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毕竟是草啊。草怎么能做出粮食的味道呢?有人问。
我们有添加剂啊。
添加剂?什么添加剂?
当然是粮食啦。以淀粉、营养粉为主,以粮食添加剂为辅。也就是说,加上一定比例的青稞面、豆面,才能出厂。
参观结束,每人都领到了一袋点心,整整四块,装在包中药的纸袋里。常吉也不例外,他很清楚,这点心货真价实,里面80%是真正的粮食,只有不到20%是他生产的代食品。这些粮食都是经县委书记亲自批示,作为现场工作会所需的添加剂特意调来的。常吉将自己的四块点心锁入箱子,顾不得喝口水,急急忙忙送走参观团,就往镇委会食堂里赶,那儿马上就要给参观团开饭,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食堂里闹闹哄哄,大圆桌边都坐满了人,镇委秘书和食堂管理员连数了三遍人头,收了参观券,到独桌小餐厅里请示后就宣布开饭。共四桌,每桌不多不少12个人,4菜1汤,每人两个馒头。馒头先上桌,按人头分了,不少人都是揣到了怀里。有人不断地大声吸着鼻子,使劲嗅那厨房里飘出的炒菜的香味。菜一上桌,就都一哄而上,施展技艺尽量一次多搛些塞入口中,不待细嚼就匆匆咽下,再去伸筷。一盘菜也就是每人能搛个两筷子就底朝天了。然后就是第二盘、第三盘,到了第四盘,就都站了起来,因为有可能会有肉,不站起来看好了搛,那就肯定是见都见不着了。
常吉将两个馒头往怀里一揣,手疾眼尖又故作风度地搛了几口菜。他经常外出开会,很有经验,完全知道该怎么办,搛一下是一下,一下比有的人两下子都多。而那些各公社卫生院的院长们的工夫就差得多了,不仅吃相难看,往往有失体统。
从食堂出来,常吉觉得浑身是劲,一抬眼,正碰上寻他的镇妇联主任黄玉芹。他俩虽不在一个桌上,却早已眉来眼去几多回了。
黄玉芹给常吉使了个眼色,故意说给他人道:常院长,我正要找你,省上的妇女病(闭经)调查组明天要来镇上调查治疗的情况,县妇联要我们做好准备,提前把上次检查的那几个病人的情况复查一下,迎接检查。我已经通知她们了,叫她们下午上班到卫生院检查。
常吉说:好啊。三个多月了,该复查了,那都是建了档的,资料全得很。
说着,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黄玉芹低声说:你没有事吧?常吉说:没事。黄玉芹就瞟他一眼说:那我们到你那去。常吉道:先别。我先回去,你等一会过来。要不下午你直接把那几个调查对象带来,一个也别少,晚点来,检查完也就下班了。今天星期六,晚上医院里没人。说着,看了一下四周,见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人注意他们,就迅速伸手到怀里掏出那两个馒头塞给她。俩人都是一阵心跳,才一接近就迅速分开了。
19
下午4点来钟,黄玉芹带着三个年龄组的12名妇女来了。老年组、儿童组、青年组,每组四人。医院里的大部分人已放假回家。实际上,现场会一结束,大家就都带着各自的点心包走了,巴不得早点儿给亲人尝尝鲜。留下的单身汉一下班也得走,医院的食堂早就关了,只有镇委食堂一家吃饭的地方,他们的粮食关系已转到了那儿,定点定量凭票吃饭。黄玉芹一来,就穿上了常吉为她准备好了的白大褂,俨然是个像模像样的医生。常吉为她冲了一杯高浓度的单糖浆水,让其记录,自己开始对病人进行复查。复查的项目除了常规体检项目外,再就是谷类、动物性食物、蔬菜类、植物油的摄入情况的询问,结果由调查者填,想怎么填就怎么填。老年组、儿童组很快就调查完,拿着事先为她们准备好了的药品走了。剩下的四位青年妇女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都是典型的由妇联关照的闭经病人,年龄在18岁到28岁之间,每人相差3岁。她们的检查比上两个组要复杂些,牵扯到子宫和月经。把她们留到最后检查是黄玉芹的主意。
这黄玉芹23岁,中等个子,凸胸凸臀,眼大嘴大,高鼻梁长耳朵,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和长长的纤指。3年前,她是一名省卫校毕业的护士,因伶牙俐齿、做事泼辣,又极善于宣传鼓动,一分到卫生院就得到了常吉的赏识。一来二去,常吉就把她搞到了手,发现她不仅早就破了身,而且十分老练,有着众多的相好,这些相好个个能耐,都有着或大或小的权。黄玉芹调到伯胜镇妇联是两年前的事,镇党委书记看中了她,夸她是少有的妇女工作的人才。很快,镇子上就有了她和书记的风言风语。她的男人是镇委办公室里的一名小秘书,长得秀里秀气像是个女人,与她的性格对比强烈,不知他们是怎么到了一起的。有人说,这种凸胸凸臀的骚女人就得找个蔫唧唧的弱男人才会过得下去,否则的话,哪里敢随心所欲。黄玉芹和常吉的关系一向暧昧,她很懂得怎样利用常吉。换句话说,常吉并算不上是她的理想情人,她只在需要常吉的时候才去找他。比如说,当她需要点人参之类的补品的时候。她知道常吉迷恋她,更知道怎样叫常吉这样的男人满足和开心。比如说,上一次给这些妇女作检查的时候,她因非常熟悉这项工作,医院里人手又正忙,就亲自披挂上阵,叫常吉做她的搭档。当给那个21岁刚结婚不久的青年妇女检查时,她一边在妇科检查床边忙碌,一边对在几米外记录的常吉故意大惊小怪道:院长,怎么搞的,我怎么摸不着她的子宫。常吉随口道:不可能。她就娇嗲道:真的,人家真的摸不着,你快来看看嘛!那妇女闻声就夹住了腿。她立刻厉声道:你是怎么搞的,这可是医院,有什么怕的,你的月经闭了,子宫也移了位了,不让看,怎么治疗?你还想不想要孩子?见那妇女红着脸恢复了原状,就又喊:快点,你听见了没有?常吉就洗了手,戴上了手套和口罩。黄玉芹见状心里一笑,心想,他是搞中医的,学了点外科的皮毛,妇产科也只是略知一二,我且看他怎么回我。常吉一摸,果然没有发现子宫。黄玉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心里就明白了,可她故意不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你再摸,往里往深里摸,她的子宫萎缩了,还是让我来,你不行,你的手指太短了,啊,我摸到了,就在顶端的部位。怎么这么小,就像个鸽子蛋。你看看,这是不是子宫,该不是我搞错了吧?常吉就又摸,这一次,他在来来回回的润滑起来了的摩擦中不仅是摸到了那颗因过度营养不良萎缩了的子宫,还感到了难以言传的快感,而且越是感到黄玉芹的目力、热度和存在,就越是妙不可言。结果,那次常吉给这名妇女多开了3粒油酥丸,而黄玉芹得到的是整整一瓶500毫升的单糖浆。
黄玉芹这次与常吉换了个儿,自己记录,让常吉检查,常吉也不言语,他伸手拉上纱帘,就行动了起来。那四个青年妇女依次进来,由于上次都收到了油酥丸的好处,就都很大方。常吉仍然戴着口罩,可他把胶皮手套给摘了,他明知这是严禁的违法行为,可还是在心跳体热的欲浪的冲击下忍不住地做了。他的手在那几名年轻妇女的身体内充分地抽拉游走,极尽快感之酣畅。尤其是那名24岁的妇女,让他觉得简直就是在性交。她的子宫本身就是正常的,选她完全是为了工作的需要。她先是不声不响,很快就随着常吉的动作挺着阴部配合起来,接着就有了身体的颤动、腰臀的扭动和急促的喘息,后来就忍不住地呻吟起来……常吉直到憋不住要泄了才住了手。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名体瘦但不是病态的少女,这可是名刚18岁的未婚者啊,他的心寒战了,一道奇异的强光从眼前掠过,可他是常吉,他在想要做的事情面前从来就没有退缩过啊……他果断地把手指插向少女的身体,可是刚一进入少女就尖叫了起来……就在这时黄玉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她冷冷地看着他,嘴角挂着神秘的笑……
那天,少女的尖叫和黄玉芹嘴角神秘的微笑,使常吉透了身冷汗。
黄玉芹看了一眼常吉没戴手套的手,秀眼一瞪,脸色倏变,厉声对那少女道:你喊什么?不知道是给你看病吗?18岁了还不来月经,你不想嫁人?不想生孩子了……不让他看,行,我来给你看。
但少女什么也不顾了,翻身跳起,以最快的动作穿好裤子,夺门而逃,眼里闪着泪花。
常吉呆了。
黄玉芹过来说:没事,看把你吓的,你又没怎么她,我可以为你作证。去,洗手去吧。
常吉洗手的时候,黄玉芹说:不行,你那手不知沾了多少肮脏的霉菌,肥皂怎么能洗得净?说着拿来一瓶消毒水倒在他的手上,边看他搓边说: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这些个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刚才要是我不在场,你会不会把那四个人都奸了?我敢说你肯定会干!以前是错看你了。
常吉已恢复了常态,咬着她的耳朵说:若不是为你,我何时干过这样的营生?若说是干,我只想干你。
两人一进常吉的屋子,就拥搂到了一块。常吉把黄玉芹抱上床,直端端地压在她的身体上,亲了一阵,手就伸进衣服里捏弄起来。黄玉芹舒展身体,任常吉解开衣服,在丰乳上摩挲亲咬。少顷,两人都褪尽衣物,常吉的手就开始向下游走。这黄玉芹丰乳、蛇腰、肥臀,皮肤极是温软细腻,一旦裸示,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肤就都魅惑不已。且内热如灼,津露沥沥,不能自已。可这次,常吉向下游走的手被她握住了,她握住常吉的手往外一推,手腕一翻就握住了他坚挺的物件。接着,她收住腹部,臀位抬起,将前阴挺向常吉。常吉低低沉沉哼叫了一声,就从高位以凶猛的扑击准确无误地刺入了……
第一轮,常吉泄得过于迅急。黄玉芹不要说是进入状态,连感觉都没怎么来就结束了。他俩都明白,这是由于常吉在那四名妇女身上走了真精,虽没外泄,实已内漏。第二轮就完全不同了,两人无我无你,在相融相合的境界里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火不是火、冰不是冰地闪灼了个够。特别是黄玉芹,紧呻浅吟,数度销魂,把那常吉的后腰都掐破了。不觉间,一个时辰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窗外已是夜幕低垂、风送月色。
常吉打开箱子,拿出保藏的挂面、鸡蛋和一罐头瓶猪油,生火烧水。黄玉芹剥了根葱,细细切好了放在碗里,见没有酱油,就把根陈年的酱萝卜头也细细地切碎了放在碗里,加上猪油、盐,打了两个囫囫囵囵的鸡蛋在锅里。
吃完面喝光汤,热腾起来了的黄玉芹就又坐在常吉的怀里撩惹起他来。常吉已没了兴头,他又困又累,脑袋里昏昏沉沉,直想睡觉。黄玉芹也该走了,再不走,男人找来就讨厌了。可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办,刚才吃面前她想说,一吃面不知怎么就忘了。
常吉啊,我还有一件事要靠你帮忙。她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常吉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把她抱放在椅子上,亲热道:知道、知道,你的事我什么都知道,早就给你办好了。是不是又要救亲戚去啊?我早就知道。说着,在床底故意摸了一阵,拖出一只大纸箱,双手耍魔术似的在箱面上舞了几舞,拎出一只扎了口的布袋。布袋沉甸甸的,悠了几悠,就荡到了黄玉芹的怀里。黄玉芹笑了。布袋里是至少5斤的由80%的纯粮烤制出来的点心。
是夜,常吉似睡非睡间,总是听见有孩子的哭声,这哭声隐隐约约、嘶嘶哑哑,就像是在他的窗下或是屋后,搅得他心烦意乱。出去看,什么都没有,一回来躺下,就又清晰地传来,鬼声鬼气的令人毛骨悚然。难道是家里出事了?这就想起不回家已是两月有余了。
天没透亮,常吉就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往家赶。10多公里的山路并不好走,太阳出来,才走了一半,汗把衣服都湿透了。待到看见山窝窝里的村子,就更是不顾一切地往前骑。
清清楚楚地看见家了。家门前围着许多人,一看就是出了事的样子。常吉头里轰的一声,眼前金星闪烁,汗水泪水在眼窝窝里涌进涌出,脚下软绵绵地陷了几陷,人就疲疲塌塌地瘫了下来。
看啊,常院长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他咋知道的?这么快就来了。
看啊,他摔倒了。
就有人把他扶了起来。
常吉耳朵里轰轰隆隆,眼前如云似雾,意识却明明白白,他知道家里出了事,但不知出的是什么事。
怎么了?他大喊:到底怎么了啊?
娃娃没了。有人说。
谁的娃娃没了?
你的娃娃没了。掉到炕洞里烧死了。好可怜啊,才两岁的娃娃,快回去看吧,你媳妇像是疯了。
常吉也就像是疯了。
常吉疯疯癫癫冲进家,屋里的人都往一旁里让。他的眼前黑了几黑,屋里的光线不知怎么就明亮了起来。明亮的光线里他看见满屋都是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女人的哭声十分刺心。他的婆娘披头散发坐在炕上,炕上塌了一个大洞。接着他就看见婆娘怀里抱着的黑糊糊的焦臭熏人的那么一团……
原来,昨天下午的时候,常吉的婆娘郭春香发现家里的鸡少了一只,还是生蛋最好的那只芦花鸡,就把孩子往炕上一放,出门去找。找了一圈没见着,回来里里外外地找还是没有,就又出去找,边找边骂大街,骂得难听至极。骂着骂着,人就虚弱了下来,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也打起摆子来。她的浮肿已经很严重了,家里没吃的,孩子饿得吱哇乱叫,眼见村里不断地有人饿死,就心里惶惶地一次次给常吉带话,叫他回来。常吉就是不回,但也不是不管,每次他总是叫带话人带点钱或是吃的回去。但那点东西根本就不顶事。她的一大家子人也都缺粮,都眼巴巴地望着她,盼着她当院长的男人能接济接济。因此,每次常吉带点儿吃的来,她总是或多或少地分给娘家一些。可是越是凑合,饥荒就越是凶猛。山里山外,树上长的,地上生的,林中跑的,凡是能吃的东西早就叫人弄净了。郭春香找不到丢了的芦花鸡,骂了几圈,又气又饿,人就虚脱了,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出着冷汗。这时,意外的惨祸已在家中发生。他家的炕板由于选材不精,年久不换,在炕火的熏烤下突然断了。家里正巧没人,正在炕上睡觉的孩子就直接掉到了火堆里。接着,连同孩子一块掉下去的被褥、毡子就都着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把炕上的其他东西引着,这样房子也就没有失火。
郭春香忍着强烈的眩晕和虚软往家里挪步的时候,闻着了那股刺鼻的焦臭味,也看见自家的院里有蓝色的浓烟飘漫出来,但她就是没想到那是出事。快傍晚了,谁家能没烟呢?自家的鸡婆叫人偷了,烟不烟的还有什么要紧。进了院子,她发现那烟是从窗子里冒出来的,这才慌了。门一推开,冲人的烟辣差点儿将她逼倒,可她顾不得这许多了,喊着孩子的名字冲进去,在炕上胡乱摸了几摸,伸手从炕洞里把孩子捞了上来……
约一个小时后,屋子里的烟散尽了。春香抱着孩子哭着喊着笑着叫着疯瘫了。后来,她的大儿子回家,发现了这说囊荒唬辉俸罄矗灼菝俏叛陡侠戳恕n叛陡侠吹那灼菝呛萜合愕娜酥校丝彀透嘞铝税胪氪住4合慊钭斯矗嗣欠11帜巧账懒说暮19右惶醺觳采系娜饷涣耍幼啪头11至苏丛诖合阕齑缴虾拖掳蜕系囊熳次铩
有关于春香如何吃了自己孩子的一条胳膊的说法多种多样,有一种非常细腻,说那春香吃孩子的肉完全是意外,当时她抱着烧死了的孩子悲痛欲绝,这极度的刺激完全摧毁了她的意识和思维。因此,当她在地狱之门游走回还的时候,就迷失了人性,闻到了奇异的肉香,她已经许久许久不知肉的滋味,已经在饥饿的折磨下浮肿不堪了,于是在本能的指使下将沾在她手上的肉送到了嘴里……再于是,生命最本质的东西就战胜了所有的一切……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都是无疑的。因为,春香从此眼睛一直是血红色的,人也疯了,嘴巴时歪时好,一好她就猛抽自己的嘴巴,直抽得鲜血淋淋,在胡话乱语里再歪过去。
20
常泰回到拉浪台后,给瘸姑娘小娥治病就成了头等大事。他发现以针灸和中药配合链霉素和异烟肼治疗肺结核效果明显,还发现针灸疗法和中药的服用能降低链霉素毒副作用。接着,就发现山清水秀的拉浪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结核窝,全村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正患或患过结核,而且发病率正在逐年增加。人们对结核普遍缺乏防范意识,得了病就去悄悄地拜佛磕头,十分迷信。
待到小娥的咯血得到有效控制,病情开始好转,体力开始恢复时,正是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四病”猖獗,死气弥漫。常泰的父亲常旺早已年迈,但身体还好。他仗着年轻时做皮贩子前获得的捕猎经验,带着侄儿早出晚归,在深山密林里狩猎。虽说不太景气,入山打猎的人太多了,但常能有所收获。这就使一家人能够活下来。有时,打到了大的猎物,老皮贩子总是要给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或多或少地分上一份,这使他们很有人缘。常泰更是凭借自己的医技为村里人尽心尽力。有一次,一家父子深更半夜偷偷潜入刚播种不久的洋芋地里,将拌了六六粉和大粪的洋芋种子刨了些回来,只是随便洗了洗,等不及做熟就吃了起来,结果一家六口全都中了毒。本来就都是半条命的人,这样一来,雪上加霜,不到天亮,一老一小就死了。常泰闻讯赶来,给四个活着的解毒洗胃,又将好不容易才给小娥买来的一点儿米拿来,做成粥,一勺一勺给病人喂下,那家人热泪盈眶,在他面前长跪不起。又有一次,村里被称为丑女的哑巴姑娘,因患结核被赶出了家门,丑女只有16岁,无依无靠,倒在场边上等死。常泰听说后,将丑女背回家,给她净身,供她吃喝,然后像对待小娥一样给她治病。但十分遗憾,哑女最终还是死了,她的病太重、身体太虚弱。埋葬哑女的那天,常泰顶着星星看哑女入土,然后站在那堆新坟包前久久不愿离去。哑女之死深深震撼了他,因为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两点,哑女之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抗痨药过敏。
从那以后,有一个想法就开始在他的心里萦绕缠回,挥之不去。那就是中医能不能治疗结核?回答是肯定的。毫无疑问,办法是有的。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地间既能生出结核,就一定天然存在着它的克星。治不了,是你没有发现它内在的秘密,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当年,西垣师父为了找到治疗“骨蒸”的办法,历访名师,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的医书,希望能从前人的智慧和经验里找到破解“骨蒸”的密码,但他失败了。之后,他根据长期的临床经验和扎实的理论功底,费尽心机,想要悟透迷津,还是失败了。可他坚信“骨蒸”能治,坚信病是由治而生的道理。任何稀奇古怪的病都能治,有死必有生。西垣师父为了找到治愈结核的办法,曾长期和结核病人生活在一起,和他们同用一个杯子喝水,同用一个碗吃饭,希望能够传染上结核,然后根据最真切的用药体验找到治疗的办法。但奇怪的是他就是传染不上,而且老天爷还屡次让他见识不治自愈的“骨蒸”病人,让那些他精心治疗的病人全部死去。西垣为此一夜白头。
现在,这令人闻之色变的“骨蒸”已不是绝症,它的克星已被西医找到了,链霉素、异烟肼都是真正强有力的结核的杀手。但这种副作用同样强大的化学合成剂,和传统意义上的中医药治疗完全不是一回事。换句话说,西医找到了治疗结核的有效方法,可中医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法,而这方法毫无疑问是存在着的。一旦找到,其意义完全是革命性的。
常泰想要做前人未能做成的事了。
山清水秀的拉浪台几乎家家都有过结核患者。这儿偏远避塞,贫穷落后,绝大多数人都还不识字。虽说扫盲班也有,但成效不大,人们的意识、观念还很原始,这为他提供了理想的试验基地。更重要的是政府重视对结核病的防治,县卫生防疫站已将拉浪台地区列为全县的重点防治区,他们对常泰的情况比较了解,稍一勾通,就对常泰的打算表示了坚决的支持。县卫生科的一名副科长和县防疫站的站长,亲自找到常泰家,鼓励常泰负责起拉浪台周围五个村的结核病防治工作。并把他的工作关系转到刚成立不久的广惠公社卫生所。因拉浪台地区是历年全县结核病高发区,为了便利工作,常泰平时不去卫生所上班,专门负责结核病的防治工作,不配助手,诊治、普查、注射等都由他一个人干,紧张时,可向卫生所求援。所需药品由县防疫站负责调配。为此,县卫生科还专门下了一个《关于成立拉浪台地区中西医结合防治结核病攻关小组的决定》的文件,卫生科科长任组长,防疫站站长任副组长,常泰为组员。
常泰行医生涯中新的一幕揭开了。
据常泰后来说,那是几年食不知味、睡不能眠、昼不着家、夜不知所的日子,几乎天天奔走在病人之间,吃在病人家、喝在病人家、忙在病人家、歇在病人家,仅一年,拉浪台地区的结核患病率就下降了26。1个百分点,常泰则瘦成了一把干骨头。
可他知道,所有的病人都是由异烟肼和链霉素治愈的,中药和针灸无论怎样配方组合,都只起辅助作用,没有治疗作用。对此,他在瘸姑娘小娥的帮助下,开始采取全新的统计方法和治疗方法。
10月的一天,天高云淡,雁鸣长空,蓝雀山脉秋色斑斓,马汗河也已宁静安详,蓝幽幽白花花地绕向瓜啦峡口。田野里苍苍凉凉,树疏鸟稀,一派萧索。从饥馑中尚未完全生还过来的人们,在这片深秋的宁和里,除了肠胃的安慰,最温暖知足的莫过于这明煦的阳光了。
常泰迎着明煦耀眼的阳光,走在马汗河边的村道上。他又一次前去拜访桑热尖措。昔日的师父现已还俗,在家里做一名普通的庄稼人。可他又决不是一名普通人,像他这样精通藏药、蒙药、中药的药工,已非常稀少,足以称得上是大师。
自从常泰和结核病结上缘,风风雨雨,弹指间已是三年。三年间,他和桑热师父阴阴阳阳、虚虚热热、正正邪邪,汗、吐、下、和、温、清、消、补,四气五味、升降浮沉,丸、散、膏、丹,针、石、灸、拔,为结核病的东方疗法含辛茹苦、历尽辛劳。一年里最热的那一天、最冷的那一刻、最长的那一时、最短的那一分;一天里最亮的时辰、最暗的时辰,他们都在一起。在山里、在林中、在田野、在河边,采摘果浆最丰沛时的药果、种子最饱满时的药种、花朵最鲜艳时的花药、枝叶最繁茂时的叶枝……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药的采集无不以此类推。他们要用药性最好的药、最地道的炮制秘法、最合理的处方,配制出希望中的灵丹妙药。可奇迹始终没有出现。但他们还是坚信,用中医药征服结核的方法是有的,一定有,只是还没有找到。就像毒蛇出没的地方,一定有解药一样,结核病猖獗的地方,一定有它的克星……只是,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虽然一批又一批的结核病人在他们的治疗下痊愈了。可他们知道,所有的疗效都来自于那些化学合成剂,离开了西药,面对凶恶的结核,他们将一筹莫展。这时,常泰开始真正理解西垣师父了。当年西垣师父为了攻克“骨蒸”,不惜以身相试,他曾被深深感动,以为自己真正理解师父。实际上这感动和理解太浅表,太虚浮了。那种失败里的绝望,绝望里的痛苦,痛苦里的挣扎,若不是亲历,谁能表述?谁又能演绎?他不也正想着给自己注射结核病人的血液,想要让自己患病,从而给治疗新辟一种途径吗?
常泰走在马汗河边的村道上,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刚接到一个通知,他被评为全县卫生防疫战线先进个人,即将出席全省的卫生战线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卫生科还送来了一份由科秘书写的《拉浪台地区结核病防治经验总结汇报》,让他将此报告作为参加会议的发言稿。这篇长达六千字的稿子,除了拉浪台地区常家窝结核病防治工作通过省、市、县三级验收这一条属实外,其余全部是虚构的。单是科领导如何重视、科长如何紧抓不放、亲自下村工作等就有近三分之一,而实际上科长一次也没有来过。对桑热尖措这样做了大量实际工作的人只字未提。常泰去见桑热,就是要把这个汇报给他看,并告诉他,自己绝对不去出席会议,也不当这个先进。他根本就不先进,不配当先进,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么好的条件下,自己没有完成结核病的东方疗法这一课题,连任何小小的突破都没有取得,惭愧还来不及呢,何功之有?简直就是对先进的最大讽刺。他不先进,一点也不先进,只不过做了点分内的工作,而且做得不好,应受罚才是……
桑热面对激动的常泰坦然道:
汇报总结里说得没有错,你应该去参加先进个人的表彰大会,应该发言,应该去和同行们交流。
可是……
你啊,太执著了。你想想看,这三年多来,拉浪台附近的结核病是少了还是多了?
少了。
是啊。已经少到快要绝迹了。为什么呢?为什么短短的三年内结核窝里没了结核呢?为什么其他的地方用了同样的防治方法结核依旧猖狂呢?
是我们……
不是我们,是你常泰起了关键的作用。我知道你想说,对治疗起作用的是西药,不是你所求的中药。是不是这样?如果是,刚才我说你过于执著就没有说错。人不可以太执著了。太执著了智慧就会受损。凡是太想成功的人结果往往不会遂心,就像总想获得赞美的人会受到不期的侮辱一样。你已经成功了,却还想要得到十足的完美,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一些啊?
常泰自小跟桑热亲熟,先是挖参救命之恩的缘分,后是无你无我、无辈无分的师徒。桑热从内蒙古云游归来,由于寺院的曼巴扎仓已然撤了,寺内的僧人也大多散去,便在寺院跟前的村子里种地为生。他一生勤苦修行,于蒙药、藏药有着精深的研究,曾先后数次得到过真传秘授。回来后,人虽未入寺院,心却无时无处不在修炼。劳动义诊之余,潜心于看经识络和送药入穴之大法的研究,如痴如醉,还对常泰攻克结核病的事业给予全力的支持和具体的协助,而且一直以常泰的思路为主,只充当参谋和助手的角色。三年来,他的不少想法和方案也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失败,但他不为失败所困,不被失败打倒。他曾一而再地告诉常泰,失败之后,最重要的是从失败里走出来。这使常泰不知不觉间养成了遇事必找桑热的习惯。
我问你是不是这样?桑热继续说:你太执著了,以至于像患了色盲的病人一样,连红和黑都快要分不清了。你明明是成功了,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中医也好、西医也好、藏医也好,都是医啊,既然都是医,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呢?
常泰道:可我们的观点不同啊。我不想说谁高谁低、谁优谁劣,我只是坚信中医能治的病他西医治不了,不相信他西医能治的病我们中医治不了。
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东沟大队有一位老汉60多了,去年患上了结核,却一直瞒着家人不看,待到他儿子发现咯血,还不来看,后来普查时被发现了,已到晚期。可这老汉拒绝吃西药,更不打针。说是有一次感冒,吃了几片西药,恶心呕吐了3天,头疼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看见药片身上就长疙瘩。说谁要给他打针,立刻就碰死。结果,我就给开了些中药。开的是什么药记不清了,只知道是30服。约10天左右,我去探视,老人已是奄奄一息,蜷缩在炕角里等死。炕头上一只破盆,里面是腥臭刺鼻的已然发黑的血渍。炕边上到处是秽迹污团……我见屋里放着棺材,知道已没救了。他儿子坚决不让我诊治,说算了吧,就一口气了,血都吐完了的人,肺子恐怕早就烂完了,就这两天的事了。我还是给他摸了脉,脉气细缓如线,已不能接续,气血极是虚弱,真元耗尽只是须臾之间……离开他家时,因心情沉重,我竟忘了写病历,填明细,把他的原病卡也忘在了炕头。上个星期,我到东沟出诊,一入村就被迎头走来的老头惊呆了。他背着个背斗在拾粪,见了我纳头便拜。我细看,正是那个一年前就等死的结核病人。我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对眼前的奇迹无法相信。我问他叫啥,家住哪里?他说叫郑邦国,住在村里。我说你好了?他说好了,全好了,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快快到家里走。我还是似信非信,云里雾里,却又激动不已。我说你怎么好了?他说吃你的药吃好的。我说真全好了?他说真是好了,只是还有点咳,胸还有点疼,但是早就不咯血了。到他家一问,果然全是真的。他儿子说,那天我走后,老汉突然又说是想喝药,儿子就给他煎了喝。说是自从吃那药起,老汉一感到过不来了就要喝药,家里人就给他喝,后来干脆就把药煎一大壶温在火炉边,随时随地叫他喝。结果,老汉将死不死地过了十来天,竟想吃荤了,咯的血也越来越少了。药吃完了,老汉似乎上了瘾,还要吃。儿子就又给他抓了30服,吃完,老汉就能到院里晒太阳了。我急问那药方在哪里,儿子就给我找,找了半天找不见,说是多半年不吃药了,不知丢到哪里了。我急忙赶到他们抓药的卫生所去查处方,说是他们没抄方子,因是常泰所开,只是照方抓药,病人临走把方子要走了。我悔得捶胸顿足,怒气冲天。这实在是太像一个玩笑了,一个命运的玩笑。在我手下,有关结核病的心得笔记、资料摘抄、特殊病历,以及所有的治疗方案、用药体会,已记了整整十三个大本子,几百万字啊,却偏偏没有留下一个奇迹的蛛丝马迹……可是,这奇迹是千真万确的,我亲自带老汉到县防疫站做了x光检查,他肺部病灶全部钙化了,他确实是好了,是中药治好的,他没吃过其他的任何药。可那是什么药呢?我绞尽脑汁地回忆过,记是不可能全记起来了,我从不用成方。但有一点我敢肯定,绝不是什么奇方异药,绝对是常用的草药。
桑热听常泰说完,沉思了一会说:那你就更应该出席这会议了,不是吗?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要告诉你,即使找到那方子,也不可能用它再治好另一个“骨蒸”,这你知道。对不对?咱们的研究只是些初级的经验,这些经验古人早就有了,书里的东西早就多得看不完了。
那你是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如此之多,这世上的药又是形形色色,数不胜数,有没有什么病是用我自己的方法治愈的,有没有什么药是我自己发现的。
有吗?
有!
这也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事,我们的大队长的媳妇来看病,说是看不好的老病号,找过不少医生了,听说我技术好,专门来试试。我看她体态肥胖,愁云满面。心想,这困难日子刚刚过去,多数人还都处在营养不良之中,她却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一上工地就血压不稳犯晕病,回到家里就想睡,还说是头晕心慌胃口不开,是得给她好好治治。我给她包了10服药,就一味甘草。她稍有点喘,加之倦怠乏力,甘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平喘,正好对症。我将药碾了,故意神秘地鼓捣了一阵,吩咐她每次服一小撮,连服一个月,保证除根,并让她当场服了少许,随之告诉她,此药乃二十多味名贵药材配制而成,但毒性很大,服药后必须步行五里,方可药毒散尽,越是出汗越好。另外,千万记住,此药服用一次,就必须连服一个月,否则不但治不了病,还会因毒伤身。一个月后,她又来了,红光满面,病容尽消。我就又给了她10服药,这次全是用黑豆碾的,吩咐她再服一个月,说药又多了好几味,每天得走10里。她说小跑行不行。我说行,只要运动出汗把药气散去就行。她说这药真灵,现在像全好透了,什么病也没了。我说,不行,还得吃药,否则会再犯。她说,没问题,现在跑惯了,每天不跑就难受,还说已经开始出工了,家里的活什么都想干了。昨天她又来了,给我送来两个大锅盔,其中一个是纯白面的,说她真正全好了,长声短气地谢了半天,还说年底了一定叫队长给我多记些工分。
常泰听桑热讲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桑热道:咱俩说的都是用药,但却不一样,如果你要说你的方法是中医,那么我的方法是什么?记得离开内蒙古之前,师父曾送给我几句话,说这话是日本一个叫一休的和尚说的:
从会漏的路回到不会漏的路上休息
如果下雨,就看它下雨
如果吹风,就看它吹风
我问师父,什么是会漏的路?什么又是不会漏的路?师父就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之后就沉默了,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是从谜一般的谶境里回来的。我们都走在活着的路上,这路会漏又不会漏,漏掉的会是什么呢?我是在数十年欲求治疗肝病的灵丹不得后,师父给说这番话的。你呢,想一想吧,如果一辈子找不到治疗痨病的良方,在你走过的路上漏掉的将是什么呢?想一想吧。所以嘛,我将师父的话再送给你。回到不会漏的路上来吧,这路是什么,也许没有谁能够说清楚,师父知道,但他只是笑、流泪、沉默。我想知道这路,所以我要离开了,到那很久以前我就想去的地方。我不再重复你的优点,只是你不可以再痴迷了,你的生命不该无谓地漏尽。丢掉中医、西医的界线吧!在那条冥冥之中的不会漏的路上,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但愿我们能在那儿会面。
常泰不语。他对桑热所说的漏或不漏的路不甚明白。在他看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才是大丈夫的人生意义。不过,桑热的话确实使他震动。我是不是真的很痴迷,真的很蠢?是不是真的在无谓地漏着宝贵的生命?痴迷的人往往感觉迟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气,见了棺材还不落泪。而桑热就不是这样,他是个精通蒙、藏药的专家,却从不贬中医药或西医药,而且一生淡泊,与世无争,真正属于那种藏龙卧虎的大家。他曾屡次告诫常泰不要在结核病的攻克上过于执著,说凡事该明了时自会明了,说过于执著是欲望膨胀的表现,欲求过高往往是在陷阱里的坠落。桑热对西医药有着很高的评价,认为西医药绝不是简单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是既要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的大学问。他对中西医结合十分感兴趣,认为常泰所做的就是典型的中西医结合,互辅互补性很强。如果离开了常泰的中药和精湛的针灸,拉浪台地区结核病的治愈水平不可能这么高。可是离开了西药,结核的治愈率肯定是微乎其微。西垣老人耗费了毕生精力未能攻克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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