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泰对大家叹息道:昨天晚上我就看了两个悄悄来找我的病人,跟他的情况一样,所以我一看就知道。性病西医的治疗效果相当不错,606、盘尼西林都可以治,县防疫站就在全县免费治疗。可他们非要隐瞒,听信所谓的偏方,结果害人又害己。而且我知道,这些偏方有些就是你们提供的。常泰指着那几个毕恭毕敬的卫生员说。接着,话锋一转:告诉你们,这中医确有用巴豆治疗梅毒一法,具体操作却很讲究。首先巴豆量要半斤,绝对不能破,用羊肉一斤左右,切成小块,只加盐不加其他作料和巴豆一起下在砂锅里。用文火炖4个小时,将巴豆挑出深埋,然后将肉一次吃净。一般梅毒尤其是初期可一次治愈。若不愈,第二月可再治一次,而不是像你们那样,用微量熬成清汤来喝。幸亏用量少,否则这几个人早就没命了。现在,我让你们看看巴豆的毒力。
常泰拿起桌上的一只汤碗放在面前,用手指在半碗深绿色的汤液里搅了搅,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瓶,说: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巴豆粉,你们现在看着。他将药粉倒出少许在手背上,用食指蘸清水在药粉上涂抹了一会,很快药毒发作,手背上的皮肤鼓起了大泡。众人全都吃了一惊,常泰举起手说:不要紧,不要慌,大家看好了,这碗里是我准备好了的解药,非常简单,它就是绿豆汤。说着将手浸入汤内,一会儿手背渐渐平复,只留下一块红色的疤痕。
诊室里顿时一片掌声。
常泰笑了,挥笔给那臊疳病人开了解毒的药方,然后详细讲了去县卫生防疫站注射治疗的道理。接着,问大家对这样的讲课方式是否满意,诊室里就响起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
常泰道:行,只要大家满意,咱们就接着这样讲。有什么问题大家随时提。再过几天,有了病人咱们共同看、共同讨论,这样呢,进步会快得多。说实话,学中医是很不容易的,药、针、诊、灸、按摩、推拿、接骨,哲学、数学、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动物、植物、水、草、石、灰、气、文学、诗词等,无所不通才能有所学,学而能成。还要懂经、相、卦、算。就像老话里说的,不懂经、算,算不上先生;不会看相算不上先生;不能排卦算不上先生;不善拆字算不上先生。老话还说,三辈子行医方是医。就是说,一个人要死上两次,活到第三次的时候,行医不断才算是医。此道之艰辛深奥可想而知。像我这样的,顶多算半个先生,差得远了,你们将来……他站起来,指点着众人划了个半圆,突然就呆愣了,张着嘴巴、眨着眼睛说不出话了——
他看见漂亮、美丽的夏红红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15
在夏红红眼里,常泰一向是个沉稳、深沉,不善言辞的人。他技术全面、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精于思谋,人品医德都很令人敬佩。尤其是他屡次陪自己出诊,扶危救急,治病救人,毫不计较个人得失,使她感触颇深。不知不觉间总想和他有事没事地闲聊,听他说些乡下的习俗趣事。可像这样善于表达、口才出众却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
夏红红家庭出身不好。毕业时,为了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她不得不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接受锻炼和考验。到大西北后,她又是第一个坚决要求下基层。现在,他们那批自愿支边的大学生中,她是唯一留在基层的人,其他的除个别人因身体不适调回上海外,全在省城。人人都认为,她也会突然在某一天像赵敏和林玉玉一样说飞就飞,即使到不了省城,起码也会飞到县上。可她却像是生了根。
夏红红的到来,使常泰在最初的刹那间方寸大乱。她怎么会来呢?那么远的路!这太突然、太不合情理了,简直如梦境一般。待到思绪醒转,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夏红红是一个使者,是来叫自己的,竟连最起码的礼貌和问候都忘了。
夏红红原以为自己的出现,会给常泰一个意外的惊喜,想不到他却是如此的冷漠和紧张,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像妨碍了他影响了他的工作似的,这使她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心里一阵难过,脸色突红,差点掉下泪来。心说,我干吗这么不理智?干吗要对他自作多情?他常泰算什么?不就是个中医吗?把刚才看他示范诊病时的敬慕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句谎话就脱口而出:
我来这儿出诊。
出诊?
是出诊,已经处理完了。
常泰这才回过了点神。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见她面色潮红,眉宇间凝聚着一团怨艾之气,心里就有了点儿明白,眼里就闪出和悦的光芒和由衷的关爱来,电流似的击向夏红红的心扉。这只是一个瞬间,瞬间的转换里,心灵的时空已是天旋地转。
接下来,夏红红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最尊贵的客人。再接下来,大家七手八脚处理完病人,就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面、菜、油,在门前的土灶上坐一口铁锅。火刚点着,阳坡庄的大胡子所长就从家里拿来了新鲜的羊肉,还拿来了一瓶酒,大家对着瓶口一人一次地吹喇叭。面很快就和好了,烧水的、剥葱的、摘菜的,全都在微醉中嘻嘻哈哈开着玩笑。锅一开,就有几个人围上去揪起了面片。虽说都是些大汉子,可柔软的面在他们手上十分服帖,粗糙的大手竟是那样自如。面忽。他把马灯的火苗调小了些,把白纱布的窗帘拉严了点,轻手轻脚地划上了门,然后脱掉夏红红的鞋子,在她身边躺下来。
这一刻毫无浪漫可言,却神圣而又庄严。庄严得异常宁静,可以清晰地听见野外溪流的潺潺声和彼此的心跳声,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俩似的。我们很难推测常泰当时想要干什么,想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爱夏红红。这爱在夏红红尚未把自己青春熠熠、柔美芬芳的身体扑向他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换句话说,当他第一次主动承担风险陪夏红红出诊时就已经萌动着了。只是他把这感情在心里压得很深很深,这与他的瘸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他从未想过要娶夏红红,更未想过要离开瘸姑娘。同时,他也确确实实没想过要占有夏红红。可是他爱她,爱她说话的声音,爱她甜美的微笑,爱她醉人的肤色,爱她芬芳的气息,爱她迷人的体态。总之,他爱她,想和她超乎一切地亲爱。这种欲望使他充满了激情和活力,处在高度亢奋和眩迷的状态里,但行为却出奇地理智和冷静。他们本能地相互贴近着,在强大引力的作用下彼此亲和爱慕,却不放纵,在神迷的状态里保持了不可思议的美妙又痛苦的距离。
他们说了那么多话,把内心的东西潮水般地向外倾诉着,任雪白的浪花淹没一切、冲刷一切。所有的隐私、所有的门户都向对方完全敞开,没有什么秘密不可以亮明,没有什么情感不可以表露,包括性的一次次冲动和澎湃。
夏红红说: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啊,你摸。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柔软弹性的胸脯上。
常泰的心顿时狂跳。
我听到你心跳的声音了,好厉害啊,像正月里的鼓。她趴在他的胸膛上,把自己完全贴紧在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抱在一起。
我渴,我好渴。
夏红红呻吟着,撅着她鲜艳灼人的嘴唇,痴愣愣地向他忽闪着迷迷瞪瞪的眼睛,满脸都是桃花的色泽,却不让常泰有丝毫的动弹,只是一下比一下更紧地箍搂着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整个儿地嵌进他的身体里……
可是,他们的身体怎么分开了呢?是常泰过于缺乏男性的主动?还是夏红红对他的触摸?她的手在他的身体上热乎乎麻酥酥地游走着、滑摩着,从脸颊到脖颈,从脖颈到胸脯,从胸脯到小腹,然后颤颤抖抖地犹豫、上移,突然往下一落,就按在了他坚昂的那儿……不!也不是。她的抚摸使他的心血在轰然的沸腾中燃烧了,他猛然翻身压在她的身上,双手从肋部托扶着她的乳……一切都已是箭在弦上、车到悬崖……可是,他们毕竟是分开了,那在健康人来说已是绝对发生的事,在他们身上没有发生……
许多许多年之后,常泰在安葬了他的瘸姑娘的那个晚上,面对秋风残月,空房孤灯,曾一次又一次在苍茫的阴沉里,看着窗外的星光,回忆这一细节,他悔得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恨不能以头抢地、一死了之;他一遍遍地呼喊着夏红红的名字,哭得浊泪滚滚、气息奄奄,真可谓痛至极处、肝肠寸断。可如果再让他经历一次当时的情景,我们的常泰仍然会毫无疑问地和他所爱的献身于他的美丽姑娘断然分开。只因为夏红红在接受了他的热吻之后,在那最后的瞬间,羞羞痴痴、娇娇憨憨地告诉了他:
我是处女。
你能相信吗?你能相信正是这句“我是处女”便断送了两人的爱情吗?但这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得令人恍惚,令人害怕,这事发生在公元1957年的夏天。
有人说,在爱情中做出选择的应该是女人,这是自然的法则。
有人说,在性爱中做出选择的应该是男人,这是生命的法则。
无论怎样,爱都是两个灵魂吸引相悦后的深入。我们的常泰拒绝了这种深入,我们的夏红红没有得到这种深入,他们能说是相爱过吗?
常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苍天啊,正因为如此,我永远爱她;正因为如此,她在我的心里,永远新鲜、永远纯洁、永不磨灭,永远永远和我在一起,正因为如此,她是我地狱里的安慰,是我天堂里的希望,是我来世的太阳。可我后悔啊,悔得恨不能死上一千次,只因为我们未能共同融入那瞬间的永恒的源泉。
可爱就是爱啊!没有美、没有丑;没有是、没有非;没有今、没有昔;没有对、没有错……只是爱着。只有爱在根本就不存在了的爱里的爱,才是真正的爱。这,不是自我设置的迷宫,无须勇气,没有虚悬,一切都被生命设计在无形的无处不在的程序里。
我是处女。
一个男人一辈子只应该得到一个处女。这是谁说的?是瘸姑娘还是夏红红?她们都是处女,她们都说要给常泰生好多的男孩和女孩,可最终一个也没有生下……
第二天一早,滚圆的黄澄澄的月亮刚刚落下山梁,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雄鸡就又在庄子里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由于是最后一轮,鸡的鸣唱中就有狗咬声三三两两地掺和其间。天亮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一夜的时光竟如此短暂,许许多多的话还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说过了的只是些少年的往事,他们甚至来不及清清楚楚地看看对方,静静的长夜就开始褪色了。当他们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当夏红红的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俩人的心跳又一次狂烈起来的时候,常泰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的预感,想要把夏红红永远地留在怀里,这感觉像是被遥控的一个记忆,隐隐约约明明灭灭地闪了几闪,想要更清晰地捕捉时,大脑里一片苍白,连身在何处的概念都被瞬间的失忆抹得干干净净。可是,当他面对夏红红,想要舒展一下胸怀时,那莫名的谶语般的预感又来了。就在这时,仿佛是一阵冷风掠过,那盏挂在墙上着了一夜的马灯火苗一跳,灿然的明亮中忽闪了几下,发出一声似叹非叹的响声,骤然熄灭。常泰的心猛地一紧,觉着夏红红搂抱着自己的手臂抖了一下,身体就贴向了自己。也就是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人喊起了夏大夫,接着门板就被敲响了。
憨厚诚实的权贵如约来接夏红红了。
常泰把夏红红送到山顶豁梁上的时候,正是早上8点左右,该是分手的时候了。夏红红靠在常泰的身上大口地喘息着,常泰伸出臂膀搂住她,让她充分地靠紧自己。在他们对面,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铁迈雪山,山尖上的冰雪白亮刺目、莹光闪闪。而他们脚下,草丛繁厚,野花斑斓。蝴蝶在翻舞,蜂虫在喧闹。放养的马儿星散在低矮灌木丛中,雪白的羊群在山坡上滚动。爽人的风里,可以听到牧羊人悠长的吆喝声。沿阴面山蜿蜒的森林绿得发黑,层层叠叠连连绵绵地伏在山的波峰浪谷上。
天太蓝了,只有在这高原的大山上,才能享受到如此令人心醉的蓝,它简直把万物都要融化了……云不多,白得像新摘的棉絮;阳光明媚极了,亲吻般地普照着大地;两只野鸡滑落在离他们很近的鞭麻丛里,成对的山鸦低低掠过,鸟儿在欢逐,自然在歌唱……
太美了!在这样美丽迷人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夏红红显得那样天真、那样纯洁、那样鲜活,满脸都是青春少女惊叹里的由衷的甜美和喜悦。她把外套一脱,亮出红艳艳的紧身线衣,将两根粗壮油亮的长辫往脑后一甩,就在草丛里掐开了花。她把大把异香扑鼻的花儿交给常泰,拉着他的手,在灌木里大声地喊、开心地笑,恨不得能把整个山林都搂抱在自己的怀里。面对如此可爱的姑娘,常泰的心地一片明净,所有的道德成见统统都抛到了云天之外,本性里的东西光彩熠熠、一片神明,像雪白的山溪欢乐在自然的喜悦里……
当宁静终于到来的时候,两人都没了话,他们躺在岩石下的草坡上,望着天空那深邃的蓝,沉在悠悠忽忽非今非古的诗意里。却又是那样敏感和警醒,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红红你听,你听到了吗?
听什么?夏红红毛棱棱的眼睛眨呀眨地故作调皮道:我什么也听不见,连自己的说话都听不见了。
真的?那你……
当然是真的!夏红红猛一翻身,捂住常泰的嘴说:我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我给你扎一针。
不行,我的皮太厚。
那我给你行意针。
不行,我的经络里气不通。
那我给你做火灸。
不行,我的肉身太冰冷。
那我咬你的耳轮穴。常泰说着伸臂搂住夏红红的脖颈,在她的耳后痒痒起来。夏红红笑啊,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两个人缠搂着、翻滚着,翻滚着、缠搂着,气喘吁吁地停留在一棵苍劲的柏树下。这时,一阵清风掠过,他们突然就聆听到了一种仿佛是来自天外的声音。这声音在山谷里波动着、回响着,像震荡的磁波一样直往他们的心房里透。循声望去,如练的山溪在谷底闪闪发亮;一层神秘的雾纱笼罩在葱郁的山腰;黄色的山路蛇蟒似的舒展在田地里,两边零零散散的水池明镜般地闪烁着;庄子上白烟袅袅,尘世的喧嚣声隐隐可闻……
我要走了,景色越美,就越是留不住,留不住的!你瞧啊,太阳已经老高了。夏红红突然伤感起来,她把头靠在常泰的怀里说:再搂我一会,搂紧点儿,我会永远永远不忘这一天,永远永远记住你……你会记住我吗?我是说,以后咱们分开了,再也不能相见了的时候。
夏红红的泪水夺眶而出。
大惊的常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怎么了?你……你为什么哭?怎么回事?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分开了,不能相见了的,过几天,我就来看你,怎么样啊?
不!你不用来了。我知道的,你爱你的瘸姑娘。爱她吧,永远好好地爱她,白头到老……
夏红红的泪水汹涌澎湃。
常泰彻底慌了。
没事,放心吧,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哭……其实呢,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谢谢你使我第一次实现了表达爱情的愿望……真的,你不要这样惊异地看着我,我真的很高兴,这是高兴的泪水。有了今天,我实实在在知足了,以后对你实在是什么都不再想了,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来找你了。你相不相信,相不相信我能说到做到?
夏红红的语气突然一坚决,神态整个儿就变了。虽说她仍然紧挨着常泰,俩人坐在绿得发黑的草地上,她的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但两眼射出的已是意志决然的光亮。
常泰不语。
再见!今日一别,你我再也不会亲近了。我们的关系只能是单纯的同志。我走了,你不用送我下山了,你瞧,村子就在那儿,一会儿就到了。你回吧,回去的路上小心点,那边的路陡。我是个失败者。可我爱过你,还爱,是真的。
夏红红说着这些的时候,常泰大为冲动,他把夏红红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凝视着对方,两人都同时亲吻对方。夏红红的嘴唇冰凉极了,连舌尖儿似乎都是冰凉的,而昨晚这嘴唇是那么火热、那么温润、那么柔嫩;她的手也是冰凉的,手心里的冷汗使人想起落霜的果子;她的眼睛里的光亮太丰富了、太感染人了,是那种语言无法表达的柔肠千种的情态,简直令人不敢细看……而昨晚,这眼睛里释放着的是无我的纯粹的激情。常泰觉得全身的肌肉骨骼都被蒸融了,五脏六腑被汽化了,意识飘飘悠悠,他拼命想要附在夏红红的身上,可就是做不到,像是面对雨后的彩虹,你永远永远不可能真实地触摸到她了……常泰这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16
玫露扶着常泰。她发现常泰浑身哆嗦,像打摆子似的无法自制,而且双手冰凉,面无人色,眼睛里光影迷乱、泪花闪闪。他用手掌把夏红红的墓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遍,然后将夏红红三个字用手帕擦得干干净净,有两处擦不干净,他就蘸着口水擦。当擦到刺林岗三个字时,浑身的精气似乎全都耗尽了,软绵绵地瘫靠在了玫露的身上。
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玫露脑中打闪,几个回合后,就猜到了点儿眉目。她一语不发,只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常泰,像是个孝顺的孙女。这使常泰的情绪很快得到了恢复。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默默盯了会儿墓碑,像是对墓中人诉说着什么,然后看看天,望望不远处的闪闪发亮的马汗河,又盯着墓碑看了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清明还早,可中秋是快要到了,该来扫扫墓的。
他们从那土岗子上下来的时候,阳光从浓密的林阴中漏下来,一群白鸽从头顶掠过,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回声,他看看搀扶着自己的玫露,渐渐回到现实中。玫露的许多地方很像夏红红,尤其是那对总像是看到人心里的眼睛,而且两人性格也十分相似。可两人之间却隔了整整40年。40年啊,几乎是半个世纪,但对常泰来说,一点也不遥远,一切都像是昨天。
她是谁?
玫露更紧地贴着常泰,小心翼翼地问。
第一批自愿来大西北的上海女学生。
怎么会葬在了这儿?对不起,我是说,她肯定很了不起,肯定为国家的事业作出过贡献,既然是因公殉职,应该安葬在伯胜镇烈士陵园里才对,怎么会这样随随便便地葬在坟岗子上?
你真的不知道?
常泰停下来,两只骤然间神色炯然的眼睛光芒夺目。
玫露神态庄重,轻轻地摇了摇头。
常泰左腮一抖,目光顿然散落暗淡,悲戚之色布满眉宇。是啊,她怎么会葬在这坟岗子上,至今连个烈士也不是呢?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无论如何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怪谁呢?怪我吗?是的,怪你,怪你常泰,一切的一切都怪你,你感知到了一切,完完全全地接收到了她向你发出的呼唤……可你,可你为什么不去救她?!那陪伴了你终身的预感你现在还能感知得到吗?
那天,常泰醒得出奇得早,他被一个怪诞奇谲的噩梦惊醒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女人。好像是一觉醒来就没了男人的特征。他惊诧极了、恐惧极了,急忙找到镜子,看见镜子里面绝对是个似曾相识的女人。他的心里很清楚,那不是女人是常泰。可常泰的头发长了、眼睛又柔又大、肤色滋润、唇线鲜美、牙齿洁白、胡须没有了、喉结消失了……他不相信地使劲眨眨眼,镜子里的人也使劲眨眨眼;他吓得目瞪口呆,镜子里的人也目瞪口呆。他愤怒了,将镜子摔成粉碎。然后用力压住心跳,猛然就发现了膨大起来的乳房,用手一摸,柔滑而又弹性,竟然和成熟女性的一模一样,而且绝对是少女的乳房。惶悚中,天旋地转……他想,我肯定是死了,肯定是在阴间,肯定是托生成女人了……突然就发现阴影里有个男人正阴森森地盯着他,像饥饿的色鬼进了桃园。天哪,他是想强奸我吗?我真的成了女人了?那么这个人是谁呢?怎么除了那两只贼溜溜的绿眼,什么也看不清楚?晃来晃去的像是个幽灵……
突然,他听见有人喊他,声音极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但确确实实是在喊他……
他发现男人们都在看他,眼光色迷迷的,使他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恍恍惚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甜柔轻软,完全是女孩儿的。惊悸间,他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一名大城市里下来的妇科医生。他给产妇做手术、接生;给接生员们上课,手把手地教她们;给她们传授保健知识、教她们怎么坐月子、怎么奶孩子;然后在一间明亮的大房子里,教整整一个村的妇女自己动手制做月经带,不准她们再用烂毡、草灰……教了整整一晚上,妇女们走了一批来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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