出皮尺,他不教量也不行矣。就此打住,恭祝发财,发大财,发奇财。

  毁容与伪药

  一

  我对台中、台南、新营一带计程车,所以深痛恶绝,不是说柏杨先生出了都门,就成了乘车阶级。其原因盖有二焉:一是南部公共汽车不发达,同时路径也不熟。一是因为过年的缘故,老妻特地为我买了一双新皮鞋,价钱贵得吓人,以便我穿到脚上,去唬一些没啥见识的小子,谁晓得该极贵之鞋,未免有点太小,灾难遂非常严重。当初试鞋时,我就声明太小,可是老妻在一旁曰:“小一点没关系,穿穿就大啦。”这话真是天下第一等混蛋之话:“小一点没关系”,正是小一点有关系:“穿穿就大啦”,小的鞋子,却怎么穿都不会大,等鞋大啦,它也破啦,又何必穿新鞋乎?去垃圾箱里随便捡一双,还不是一样哉?

  穿鞋犹如一场婚姻,合适不合适,外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见柏杨先生出门必坐其车,都以为老头手里定有几文性的存在。这种可能性通过运动而转化为现实,即“隐德来,有位朋友还拉下他的眼镜,向我猛瞅,曰:”咦,老哥,你真是发财啦。“我当时就一言不发,脱下鞋袜,把尊脚伸到他尊鼻之上,叫他瞻仰瞻仰潦泡圣迹。人人都说我皮鞋好,怎知我难受得很,寸步难行也。婚姻就是如此,要自己舒服才行,局外人的称赞或攻击,不是搔不到痒处,就是不知道痛处。前些时有一朋友要离婚,道貌岸然大怒曰:”那么好的一对,竟反脸无情,该死该死。“

  遇到这些份子,最好送他一双小鞋穿穿,至少可治好他那种动不动就端嘴脸的毛病。当我的尊脚已经脓血交流,走路一拐一拐,还有人震于“极贵”的威名,向它脱帽致敬,认为我好福气啊好福气,怎不油然而兴用狗屎塞他嘴巴之念乎?

  二

  柏杨先生暨夫人,在南部云游十天,本来应该玩得很痛快的,实际却颇不见得,盖柏杨先生暨夫人,在台北几年,生活清廉,吃菜的时候多,吃肉的时候少。这次南下,朋友一看我头发光光的焉,衣服挺挺的焉,脸上架着金边眼镜,足下又穿着极贵之鞋,俨然大亨之辈,恰好又加上过年,腊味充足,连讨饭的都打发啦,何况老友?乃大鱼大肉,大油大酱,猛往上端。老妻小家子出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就低头猛吃,遂行政躬违和,得了肠胃之炎,肚痛而又拉稀,害得我到处给她买万金油。结果虽然买了一瓶万金油,却是“狮牌”的,和“虎标”对抗,怪不得始终都不见效,原来是冒牌货。

  呜呼,我想世界上种种罪恶,包括最可怕的罪恶在内,好比说有人杀了爸爸妈妈,只要他已接受惩罚而又悔改,都可以原谅。只有两种罪恶,便是碎尸万段,都不能原谅的,一曰毁容,一曰伪药。这两种行为不但是出于彻底的兽性,也出于恶劣的遗传细胞,上帝都无能为力者也。从前只不过是男人毁女人容,经过正人君子大力提倡之后,现在进步到女人毁男人容矣。这个罪行最可怖的是,他加诸他人的痛苦,和加诸社会上的腐蚀影响,比匪徒杀人盈野,还要厉害,但他却只受到较轻的处分。更主要的是,普通匪徒可能有一天洗手,而毁容犯却永远也洗不了手,盖兽性和恶劣细胞,不会自动消失。至于卖假药,更同样坏蛋加三级,一个病人急需要盘尼西林救命时,注射进去的却是面粉浆,不死也非死不可矣。毁容尚是杀人见血,伪药则是杀人不见血,而且连个凶手都找不到,似乎更毒。柏杨夫人此次躬政违和,万金油竟是狮牌的,一切都和虎牌的一样,只不过把“虎”字改成“狮”字,把奔跑的老虎改成奔跑的狮子,而仿单上却公然登出该伪药制造人的玉照,厂址也设在台湾,其胆之大,其脸之厚,使人震惊。商标法明文规定,商标不得影射,你开“王麻子”,我开“黄麻子”尚且不可,你是虎标,我是狮标,商标局却允许其大为风行,不知是何缘故。

  据用过该药的朋友说,狮牌的和虎牌的效果差不多,问题只是它治不了病。

  三

  就在台中,我隆重地拜访了《异域》里一位男主角——邹浩修先生。提起邹浩修先生,看过《异域》的读者先生,一定都知道,在滇缅边区时,他是孤军的营长,拉牛山之战是四国会议大撤退前中日在缅甸最后一场大战,一营人在他率领之下,死守拉牛山十天十夜之久,最后由刘占副营长掳得敌人一零五口径巨炮,战事才告好转。柏杨先生能在南下避年中结识了这位孤军英雄,真乃三生有幸,可惜时间所限,既没有畅谈,也没有喝一盅。我本来还打算去拜访张复先生的,张先生在滇缅边区时担任师长,血战史绩,《异域》中写得详详细细,听说他在台中轧面条。可是邹浩修先生说,他轧面条赔掉老本,已经搬走了矣。又听说刘占先生在台中砍竹子为生,邹浩修先生说他也走啦。清诗人陈维崧先生有《好事近》一阕,词曰:“别来时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呜呼。

  医生分类

  病人有各形各色,探病客也有各形各色,而医生更同样的有各形各色。呜呼,医生的分类多矣,有大医生焉,有小医生焉,有不大不小的医生焉,有老医生焉,有嫩医生焉,有不老不嫩的医生焉,有有胡子的医生焉,有没有胡子的医生焉,有似有似无胡子的医生焉,有谋财害命的医生焉,有谋财不害命的医生焉,有既不谋财也不害命的医生焉,有留过洋的医生焉,有本地造的医生焉,有不洋不土的医生焉,有中式医生焉,有西式医生焉,有中西合譬既打针又煎药的医生焉。族类繁多,不及备载。柏杨先生学贯中西,道冠古今,经过仔细研究,觉得上述的分法还不能包括万象,盖可以分为四大类焉:第一类曰良医,第二类曰庸医,第三类曰恶医,第四类曰狗头医。这种分法不但艺术,而且科学,只有大学问家才能察出其中奥妙。

  从前周勃先生被捕下狱,告人曰:“我曾率领过百万大军,哪里知道狱吏竟这般威严。”司马迁先生在监狱里也是一样,看见狱吏的脸就发抖,听见狱吏的脚步声就流汗。祖宗既如此表现在先,到了现在,凡是握有修理大权的朋友,其严重性自然更变本加厉。我们平常过日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上工的上工,其他时间看看报,看看电影,摆摆龙门阵,自然不觉得狱吏的可畏,可是一旦犯到他手,那就是说,一旦像一条可怜的小鸟落到铁丝网里,只有挨打受气的义务,没有哭爹叫娘的权利,怎么能不屁尿直流乎?不过主要的关键是落不落到他们之手,有些人一生都没有受过修理,真是福气冲天,使人羡慕。而和狱吏有同样威严的,还有一种动物,那就是医生老爷,其情况跟狱吏固无啥特别差异。我们平常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视医生蔑如也,他向我问路我都不理,一高兴甚至告诉相反的方向,让他训练训练腿力。可是一旦疾病来临,就也像一条可怜的小鸟,落到医生铁丝网里,只有哀哀求告,任凭他摆布矣。

  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人士,一是狱吏,一是医生。看起来狱吏们手握钢鞭(现在新式的修理武器更多啦),凶猛狞恶,却不知道医生更要精彩。动物中假使有笑面虎的话,医生诚是典型的笑面虎。狱吏打你揍你,不管表面如何,心里固把他恨死,而对医生老爷便不然矣。君如不信,驾临医院,参观一下便知。在医生无情无义的修理下,有的割去了耳朵,有的挖去了双目,有的剁掉了一条腿,有的则砍掉了两只手,至于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更属稀松平常,可是被修理的朋友,不但不怒气冲天,向法院按铃申告,反而欢天喜地,充满了感谢之情。

  君留意了没有,人类最可爱最动人的,有五种脸焉:一是男子求婚,望着女孩子答复时那副急脸;一是结婚之后,少妇们望着她心爱丈夫时那副娇脸;一是父母对甜睡中或怀抱中的婴儿持“心外无物”,反对以“理”、“太极”为万物本原。认为人,端详时那种柔脸;一是当女儿的确想买件新衣服,望着父亲时那副憨脸;另外则是害病朋友望着医生老爷时那副小心的脸。真是集“敬”和“慕”的大成,当望到紧张的时候,脸上每一个细胞都会发出呐喊。

  其实世界上最最驯服,最最美丽的脸,只有和医生面面相对时病人的脸,全部温柔敦厚,戒慎恐惧。有些人说医生都是铁石心肠,大概原因在此。那些脸如果教我们看啦,真不忍心说出啥伤感情的话,更别谈动刀动剪在大加修理矣。可是医生老爷不管那一套,任凭你怎么巴结他,甚至也接受了你的红包,该触你霉头还是照触不误,病人对之竟也无可奈何,悉凭他尊意蹂躏,教你伸舌头就得伸舌头,教你脱衣服就得脱衣服,教你吃苦水就得吃苦水,教你割掉半截肠子就得割掉半截肠子,不但毫无招架之力,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也。

  医生的重要,病人知道得最为深切。莎士比亚先生曰:“讨老婆和上绞架都是命中注定的。”其实岂止讨老婆和上绞架而已焉,一个病人遇到的是啥医生,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们固然可以选择我们的医生,不过因为隔行如隔山之故,选择的范围不可能太广,而且现代化的医院,医生采取的是轮班制,好像法官审案一样,一切凭天。遇到好心肠的法官,察情人微,悲天悯人,可能笔下超生。遇见拆烂污的法官,邪劲大发,自然所向披靡,打官司的朋友只有认命的份儿。害病投医时,幸而祖宗有德,遇到良医,当然美不可言。否则的话,一旦成了倒楣分子,遇到的或是庸医焉,或是恶医焉,或是狗头医焉,那真是冤有头,债有主。李清照女士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死还活时候,最难将息。三瓶两瓶苦水,怎敌他要钱心急。一个人命中注定要受蒙古大夫宰割,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都会遇上,遇上还不说,而且还会被整得焦头烂额,轻者破财尚可消灾,重者破财还消不了灾,为啥破财还消不了灾乎?恶医手段高明,故意叫你不能消之;庸医手段有限,用尽浑身解数仍木法度;狗头医则心眼过多,不使灾情变得更大更重,已经算很够朋友啦。

  哪一个庸医不愿意药到病除?而偏偏药到病不除,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他比病人还要伤心。别看有些医生穿着雪白衣服反杜林论全名《反杜林论(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戴着金边眼镜,好像萨孟武先生所赞扬的南朝士大夫,学问之大,不可开交,可是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准出毛病。前天看报,有位太太控告马偕医院,原来该院某医生为她接生时,把孩子的腿都接断啦。打官司的结果如何,我们不知道,看情形很难动该医生老爷的一根毫毛。即令该医生受到了公平裁判,受到了法律制裁,孩子终身残废,也成为定局。当他将来长大成人,一跛一跛,踯躅人世,受尽社会排斥歧视,他会想到马偕医院那位医生对他伟大的贡献,说不定抽刀而往。呜呼,该太太天堂有路她不走,硬是一头栽到一个庸医手里,你说是命耶?不是命耶?

  历代古医

  中国最好的医生,在历史上有文献可证的,最早有扁鹊先生,有许智藏先生,其次依着时代,有华陀先生,有耶律敌鲁先生,有悠转醒,听了他的言论,简直要爆炸,乃下令烹之。烹之者,战国时候最流行的一种修理之术。就是煮一大锅滚油,然后把活人扔进去也(这种绝妙的修理之术,现已成为绝响,真是惜哉惜哉,真应该考虑恢复,如果预算不够买油,煮锅滚开水,以示节约,也可以也)。等到把吕先生烹死,国王怒消,六气贯通,大病霍然而愈。

  历史书上这种精彩的仁心医术多矣。吕览挚先生医德之高,恐怕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人。柏杨先生不是希望所有的医生都杀身治病,而是说,这种崇高的气质,应该赞誉。这种“病人第一”的精神,千载以下,犹有光辉。我们现在的医生又如何之哉?少一块钱挂号费,他都不理你;你多问他两句话,他就疑神疑鬼。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大概工商业越发达,良医越少,因为他只要有钱在报上登广告就行啦,不需要口碑也。洋大人之国,一向严禁医药广告,大概和培养医德有关。然乎?不然乎?

  庸者,窝囊也。医生所以“窝囊”,大概和他的灵性有关。大家都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或是大家都是同一个医学堂毕业的,有的手艺非常高明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宁写于1920年4—,有的却使人大摇其头。你说他不用功乎?他日夜都埋头在书本里。你说他成绩不好乎?他每学期都是前三名。其故安在哉?好像一个作家,有的写出很有价值的作品,有的虽大力捧之,创作出来东西却难以入目。盖一个浆糊脑筋的家伙,当作家固然是三流作家,当医生也一定是标准庸医也。

  世界上最多的一种动物,恐怕要算庸医啦,他的思想纹路或者有点短,或者有点紊乱,反正有异于常人,而不同凡品。据说有这么一位打狗脱张——张医生,成名史是这样的焉:他的父亲害了一种绝症,咽喉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堵着,硬是吃不下饭。该绝症乡下人谓之“噎死病”,洋医谓之“喉头癌”、“食道癌”。不要说想当年,就是现在医学昌明,也木法度,只有活活饿死一途。该张医生(那时还不是医生哩)自然痛不欲生,遍求名医名方,仍无法挽救,老头终于一命归天,停尸在床。张医生悲痛之余,立志研究该病的病因,以便济世救人,乃拿出儒家学派那种格物致知的精神,守在尸首旁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咽喉,格起物来。如此这般,格到半夜,只见老头口中爬出一条毛虫。呜呼,那毛虫是真的从老头口中爬出欤?抑或从天花板掉到口角上的欤?只有留待考古家去考查,我们不便发表意见。而那张医生一见那条毛虫,大喜曰:“我知之矣,我知之矣,原来是它作怪。我不妨研究一种药水,只要能够把它杀死,这种病岂不就好了乎哉?”于是在桌上摆了很多药水,把该毛虫一放到里面,都没有反应,一直到最后,放到一瓶砒霜水里,该毛虫立刻化为一杯清汁。张医生又大喜曰:“我知之矣,我知之矣,这种怪病太容易治啦。”当下就在门口亮出招牌,写曰:“完全科学手法,专治噎死病。”并有小注曰:“噎死病者,即咽喉食道‘砍杀尔’也。”

  于是乎有一天,有一位大官登门求教。张医生有扁鹊先生之风,瞪眼一望,便曰:“包治包治,纹银千两。”大官曰:“纹银千两买一条命,并不算贵,问题是,你用的啥药?”张医生曰:“简单得很,你回家之后,弄半斤砒霜,调和清水,一服就愈。”大官吓了一跳曰:“半斤砒霜下肚,连肠子都蚀不见啦。”张医生曰:“你懂得啥,我自有科学根据,而且经过科学化验。我堂堂名医,祖传治癌秘方,岂能拿病人生命开玩笑?”大官看他嘴硬(注意,凡是庸医的嘴和恶医的嘴,铁定的都硬),也就半疑半信,乃曰:“你的大名,当然妇孺皆知,可是人命关天,你敢立军令状耶?”张医生曰:“啥状我都敢立。”军令状上说,如果病好,致送纹银加倍;如果医死,张医生愿以老命相抵。大官一瞧,好家伙,如此结实,当然可靠,回到家中,把半斤砒霜一次吞下,好啦,这一下子热闹啦。

  庸医

  该大官即吃下了半斤砒霜,当然应主宠召。想当年王法如炉,比不得现在,打什么官司都不准,张医生既然和该大官订下军令之状,只有抵命一途。如此这般,该张医生锒铛入狱,判处死刑。现在处决人犯,都是小本生意的干法,零星出手,判决一个,枪毙一个。而从前则是判决判决,执行归执行,把死囚集中在一起,等到秋天,一齐提出监狱,集体处决。于是,到了那一天,张医生杂在其他江洋大盗中间,绳捆索绑,到了法场,远远望去,清一色蓬头垢面,分不清谁是医生,谁是江洋大盗。那时用的是绞刑。囚犯一排跪下,由刽子手一个一个绞之。呜呼,君看过绞刑乎?绳子在脖子上一勒,腹中的气吐不出去,肚子乃像街头卖一块钱一个的氢气球一样,努力膨胀,郑子手一个一个绞下去,肚子也一个一个膨胀起来。而可敬的张医生,恰恰排到最后,亲眼目睹该项奇景,他是个格物致知之人,不禁大惊曰:“怪啦,怎么一勒脖子,就会害起鼓胀病也。”眼看就要绞到他的尊脖,忽然法场外炮声连天——读者先生请不要乱猜,以为是谁劫法场来啦,乃是皇帝老爷下了圣旨,取消绞刑,凡是处决犯人,一律改为斩首。

  监刑官奉到这个命令,自然照办不误,绞死的囚犯虽然死啦,仍不能保持全尸,刽子手乃又一一斩之。读者先生可想象得到,一刀下去,敝在肚子里的那股气,呼的一声就从脖子喷出来,肚皮自然扁了下去。该张医生在一旁看见,更是大惊,而且恍然大悟。等到刽子手要斩他时,他衷告曰:“请暂缓一刻,我有一科学奇方,容我写下,以传后世。”监刑官一听,这人不错呀,乃予以纸笔。张医生乃写曰:“张氏科学特效药,杀头可治鼓胀之疾。”

  呜呼,张医生这种食而不化的气质,和不求深入了解的悟性,能把人气得死而复生。有一天,一位在台北某大医院当医生的朋友来访,他年约六十,干医生已三十年有余。我们天南地北地瞎扯,恰巧一个朋友的孙女出麻疹,前来讨教,我脱口曰:“叫她每天服一点氯霉素为宜。”医生瞪眼曰:“氯霉素是啥?”我曰:“可防止随高烧而来的肺炎之类的并发症,不过要请医生处方才好。哎呀,你就是医生呀。”他当时就直摇头。询问之下,他不但不知道有这个霉素那个霉素,连这个“训”那个“训”也不和道。他最新的知识是盘尼西林,盘尼西林之后,啥都木宰羊也。我曰:“然则你每天看病,怎么看法乎?”他曰:“我用的都是二十年前老药。”我曰:“有些已落伍啦,有些已失效啦。”他曰:“谁说的?”我曰:“为啥不订份医药杂志?”他曰:“每天除了看病,就是打牌,哪有时间看书看杂志?”投医投到他手里的病人有了祸啦。该医生要不是我的朋友,我拼着吃官司也要揍他一顿,以救天下苍生。

  庸医一辈子都是庸医,有些事说起来好像是笑话,实际上千真万确。医生们常在开膛破肚的大手术时,把剪刀纱布之类的东西忘到病人身体里。前几年台北就有一件大打官司的奇事,一个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