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卜绣文紧张地问。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医生的异样。她不能出意外,在自己的身上有两条命。不,是三条命。
“还好。”魏医生依旧淡淡地说。
卜绣文懊丧地垂下眼睑说:“你不说实话。医生都说谎成性。什么时候问他病情,他早有一句话等在那里,就是——‘还好’。嗨!”
“还好就是还好。”魏晓日也不多做解释,就告辞了。
“对卜绣文的病情,今天一定要严密观察。”魏晓日开了一些对症处理的药,对薄护士叮嘱了一声,就匆匆地走了。
“哼!好像我们平日对卜绣文的病情,就没有严密观察似的!”薄护士一边忿忿不平地想着,一边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卜绣文服了药。平心而论,她对夏早早一家还是蛮同情的,只是看不惯魏晓日如此的焦急模样。
魏晓日急找钟先生。师母说,钟先生飞机出诊刚回来,这会儿却不知哪里去了。师母连打了几个电话,熟人们也不知他的去向。卜绣文的情况出现变异,这是有关血玲珑计划的大问题。他做不得主,病情又不容耽搁,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他开出了对症的药物。
天渐渐暗下来。卜绣文头痛如裹,恍惚觉得自己就要死去。
女儿的声音像涛声在耳边起伏不停。女儿的面容像花瓣一样在面前开放又合拢……她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突然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女儿……
深夜,魏医生的对症药物开始起作用,卜绣文觉得好些了,挣扎着找到薄护士。
“薄护士,您的这件衣服很好看,别致又大方,把脸蛋儿衬托得红扑扑了。”她竭力讨好着,由于大脑迟钝,技术显出拙劣。
“哎呀,夫人,您这不是讥讽我吧?您见过多大的排场,哪里会把我这件衣眼看在眼里?再说,我们做护士的,一天包在白衣里。只有袖口衣领可以露出一点点花边。您哪里看得清呢!”薄护士很少受到表扬,很高兴地说。
卜绣文扶着太阳穴说:“一件衣服好不好,第一并不在款式质地,我看在颜色。颜色是最鲜艳夺目的要素。打个比方吧,男人们常说‘女色’,其实就是指的女人的颜色。你的这件衣服,虽然我没看到全貌,但这颜色足以使人赏心悦目……”一番话,累得她气喘吁吁。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薄香萍听得很受用。这个高傲的女人,在向她表示讨好之意。
“看您说的,我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过,再买衣服的时候,倒真要注意颜色了,也许还要请您参谋呢。”薄香萍谦虚地说。“卜绣文知道天下的女人没有不喜欢听恭维活的。尤其喜欢听比她强的女人的恭维活。她惨淡地说:”我哪里能给你参谋,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呢。“
薄香萍听她说得伤感,忙劝道:“钟先生为了您的病制订了详尽的方案,我虽不是知根知底,但依我想来,您的女儿该是有救的。”
卜绣文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但愿这样吧。”为了博得薄护士对自己的全面好感,她把血玲珑的方案细致讲了讲。她此时要征得薄护土的帮助,想让一个女人和你同心同德,最好的办法是和她共享一个秘密。
薄香萍以前也知道计划的一部分。此刻看清了血玲珑的全貌,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说:“我再给您查一下血压和心脏吧。”
卜绣文乖乖地躺下了。
检查完后,卜绣文总要习惯地问一句:“正常吗?”
今天她没问。
“想跟您商量个事,你得帮助我。”卜绣文疲倦地说。
“您说吧。”薄护士此刻心情复杂,对面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很是同情。
“您先说能不能帮我,我才能告诉您。要是您不肯帮我,那我还有什么说的意义呢?”纵是在病中,卜绣文也还是用商业谈判的技巧,欲擒故纵。
“这事若是太难,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就是想帮,也帮不得你。”薄护士不吃这一套,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难是一点也不难。您什么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样陪着我就行了。”卜绣文依计而行。
薄护士的心被勾了起来,说:“既是这样,你说好了。我倒要听听是怎样一个忙?”
卜绣文说:“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薄护士噎在那里。这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卜绣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这种时候,极度想念自己的亲人。
“可是……”薄护土沉吟着,卜绣文的一切行踪都得由钟先生和魏医生定,她一个小小护士,除了执行医嘱,实在是没法超越这个权力的。
“……这个……”她继续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绣文在谈判桌上练出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入化境,虽然此刻大脑眩晕,还是判断不爽。知道薄护士正在犹豫,心想一定不能让她把这扇门关了。一定要趁她心思未定的时刻,把自己的一只脚插进门缝,这样才有希望。
她在一张病脸上,极力露出和颜悦色,说:“我是在这里住院,并不是在这里坐监,您说是不是啊?”
待薄护士不得不点点头之后,她接着说:“所以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别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儿,就是我一去不回来,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薄护士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实际情况,医院里有时会在病历上注明:“该病人自动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决定不治了,扬长而去,医院的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当然了,也不必负责任。
看到薄护士有些担忧的神情,卜绣文马上安定她说:“我当然不会那样了。”她困难地舔舔嘴唇,好像那里沾着药物的粉末。“但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女儿了,要是不见她一面,我就六神无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真的,我很怕。求求您了,让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也不会让她看见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无憾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卜绣文铁青的脸颊下滑,把她的衣领都打湿了。“求求您了……”卜绣文扯着薄护士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儿园里一个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护土的自尊心,获得了充分满足。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满足之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占了上风,她开始真心想帮助这个哭泣的女人。再说啦,病人这样不安宁,与病情也是极不相宜的。心病还得心药医,也许带她看看女儿,心情稳定了,她的身体状况也就好转,魏医生用了那么多的药,未能解决的问题,倒叫自己给治好了,魏医生没准会夸自己呢!
这样想着,薄护土就说:“好了好了,夫人,快擦干了眼泪。您的身子这样重了,实在是禁不得折腾。今天我就斗胆做一回主,陪您回咱们的老医院,看着早早。不过,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动了胎气。”
“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卜绣文感激涕零。
二人缓缓地走出玲珑居,坐上车,急驰而去。
卜绣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干枯的树叶在瑟瑟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抖动声。
卜绣文身着羊绒大衣,显得十分臃肿。头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只露出两只大而黑的眼睛,激动地望着车窗外逝过的景色。
到了回春医院,血液病房熟识的护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绣文,全然认不出她了。只同薄香萍打招呼:“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在外边服侍一个特殊的病人,一定很轻松吧?做家庭护士是很占便宜的,活儿不累。人家还会很感谢,时常送你小东小西的,积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来还是魏医生偏心你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要人家分摊才对。”
薄香萍说:“少嚼舌。我才不是魏医生挑去的,是钟先生亲自点的。哎,求你一事,”薄护士用手一指,“这是夏早早的一个远方亲戚,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又要到外地去。趁换乘飞机的间隙;来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还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那护士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客气。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干什么呢。”说着,走出护士室。
卜绣文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宝贝的孩子了,啊!这并不太难啊,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知孩子是睡还是醒?当然是醒着最好了,她可以叫薄护士同孩子说话,自己躲在外面听……又一想,不不,还是睡着了好。不要打搅了孩子的梦,让她睡一个好觉吧……
正想着,那护土走了回来说:“夏早早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近来的情形不稳定,你们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万不要把她惊醒。”
卜绣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薄护士说:“瞧你千嘱咐万叮咛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你就放心好了!连我还信不过?”
卜绣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长长的甬道里,缓缓地走。
夜已经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熄了灯睡下,肃穆的黑暗笼罩着病区,只有走廊里的夜灯凄清地亮着,像是一条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变,一是为了节省开支,另一方面也是为给孩子找个伴儿。夏践石让早早和一个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间病房、那个姑娘叫花鼓,此刻也睡得沉沉。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像冰冻的桔子汁,淡淡地弥散开。把稀薄的光环打在孩子们的脸上。
卜绣文站在门口,看到女儿蜷在雪白的被子里,纸片一样单薄。许久未见了。孩子靠输入别人的血,居然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点。特别是她的五官。已渐渐长开,由很紧凑的娃娃脸,变成清秀的瓜子脸。有了少女娇美的轮廓。只是她更加苍白了,嘴唇几乎毫无血色,雪花石膏一样,紧紧地闭合著。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触摸孩子光滑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她还想吻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温度温暖她的梦乡……
卜绣文刚想俯下身,薄护士拉了她一把说:“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绣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缩回了。
“让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吧。”卜绣文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夏早早的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蜡一样。
薄护土心想,这样呆下去,不定卜绣文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就说:“那你就放吧。只是我们马上要走了。”
卜绣文如遇大赦,赶紧扑上前去,轻轻地轻轻地把孩子的手托起来。一丝一丝地往被子里移动,仿佛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动了一下。
薄护主转身走了。
卜绣文倒退着挪出了门,眼睛痛得要滴出血来。
刚一出门,卜绣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面色如纸。
“你怎么了?”薄护士吃了一惊。
“我……还好……我们回去吧……谢谢您……”卜绣文挣扎着说。
薄护士不敢怠慢,架着卜绣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这位远方亲戚这是怎么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时半会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亲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护士说。
“这我自会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别跟别人说啊,要不以后有了好事,我也不想着你了。”薄护土叮嘱道。“
“放心吧。”值班护土应遵。目送着薄香萍和那个奇怪的女人走出大门,护士想起又该巡视病房了。
她蹑手蹑脚地挨个病房查看着。
第十九章
回春医院血液病房。
“花鼓姐,你昨夜睡得好吗?”早上,趴在被窝里的夏早早,下巴颏枕在白色布枕上,悄声问。
花鼓原是个乡下姑娘,到城里后干过许多活,最后落脚在一家做保姆,干得很尽心。主人家允诺她,再过几年,待自家的孩子送了幼儿园,资助花鼓上个夜校学电脑培训什么的。前程光明,花鼓干得更卖力了,却没想到得了重病。主人家有钱,还挺仁义的,知道她父母困难,就把医药费都包了下来,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几年。幸好主人资产丰厚,保花鼓衣食无忧。花鼓久病成医,为自己成为医院最古老的病人而洋洋自得,打发寂寞时光的方法,就是探索一切他人的病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自己的分析,如同石膏能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她能把任何人的病情,整得一清二楚。她最近从别的病区转来。
“自打进了医院,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人都说医院是养人的地方,我看哪,是害人的地方。轻病能养重,重病能养死。太吵了,哼,我在主人家,有一个十平方的仆人间。仆人间和狗窝挨在一块,错了错了,那不叫狗窝,叫宠物房……虽说背阴,可宽敞安静,气派着呢……”花鼓撅着厚嘴唇说。
夏早早叹了口气,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她没心思听花鼓的豪华仆人间。
自己家原来也是有仆人的,但随着妈妈到国外给自己找药,爸爸就把仆人辞退了。为了给自己治病,家中再也用不起仆人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件事。问道:“半夜的时候,花鼓,你看见什么没有?”她小心翼翼,主要是拿不准自己是想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在这儿,除了板着脸的医生护士,你还能看见谁?除了活人,大概就是鬼了。”花鼓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怪脸。
夏早早反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鬼。”
花鼓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起来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在哪里?什么样?个高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也开开眼?”住院的日子很单调,巴不得来点刺激。
夏早早说:“哪有什么鬼啊,昨天半夜里我见到了薄护土。”
“薄护士,哪一个?我怎么不认识?”花鼓奇怪。
“她原是这个病区的护土,跟我挺好的。你没来以前很久,忽然就不见了。”早早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
“噢,就是昨晚上那个穿护士衣服的人啊?我说她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可我怎么没见过她呢?原来她是老资格,比我熟得多了。”花鼓大大咧咧地说。
早早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病床上翻下。她摸着胸口说:“你说的是值班护土吧?她夜里是来了好几次。”
花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早早,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生人熟人还是分得清的。昨天那个护士不是还领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吗?不是还摸了你的手吗?”
夏早早一下僵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医院的被子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她赶紧又把头伸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问了一千次一万次自己:那是真的吗?
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薄护土,还有那个长得那么像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说她只是长得像妈妈,而不说她就是妈妈——是因为她比妈妈胖多了。不不,也不能说是胖,她的脸一点也不胖,下巴尖尖的。但是她的身体很厚,肚子凸起,那大概就是肿吧。那是妈妈么?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
妈妈不是在埃塞俄比亚的红海岸上看鸭子么?怎么会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突然这么狼狈地出现了呢?
无数疑团缠绕在夏早早小小的脑瓜里,从半夜到现在,她的头都要炸了。
最好的解释当然就是——那是一场梦。她因为太想妈妈了,就开始做梦。而且是噩梦,妈妈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怪样子。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了。但是花鼓的一番话,把她的解释击得粉碎。
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被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齐策划的一个骗局。她又能从爸爸嘴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呢?
花鼓说得对,骗人是要有好处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当然肯定是好意,自打她病了以后,才知道,好意经常是以谎话的样子出现。这种时候,被骗的人,也得有好意。你的好意,就是别拆穿这些谎话。一切都是从病引起的,她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她不想让爸爸为了欺骗她,再编一个谎话出来,爸爸是个老实人,编谎对他是折磨。
那么,夏早早在医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搞清这个为什么?
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
想到这里,夏早早说:“花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鼓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针,跳起来。
“告诉你,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夏早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花鼓重重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哇?我一猜就是这样。”
夏早早生起气来,说:“你凭什么这样猜?”
花鼓说:“凭她摸你时的暖和劲啊。只有妈妈才会这样摸人。”
夏早早默不作声。这话说到她的心坎里了。
花鼓沉不住气了,说:“干嘛我一说是你妈妈,你就不高兴啊?”
夏早早说:“我没不高兴。只是纳闷。因为我妈妈告诉过我,说她现在在非洲。”
花鼓说:“非洲具体在哪儿?离广州远吗?我们村有不少人在广州打工。要是离得不远,我可以托人带信,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你妈的事。”
夏早早说:“谢谢你了。一句两句的,我也说不清。”花鼓说:“不是说不清,是你自己也弄不明白吧?”夏早早只好招来:“算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明白非洲到底在哪,反正离广州远着呢!”
花鼓便很宽宏大量地说:“咱就不管它到底在哪儿了,知道远就行了。你妈骗了你?你生气?嗨!这有什么?大人们的谎多了。”
夏早早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多想她!”
花鼓很老到地说:“依我走南闯北的经验,当妈的一般是不会坑孩子的。你妈说谎,一定有缘由。你好好想想,是什么缘由,逼得你妈必得对你撒谎?”
夏早早说:“我哪里知道?我从来没看见她大肚子的样。我都觉得她不是我妈了。”
花鼓很有见识地说:“没准就是因为她不愿让你看见她的大肚子。怕你以为他们有了新的宝宝,就不疼爱你了。”
夏早早着急地说:“我怎么会那样想?那他们可猜错了。我总想我要是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该多好!小妹妹最好!我活着的时候,可以和她玩。万一要是我不在了,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太伤心,因为他们还有小妹妹呢!我得告诉他们我的心里话。”
花鼓说:“这好办。等你爸爸来看你的时候,你就对他说好了。”
早早说:“我得亲口对我妈妈说。”
花鼓说:“哪也得通过你爸爸才找得到你妈妈啊。”
早早沉思道:“我爸爸此刻肯定是跟找妈一伙的,我问他,他恐怕不会跟我说实话。”
花鼓说:“那倒是。他们合伙来骗你,那还不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早早说:“我得靠自己了。”
花鼓很义气地说:“还有我。咱们是好哥们!”
早早思忖着说:“我看哪,我妈妈是住在一个医院里。”
花鼓说:“你能肯定?”
早早说:“你想啊,是谁领她来的?是薄护土。她必是和薄护士在一起的。护士能呆在哪儿?只能是医院。”
花鼓说:“这么说来,只要能找到薄护土,就能找到你妈妈了?”
早早说:“我想是这样的啊。”
花鼓说:“那好办。我来帮着你找薄护土。”
早早说:“你怎样找?你都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问这医院的医生护士,你想都不要想。他们最不乐意病人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了,根本不会告诉你的。”
花鼓说:“别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你看我的,我保险能让他们把薄护土的下落说出来。”
早早不相信:“吹牛。”
花鼓说:“不信你看。”
早早就快快地穿衣服。吃饭吃药都分外地乖,不时朝着花鼓眨眨眼睛。花鼓只当看不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查完房,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花鼓说。“跟我走吧。”早早说:“到哪里去?医院是不准随便出大门的。”
花鼓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做工的时候,把这座城的每一个特角旮旯都走遍了,没有哪个地方不知道的。到了哪儿,都能像条老狗似地找到回家的路。当然了,现在是回医院的路了。”
早早说:“咱们穿着医院的衣服,也出不去门啊。”
花鼓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不能换身衣服?”
早早说:“我住院都住傻了。那咱们大白天的换了衣服,护主要问起来,怎么说?”
花鼓说:“我也没说现在就到医院外面去问。我只是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不住咱们。”
早早说:“我真是佩服你了。可你还没把薄护土在哪儿打听清楚呢。”
花鼓说:“你跟我来吧。”
天气很冷,院子里没什么人。两个身穿病号服披着大衣的孩子,互相偎依着走路,石板甬道发出细碎的声响。到了一家卖食品杂货的小店。因为是医院内部开的,只为病人解决一点急需,除了卫生纸就是瓶装的罐头,货色很少,此刻更是一名顾客也没有,老板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
“你要买什么?”早早奇怪。
“什么也不买。我要用用她这里的公用电话。”花鼓小声说。
“嗨,就这事啊,还用在这样冷的天里,跑这么远的路?就在我们病区走廊尽头就有电话间的啊。”
早早叫屈。
“嘿,你不知道,就是为躲开我们病区啊。现在,你去缠住老板娘,我在这里打电话。注意一定不要让老板娘听到我说了什么呀。”花鼓叮咛道。
“我们反正不认识她,她听到了又怎么样呢?”早早问,她其实是想不出自己如何才能缠住老板娘,索性对整个计划置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跟谁连着呢。还是小心点的好。”花鼓很有经验地说。
“可是我不会缠人……”早早只好摊牌。
“这没什么难的,你就不断地让她给你拿东西就是了。带着钱吗?”花鼓考虑得很周到。
“带着呢。”
“好,那咱们就分头开始吧。”花鼓说着,一挑小店的门帘,走了进去。露出那种圆脸姑娘很容易做出来的憨厚笑容说:“大姨,打个电话。”然后开始拨号码。
早早不敢迟疑,也快步跟了进去,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娘说:“阿姨,我想买……买个发卡……”指了指柜台最下层。
老板娘就弓下身子,困难地翻找。
花鼓清清嗓子,用一种早早觉得陌生的口吻说:“侬是回春医院血液科哇?”
那边大约答了是。花鼓接着说:“阿拉要找表姐薄香萍听电话,烦依找找来,谢谢啦。”
早早听得好笑,不由得把头扭过来,花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老板娘这边也不乐意了,说:“我说小姑娘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指的这个发卡拿出来了,你到底是要不要,总得说句话啊。”
吓得早早急忙回头,一连声地说:“我要。我要。我还得要别的呢。”
“还要什么?”老板娘和气了一些。
“还要……香烟……”早早慌不择路,看到柜台里有香烟,就乱说起来。
“哎,小小的孩子就吸烟可是不好。”老板娘不给她拿。
“啊……不是我抽……”早早不擅说谎,脸浮起极淡的红晕。
“医院里谁抽也不好。”老板娘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那您这里干嘛还卖烟呢?”早早的反应毕竟不慢。
这边打着嘴仗,那边进行得热火朝天。
“侬是说阿拉表姐不在了?到哪里去啦?侬这样远地从上海来一趟,找她白相。不在,阿拉急煞……”花鼓带出哭音。
“噢……没有走远,找得到……叫玲珑居?好蹊跷的名字。阿拉记住了……好的好的,从医院向南,拐弯……再向东……谢谢……阿拉带得老城隍庙的奶油豆,过天让表姐带给依,尝尝……”花鼓如释重负地放下听简,回头一看早早,只见早早两手抱着鱼罐头、牙刷牙膏一大棒,险些搂不住。
“我的天,你又不打算在医院里开旅馆,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花鼓大叫。
早早不由分说,把东西堆到花鼓的肘弯,出了小店,说:“你不是要我掩护你吗?不买东西,怎么能分散老板娘的注意力?”
花鼓说:“吓!幸亏我嘴快,要是换一个笨嘴拙舌的,半天说下来,你还不得把这个小小店连锅端了?”
早早吐吐舌头说:“想不到你上海话学得这样像。”
花鼓说:“我是闯落四方的人,当然什么都得学一些了。谁能像你,有个好爹好娘。”
早早乖巧地避开这种话,说:“咦,你问得怎么样了?”
花鼓得意起来,故作谦虚道:“基本上算是搞清楚了。薄护士去了一个叫做玲珑居的地方,好像是在护理特殊病人……”
早早一惊说:“那病人该不是我妈吧?”
花鼓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昨晚那个你说是你妈的女人,不大像有病的样子。”
早早说:“你不了解我妈,她要强着呢,只要有一口气都装得没事人的样子。她要是躺下了,那就真是病得快要命了。”
花鼓说:“别尽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也许是你妈偶然地碰上了薄护土。也说不定。你还是别瞎操心了。实在放心不下,哪天我们俩到玲珑居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想去吗?要不咱们明天就去?反正我也把道儿打听明白了。你跟着我,绝迷不了路,咱们怎么去怎么回来,谁也发现不了。”
花鼓说着。跃跃欲试。住院可把她憋坏了。
说心里话,早早也想到外面看看。可她想了一下说:“我妈妈这么长时间。不打算见我,她必是有一个不见我的理由。我答应过她,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乖乖地等她。我们还是再忍一忍吧。”
花鼓生气道:“嗨!闹了半天,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自己瞎操心。”
早早忙着安抚说:“花鼓姐,别啊,说心里话,我是太谢你了。我呢,也怕我妈妈生气。也许哪一天,我想她想得实在忍不住了,咱们就去玲珑居。你可得给我带路。”
花鼓说:“哪你可得快着点。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一是时间长了,就记不得那个到什么居的路了。领着你在街上瞎转,可别怪我。”
早早说:“我哪里能怪你!”说着,看看到了病区,把手里的杂品往花鼓怀里一塞,说:“这就是预付你的导游费了。”
她是个有心的孩子,刚才买东西的时候,就都挑着花鼓用得着爱吃的买。这会儿又不露痕迹地送给花鼓,花鼓心中一热。
第二十章
钟百行先生带着一身湖泊的腥气,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师母就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我说老头子,你到哪里去了?一天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在哪里犯了心脏病,殉了医疗事业。躺倒荒草野堆,再也回不来了。”
钟先生嘻嘻笑着说:“你真是没有白给一个郎中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婆啊!挺有医学知识的嘛,知道什么病可以立马叫人就死啊。而且你还有点特异功能,知道我今日是扎在荒草野堆。”
师母惊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钟先生炫耀地从背后拎出一串小鲫鱼,闪闪烁烁,好似粗壮的柳叶。
师母说:“鱼不是冬天不爱吃食吗?你如何钓了这么多?别是从街上买的吧?”
钟先生生气道:“你这不是骂我吗?每一条鱼都是我辛辛苦苦地钓上来的,不信可以找鱼嘴上的钩痕。你与我这么多年了,何时见我干过弄虚做假的勾当?”
师母忙接过鱼说:“我这是在夸你啊。以前不曾听你说过爱钓鱼,老了老了开始学艺,一下子就钩了这么多,叫人不敢信。我这是用了另一种方式表扬你。”
钟先生这才转怒为喜说:“我是初学乍练。朋友邀我到郊外一处新开的室内鱼塘,里面真是豪华……”
师母一撇嘴说:“一个鱼塘,有什么豪华!你刚才还说是荒郊野地呢。”
钟先生说:“既是室内,又有暖风,温馨如春,你说这叫不叫豪华?偌大一个场地,有体育场那般大吧,完全布置成自然的景色。衰草萋萋,芦花飘落,你说这是不是豪华?就说那鱼吧,多得如同一片乌云在水中游动,就是初学者也能有所收获,你说这叫不叫豪华?”
师母说:“怪不得你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呢,晓日到处找你不见,急得……”
钟先生立时把鱼丢在地上:“晓日找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师母委屈地说:“我不是……一开始就……问你到哪里去了吗?”
钟先生顾不得啰嗦,劈头道:“下次,你一开始就说,晓日找我,这就重点突出了。好了,什么事?”
师母答:“好像是一个女病人恶化了……”
钟先生长长的寿眉飘荡起来:“晓日现在哪里?”
正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师母扑过去接电话,然后如释重负他说:“正是晓日。”一只手递着话筒,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这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了。要不然,不知这老头子要发多大的火呢。
魏晓日在电话里简短扼要地叙述了卜绣文的病情。
“喔,先兆子痫……我马上就去玲珑居看她。”先生语调平和。
当钟百行先生和魏晓日医生赶到玲珑居的时候,恰是卜绣文和薄护士刚从回春医院归来。
薄香萍吓得面色如土。
卜绣文用最后的气力说:“是我一定要去看早早的,与薄护士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就晕迷过去,伴以一阵阵强直性的惊厥。
一切以救人为重,别的事暂且搁置。
经过出走这一番折腾,卜绣文的先兆子痫已发展成完全的子痫。这是产妇一种极凶险的病症,母婴的生命危在旦夕。
抢救奏效,卜绣文被强力的药物,坠进深深的昏睡中。
“你这是怎么搞的!私自陪同这样的重病人外出,这不是玩忽职守吗?你也是多年的老护土了,岂能这样不负责任!我马上就报告院方,停止你的工作。”在隔壁的治疗室里,魏晓日雷霆震怒。
薄香萍倔强地紧闭嘴唇。她何尝不后悔?但她也是为了卜绣文好,怎么能说是玩忽职守?!起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卜绣文,这就是她的职守吗!看着魏晓日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魏晓日心底不占一丝位置,恋他的心彻底凉了。
还是钟先生冷静:“晓日,先不要追究责任了。现在的问题是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魏晓日喘着粗气说:“子痫的规律:是几个小时发作一次强直惊厥与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会造成母体极严重的缺氧。为了防治这种致命的抽搐,必须用强大的药物控制血压,制止惊厥。”
钟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药物有很强的副作用,对胎儿的损坏可能是灾难性的。你考虑到了没有?”
魏医生说:“我考虑到了。只是情势这样危急,为了挽救卜绣文的生命,只能如此。”
钟百行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就是用一些温和的药物,在不妨害婴儿的前提下,尽量地治疗母亲的疾病,取得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呢?”
魏晓日和薄香萍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钟先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多年的医护人员了,可以听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就是——为了保全这个婴儿,就不必顾惜她的母亲了。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医疗是讲究顺序的。这次的顺序就是——一切以分娩健康的婴儿为重。说白了更简单: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钟先生作为一个医学权威,已经作出了裁定:保孩子。
魏晓日只觉得水银灌顶,冰凉的沉重感席卷全身。医生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治疗方式的确定。如果一切从婴孩出发,卜绣文就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惊惧地说:“那……这个孩子……生下来很可能就成了一个……孤儿。”
钟先生平缓地说:“对血玲珑方案来说,这个孩子比她的母亲更为重要。”
薄香萍也是直冒冷汗,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不是太……”魏晓日嗫嚅着。他从来没有抗逆过先生。先生对他如同父亲,他实在是不敢说出反驳的话。
“太什么了?你说吗。在科学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争论的。”钟先生宽容地说。
魏晓日受了鼓励,提高声音说:“这个治疗方案是不是大残忍了?我们本是为了挽救一条生命,才做这个实验的。现在,患病的生命能否挽救还在未知之数,先要用一条正常的生命来祭这血坛。到底是孰轻孰重,还望导师三思。”
薄香萍不由自主地点头。
钟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医学的道路,就是用无数病人的鲜血铺出来的。保存下一个健康的卜绣文的身体,对医学有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也没有。她将来终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这个婴儿,却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值得纪念的生灵。她是夏早早骨髓移植的最好供体。假如我们实验成功了,就为千千万万患极恶性贫血的人,提供了一条生命之路。你、我当然还有薄护土了,在医学史留名事小,为人类探出一线曙光事大……晓日,你不要觉得我不顾病人的死活。说句实话吧,要是我钟百行的血可以救病人,别看我已年过花甲,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去的。假如我能怀一个孩子,我也会把命贡献出去做这个试验。你们可能觉得我很冷酷,记住,医学是容不得太多的善心的。此刻做出保孩子的决定,我的心情也如刀绞。但是,为了医学的整体事业,我们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魏晓日无言以对。无法反驳先生,先生所有的话都无懈可击。
人有的时候,无法忍受过度的真实。
卜绣文苍白的脸在他脑海中绝望地闪过。作为一个母亲,她是那样的无私无畏。难道就要在昏迷之中,无声无息地告别所有挚爱她的人了吗?
魏晓日不敢想下去。爱与友谊,使他再一次勇敢起来。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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