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蛔∥驶平恪袄吹哪腥耸撬。俊
“是我男人。”黄姐很明白很和气地回答。
“那还不犒劳犒劳?”小贩说着把五花肉和青色的小河虾推过来。
“他每天都吃这些。他要是想吃这个,就不来了。”黄姐说着,缓缓地持了篮子,走回种满果树的小院。
“你急急地叫我来,是什么事?假若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搬到这里这么多年来,你叫我来,这好像是第一次吧?”男人坐在沙发上,腿放在沙发前的皮质脚凳上,有几分好奇地问。
黄姐款款一笑说:“你记得不确。不是从我搬到这儿之后,而是我嫁了你之后,这是第一次求你。”
男人故作东张西望说:“怪了。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
黄姐淡然说:“许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就不许我光明正大地想你一次吗?”
男人颇感意外地说:“这许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说一个不字,我以为你和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没想到还是一样的。我在外头干了什么,你都知道?”
黄姐说:“我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不问。不问,就是不在乎、对于不在乎的事,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男人说:“这话有些禅意了。你修炼得成精了。”
黄姐说:“谢谢夸我。可惜过分了。我若是真的修炼成精,也就不会叫你来了。还是凡心重重啊。”
男人坏笑道:“这好这好。你是原配,无论我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总是排行老大的。只是平常看你冷若冰霜的样子,我若不是想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黄姐道:“不用装出无辜的样子。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在外面发了多大的财,如果家乡的人不知道,你就是锦衣夜行。得不到大满足大惬意。你从家乡把我娶来,安顿在这里,你做些什么,我全都知晓。我的作用,就是每隔几年,随你回一次老屋,光宗耀祖。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结,你的结就是让当年小瞧了你的人,都恨自己瞎了眼。添着你的鞋尖,求你施舍给他们一点好处。你摸透了我的脾气,知道我是一个不计较的人。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呢,一个平常的乡下女人,有了现在的日子,也就该知足了。咱们是两好和一好,我常常写信或是回家去看,人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飞黄腾达,光耀门庭的。我呢,本来就无所求,能有青菜豆腐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男人说:“好好,你是火眼金睛,将我脏腑看透。这世上能把我看得这样通透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不是把他们当作仇人,就得当作亲人。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端上你的青菜豆腐,让我被鱼虾填得生出沼气的胃,也顺畅顺畅。”
黄姐道:“按老法子做啊?”
男人说:“那是当然。这个世上,我吃过万万千的饭菜,没有比得上家乡的豆腐。这个世上,我玩过多少女人,没有你这样淡泊平和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总要回到你这里来。就像长江里有一种龙鱼,无论游出去几万里,终要回到当初它孵化成鱼的地方。所以,我到你这里来,并不是我可怜你,而是要你可怜可怜我呀。”
黄姐用手抚摸着男人的头发,发丝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缕缕。由于反复地摩挲,发根处的油脂蔓延开来,正值壮年的男发显出蓝色的光泽。
“真享受啊。我要常常到你这里来。”男人说。
黄姐说:“你还是不要常来的好。你若来得多了,我也让你搅得浑了,你在天下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可以存你的魂了。”
黄姐说着,起身到厨房操持几样清淡素菜。
扑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时候,男人说:“拿酒来。”
黄姐一怔道:“没有酒了。”
男人惊奇道:“咱们家里,怎会没有酒呢?”
黄姐说:“你总是不来,我又不喝酒,留有何用?我就把酒都给了村里的人。”
男人说:“荒唐荒唐!我的酒,是普通的酒吗?都是玉液琼浆啊!乡下人能喝出什么好来?你这不是明珠暗投吗!”
黄姐说:“送出的东西,也像泼出水,要不回来了。你若可惜,此后再别把任何贵重东西放我这里,我是不配的。劝你别出口伤人。你我也是乡下人。骂他们就是骂自己。”
男人说:“好好,我不说就是。谁喝了都是喝了。你一个女人,在乡下住着也不容易,也得围下个三两帮手,我能理解。只是,今日良宵美景,无酒怎行?你到村里的小铺打上半斤散酒,哪怕是高粱烧,我也尽兴。”说着,就去找空酒瓶。
黄姐一看拦不住,就说:“村里的散酒,你敢喝吗?听说有毒。”
男人说:“乡下人敢喝,我也敢喝。你说得对,我也是乡下人。”
黄姐说:“你真要喝,我这就给你打去。听说那酒的后劲大,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厉害,但喝的时间长了,伤人的脑子和眼睛。你若是敢,我就去。”
男人听罢,搔搔头,很惋惜地说:“真的啊?若伤脑,那就不敢喝了。干我们这行的,靠的就是脑子和眼睛,若是一齐坏了,真真就是要了命。好吧,今天就免了吧。”
女人长吁了一口气。
吃罢晚饭,宽衣解带。卧房是两间,男女分开。男人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常都是这样歇息的。不想黄姐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悄悄说:“今日,我想同你一道睡。”
男人摆手道:“你是良家妇女。和我来往的女人,都没你干净。我不忍害了你。你不必讨我的欢心,我在这世上,只爱你一人,把你当成我的姐姐。”
女人就掉下泪来,说:“我知道。你如是想节省下来,给你外面相好的留着,我也不逼你。”女人说着,悄然躲开了,只把几滴泪水弹在男人的胸脯上,好似汽油泼了下来,男人的兴趣呼地点燃了。他把女人捧到床上,刚要动作,突然说:“我不能害了你。”翻身下了床。到处找寻。
女人淡淡地说:“你找什么?”
男人说:“告诉你也没有用。你是不会预备这东西的。”
女人说:“你不要瞧不起我。我虽是一个人过日子,日用百货却非常齐全。说说看,也许我有。”
“正是因为你打算的是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才说你没有。”男人很有把握地说。
黄姐说:“你既是说到这儿了,我也就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了。”她像一条银鱼船地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包东西,熄了灯,递到男人手上说:“是在找这个吧?我有。”男人摸出那是保险套,疑心顿起,说:“你平日总预备着这东西,是何居心呢?”
黄姐说:“我是你的女人,我为你预备的。但我从来没让你知道,我绝不强求你。我是有备无患。若是你不提到,就是明知你有病,我也绝不会用。我既是你的女人,你得了什么病,我也得什么病,这才叫同甘共苦……”
男人的激情被挑起,说道:“想不到你这样贤惠。你既为我这样想,我哪里能害你!”说着,把保险套戴在自己的男根上,狂暴动作起来。
风平浪静后,男人喃喃道:“你说得挺热闹,身子还是冷木头……”
黄姐说:“久不操练,生疏了。”
男人不再答话,乡村的空气好像有一种麻醉的作用,把城里人被汽油和灰尘满满的肺叶,洗涤干净,人就得香甜深沉地睡去了。黄姐隔一会儿抚摸一下男人,待男人再无反应,确定他深睡之后,灵活地起身,将刚才甩出的保险套收起,回到自己的房间。
清早,男人起来。他看到自己的车门把手,挂着两颗红灯笼一般的柿子,连在一根枝上。一摸,软软的,像女人的手。这是长在柿树上,被太阳一天天晒软的柿子,和硬冷的时候摘下来,被生石灰水泡软的柿子,昧道是绝不同的。男人想,唔,这两个柿子,是黄姐半夜里起来到树上摘下的吧?
他走了。
黄姐倚在窗前,看他的车卷着黄尘,消失在自家的路口。又等了一个小时,估计男人已达市区,这才开始拨打电话,听准了主人的声音后,她悄声说:“快快来。”
一个头戴帽子,眼戴水晶养目镜,浑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一般严实的人,无声无息的溜进了这套幽居的房子。掩好院门,来人一把抱住黄姐,说:“大恩大德啊,我真不知今生今世如何谢你!”
黄姐淡然说:“不值一谢。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常事。”
来人道:“我知道你们长久以来,就不行这个事了。这对女人来说,无异于强暴。”
黄姐说:“我那时已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同他行这个事,另一个人在旁看着,想,这是替天行道,不是我受辱,如同救火救命,无论谁都会做的。”
来人道:“东西在哪里?”
黄姐把来人领到冰箱前,打开,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冰桶,说:“就在这里面。他要喝酒,我千方百计拦住了。喝了酒,质量就不行了。用的物品,都是你带来的专用品,保管方式也都按你交代,没有一点污染和疏漏。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说罢,黄姐把冰桶郑重地交与来者。那人双手接过冰桶,贴着心脏搂着,如同抱着一个婴儿,忍不住眼泪滴成溪流。
黄姐从茶几上抽了纸巾,递给来人说:“别落泪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哭多了,对身子不好。其实,你不必亲自来。你刚小产过,身体还虚弱。如果说,上次你必得亲自出马,才说得清楚,这回,只要派个人来,我就会交他。我能帮上的忙,只有这一点点。今后的事,只有靠你自己走了。说实在的,这些天来,我一想起这事,就从心底佩服你。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就这些了吧?你都做到了。”
来人听得黄姐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只得摘了墨镜拭个不停。浑身剧烈地抖动,将原本裹得紧紧的围巾和外衣松散开来,卜绣文苍白的面庞和瘦弱的身体呈现在黄姐的客厅里。
黄组比卜绣文要年轻,但她的神情却苍凉古迈。也许是和匡宗元这个魔头的婚姻,让她大彻大悟,心如深潭。
半个月前,卜绣文突然拜访黄姐。
“你是谁?”黄姐对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我是谁,这不重要。也许,你始终不知道我是谁,更好。”卜绣文回答。
“那你找我何事?如果这个也不需要我知道的话,我就送客了。”黄姐静静地说。
“我要找你的事,对我是太重要了。对你,是举手之劳。但是,你很可能不愿做。”卜绣文表面镇定,内心惶恐。她绕着弯子说话,实在是怕自己一下子把底兜出来,遭到黄姐断然拒绝、那就再也回天乏术了。
“既然对我易如反掌的事,对你又是那么重要,你为何断定我会不愿帮你呢?”黄姐淡淡一笑。“因为这件事还关乎到你的丈夫……不不,主要是我的孩子……当然了,还有我的丈夫,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的医生……不,更重要的是血玲珑计划……”卜绣文原本准备得好好的,然而还是混成一锅粥。
黄姐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您却是越说我是越糊涂了。不急,虽说是牵涉到了那么多人,我看最要紧的是咱们两人。和我有关的只是我的丈夫。您就先说他吧。”
“不,不能先说他。还是先从我的女儿讲起吧。”卜绣文心想,哪能先讲匡宗元的劣迹呢?即使是婚前的事,天下也没有哪个妻子会乐意听到这类丑事。于是,卜绣文讲起早早的病,危急状态,血玲珑计划,第一次怀孕失败……“因为胚胎的骨髓型和早早的不符,因为它和早早不是一个父亲。早早是我被人强暴所生……”卜绣文说不下去了,即使这段往事已过去多年,挖掘出来,依然血淋淋。
黄姐双膝并拢,腰板挺直,在沙发上坐得端正,脸上波澜不惊,递上纸巾说:“您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就是我的丈夫——正是强暴你的恶人——也是你的女儿夏早早的生父?”卜绣文惊得眼泪都灼干了。面前这个女人,真是冰雪聪明。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女人当中是个尖子,现在才知道,民间高人无数。
“是。正是。”她只有频频点头。
“你想再一次怀孕一个和夏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以救早早?”
“正是。正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法术了。”卜绣文希望和绝望交集。
“那您求匡宗元即可,找到我,为何?您既然知道了他的历史,想来也一定调查了他的现在,他是一个寻花问柳之人,这并不太难。”黄姐还是不动声色地说。
“是啊……我原本是不想麻烦你的……可是,试过了,也许,是我太老了,他识破了……他……”卜绣文说出这一切,真是痛苦尴尬,可是,面对黄姐这样水波不兴玉树临风的女人,你无法隐瞒。你直觉到把一切真相告诉他,才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唔,于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匡宗元的那样东西,再一次怀孕?我猜得对吗?”黄姐把卜绣文最难开口的事,一语破开。
“是是是……是是是……”卜绣文长吁一口气。不管事情成不成,她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能知道你是怎样找到我的吗?”黄姐岔开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私人侦探的。他查出了您的住址。”卜绣文如实招来。
“那你的那个朋友有没有告诉你,我和匡宗元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行同路人。他浪迹烟花柳巷,我不闻不问。他偶尔到这里来,只是厌倦了城市里的喧闹,换个空气。他娶我,也只是遵从乡俗,我们貌合神离,早就分屋而居,所以……”黄姐顿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私人侦探光从外面打探,知道表面的情形,这四堵墙里面的人和事,他哪里知道?求求你……”卜绣文绝望地呼吁着。本来吗,一个法定的妻子,就算她对丈夫再思断情绝,你也无法要求她答应你做这样的事情。况且,同为女人,她心知肚明,假若夫妻长久以来冷漠如此,你怎能要求人家为你屈伸,这不是自唾其面吗!黄姐思忖片刻,一脸宁静,轻柔淡定地说:“此事这样蹊跷,所以……我不便问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再说其他的了。我答应你,尽力去做就是。”
卜绣文一下子双膝跪倒。“恩人啊,恩人……”她泣不成声。
黄姐轻轻扶她。“不必。我虽无孩子,但我能知你心。”卜绣文也想不到自己会跪下。她一向是很鄙夷这个举动的,觉得夸张和古老,很像京剧里的小丑。但是,到了这个用言词不能传达的时候,只能,也只有一跪。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不屑于跪,是没遇到极端的困境。在我们民族的礼节里,造着跪的传统。人们害怕跪,是本能地想逃避非凡苦难和困厄。
黄姐宠辱不惊地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还不知多会儿能办成此事呢!”
卜绣文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说着她拿出了一包器具,向黄姐交待取得东西后的保管方式。
黄姐说:“我已知道。然而此事,是万万急不得的。匡宗元是何等警觉狡诈之人,他若察觉,就再无成功的可能了。况且,我平日和他几绝夫妻情事,此次十万火急唤他回来,直奔题目,以他的心计,哪能不起疑?一旦他起了疑心,对我如何事小,但早早的事大。所以,我只有一次机会。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失,失不复得,你的早早就更危难了。我只有按兵不动,一切听天由命,待他何时归来,我见机行事。我不能逼他,只能引他。叫他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诱他沿着咱们划的道走。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成与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当尽力……”
卜绣文除了螳螂般的不停点头外,再说不出感激的话来。
“您来的时候,没有别人看到吧?”黄姐问。
“没有。”卜绣文答。
“好。您产后身体尚未康复,今后的事还不知有多少等着您。多保重。他的那样东西,一旦到了手,我会尽快和你联系,你来人取走即可。如果我不给你电话,就是还未办成。你千万不要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不必催,我会竭尽全力的。我家不便久留。”黄姐说着,摆出送客的姿态。
卜绣文却不想走。好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早早的命就多了一分保障。当然,她更知道,赖着不走,危险也在增长。
匡宗元行动无羁,如若万一突然回家,所有的计划顷刻粉身碎骨了!她把所用器具交待之后,又抖出一个小包,说:“我来得匆忙,腿脚不利落,也没来得及上街给你买什么礼物。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报。我不是报恩,我知道这恩,我是无以报了。如若孩子真能有救,报,就是她的事了。我只是送你一件女人用的东西,留个纪念吧。”说着,她拆开包,一条柔若无骨软滑无比的白羊绒披肩,雪兔般地蓬松在她的手上。
“这是什么?”黄姐即便心如古井,也是年轻女子,不由得细细抚摸。
“这是克什米尔的羊绒精制。你可有戒指?”卜绣文说。
黄姐说:“没有。匡宗元是我命中惟一的男人。他不曾送给我戒指,我就再也不会有戒指了。”
卜绣文想想说:“因陋就简也可。你可有顶针?”
黄姐说:“顶针有。是我妈妈送我的。说是我姥姥在她结婚的时候送她的。这些年来,没有人缝缝补补了,顶针没有用了。可我一直留着。”黄姐说着,找出一枚黄铜顶针,无数细小的麻坑,由于一根又一根针鼻的顶撞,已没得近乎磨平。顶针的内里,由一代又一代女人的纤纤细指,磨腻得滑润无比,沁出血丝样的红色。顶外明晃晃的,如同一枚真金指环闪烁。卜绣文接过这枚项外,把羊绒披肩的一只小角塞了进去,于是一端绒毛就透出在顶针的对面。轻轻地拉动披肩,那雪白的绒毛就似活物,在项外的这一端匍匐下去,顶成一缕轻烟,精巧地钻过顶外围拢的小白,在那一端如同下了课的小学生,嘭地舒展开来,炸成一团无声的硕大银花,奔涌着流淌着,直到顶针的这一端渐渐聚如雾岚,那一端如春雪袅袅散开……
“好美啊!”黄姐赞道。
“送你。这种披肩,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从一只戒指当中轻松穿过。如今,在你这里就称作顶针披肩了。”卜绣文说着,把披肩递到黄姐手中。
黄姐抱着它,甚至低头轻轻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
凡是女人,都喜欢柔软蓬松的纤维,爱它的温暖和包容。
看着黄姐喜欢,卜绣文很高兴。这是一位好友送给她的,她很心爱。但她想,自己再没有如此轻松的心情,披得着这样华贵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间的感应,她说:“黄姐,你年纪没我大,但你的神情,让我也不得不叫你一声姐。你既然对匡宗元看得如此分明,又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这个人身上呢?”
黄姐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这儿,谁来帮你的早早呢?所以,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都是命定的。”说着,她把预针披肩收拢,把顶针重新戴在自己的指上,然后把披肩递过来,说:“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这名贵的披肩,还是请你带回。我用不着它。”
卜绣文急了,分明这女人是喜欢它的,为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说:“我是诚心诚意的。披肩,你会用得着的。春秋时分,当你穿上一件衣服觉着热,不穿一件衣服又觉着冷的时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黄姐说:“谢谢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觉着冷,穿上衣服也不觉着热。冷热。只在心里。您走好。这物件如此华贵,我留在家里,一旦被匡宗元发觉,我就是铁嘴钢牙,也解说不清。所以,只有完壁归赵了。”
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绣文知道再也没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告辞。此次,卜绣文再次拜访,很想再同黄姐说些什么,但黄姐在说了那些不得不说的话之后,微笑着,再也不答话了。
“走好。”这是黄姐重复了三次的话。
“黄姐,如果早早好了,我会让她来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亲!”卜绣文说道。
黄姐摇摇头。
“母亲,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儿,好自为之!”黄姐低下了头。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欢在这儿。可以脱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还有能容他这样沉睡的地方吗?没有了。这就是他无论怎样辗转腾挪,会突然回到这里的原因。这儿,浓缩着他的故乡,他的亲情,他童年中那些温暖和清洁的东西。
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第十八章
卜绣文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财产状况。说实话,姜娅是很报效主人的,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卜绣文的资产,使卜绣文还有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姜娅如同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与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后一分钟。但是,她还年轻,她不可能为卜绣文殉葬,她还要为自己的前程设计出路。她考取了国外的深造机会,就要出国了。在同魏晓日商量之后,她战战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绣文做了详尽说明。
魏晓日已经准备好了急救的药品。
没想到,卜绣文听到噩耗后,纹丝不动。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谢谢你。”这是她说过的惟一的一句话。之后,她就有礼貌地和姜娅告别,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魏晓日几乎怀疑那是一种浅昏迷。但是,不是。卜绣文是真正的睡眠。于是,他真的相信她已经千百次地设想过了这一切。她不过问,是因为她在生死相搏中,再无精力照料。当一切无可挽救之时,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许一种生命的创造过程,比之任何一种财富,都更能驱动人的忘我与镇定。当卜绣文在一个长的不可思议的睡眠之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恍若蚕的蜕皮,已成新人。她洗尽铅华,换上朴素的旧衣,沉稳安宁,如深潭之水,波澜不兴。
卜绣文的人工受精顺利完成。
魏晓日租下了南丁格尔竹东侧的小院,由薄香萍布置成简洁高雅的病房,并带着两个护土,专门负责卜绣文的休养生息,留下详尽的记录。
魏晓日每天都来查房,并把情况向钟百行先生报告。先生也不时来探望。夏践石在妻子女儿入院,家遭破产的关头,不失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面前都做得点水不漏,像袋鼠一样,既可负重又能跳跃奔走。真真沧海横流,才显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绣文的风风火火所遮盖,现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长的角色。
卜绣文刚开始对这种静养式的生活,很不习惯。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击和变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长期的紧张之后,不可遏制地进入了松弛状态。困倦和身体的巨大变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个胚胎在她的睡眠中生长着,掠夺她身体的养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对这个孩子——姑且把它称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么呢?在醒来的间歇,卜绣文的心里真是矛盾极了。她不能像一只下蛋的母鸡那样,把它做一个正常的鸡蛋看待,但她又强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个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早早?她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它的存在,比一个初孕的少妇还要草木皆兵,却又在心里一万次对自己说: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东西,比如一个针管,一把草药……
“魏医生,我的牙齿松动了……”卜绣文对前来查房的魏晓日说。
“我已经在你的补品里加了钙。”魏晓日回答。
“钙和牙有多大关系?有一个牙洞,我想看着牙医。”卜绣文不满。怀孕的女人通常脾气比较大。
“那个孩子要夺取你身体里的钙,长它自己的骨头。所以你的牙齿就松动了……”魏晓日解释。
“可我怀早早的时候,没这毛病啊?”卜绣文觉得医生在搪塞。
“那时候你年轻。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三年。”魏晓日冷静地提醒她。
“那就试试,你多给我加些钙吧。不然到这个孩于出生,也许我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卜绣文担忧。
“没有那么危险。但外力的补充只能帮一点忙,婴儿从母体获取养料,是生命的规则啊。”魏晓日平静地解释。
卜绣文竟微笑了,为这个孩子的强健感到兴奋。她越虚弱,说明那个孩子的活力越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养一株给女儿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进展。胎儿和夏早早的基因检测已经完成,它是一个女婴,骨髓配型结果相符。也就是说,夏早早和她仿佛孪生姐妹。
钟百行先生十分满意。他为小院起了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玲珑居”。
学者的满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珑方案刚开始施行时的事必躬亲,而是很少到小院来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晓日明白,这就是说明进展顺利。
魏晓日现在比较平静了。一切进入轨道。他来查房,看着卜绣文一天天地臃肿起来,腰身如同黄果树瀑布般宽大,喷发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懒洋洋的安详。面上出现蝴蝶癍,变得丑陋。
“怎么样?”魏晓日走进玲珑居,问值下午班的薄护土。
“一切如常。”薄护士正在配营养药,头也不抬地说。
“昨天我离开时她有一点轻微的感冒,现在如何了?”魏晓日很关切地说。
“哦,有这事?交班时没说啊,可能不要紧吧。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冒。”薄护士不在意地说。
“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这就是受了寒凉的标志。”魏晓日耐心告诫。
“唷,是吗?我今天早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怎么也没有人来关怀我一下呢?”薄护土悻悻地说着,把一粒红色的药丸掷进药杯。薄而软的胶囊,碰上塑料的杯沿,像粒小子弹,蹦出很远,落在地上,又窜了几窜,才跳入柜底。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没法给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从药瓶里拣出一粒。
“是吗?要真是五个喷嚏,也要吃点药防治一下。”魏晓日认真地说。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打喷嚏,也许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护土一边说,一边用眼的余光瞟着魏医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传染给病人。”魏晓日这样说着,抽出卜绣文的病历看起来,眉头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
薄护士把药配好,自说自话:“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生孩子。够勇敢的了。”
魏晓日翻看着一系列的化验单,应道:“是啊。”
薄护士一撇嘴说:“我真担心你们这个计划,将来被人指控为一级谋杀罪。”
魏晓日猛吃一惊,忙说:“嗨!小声点!你可不要乱说啊。”
薄护土道:“我怎么是乱说?我只是为你们担心。主要,是为你担心。毕竟啦,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钟先生并不亲临现场。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说不清。”她的眼光变得忧郁而柔和,流露着深重的担忧。
魏晓日思忖了一下说:“截止到目前,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问心无愧。”
薄护土想刚才魏晓日也不为自己子虚乌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里就很不受用。说:“是啊,我当护土这么多年,还从未一天像个老妈子似的,专门服侍着一个贵妇人。好像她生的是个皇太子。”
魏晓日说:“这个婴儿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许将来要在医学史上留下一笔的。”说着,不再关切薄护土有何反应,径直进了卜绣文的病室。
说是病室,其实是一套温暖洁净的卧房加客厅。到处都是藕荷色,魏晓日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是你要求布置成这个颜色的吗?”他悄声问。
“是啊。怎么,不喜欢?薄护土问我愿要什么颜色,说钟先生讲了,一切以我的爱好为准。我就挑了这个颜色。不好看吗?”卜绣文调皮地说。蝴蝶癍使她的面容发锈,但情绪却活泼得像个少妇。
魏晓日叹了一口气,说:“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颜色改变一下了。”
卜绣文翻着眼睛说:“为什么?藕荷色也不是你的专利。”
魏晓日说:“那也得改。”
卜绣文说:“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有希望。更不要说你的背后,还站着钟先生。”
魏晓日苦笑了一下说:“你要更正一下。钟先生站在我的前头。”
卜绣文把魏医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内最有意思的节目。她会精心疏理了头发,穿上名牌的孕妇装,斜着身子倚靠在沙发上,既不使自己显得太膨胀,也毫不隐藏自己的肚子。一种女入对男人和病人对医生的双重反应,交替出现在卜绣文的脸庞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晓日走进客厅,微笑着说。
“还好。”卜绣文也回应以微笑。其实她今天感觉很不好,昏眩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的后脑。但是,她预备把这个症状放在最后说,因为魏晓日非常负责,一旦同他讲了此时的身体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变化所吸引,立刻变得干巴巴,什么其他的情趣都没有了,开始马不停蹄地询问和检查。
“我们来查一下胎位。”魏医生严肃地说。
卜绣文很温顺地躺下了。她很喜欢“我们”这个词,有一种集体的感觉。暗暗寻思,“我们”里都包含什么呢?有她自己,这是没错的。还有魏医生,这也是没跑的。那么,包不包括肚里的孩子呢?应该是包括的了。因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为它做的检查嘛!可是,卜绣文一直不想承认那个孩子是人。所以在脑海中,每当想到的时候,她不用“他”或是“她”来称呼,而只用“它”。
魏医生的手轻柔地推动卜绣文的腹部。那个胎儿感觉到了外力的抚弄,顽皮地弹动起来,角弓反张,然后潇洒地舒展,如同做了一个高难的体操运动。
卜绣文感到剧烈的振荡,好像那个它在揪着自己的肝胆打秋千。
“胎位还好。”魏晓日补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强。”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它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魏晓日答道:“是个女孩。”
卜绣文愣了一下。她马上痛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从此,她就不能称它为“它”,而要称它为“她”了。
卜绣文很想像往日一样,与魏医生谈谈文学艺术,历史哲学什么的。在自己的女儿面临着死亡的深渊,自己身体内又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时,她对这些平日里很少想到的问题,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说的话。可惜,今天脑袋不争气,痛得好像养了一万条长蛇,上下钻动,容不得她的闲情逸致。她只好拣最关切的问题说:“早早怎么样了?我太想她了。”
“还好。”魏晓日说。
“您对我说实话。”
“这是实话。”魏晓日很坦白地说。夏早早的情况当然不能算好,但对一个自身难保的孕妇来说,你还能说什么?
“我想看看她。”卜绣文鼓足了勇气,把昼思夜想的愿望说了。
“这会使情况很复杂。”魏晓日沉吟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允许。我是跟您商最,像个朋友那样。您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和所有过去的朋友都中断了来往,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处境。”卜绣文苦恼地说。
“我想孩子想得夜里睡不着觉。我对践石说,他总是劝我: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看她吗?你不是已经跟孩子说你到外国去给她找药了吗?她充满希望地等着呢!她见到你,问药找回来了没有,你怎么回答她呢?再说你现在这么重的身子,她也懂事了,以后问你是生了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咱们可说什么好呢?所以,依我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还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这个孩子,马上就能见到早早……他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孩子的劲一上来,心就痛得千孔百疮……魏医生,你说我可怎么办?
卜绣文眼圈底下皮肤暗淡松弛,显得苍老与焦虑,肯定是一夜没睡。
魏晓日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给早早打个电话。”
卜绣文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滚了一百遍。只是怎么说,才能不引起孩子的怀疑?”
魏晓日说:“就说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亚。”
卜绣文颤抖的手指,激动电话键。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样的电话,数码嵌在机身里,浑然一体,好像一块古老的石砖。
“我是夏早早。你是谁呀?”
女儿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陌生,虽然更虚弱了,可有了一份属于更大孩子的矜持和冷静。
“我是……妈妈呀……”卜绣文声音哽咽。
“啊!妈妈!您在哪里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太想您了……”巨大的惊喜使孩子用尽全力地喊叫起来,然后传来喘息。
感觉得到,孩子的体质更差了。卜绣文热泪盈眶。
“早早,我没有回来啊,我是在……埃塞俄比亚,给你打电话的……我再有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坚持着,等妈妈回来啊……我给你带了好药,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卜绣文紧紧地抓着电话听筒,好像那是孩子瘦弱的小胳膊。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泪水纵横。
魏晓日谴责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依卜绣文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极不直激动的。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要卜绣文立即停止谈话。
“妈妈,您跟我说说埃塞俄比亚是什么样子的啊?我只知道它是在非洲……”夏早早在电话的那一边,请求着。她实在是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靠着红海……有沙漠,仙人掌……”卜绣文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上中学时地理老师讲授过的关于这个遥远国家的知识。
“红海的海水是红的吗?”
“啊……红海……水是什么颜色我们就不要去管它了……红海里有小鸭子在游泳……”卜绣文知道孩子是最喜欢鸭子的了。
“鸭子的羽毛是红的吗?”
“当然……”卜绣文想说当然不是红的了。但她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憾也不愿留给孩子,她急转话头,用快活的语调说:“……小鸭子的羽毛当然是红的了。”
“那太好了,妈妈!您从埃塞俄比亚回来的时候,请一定给我带回红颜色的鸭子羽毛啊……”
魏晓日作了一个不容商议的截断动作。
卜绣文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
“魏医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头更痛得不得了……”卜绣文脸肌僵硬,颜色非常难看。
“你安静一下。我来给你检查。”魏晓日淡淡地说。他不是不着急,但病人越是紧张,医生越是要冷静。
他给卜绣文听了心脏,查了血压。一直担忧的危险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卜绣文的状态急转而下,高龄产妇最可怕的子痫,如同一只凶残的野兽,在不远处露出了犄角。
“怎么样?”卜绣文紧张地问。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医生的异样。她不能出意外,在自己的身上有两条命。不,是三条命。
“还?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