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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唱 阴 舞 阳|作者:咪呜201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6:38:10|下载:唱 阴 舞 阳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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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哪儿有人难产叫他去接生,路挺远的,要翻一座山……他上路了,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腾飞的欲望……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背后有一双险恶的眼睛……果然,他走出村子不远就发现被什么东西跟踪了,他看到了那影影绰绰时隐时现的家伙,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他毛骨悚然,在强烈的逼迫感中疾步穿过阴郁的黑茨林,翻越山梁,进入一片长着低矮灌木地荒坡地。这时,他看清了背后的鬼影是个人,是个极熟悉的使他想到强奸的那个人。他猛地站住了,恶狠狠地向那个家伙吐了一口,再看,哪里有什么人,在离他30多米的地方,一条拖着长尾巴的强壮的大灰狗正瞪着阴森凶狠的绿眼盯着他……是狗吗?不,是狼!

  是的,他遇上一条真正的孤狼。

  他怕极了。

  狼看出了他的恐惧,站起来,拖着尾巴、伸着脖子向他靠过来。

  他一面四处张望,希望能看见个人,一面按住狂跳的心,慢慢往山下走。感觉狼正跟上来,越来越近地靠近他。但他咬着牙不去看它,并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眼睛却急速地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件可以自卫的武器,但没找到。逼迫感越来越强烈,他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他想要跑了。虽然他知道绝对绝对不能跑。可是致命的恐惧魔爪般地撕扯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猛然间就回过了头。

  离他只有10来步的孤狼吃了一惊,猛然停住,向后退了几步,瞪圆阴森森的贪婪、残忍毕露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再也没有转身的余地了,突然就想起狼怕火光狗怕蹲的俗话,这儿没有火,何不蹲下试一试。哪里想到狼不但不怕,反而直向他的面门扑过来。他一声惨叫,醒了过来。

  常泰虚汗淋淋,周身感到了寸断般的刺疼……梦中的情景清清晰晰地回闪在脑海里,甚至比梦里的更加真实……他活动了活动身子,翻身坐起,揉揉眼睛,用力在脑门上拍了两下。

  房外伸手不见五指,一丝儿光亮、一缕儿生气都没有……好像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整整一个早上,常泰像是没了头的苍蝇、失了魂的公鸡,疯言疯语,在庄子里转来转去,饭也不吃、茶也不喝,总觉着会有什么事,会有什么可怕的灾难,像是家里的房子着火了,亲人掉在河里了……以至于整个人都笼罩在惶惴的情绪里,不能做任何事,总想往外走,到某个地方去……而且对前来上课的卫生员们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整个人的心性全变了。

  临近中午时,常泰的精神已近崩溃,他服了镇静药,但毫无作用。奇怪的是只要一想起梦中的情景,心就会稍稍平静,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什么意志专门要让他回忆梦中的情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男人变成女人又遭狼劫的怪梦,意味着的是什么呢?女人……突然他脑中电闪,竟然觉得那梦中的女人是夏红红……此念一出,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儿……难道,难道红红出事了?这样一想,心就像是被狠狠地攥了一把……他跳起来,疯了般地向落日沟的方向跑去……

  两座大山,几十里的荆棘险道常泰完全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好的体力和意志,一鼓作气奔到落日沟,凭感觉直奔到了夏红红居住的村长家。

  一进院门,他看着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常吉惊诧得傻了。常吉陡然看见汗如雨下、愕然呆立的常泰也傻了。他们傻傻地盯着对方呆立了片刻,就都把惊讶和疑惑写在了脸上。

  夏红红呢?

  常泰上前一步,紧盯着那双似乎在噩梦中不断闪现过的眼睛,阴沉沉地问。

  常吉哆嗦了一下,目光立刻散乱游离,本能地吞吞吐吐道:不知道。

  你胡说!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真的不知道。我来她就不在,说是到黑狼沟出诊去了。可她没去那儿,从昨天下午,整村的人就开始找她了,已经整整找了一天一夜了……

  常泰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心脏骤然一疼,梦中的情景就真真切切浮现了出来……他一把推开常吉,野人般地跳将起来,在冥灵的指引下,向正西冲去……他累啊,眼前黑风阵阵,嘴里血气腥腥,胸中撕心裂肺……可他仍是不停地跑啊,不停地爬啊。所经过的地形跟梦中的经历一模一样,那山、那树、那石、那草,仿佛到处都是夏红红的身影……他的脚疼啊,被砺石、棘针刺得鲜血淋淋,裤腿被刮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血口子,但他像是毫无知觉,冲向山顶、直向山后的荒林地跑去……

  常泰在一处不算险峻的断崖边发现了那匹被扭断了脖颈的老孤狼,在狼的嘴边看见了他的那只用来装药的羊皮口袋,看见了羊皮口袋里露出来的绿底的香包,看见了……

  那天,当落日沟的村民们在常吉的带领下找到常泰和夏红红时,都被看到的景象震撼得呆了……只见常泰跪在夏红红的身边,迎着血红的残阳,举着银针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扎啊扎……他神情凄绝,痴痴呆呆,嘴里唠唠叨叨,嘴角上满是发黑的血沫,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夏红红躺在那儿,脸上盖满了鲜红的鸡冠花,被狼撕裂开来的腹部袒呈在蓝天下,流露出来的内脏已然发花……常泰一边挥手赶着蝇虫,一边木呆呆地说:你没死!没死!瞧啊,肠子还在动,让我救你,还有救,有救啊——我一定要救活你啊……

  17

  夏红红死去百天之后,有关她和常泰之间的闲言碎语才算是尘埃落定。对她的评价一波三折,先是说她因公殉职,英勇献身,是支边青年学习的好榜样;接着就传出了她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臭小姐,是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意识严重的小知识分子;很快,又有人说她思想肮脏,作风败坏,以极其下流的手段勾引有妇之夫,等等。具体地说,就是她和常泰以出诊为由,勾搭成奸,并把他俩的阳坡庄之夜,描绘为夜夜风流、荒淫无耻。这样,她就从支边英雄成了支边败类,连烈士的资格都不够。后来,就把她埋在了荒坟岗子上。夏红红的追悼会被取消了,常吉当众作检查,说对夏红红这样的人的思想改造抓得不紧,学习不够,以至于她在资产阶级道路上越走越远,等等。接着,在夏红红之死的报告书上,所有因公殉职、无私无畏、英勇献身,为党的事业、人民的健康等等词汇全被抹去了,变成了道德堕落、品质败坏……实属政治觉悟不高,思想改造不够,等等。

  而在这段时间里,常泰一直处在神志混乱的病态里。对泼在他和夏红红身上的污水他无动于衷;对把他当成是腐化堕落分子他也无动于衷,而且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痴呆和单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常泰无可救药了,说他神经已经错乱,对他的疯话全都不以为然,并无一例外地确信他和夏红红有作风问题。

  为此,县卫生科专门组织工作组来人调查。在召开全院职工大会之前,工作组领导见常泰病情严重,建议先让他到县医院治疗。常吉说:不用,他这都是装的。这人狡猾,为了不对夏红红的死负责,装疯卖傻不说,还精心设计陷害他人。

  工作组组长觉着事情蹊跷,大名鼎鼎的中医能手常泰向来以沉稳智慧著称,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呢?他决定在全院的职工大会上以公开的方式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常泰,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交代一下和夏红红的关系。

  我们没关系。

  有人揭发,在你们下村工作时,曾公开住在一起,非法奸淫,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

  常泰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我这里有调查记录,阳坡庄至少有10个人能够证明夏红红在你的房间里和你过夜。说,有,还是没有?

  没有,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她是在我的房里过的夜,可是……我们没在一起……

  众人大笑。

  工作组组长手一挥,厉声道:我只问你她是不是和你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是,还是不是?

  是。

  我再问你,有人反映,出事那天她是去找你的。她就是死在去阳坡庄的路上的,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

  众人就又大笑。

  常泰恼了,头一昂高声道:她可能是来找我的,可她是被逼迫,有人想要奸污她!她在被追赶的危急关头,想到了我,所以找我来帮她。懂了吗?这就是事实,你们为什么不去查那个坏人?

  坏人?你能指出谁是你说的那个坏人吗?

  能!

  常泰怒目圆睁,一声大吼,伸手指向常吉的眉心。

  就是他!

  众人哗然。

  工作组组长道:我问你常泰,你说常吉是坏人,有证据吗?阳坡庄和落日沟相隔数十里,中间还有两架大山,你在阳坡庄,他在落日沟,你是怎么知道他要奸污夏红红的?又是如何到了落日沟的?

  我看见了。

  看见?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看见的?是用穿山眼吗?

  不,是在梦里,我清清楚楚地梦见了。

  哄堂大笑。有人笑出了眼泪,有人抱住了肚子,都笑得前仰后合。工作组组长也笑了。常泰勃然:笑什么笑?发生的事我全在梦里看到了。我的梦告诉了我一切,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只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啊……我好笨啊!我太蠢了啊……老天啊,你该叫我把那家伙看清楚啊……

  人们先是笑,后来就全都肃静了下来,全都从他的胡言乱语里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痛苦,全都确信了他和夏红红之间的奸情……也都自自然然想起了他和夏红红平时谦和的为人及勤恳的工作,不禁长叹着摇起头来……

  常吉坚决要求法办常泰。工作组回县向有关部门汇报了情况,卫生科长说:算了,人都疯了,还是先治病吧,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病治好了处理起来更好嘛。至于夏红红嘛,人都死了,死的嘛……大家都知道了,够惨的了,我也就不说了。对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一个长期的问题,夏红红的生活作风问题在这方面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大家全都要引以为戒嘛。要在这伟大的时代里以实际行动干出伟大的事业来嘛……

  常泰坚决不去住院,他认定自己没病,总想把事说清楚,可越说越糟,说来说去连瘸姑娘小娥也认为他有毛病了。

  一个星黑如墨山雨欲来的晚上,须发皆白的耿全德用一根古柏根雕成的龙头拐杖推开了常泰的门。落座后,他用拐杖敲着地对常泰说:我都知道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解释。听我说,我知道你没疯,可有人要叫你疯,你也正在变疯。是不是?我给你带来3服药,不要拒绝,立刻煎服。安神之后,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回到老家去,你会躲过这一劫的。我知道你是冤枉,你和夏红红之间肯定是清白的,可你敢说你的心里是清白的吗?如果不是,那就快走吧,再也不要执著了。你啊,看似聪明,实际上真是太傻太傻了。走吧,回到马汗河的上游去,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我听说桑热已经从内蒙古回来了,学成为炼药的大师;去拜他为师吧;学无止境;你的学业实在是荒废得太久了啊!

  不,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证实一切,为夏红红,也为我自己。常泰说。

  你必须走!你什么也证实不了!耿全德站起来,用龙头拐杖激动地点着地说:否则,肯定会大难临头,告诉你吧,伯胜镇卫生院又上了报纸了,说传染病已基本消灭,说新法接生率已经达到100%,说村村都有卫生所,人人都是卫生员,说还要在政治上下工夫呢,懂了?

  常泰固执地摇头。

  耿全德叹一声,对小娥说:几年不见,你瘦了、虚了,怎么还有点咳?吃药了吗?来,我给你看看。

  耿全德一搭上她的脉,神情就变了,脉怎么如此细数?再细看,发现她不仅咳喘无力,动则气短,声音低微,面白无华,像是感冒日久的样子,而且精神不振,潮热盗汗,形体消瘦,一看即是虚火灼津,阴虚火旺,肺络受损之候。仔细一问,说是经血已闭,大便溏薄,胸中隐痛,心烦失眠已三月有余。显然,瘸姑娘患上了“骨蒸”。

  这“骨蒸”就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常泰三个月没回家,想不到小娥已病成了这样。更想不到的是,作为医生的常泰,竟没有发现。小娥是在得知他患病后来看他的,一来就知道了他和夏红红的事,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急于表白内心,急于要人理解的常泰更是火冒三丈,气得肝气横逆、肋痛不已,卧在床上神疲肢软、忧思伤感,哪里看得见小娥有病。此时听耿全德说小娥得了“骨蒸”,惊骇间神志顿时清醒了许多。严用和《济生方》上说:“凡患此病者,传变不一,积年染疰,甚至灭门。”这么严重的病,自己怎么竟毫无所察呢?

  小娥又干咳起来,越咳越重,猛然地停顿后,一口鲜血就剧烈地喷吐出来,人已是脉搏微细,瘫作一团。

  耿全德急忙掏出针包说:快,你的针法比我好。却见常泰惊得面无人色,神情恍惚,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知道他已无神无力,即在小娥的尺泽、肺俞、膏肓、足三里主针,之后又在大椎、太溪等穴配针,以泄其燥热。

  夏红红死后,人们普遍认为常泰患了精神错乱症。他的那些被认为是胡言乱语的表白,更证实了人们的看法。但实际上,他的内心经常处在绝对的清醒中。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病。越是这样,他的意识反应就越是迟钝,夏红红就越是重要,就越是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人相处。他觉得一切都已丧失了意义;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怀疑,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怀疑他;他不再自爱,把自己彻彻底底沉浸在悲伤和愤恨的情绪里;认为此生再也不会欢乐,再也不会有爱;他莫名地害怕,眼前总是浮现着夏红红的惨态,心里充满了强烈的罪恶感……这种罪恶感毒化了他的心灵和意识,使他的举止变得很像个不安静的小孩。这个小孩处在邪恶的山谷里,四处充满了危险、威胁和冷漠……有时,他甚至觉得以前所认知的德操、仁善、崇高、公正、理想、知识与幸福全是无耻的哄骗……

  常泰在恍恍惚惚的虚无里,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上,活在自我的珠穆朗玛峰顶。高处不胜寒。这使他再也无力达到正常人的精神状态。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耿全德的到来使他心智有了顿悟般的苏醒。他本来就没有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自责、他内疚、他悔恨啊、他心疼啊……他已经永远永远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夏红红,再不能由于他的失误失去瘸姑娘了。“骨蒸”虽然可怕,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征服它。他想起丹溪师父的教诲:予岂不欲接人,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师父曾多遭诽谤,但他守正不阿,毫不动摇,最终在医学上作出了那样大的贡献。自己的挫折,和师父所经的大风大浪相比呢?要是夏红红黄泉之下有灵,该怎样看自己呢?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常泰找到常吉。下面是两人之间的历史性的对话。

  常泰:院长,我找你请个假,媳妇病了,像是结核,需要到县上去做个胸透。

  常吉:你的假我做不了主。

  为什么?

  这是上面的指示,你的问题多了,为什么该问自己才是。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一个装疯卖傻的人什么都可以不明白。

  装疯?卖傻?你说我装疯卖傻?

  不是我说,是你自己的行为表现在说。

  ……好吧,随你怎么说吧,我可是现在就要走了。

  你不能走!

  凭什么?

  你的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已经由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你不用装出吃惊的样子。告诉你,根据群众检举揭发,你在下村期间没有给学员上过一节培训课,在群众家里大吃大喝,让学员给你带面送肉。不但如此,你还公开反对三面红旗,污蔑党的卫生工作虚浮,说什么传染病尚未得到控制,妇幼工作刚刚起步,新法接生太初级了,等等。更为严重的是你生活作风腐化,和夏红红公开通奸,从而直接导致了这位剥削阶级意识极其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死亡。告诉你常泰,你我关系的性质已经变了,我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从即日起,你停职反省,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批判和改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再耍什么花招了,更不要抱什么幻想,对右倾分子和犯罪分子我们绝不会手软……

  常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啊!常泰神情陡变,厉声道:常吉,你说得好,党和政府对右倾分子和犯罪分子绝对不会手软。问题是谁是右倾分子?谁又是犯罪分子?我问你,夏红红出事那天,你到落日沟干什么去了?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当我真的只是做了个梦?我再问你,是谁在医院里屡次非法解剖尸体?是谁?说啊!

  常吉脸色红红白白了几次,眼睛忽暗忽亮,接着就狂笑起来。常泰啊常泰,你可真让人佩服。我早就知道你是装疯,果不其然;我也早就知道你这人的野心,只是没把你的阴险看透。现在,你我的话都不算数,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过嘛,你可以给你的老婆先去看病,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要讲的嘛。咱俩之间没有个人的账,谁是谁非,革命的立场都不能有丝毫的含糊。

  常泰把假条交给常吉。

  常吉见假条上没有天数,也没有理由,心中就有了打算。他不言不语,拉开抽屉,把假条夹在一沓纸条上,起身走了。

  常泰离开伯胜镇的那天下午,天色阴沉,秋风萧瑟。他和瘸姑娘小娥坐在一辆敞车上,车上拉着他们的简单行李。瘸姑娘已被县医院确诊为晚期肺结核,并开始大量咯血。常泰永远不会忘记面对诊断书的那一刻,那是一位刚从省城下来的中年大夫,他们互不相识,当听说常泰是医生,他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问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都用了些什么药。常泰惶惶地说,发现得晚了,只用了中药和针灸。那大夫勃然道:胡闹!你还是医生呢,怎么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中药、针灸那算什么?那也能叫医?草草棒棒还想治结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见常泰怫然作色,他京腔一转,昂然道:当然,你我是同行,可能观点不同,但事实胜于雄辩,中医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结核,更不用说是其他的烈性病了。你瞧瞧,眼前就是铁的事实嘛!别的不说,连自己的老婆都成了这样,对不对啊?要是早用西药,很可能已经钙化了。现在病情这样严重,到底有没有希望很难说。根据我的经验,肺结核到了这样的晚期,大多是凶多吉少。说着,给开了住院单。常泰接过单子,手指颤抖不已。他的心又一次遭到了伤害,创口火烧火燎,如撕如裂,有人如此贬损他视如生命的事业,并且当着他的面,这还是第一次。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他必须要忍,他的意识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救瘸姑娘的只有链霉素和异烟肼。当他紧咬的牙床开始疼痛,嘴里充满浓烈的血腥时,又听见了瘸姑娘的干咳,这干咳声像是一下下的电击,使他紧张的肌肉在被击穿后一层层地松弛了。他们没有住院。第二天,他收拾了该收拾的东西,处理了该处理的事,给瘸姑娘服了参汤,注射了链霉素,又依子午流注针法,在辛未之时,选结核穴、中府、肺俞、大椎,配以膏肓、曲池、足三里等穴进行针灸。然后,用维生素b1注射液,于数穴间轮替使用水针。治疗后,又亲手给瘸姑娘喂了半碗鸡汤,这才踏上了回乡的路。

  山道崎岖,坎坷不平,颠得人七上八下。常泰开始是让腐姑娘躺在铺开的被褥上,但很快就发现不能躺,颠得那么厉害,连正常人都会受不住的,何况一个危重的病人。就让她坐着,靠在自己的怀里。时值日落,西风渐紧,天上不时有成群的乌鸦以宏大的长阵低低地掠过。山坡上则五彩斑斓,霜叶如火,松林蓊郁,阔叶似金。桦树林已显得凋谢零落,树叶基本上脱光了,黄澄澄的林地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树干白极了,让人说不出的忧伤和感动。而马汗河却进入了一年里最清、最亮、最静、最柔的季节,那一朵朵一串串雪白雪白的浪花,美得像瑰丽的云锦一样。

  瘸姑娘安静地偎在他的怀里。

  是不是快到家了?她说。

  是的,现在车稳当多了,是在马汗河边跑着呢。再过一会,转过一个大弯,往上一拐就到了。你好点了吗?再坚持会儿,到家就给你吃药。

  我没事。

  是的,肯定不会有事的。

  咱们今天不该回来。

  为什么?

  你的事还没办完。你应该去看看她,看看那个夏红红。你想去,我知道你想去。要是我没病,我会和你一块儿去的。她太可怜了。要是她的家人知道了她死的真相,不知该多么伤心呢……等我好了,你带我一块去看她好吗?

  好。

  常泰紧紧抱着瘸姑娘,一面给她抹着眼泪,一面仰头向天,止不住的泪水滚滚而下……

  也许我好不了呢?

  不!常泰哽咽着说:你一定会好,我一定要治好你!一定啊!他的胸痛啊,就像抱着夏红红的尸体时一样。不同的是,此时的他没有丝毫的绝望,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挑战的激情。

  18

  伯胜镇三面环山,一面临川,马汗河横穿其间,是个风调雨顺旱涝保收的好地方,偶然遇上灾年,也就是局部地区遭了洪水冰雹。一般情况下收成还是不错的。因此,在这安家的人,心里都很踏实,来了也就不愿再走了。时间一长,汉民、藏民、回民、土民、蒙古人都有了,人们以自己的生存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

  1959年农历五月初四,一场突降的灾难把这儿的平静彻底粉碎了。那天早上约10点来钟的时候,闷腾了数周的天气突然变成了阴郁的瓦灰色,一丝儿风也没有,前所未有的高温燥热从太阳一露头就像巨大的棉被捂下来,汗津津的人们张皇失措地望着天空憋得喘不上气。孩子们全都下了马汗河。男人们赤身裸体地聚在阴凉处一面扇着凉诅咒着热浪,一面在预感中等待着灾难的临近,可谁也不敢说。形势大好、形势喜人,人类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正在变成现实。伯胜镇的卫星已经与全国同步,更大的卫星正在意识的工厂里成型。临近中午,所有上班出工的人都被空前的热浪逼住了手。尽管广播里一直喊着天大热、人大干,誓叫亩产过万担。但没有人能再干了,不断有中暑的人被送进卫生院。卫生院大院中间的古井旁支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是常吉亲自配方熬制的消暑汤,黑色的药汤经井水冷却清凉宜人,供不应求。

  常吉抬头看了看被太阳烤黄了的山坡,见没了往日担水上山浇地的人,只剩下了几杆刺眼的红旗扎在那儿,再往工地上送消暑汤显然已没了必要,但广播里的口号正喊得猛,说明工照样在出。他想了想,冷不丁地觉着今儿是个非比寻常的日子,肯定要出什么事,好像已经出了。是什么事呢?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就觉出了异样,发现厕所里跑着几只少见的大老鼠,见了人也不怕,只是在墙角里来回地窜,像是在躲着什么。更奇怪的是鸡、狗都不愿意出窝。他的心感到了乱麻麻的骚动,但他还是决定亲自送消暑汤去抗旱工地。

  常吉挑着两桶消暑汤往抗旱工地上走,身后跟着提碗的小护士。这小护士叫晓玉,还不到18岁,是附近黄沙村的卫生员,来卫生院进修的。她生得白净俏丽,十分动人,常吉有意无意总喜欢带她。若不是由于她,可以肯定常吉不会亲自往工地上送药汤,即使送也决不会挑担。但今天确实非比寻常,一出卫生院的大门,常吉的心就惶惶地直往嗓子眼跳,眼前雾气弥漫,肩上的担子分外沉重,脚下也打起闪来,一层大汗就渗了出来,连眼睛都给蒙上了。他不想去了,刚放下担子,想不到轻盈如燕的晓玉就从腰上摘下一条雪白的毛巾,这是擦碗用的,可晓玉毫不犹豫地用它给常吉擦了把额上的汗。她笑吟吟地说:常院长,看把你热的,还是我来挑吧。声音又甜又脆。常吉浑身一颤,就有电流般的激情充盈起来,哪里能叫她挑。

  两人说着话,走走歇歇,不知不觉就出了镇子。

  烈日炎炎,汗如雨下,整个儿就像架在蒸笼里一般。脚下是两寸来深的细如面粉的黄土,四周是得到马汗河浇灌的庄稼地。这些庄稼叶绿花黄,郁郁葱葱,一派丰收景象。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青涩味。前面,工地已遥遥在望。

  就在这时,常吉突然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动,就像有巨大的石磙子碾过,轰轰隆隆的声音隐隐传来。常吉心头一震,就有凉意从天而降,却感不到风。正恍惑,晓玉已是激动得又蹦又跳,大声地喊叫着:来雨了!来雨了!看啊,快看!

  常吉顺着她的手指见西山的垭口处骤然卷起一层墨黑的云色,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正不断地从那儿传来。天空暗下来了,树梢颤动着了。刹那间,凉意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风。眼看着,整个西山的顶部就黑沉了下来,闪电像是游动的金蛇,雷声越来越猛烈。陡然疾劲的风,呼啸着卷起狂虐的尘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常吉扔了药桶,拉着晓玉就往工地上跑,跑了会儿,觉着不对劲,又往回跑,豆大的雨点已噼噼啪啪地掉落下来。但几乎是立刻,电光迷乱,炸雷滚滚。喘息间,狂风挟着雨柱就劈头盖脸浇下来。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令人窒息的土腥味消散了,雨中出现了冰雹,开始是黄豆大小,稀稀拉拉,眨眼间就变成了指甲盖大小,密密麻麻狂泻而下。常吉和晓玉瞬间就处在了致命的威胁中,他们的周围无房无树,在这样大这样密集的冰雹的打击之下,不要说10来分钟,哪怕是数10秒,也是吃不消的。仓皇绝望的常吉在这容不得丝毫犹豫的时刻,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晓玉的身体。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他顾不得浑身上下钻心的疼痛,猛地抱住晓玉,就把头直向她的怀里钻去……可是他被尖声嘶叫的晓玉甩开了,晓玉跑了。不!她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决不能叫她跑掉,一定要抓住她,抓住啊……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金箭狂射,天黑地旋,意识里的疼痛感和恐惧感正离他而去。就在这时,他觉着突然扑着了晓玉,心头一亮,就用全部的力量跳跃着搂抱了上去……

  常吉和晓玉翻滚到了一座废弃多年了的破砖窑里。刚才晓玉的奔跑,并不是为了摆脱常吉,而是她发现了这个砖窑。同时,她对常吉的搂抱充满感激,认为那是他在关键时候对自己的无私的帮助,是舍己救人的高尚行为。他们紧紧搂抱着。一道约50公分宽的拱形窑门和残破的窑壁挡住了狂虐的冰雹。两个人打着寒噤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现砸落下来的冰雹已有鸽蛋大小,整个世界如咆哮的大海,视觉、听觉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都敏感在了求生的本能里,以至于对眼前的灾难一派漠然。也就是数分钟吧,狂暴的苍天如一位纵情疯癫的巨人突患了休克,又像是一个超级乐队在急速的演奏中戛然而止。天空在丝状的霰网下呈现出奇异的光亮和安详。大地在天空的凝视下疮痍累累,一派惨然。刚才还是那样茂盛的庄稼已被砸得稀烂,所有的树都被剃成了光头,不远处的地里横躺着一头牛……

  晓玉哭了。

  是年秋后,颗粒无收的伯胜镇遇上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灾荒年。八月十五还没过,断粮就已经普遍了。那些放了大卫星的社队情况更糟,饥饿像黑死病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可人们仍然在“天大灾、人大干,誓叫山河换新颜!大干、大干,人定胜天”的口号下苦战在大田里。报纸上、广播里依然高奏着“大跃进”的凯歌。

  10月里的一天,省报记者在县委书记的陪同下到伯胜镇的马汗河水库工地采访,回程的路上,见西山坡上红旗猎猎、歌声嘹亮、气势壮观,十分感兴趣,问那是个什么工地。县委书记欣然道,是在修梯田。这是一座有名的荒坟山,据说从汉代起,就是丧葬的地方。现在,要把它变成高产、稳产的米粮山。记者便要求即兴采访。一行人到了工地,见人们全都懒懒散散地或坐,或躺在地头,一个个菜脸无光、目无神色。几个被镇委书记匆忙组织起来的人,都做出劳动状,有气无力地扬撒出一些尘土,看领导们到了,便站作一排,一手拄着锨把,一手握拳高呼大干!大干!一个汉子刚喊了两声,不知怎么突然就栽倒了。张张皇皇的人们唤他不起,知道是昏过去了,便不再吱声,歪歪斜斜地拄着锨把站在一边。县委书记就火了,怒斥镇委书记道:怎么搞的?还愣什么?这样的急症,还不快送医院!

  昏过去了的汉子被县委书记的车送到了伯胜镇卫生院。常吉一眼就看出患者是饿昏了。这种由于过度饥饿造成的突发性昏厥,近来十分普遍,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这么躺上一会、扎上一针、喝几口红糖水都能使他醒来。

  他怎么了?同来的记者问。

  常吉听了听患者的心脏,给他量了血压,吩咐护士晓玉注射一针维生素c,然后回答说:缺血性供氧不足,是由心脏病引起的。

  很危险吗?

  不要紧的。

  常吉一面回答,一面隔着衣服在病人的足三里扎入一针,然后以极快的手法在人中穴刺入第二针。说时迟那时快,病人猛地一颤,就睁开了眼睛,接着就发出了呻吟,真可谓针到神醒。

  记者走了。

  常吉赶紧将一粒油酥丸送入病人的口中。

  一段时间来,常吉见由饥饿造成的消瘦、浮肿病人日益增多,来年的收成相隔甚远,又很难得到大的救助,便在吃上动起脑子来。他见报上出现了人造肉,营养羹这样的名词,心里十分痒动。恰在这时,他以全省卫生工作先进个人的身份出席了全省卫生工作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防治“四病”,即由营养缺乏引起的浮肿、消瘦、小儿营养不良、妇女闭经。并介绍了油酥丸的配制方法,将其列入了急救药品。这油酥丸的制作十分简单,就是把酥油、炒面、白糖按一定的比例捏制成丸药大小的球,用以对“四病”的治疗。

  常吉想,油酥丸原料昂贵,且得之不易,这原本是极普通的日常饮食,现在成了应急之药品,粮荒之重可想而知。不如向内地人学习,在代食品上下点工夫。如能发明一样经济、实惠、营养好的代食品,那……他的思路无限地延伸下去了。

  1960年3月3日,是常吉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之一,由他发明的高能淀粉和马汗河牌营养粉终于成功了。

  伯胜镇卫生院和常吉又一次成为新闻的焦点。

  在锣鼓喧天的庆功大会上,省、市、县三级领导决定开一个地区性的现场工作会,他们在伯胜镇党委书记的陪同下,先是品尝由高能淀粉和营养粉加工出来的点心。这些点心花样繁多、外观讲究,装在白瓷盘里一字儿摆开在主席台上,十分引人注目。领导们对这些神奇的食品极感兴趣,不住地咂着嘴,细嚼慢品,惹得台底下一片啧啧之声。就有几个服务员用大红的托盘盛了,分送给每一个人品尝。

  只见这点心与寻常点心大小无二,色泽或深或浅、分量或轻或重、口味或咸或甜、表皮或脆或酥各不相同。入口有的清香细腻,有的粗糙难咽,但无论怎样,都有粮食的味道。有了这样的前提,结果可想而知。人们三口两口吃完分内的点心,就迫不及待地在常吉的带领下,直奔他的加工厂,参观发明的秘密,以取其经、学其道。

  这加工厂就设在卫生院后院的两间大房子里,原来是做库房的,后因漏雨,库房就搬了,常吉命人把它收拾出来,翻修一新后,做了食品加工厂。

  一进后院,众人就嗅到了发酵池里的味道,像是揭开了发面缸,但比那味要酸冲得多,却也不能说是熏人。院子收拾得整洁干净,所有的墙都是粉刷过了的,上面贴着五颜六色的欢迎标语,玻璃擦得光亮照人,工作人员全都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操作间是一间大房隔出来的三个小间,里面堆满了坛坛罐罐,十个黑陶大缸上盖着木盖,两个发酵池里热气腾腾,工作人员正把浮在池面上的一层白沫状的物质用大铁勺撇到一口大锅内。常吉介绍说,这是制造营养粉的主要原料。一个大沉淀池里,工作人员正将沉淀物上的状如窖液的积水抽去。常吉指着暗黄色的沉淀物说,这就是淀粉的主要原料。有人就问这原料到底是什么。常吉大手一挥,带领大家到了原料库。库门一开,就都愣了。只见里面堆满了陈年的麦草、豆秸和洋芋秧子。常吉指着原料,解开白大褂的纽扣,很有风度地说:各位领导、同志们,这就是我们新食品开发的秘密。

  人群顿时嘤嘤嗡嗡起来。

  县委书记示意常吉接着说。常吉的声音立刻就增高了一倍:各位领导、同志们,我们这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变废为宝呀!这些个原料,经过化验,营养成份高得很。也就是说,生命所需的营养成份它都具备,关键就是要把它们的有效成份提取出来。比如说麦草,里面的淀粉就很丰富。怎么知道的?一是要靠实践,二是要开动大脑机器想。这实践经验从哪里来?是我们的模范饲养员提供的……大家先不要反对,听我介绍嘛。实践出真知。我们的模范饲养员,在长期的革命工作中,依靠丰富的工作经验,发现了麦草粉碎之后可以沉淀淀粉的秘密。光有秘密是不行的,还得开动大脑机器知其所以然。为此,我们卫生院攻坚小组,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团结一心,克服困难,经过无数次试验,终于发明了将草中淀粉提取出来的办法。怎么办呢?那就是先用卫生水浸泡,然后科学加温,令其分离沉淀。这一过程也是脱涩制精的过程……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听我介绍营养粉的发明过程和制造方法。大家知道,人呢,光靠淀粉是不能维持生命的,还要有蛋白质、脂肪、维生素和矿物质。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呢?我们的原料中就有,而且很丰富。那怎么办呢?经过再三的讨论和研究,我们决定向科学要方法。大家都知道,食用菌的营养是很丰富的,它们是怎样生成的呢?有没有人工培养的可能呢?当然有了。可这决不是捂蘑菇。我们是用洋芋秧和豆秸在科学发酵的基础上直接提取的……

  人群里轰的一声,如水池里扔了个大石头。嘤嘤嗡嗡的声音刹那间就变成了大声的议论。

  有人问:这可能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可能,不像是真的。

  怎么不可能呢?在角色里沉醉着的常吉反问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尝我们制作出来的点心吗?味道是不是不错?待会儿大家再参观参观我们的成品包装车间就更清楚了。

  可这毕竟是草啊。草怎么能做出粮食的味道呢?有人问。

  我们有添加剂啊。

  添加剂?什么添加剂?

  当然是粮食啦。以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