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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阅读

  正是夏天,路边全是草丛,草不高但颜色很深,叶子如在香油中浸泡过,看着就想啃上几口。这时老四海忽然看见,一群不知名的小鸟从一座山峰飞到另一座山峰,眨眼间又飞了回来,它们秩序井然,好像特意编排的。老四海摇了摇头,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涌现出几句古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错了,现在是夏天,只能说夏潮。仅仅停顿了一下,老四海就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后面那句了。

  出租车开到了六渡,一条宽阔而浅薄的白水在路边出现了。司机说:“那就是拒马河了。”老四海问他知道不知道码头的位置,司机想了一会儿说:“九渡好像有个码头,就是个停靠平底渔船的地方,早晨有不少鱼贩子。”

  老四海命令他立刻赶往九渡。

  此时方惠终于从司机编织的恐怖氛围中解脱出来,她揪着老四海的袖子问:“你菜大哥是不是真碰到手机的键盘了?”

  老四海说:“保证是,他那人太糊涂。等咱们和他见了面,您也别客气,骂他个半死。这人真是,四十多岁了还让人不省心。”

  方惠愣愣地说:“张扬公司里有个大师,说是在五台山修炼过。他给你菜大哥看过相,他说你菜大哥是天生的福相,后半辈子贵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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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渡无人(3)

  老四海只好随口应承着:“当然了,还用他说?连我都看得出来。等咱家方竹一毕业,拿到了学位,再找个体面工作,每个月挣他个万八千的,你们就不操心了。我估计到了那一天,你们俩也该退休了,孩子省心,老两口拿着两千多块的退休费。可不是贵不可言吗?”

  多嘴的司机又憋不住了,这回他事先拿捏了分寸,总算没敢胡说:“这兄弟说得简直太对了。现在呀就是退休的幸福,坐吃等死,吃饱了混天黑,什么事都不想,神仙也就这样啦。我就盼着那一天呢。”

  两人这么一混搅,方惠的眉心总算舒展了一公分。

  这时出租车已经开到八渡了,九渡就在眼前了。

  十渡位于房山区,是北京西部的著名风景点,毗邻河北,号称是北方的小桂林,以山水辉映、景色秀丽而著称。所谓的“十渡”也就是拒马河上的十个渡口,十个渡口之间山川交差,悬崖错落,以第十个渡口最为险峻奇丽。经过过渡者数百年的演绎和传诵,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旅游区,是北京人周末的好去处。按说在周边山区中,可圈可点的风景着实不少,再往西走上二三十里则是野三坡的百里峡了。平心而论,百里峡的景色更为卓绝。但由于它地处河北省,北京的游客少了,名气也远不如十渡响亮。风景区就如人一样,户口所在地非常重要。人生在发达地区便多了几分幸运,风景区地处偏远,来糟践的人也就少了。

  过了八渡,偶尔能看见几个马夫,他们的马大都是万人骑过、千人踹过的,所以总是无精打采。老四海死死瞪着双眼向远方张望,忽然见一个马夫挥舞着鞭子,兴奋地迎面跑过来,嘴里唧唧呱呱地叫嚷着什么,似乎是招呼大家去看热闹。他放眼望去,只见河边出现了几块巨石,石头上架着木板。

  司机大声说:“那就是简易码头了,鱼贩子还没出摊呢。”正说着,司机突然瞪着眼珠子不说话了。老四海向码头旁边望去,只见巨石旁边的碎石滩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由于太远,根本看不清轮廓。他催司机快点开,司机却道:“您别着急,路面特别滑。再快点儿,咱们也是那个下场。”

  老四海还没来得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再也不用问了。他已经看明白了,那是辆底朝天的面包车,与菜仁所开的面包车是一个型号的。由于是底盘方向对着他们,所以看起来是黑色的。

  老四海觉得那辆倒霉的面包车与自己有些关系,可一时脑筋又转不过来了,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只听得后座上“砰”的一声,方惠已经忘了自己身在车上,直直地就站了起来,结果一头撞在车顶上,险些把自己撞昏过去。她大叫道:“菜仁的车,那是菜仁的车。”

  老四海再不用费那个心思了,事儿已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空旷的渡口边,菜仁的面包车横躺在公路和码头之间。看样子是车顶先撞上了石头,车身被弹回了几米,车架子已经瘪了。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刹车印,显然是车辆拐弯时发生了侧滑,直接躺下了。这时老四海终于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

  出租车在面包车旁嘎然而停,老四海手脚并用地把方惠拖出车厢。二人歪歪斜斜地跑到面包车边,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零件、碎玻璃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部件四处散落着,面包车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几条鲜血小溪艰难地从车上流出来,一直延伸了三四米远。老四海扔下方惠,刻意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后飞跑到车头查看起来。菜仁倒挂在司机座上,双腿被夹在车头与座位之间,脑袋已经成了血葫芦。他的手机被甩了出来,正好被两只雨刷夹在中间,一直在不停地向外拨叫着。老四海的眼睛立刻就模糊了,他强忍悲痛用力搬开车门,哆哆嗦嗦地拉住菜仁的手。还好,手上有一丝热气。

  出租司机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可能是兔死狐悲吧,此刻终于鼓起勇气,二人合力将支离破碎的菜仁从面包车里拉了出来。方惠已经全明白了,她“嗷”的叫了一声,立刻便哭得瘫倒在地,转眼间就气若游丝了。老四海只得两边忙活,先是打了120,然后给方惠盘上腿,照她后背上狠命地敲打了百十下,方惠这口气才算缓上来。她不敢向面包车的方向看了,反而揪着老四海的手道:“那车——不像他的车吧,好像车轱辘不大一样,你再仔细看看。”

  这时守在菜仁身边的出租司机大叫起来:“醒啦,醒啦,眼睛能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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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渡无人(4)

  老四海狠着心将方惠拉起来,死拖硬拽地扶到菜仁身边。在地面上滩成一片的菜仁果然睁着眼呢,他已经认出老四海和方惠了,嘴角竟微微地翘动了一下。方惠“哇”的一声,又哭倒了,头直接撞在碎石滩上。老四海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把拉住菜仁的手,大叫道:“大哥,我把嫂子带来了,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得不使劲喘了几口。“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替你办。”

  菜仁像几根拼接在一起的灌肠,该断的地方都断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又如几根朽木,浑身上下全是死亡的影子,只有眼神是灵动的,还没有被冻住。菜仁动了几下眼珠,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四海心里明白,人撞成这样是不大可能活命的。菜仁留了口气就是在等人来啊,他是不放心。老四海把一只手垫在菜仁头下,耳朵凑到他嘴边,然后将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喉咙处。“大哥,你有话你就告诉我,我来转告嫂子。”

  出租司机还算仗义,他架住方惠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您得听听呀,您爱人要说话啦。”方惠止住悲声,眼睛直勾勾地挂在菜仁脸上。

  老四海伏在菜仁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好久才听菜仁迟缓地说道:“告诉你嫂子,我没有小金库。”

  “嫂子,我大哥说他没有小金库。”老四海大喊道。

  方惠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下来了,整张脸都发光了。

  菜仁断断续续地接着说:“方竹——上学,要上学。”

  老四海叫道:“大哥,您放心吧,方竹一定会把大学念完的。”菜仁忽然仰起了脖子,目光落在方惠身上。老四海知道,菜仁要咽气了,于是一把将方惠拽了过来。“嫂子,我大哥有话要说。”

  菜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几乎覆盖了整个黑眼珠。他的声音骤然间洪亮起来:“四海是我兄弟,他是好人。”方惠拼命点头,菜仁依然神采奕奕地说道:“你听着,咱们家已经没别人了,以后有事就指望四海了。”说到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到了老四海脸上。

  老四海觉得一颗核桃卡在嗓子里,身体僵硬得如一条冬眠的蛇。他茫然地点着头,口中不住念叨着:“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有钱,我已经打120了,医生一会儿就过来。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别怕花钱……”老四海不说话了,他觉得手上那颗头颅忽然间就沉重了好几倍。仔细看去,菜仁虽然睁着眼,鼻孔却被血块彻底堵住了。老四海赶紧扭脸去看方惠,方惠却异常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挺直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哈哈笑道:“他死了,他死啦!他们全是笨蛋,二十年前他们就说他是天生的福相,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们都是骗子,你这个傻瓜怎么就信了他们的了?你说话呀你!”方惠突然间爆发了,她扑过来,一把揪住菜仁的领子,使劲摇晃起来。“你说话呀,你这个笨蛋,你让他们给骗了,他们都是骗子。”

  出租车司机惊得一头钻进出租车里:“疯啦,疯啦。”

  老四海拦腰抱住方惠,大叫道:“嫂子,我大哥让你多想想方竹的事,她还没毕业呢,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对这两口子是太了解了,他从头到尾只是两个字——方竹,最后方惠果然不闹了。

  马夫果然是###召集者,十几分钟后,码头边出现了十几位马夫。他们站得远远的,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很是新奇。

  大约半个小时后,几条平底船懒洋洋地驶到了码头。渔民们发现码头上出了车祸,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认为这事太不吉利了,是给劳动人民添堵。老四海懒得搭理他们,那些人看到满地的血,也不愿意跑过来生事。又过了半个小时,120急救车和交警队的警察都来了。老四海将方惠交给司机看管,自己向警察和医生汇报情况,办理手续。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急救车把菜仁运走了,交警把事故现场清理干净,确定了事故原因,原因是疲劳驾驶。之后,警察们开好了事故证明,便撤退了。

  老四海也觉得这地方到处都是阴魂,希望赶紧回到城里去。

  正在司机和老四海准备上车的时候,渔民们突然扑上来,将他们团团地围上了。有个领头的渔民叫道:“你们家人在哪儿出事不行啊,干吗非要死到我们的码头?你知道这事得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老天爷让他死在哪儿他就死在哪儿,你管得着吗?”

  野渡无人(5)

  渔民的脸皮激灵灵跳了几下,但依然嘴硬道:“这是我们的码头,是我们卖鱼的地方。死在我们的码头上不吉利,以后这码头就不能用了。”

  “刁民!”老四海将这两个字喷在地上,推开众人就要走。

  渔民头一把拉住他,斜着嘴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老四海冷笑:“说什么呀?”

  “你知道他死在这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吗?昨天城里来电话了,北京的大人物要吃我们的鱼。他这一死,人家还敢来吗,保证是看见这事就吓跑了,我们的鱼给谁去?要不,要不……”他回头看了看同伙,众渔民正拼命点头呢。“要不,你就把鱼买走吧。”

  老四海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狞笑。“操你们的小姥姥的,要不是因为你们的破鱼,他人还死不了呢。早晚你们的船全得翻河里去,把你们这帮孙子全淹死,全他妈的喂了鱼。”

  渔民们哪儿能容忍如此恶毒的诅咒啊?结果可想而知,老四海被众人推倒在地,他虽然抱着头脸,但后背和屁股上却挨了无数拳脚。方惠和出租司机不得不连打了三次110,渔民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刻老四海浑身的骨头都松动了,就像一口气做了五回韩国松骨。

  方惠和司机将老四海抢到车上,司机一把轮就冲出去了。老四海擦了擦眼角的血,还好,只是眼角出了点血,脸面总算是保全了。他恶狠狠地命令道:“他妈的,咱们现在去医院,办死亡证明,他奶奶的,然后去派出所注销户口。嫂子你放心,我他姥姥的联系火葬场,明天就火化。他祖宗的!嫂子,亲戚朋友们你还请不请?”

  此时方惠就像傻了一样,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老四海知道丧事不宜大办,于是连打了几个电话,火葬场的事便订下来了。

  出租车又开上了高速路,司机觉得安全了便捅了捅身旁的老四海。“兄弟,听口音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北京人呢,可刚才一骂人,我就听出来了,都是北京爷们儿啊!”老四海歪着眼没理他,司机只好继续说:“兄弟,我今天够意思吧?累得不善吧?”

  老四海问:“你什么意思?”

  司机嘬着牙花子道:“刚才我帮你救了那个死人,是咱们俩一起拉出来的,没错吧?”说着他空出一只手来让老四海看,手指上还残存着一些血迹。“你看,多恶心啊!后来我又帮你盯着后面那位大姐,不是我,她就得闹起来。再后来我又救了你。”

  “你什么意思你就说吧。”老四海不耐烦了。

  “死人的事怎么说都不吉利,我又上手了。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怕,万一要是把魂儿带到我们家去,就坏菜了。”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在农村学过收魂,下了车我先给你收收魂吧。”

  司机知道老四海心情不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说我不能白干吧,我跟你们又没什么关系,不图名利谁早起呀?我图什么呀?”

  “你的车今天我包了,五百,行不行?”老四海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看明白了,有钱有势的家伙都是坏蛋,穷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司机挑起大指:“行,是条汉子。六百吧,六百我就不说什么了。”

  老四海也不说什么了,碰上这种事谁还能心疼钱呀?

  任何国家的官僚机构都是效率低下而令人恼怒的,老四海拉着方惠办手续,整整折腾了一天,忙到后来几乎连伤心都顾不上了,一直跑到下午五点多钟才算完事。出租司机觉得自己赔了,翻来覆去地后悔,老四海只好答应再给他加一百。结账时,方惠死说活说地要付车费,老四海居然没抢过她。但一听说包车费用是七百块钱,方惠不得不退缩了。她局促地望着老四海道:“四海,我身上就带了一百多块钱。”

  老四海知道这个女人的自尊心很重,只好道:“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先垫上,等完了事咱们再算账。”

  方惠感激地叹息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出租车打发走了,却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二人要了两碗兰州拉面,面条还没下肚呢便同时想起了方竹。老四海自作主张地给方竹家里打了电话,想让她来拉面馆吃饭,方竹却根本不在家,估计是在学校呢。他知道方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看了方惠一眼就不敢说什么了。

  出得饭馆,方惠一把扶住了一棵树,肩膀猛烈地抖动起来。

  老四海没有打扰方惠的悲伤,哭一哭总比憋在心里好些。这一天里实在太忙碌了,忙得在某一段时间里,老四海竟意识不到这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现在想通了这一点,他由衷地恐惧起来。菜仁死了!菜仁就这么死啦?这个忠厚老实的面瓜,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在海南的沙滩上,有个人跳进海里把自己救上来,他是菜仁。自己得肺结核的时候,有人把自己背到医院,也是菜仁!一个骗子大发慈悲,要把刚刚到手的一万块钱送出去普度众生,被人家拒绝了,还是菜仁!现在这一切都随着菜仁的死亡而模糊起来,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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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渡无人(6)

  菜仁是个面瓜,他折腾了半辈子,结果一事无成,现在他认命了,认命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他的小命拿走呢?唉!死个人简直太容易了,老四海脑子中涌现出很多死人。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是死人或者即将成为死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死法,纣王、隋炀帝、岳飞、秦桧、雍正的死法都是诡异的,对了,还有老爹。如此众多的死亡中,只有老爹的死和菜仁有一定的可比性。老爹仅仅是为了几只鸡,菜仁是为了几条鱼。他奶奶的,鸡和鱼都不是好东西,怪不得它们的命运是碎尸万段呢。

  想着想着,老四海的眼眶湿润了。偏巧方惠忽然转过脸来,正好看到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大惊道:“四海,你要挺住啊。我是女人,我办不了什么事,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哭坏了身子。”

  老四海展了展泪眼道:“嫂子,我没事,你有事就说吧。”

  方惠仔细看了看他,直到老四海勉强笑了一下,她才松了这口气。“四海,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跟方竹说呀?她爸爸就这么没啦?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四海茫然地望着天空,他平生第一次没了主张。

  多年来老四海研读了很多玄学读物,大部分是可以算命的,他阅读这些玩意完全是工作需要。其实老四海本人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努力就能带来成功,任何客观理由都是失败者的无聊借口。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有些因素的确是个人能力无法把握的,是巧合的产物。这些因素的转变决定了人的走向,也就是一般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命运。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些东西,而自己就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在路口上“绝世而独立”的便是方竹。

  天知道方竹会干出什么来,鬼知道这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方惠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太艰巨了,只得以哀求的口吻说:“四海,你得想想办法,火化前怎么着也得让方竹看他爹一眼啊。”

  老四海揪着耳朵说:“要不,我现在到她们学校去一趟,这种事不见面是不行的。”

  方惠一把拉住他,泪如泉涌:“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你帮帮我吧,你去和方竹说吧。我就在家里等着,你放心去。”

  老四海只得点头,其实他也没主意,怎么说呢?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就进骨灰盒了。

  天黑之前,老四海将方惠送回家,自己又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杀向学校。

  方竹所在的大学在北京的西北郊,当年老四海也在这一带出没过,所以很轻易地便找到了。老四海在传达室向门卫打听女生宿舍怎么走,门卫狐疑地问:“您有什么事啊?”老四海道:“我侄女在你们学校上学,家里有急事,急着见她。”门卫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事态严重,马上把路径说了。临走前他还好心肠地叮嘱老四海道:“您一定要小心啊,一定要事先把话说清楚,现在的女生太厉害了,都是白骨精。”

  老四海心道:方竹连同性恋的事都告诉我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他绕过教学楼,一路小跑着,没多久就看到了女生宿舍。在老四海的印象里,学生宿舍往往是破烂的苏式建筑,窗前飘扬着臭袜子组成的万国旗,门口立着位老虎似的胖大妈。但老四海这回彻底错了,方竹她们的宿舍楼竟是一座崭新的公寓式建筑,门前安装着对讲机,底层和二层都装了护窗栏。更可笑的是,他看见几条巨大的标语从顶层一直垂下来,就像商场的广告条幅一样。老四海脑子里乱得很,容不下太多的东西,他直接在对讲机上拨通了传达室的号码。没想到一位女生在对讲机里凶巴巴地叫道:“绝不谈判,限你们今天就把摄像头拆下来。”

  老四海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就是明天把这座楼炸掉,也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于是急切地说:“我要找方竹,她就住在你们宿舍,我有急事。”

  “分化瓦解!”对讲机里大喊起来。

  老四海真是晕了,又不是对付农民起义,为什么要分化瓦解呢?忽然他听到头顶有动静,于是仰脸一看,只见二层的窗户开了,一只塑料盆探了出来。老四海本能地意识到要坏事,但脑子跟上了,腿却慢了半步,一盆脏乎乎的凉水全扣在他头上了。老四海呆立在女生宿舍门口,脏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他随手摸了几把,竟抓住了一片菜叶子。老四海真应该感谢这些姑娘的善良,她们要是从卫生间里取水,自己就成妖孽了。

  转瞬间,老四海又被愤怒笼罩了。这是女生宿舍吗?这是《指环王》里的地狱之门啊!他从来没受过如此屈辱,怒了。老四海叉腰站在楼下,破口骂道:“你们这群小妖精,你们吃错药啦?快把方竹给我叫出来,我是她叔叔,他们家出事啦……”只骂了几句,老四海就看清楚了,那些从楼顶垂下的条幅竟然写着:“还我清白楼道”“龌龊人等滚出校园”“有本事,你们在女浴室装摄像头”等等。他停嘴想了一会儿,看样子校方是要在女生宿舍里安装摄像头,全体女生正在集体抗议呢。偏巧自己倒霉,正好撞在枪口上。

  野渡无人(7)

  此时三层的一面窗户开了,方竹探出脑袋来:“老叔叔,难道他们把你也收买啦?不要为虎作伥啊。”

  “胡说,谁能收买我?你们家里有事,快点跟我回家。”老四海叫道。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们正在绝食呢,他们不把摄像头拆走,我们谁也不能出去。我是学生委员会的,不能率先破坏规矩。”

  老四海急道:“家里出大事了,真的。”

  方竹依然摇着脑袋:“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能出去,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齐心,我们要挑战中国人的劣根性。”

  “狗屁劣根性!”老四海真急了,语无伦次地喊道,“你爸爸都死了,你还在这儿起什么哄?你快点吧你。”

  方竹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感伤地说:“老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

  老四海已经是一言出口了,索性大声道:“你爸爸去山里给单位采购活鱼,翻车了。明天火化,你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方竹傻眼了,呆呆愣愣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还不赶紧下来?”老四海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一分钟后,方竹风一样从宿舍里蹿了出来,拉着老四海就往外跑。二人还没跑出十米远,草丛中就钻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中年人张开双臂,颇是兴奋地说:“这是谁的主意呀?怎么能拿人家家长说事呢?算啦算啦,反正是出来了一个,出来一个就好。”说着中年人严肃地站在两人面前,指着方竹道:“你们这些女生也太不像话了,学校在楼道里安装摄像头是爱护你们,是保护你们,你们怎么能绝食呢?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明明就是对抗啊!现在出来了就好,走,跟我到校务处去,走。”

  方竹狐疑地盯着老四海,老四海二话没说,上下唇一齐使劲,“呸”的一声,一口浓痰挂着风响正好击中中年人的脑门中央,他惊叫着横着跳出一步,险些摔倒。老四海面目狰狞地指着他:“我们家刚刚死了人,你要是不想死的话,最好离我远点。”说完,他拉着方竹就跑了。

  路上老四海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由于担心方竹责怪,他不得不使劲强调事出突然,谁也无法预料。

  方竹的反应并不强烈,她只是痴痴地望着街面:“真的?我爸爸真死了?”

  老四海只好说:“是。”

  过了一会儿,方竹又问:“不会有错吧?我爸爸真死了吗?”老四海又得点头。又过了几分钟,方竹再次晃着头道:“不对吧,昨天我还看见他了呢!”

  老四海不得不说:“翻车就是半分钟的事。”

  一路上,方竹重复了十几次类似的问题。最后老四海正色道:“方竹,你要接受这个事实,你爸爸去世了。”

  方竹眨巴着眼睛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难道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吗?”

  老四海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年老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哭,也是反复在心里问过这个问题:“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后来他把花儿卖给人贩子,心理总算是平衡了。老四海不希望让方竹走自己的老路,于是拿出一副满腔正义的样子来,厉声道:“你给我听着,人生总要经历很多事,你才是刚刚开始。所有你不愿意看到的、不愿意想到的事早晚都会找上门来。要么坦然面对,要么就永远是个胆小鬼,你自己琢磨吧。”

  “可我爸爸不应该死啊!”方竹还是不大相信。

  “我爸爸也不应该死。”老四海忽然想起来了,老爹死的时候自己也是大学二年级的,和现在方竹一样。不知怎么,一股空前的恐惧袭扰过来,他觉得自己眼看就要休克了。老四海只得咬着嘴唇,慷慨激昂地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也是大学二年级的,但我挺过来了,到今天混得还算不错。你的条件比我好,你要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老叔叔就该鄙夷你了。”

  方竹再不说话了。

  由于仓促,菜仁的后事办得比较冷清。他父母早亡,没有兄弟,方惠家里同样没什么像样的亲戚。至于朋友嘛,除了老四海之外,方惠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她不想麻烦人家,更不希望人家给他家花钱凑份子。有些同事听说了,于是纷纷前来悼念,不少人都说菜仁的命苦啊,没福啊。但方惠却说:“菜仁死的时候很安然,因为他谁的也不欠。”

  方竹表现得也还算得体,只是没人的时候经常发呆。事后老四海担心她又萌生去南方的念头,特地和方竹深谈了一次,大意是告诉她:自己将来想开一家设计公司,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方竹毕业了,你一毕业我就让你挑大梁。他的意思是希望方竹坚持学业,方竹谈到了学费的事。老四海请她放心,老叔叔的脑子里全是钱。几天后,他向方惠要了两万块钱,号称是替她去炒股票。后来老四海还真的“入市”了,也多少挣了些钱,但远不如传说的利润高。好在老四海并不在乎,其后一段时间,他每每向方惠灌输些股市神话,每个月都能替她“挣”个三千两千的。看样子方惠是信了,方竹的大学依然读着。

  野渡无人(8)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缔造这种名言的家伙保证是得不了好死的。菜仁死后没三个月,方惠便病倒了。

  方惠只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的那几天里没去上班,菜仁下葬的第二天,她就回到了医院。此后方惠完全沉浸在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中,很少回家了。老四海知道她主要是担心收入问题,所以便想出了“入市”这一招儿。但方惠认为股市如虎,还是当护工的收入更牢靠些。任凭老四海如何天花乱坠地吹嘘,方惠照样天天去医院,忙的时候能同时照顾三个病人。

  两个月后股市变成了一头疯狂的公牛,天天飘红。老四海觉得有机可乘,自己也拿出十万块,准备再大干一场,甚至连网站的生意都懒得做了。到第三个月的头上,他几乎每个月能都进来上万块。老四海盘算着,干脆把所有空穴来风的网站都关了吧,专门在股市里淘金吧,好歹也算个合法营生啊。

  那天老四海给方惠去送“红利”,到了家门口竟听到屋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他趴在门板上倾听,屋里似乎有只饿了好几天的小猫,叫得凄惨而低微。老四海开门就进去了,原来方惠正蹲在地板上呻吟呢。老四海知道菜仁一家都有讳疾忌医的毛病,不容她说什么,当场就要把方惠扭送到医院去。方惠半路想跑回来,老四海又搬出了方竹,号称是方竹发现老妈不对劲儿,让自己来看看。方惠一听这话,立刻就不言语了。老四海断定,方惠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医生一看到方惠的样子就建议她立刻住院。

  在老四海的逼问下,方惠只得承认,半年以来身上一直就觉得不大舒服,最近居然开始尿血了。老四海埋怨她不该耽误自己的身体,方惠却认为医院是花钱的坑,是没底儿的洞,下岗职工报销医药费又太麻烦,有骨气的人是不应该进医院的。老四海把她安顿好,然后假装疯魔地告诉方惠,估计股市又要大涨了,那两万块钱应该能下出金蛋来。方惠说:还是留着吧,给方竹结婚用。

  老四海出得病房,偷偷找到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尿毒症。”老四海立刻就不说话了,他知道肾病是非常痛苦的,方惠何以会拖得这么久?医生似乎和他是一个心思,嗔怪道:“怎么现在才来医院呀?那个女同志也真够坚强的。你这个做老公的太不负责任了,难道就看不出她是个病人吗?”

  老四海只得说:“我不是她老公,他老公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她们家的兄弟。”

  医生若有所思地说:“这就难怪了,伤心过度,工作压力太大,平时又特别劳累,对吧?”老四海只能点头。医生道:“这就是病因啊。长期这样即使不得肾病,别的毛病也会找上门来。查一查吧,但愿不是。”

  老四海问:“如果真是尿毒症怎么办?”

  医生看了他一眼:“他们家有钱吗?有钱,没准还有救。”

  老四海就像短路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不得不在长椅坐了十来分钟。假如师兄真能活九十多岁,那人世间的一切丑恶就都是真的了。菜仁死了,难道方惠也要走这条路吗?他想不出别的了,满脑子就是一个字——死!

  死!

  最近这个字被无限夸大了。

  是啊,人生的结果就是死亡,死法也是千差万别。可笑的是所有人出生时都是一个模样,或许这就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吧?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老四海刚到北京的时候,方惠的精明干练曾经让他吃惊不已。而现在她只是一副奄奄一息的骨头架子,她与世界的唯一联系竟然是钱。

  老四海浑身都在疼,酸疼,钻心的疼,骨头缝里似乎有无数根细针在大跳摇摆舞。他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跑到街上,找了个水果摊,拣最贵的水果,胡乱地买了一大包。

  第二次走进病房时,老四海呆住了。

  方惠床前坐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柜子上摆着些礼品,显然这家伙也是来探望方惠的。菜仁的朋友一直就不多,老四海只见过张扬和几个在食堂工作的同事。他去世时倒是来过不少人,但老四海基本上都忘了。在方惠的生活里只有菜仁和方竹,老四海从没听她谈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所以他能够如此深入地走进这个家庭,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老四海在门口一出现,方惠就兴奋地对那人说:“看,我们那兄弟来了,菜仁的后事是他一手办的,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呢。”

  探望者微笑着转过脸来,随即整张脸就扭曲变形了,正如六月的气温猛然间就降到了腊月,一切都冻上了。老四海险些转身就跑,但双腿如木桩子一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野渡无人(9)

  这个来探望方惠的家伙竟然是老景。

  老景现在是背对着方惠的,方惠无法看到他怪异的表情,依然接着夸奖道:“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不争气。菜仁的事完了没两月,我自己又病了,实在是太麻烦人家了。我们这个兄弟呀!”

  老四海仅仅张皇了五秒钟,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这一刻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此时他走到床前,如平时一样地宽慰她:“嫂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菜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一天我要是没能力管了,别的朋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不对?老景同志。”

  老景尴尬地咧着嘴,方惠却道:“我没说他是老景啊,你怎么知道?”

  老四海说:“你们都提过他好几次了,来探望您的还能有谁呀?”说着他走到老景对面,坦然地说,“您怎么知道我和我嫂子来医院了?”

  老景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刚从国外回来,知道菜仁出事了,想去家里看看。可邻居又说你们来医院了,我就追来了,可我不知道您也在场。”

  老四海几乎要笑出来了,瞧这样子,老景成了被审问的,自己俨然成了警察。他转向方惠道:“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做个全面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方惠已经看见他那些奇形怪状的水果了,惊道:“枇杷、火龙果、蛇果、榴莲、西番莲,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四海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东西叫西番莲。”

  方惠道:“我在医院当护工,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全是这“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贵得没边儿。”方惠说。

  老四海若无其事地说:“吃吧,没吃过的都应该尝尝,反正咱们也要发财了。”

  “你就是能替我挣几个钱,也不能这么花呀。方竹还在上学呢,现在我又住院了。”方惠心疼得用手指头扣脑门。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却觉得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老景是怕自己再跑喽。只好安慰方惠说:“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和老警官出去说点儿事,您也好好休息。没别的事,我向老局长汇报汇报我菜大哥的事,看看咱们公安局能不能照顾一下。”

  说完,老四海在前,老景在后,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刚出房门,老景立刻捉住老四海的手腕子,指甲都快抠到肉里去了。他低低地吼道:“这回你小子跑不了吧?十五年了,你总算让我逮住了。”

  老四海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然后又指了指外面。老景明白他的意思,抓着老四海的腕子往外走。

  老四海觉得老景手心冒汗,手指竟有些抖,便哼哼着说:“抓住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激动什么?”

  老景道:“你懂什么呀?破案不能完全依靠智谋,也有很大运气的成分,能碰上你是我的运气。”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医院的后花园,花团锦簇,芳香怡人。老四海甩着胳膊说:“我不会跑的,你就撒手吧。咱们好歹也是一个祖宗,坐下来聊一会儿,然后你再把我送进去。”

  老景当然不能被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气焰吓倒,索性放开手,眯着眼睛说:“我就不信,你这回还能从我手里跑出去?”说着,他找了张长椅,自己先坐下了。老四海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顺手给了老景一只烟。老景想了想,还是点上了。

  老四海大出了口气,总算是让老景抓住了!让他抓住,总比让别人抓住强。这回是踏实啦!菜仁死了,方惠估计是绝症,自己也的确是没什么可干的了。让老景抓住也好,就此了结了吧。

  他坦然地靠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说:“我早就知道你和菜仁是朋友,我要是想跑,你能抓住我吗?”

  老景气呼呼地瞪着老四海:“说,你小子缠住菜仁他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你不是专门坑骗有钱有势的人吗?他们可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菜仁脑子挺木的。算了,他已经死了,真是好人不长寿!你怎么就不死?”

  老四海微笑着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最后老景有点急了:“你说话呀,你保证是没憋好心。”

  老四海笑着道:“你说,我能有什么计划?”

  老景歪着眼想了半天,菜家的确是没什么可惦记的。“是啊,你缠住人家到底干什么?他们家没钱呀。”

  “我就是觉得这一家子为人都不错,我就是想帮帮他们,我想干点好事,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