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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鸡窝|作者:T_塔塔_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9:41:07|下载:鸡窝TXT下载
  鸡窝 十七(1)

  蓝天明净无云,像一块极大的琉璃,清晰地显出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撒下一连串铿锵的嘎嘎声,惊动了匍匐在稻田里割稻的谢萝。她直起腰抬头遥望南去的大雁。大雁回家了,我什么时候回家呢?不知何年何月。雁去雁来,已经迎送了七八趟。鸿雁传书是个美妙的传说,传说多半是假大空的创造。看这群大雁丝毫没有为底下的动物送信的意思,自顾自往温暖的南国飞去。不过话说回来,真的给你带信,你有什么可写?写这里怎么受罪,让家人看了着急难受吗?谢萝长叹一声,弯下腰又挥动手里的镰刀。

  “嗨!歇会儿!”

  旁边一块田里,半人高的稻丛中,有人招呼。谢萝拨开密密的稻穗,发现澳洲黑舒坦自在地躺在一层割下的稻子上微笑。

  澳洲黑可算全女劳教队最懂得养生之道的冠军。她有知识有文化,深知任何化妆品都不能保持青春,皮肤不是墙壁,要靠内部的营养而不能靠外部的粉刷。但是跌落到最底层,家里跟她一刀两断,一切生活必需品都不给,别说什么补品和“44776”美容蜜。在这艰苦的环境里,她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捉摸出一套生存的经验:

  一是捡破烂,放下架子捡其他女囚扔掉不要的破草帽烂包袱皮,刷洗干净补缀一番武装自己。这种物理方式可以保护娇嫩的脸皮免受风吹日晒。当然,在物资匮乏的劳改农场,扔掉的东西都是破烂到家的,过去的司空丽别说捡,连看一眼都怕脏了自己。但是现在成了一无所有的澳洲黑,这里又不需要吸引异性,再丑怪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保全自己,“上什么山唱什么歌!”破烂便成了她的宝贝行头。

  二是注意营养,光靠囚粮自然不够,她趁出工之便寻寻觅觅,对一切可以入肚的动植物全不放过。经过两年锻炼,她能把活生生的蛇鼠蛤蟆剥洗干净,向好心的“同窗”要点盐粒一揉,架起火一烤,香味扑鼻,不亚于叫化鸡。至于葡萄稻麦玉米萝卜,连火都用不着。此刻她躺着摘了一把最饱满的稻粒用鞋底搓去外壳,一粒粒像嗑瓜子般地往嘴里扔。

  三是抓紧时间休息,她决不像项四姐那样豁出命干活。她知道自己的能耐,即使一天干二十四小时也赛不过姓项的,何况顶尖儿的项四姐至今还在铁丝网里,并没提前释放。因此她从来只拿出一半力气,只要周围没人,便找个清静的旮旯一躺,好在鸡窝组里病号不断,只要躲过芦花鸡的眼睛,其他“鸡”不管闲事。今天她利用组长的身份,抢到项四姐那把“宝刀”,挑了一块稀稀拉拉的稻田,不到十点钟就割完了,自我感觉对得起政府,捯了地段以后悄悄做了个窝躺下了。

  金黄的稻穗遮去褴褛的衣衫,只露出那张黑瘦的脸,皮肤依然细腻,弯弯的双眉依然乌黑,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依然水汪汪地十分灵活,微笑诡谲地在她的颊上画出精致的线条,像个秀丽的精灵。

  谢萝的脑袋警惕地转了一个圈,只见一片稻浪起伏,最近的女囚也相隔两三块地。

  “放心!”两片正中弯曲成m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

  “芦花鸡呢?”谢萝潜伏过去躺在她身边。

  “发给她一把最钝的刀,配给她一块稻子长得最密的地,在那里拼命呢!大概割了三分之一吧!”澳洲黑捂着嘴抖动双肩悄悄地无声笑起来。谢萝也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嘘——”对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哪里,哪里,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比姓芦的当组长那会儿差远啦!”

  两人悄悄笑了一阵,谢萝问:“病好了吗?”

  “都收口了,谁知断根儿没有?”两道细眉皱了起来,这是澳洲黑的心病。

  “脸色好多了,”谢萝安慰她,“刚才你只露一个脸,真漂亮,我还以为《仲夏夜之梦》的精灵出现了呢!”

  “哼!我不配当仙后?”

  “这身衣裳不行!”

  “衣裳是包装,可以换的,两个月以后叫你看看麦当司空。”

  “喔!两个月就解教了?”谢萝很羡慕,犯什么罪都比右派强,“祝贺你,不过你出去也当不上仙后!”

  “怎么?不够格?”

  “够?也得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最时髦的是什么!仙后穿绿军装吗?帝王将相早就成四旧被打倒了!你老老实实在农场当‘二劳改’罢!”

  “哼!偏不当!”

  “不当‘二劳改’,当‘二劳改’的老婆!”

  “去你的,谁看得上那帮痞子!”

  “痞子?至少是中国人!”

  “中国人!同胞!咬掐起来比狼更厉害!这辈子不嫁中国人!”澳洲黑咬着牙说,眼都红了。谢萝看了有点害怕,忙改口:“得!得!不嫁不嫁!一个人过日子,凭劳动吃饭!”

  “才不呢,这地方我连一天也不想呆!”

  谢萝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澳洲黑想呆哪儿?她的家会接待她?对方却猜到谢萝的心里话:“你不必可怜我,该可怜的是你们右派!”

  “什么意思?”谢萝恼了。

  “别生气,只要你起誓不告诉第二个人,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要不相信我就别说!”谢萝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自己的烦心事就超负荷了。

  鸡窝 十七(2)

  “面前有个真正的王后,你也不想认识?”

  “王后?你?”谢萝惊奇得一把抓住她。

  “你得起誓!”

  谢萝乖乖地起了誓,立刻见到“王后”,就是躺在身边破衣烂衫的澳洲黑。国王是谁?怎么会选中她当王后?贵为国王怎么连王后都不能保护?时隔两年不会变心吗?

  国王?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他是非洲某国的王子。咱们这块黄土地的传统从来是只会“窝里反”,打倒帝王将相也只打倒本国的,对外国一向优待。“准国王”在中国留学,一切免费,还配了个翻译,就是我!当年他送给我一只钻戒,约定学成毕业后一起回国结婚,一定给我戴上后冠,冠上的钻石有鸽蛋大!他对我像一团火,决不会变。我进劳教队他不知道,是我生下个黑孩子露了馅儿,家里人检举的……解教后正好他毕业,只要我进了大使馆的门,谁敢管?

  谢萝觉得好像在听她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哼哼哈哈地应道:“呃!到底是两个种族,太黑点儿了!”

  “可是黑得有风度,一米九的个子,宽肩细腰长腿,穿上西服真帅!”

  “我记得那个国家的人不穿衣服,穿树悠地问。

  “这回是真的!”芦花鸡满脸煞白,雀斑全凸了出来。

  “真的?回去等着——”

  芦花鸡不回去,一定要见皮队长。小郎再不上当,把瘦小的芦花鸡拨了一百八十度,使劲搡了一把。姓芦的趔趄几步,差点跌倒,可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听见没有?等我锁上各组的号子再带你去!”小郎气得又搡她一下。

  两人像沾上北京知名的土特产牛皮糖,正在拉拉扯扯叽哩咕噜之际,鸡窝组的号子里飞出三只“鸡”——九斤黄、柴鸡和老母鸡,一个个扑拉着胳臂大叫:

  “快请游大夫——”

  “吐血啦——”

  “了不得啦——”

  各组号子的门全开了,女囚们被叫声吸引到院子里,有的不顾违反“不许串号”的规矩拥到鸡窝组去看热闹。更多更响的惊呼波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了?”铁丝网外露出皮队长的俏脸。

  “三组又死人了!”小郎手忙脚乱开了大门。

  “真的死了?你去看了吗?”

  “还没有。”

  “嘿——”皮队长慢条斯理地往院里走,心想这帮女囚唯恐天下不乱,在她们嘴里芝麻都能变成西瓜,边走边喊:“回去!都回去!串号!要关禁闭吗?”戴着铁戒指的手不停地挥动,女囚们纷纷缩回自己的号子。

  皮队长的脑袋刚伸进三组的门,火速又转了过来,锐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郎:“叫游大夫——”

  烧鸡饿了一个多星期,已到弥留阶段。她觉得心中半明半暗,身子虚飘飘地仿佛悬浮在空气里。绝食到第五天,她就不用上厕所大小便,那种铁片绞刮肠胃的“酷刑”感也消失了,像一只彻底倒空的玻璃瓶,空灵剔透,只等着最后一刻到来,便能上那个世界跟心上人永远在一起了。闭着的眼帘里出现了“吕布”,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英俊,崭新的淡黄卡其布长裤裹着两条修长的腿,矫健地向她迈进。她伸出双手飘飘悠悠迎上去,一步一步,快了,快了……就在两双手即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最最熟悉的字钻进她的耳鼓:“老吕!”老吕?“吕布”?她一惊,从虚无飘渺中一跤跌回小铺上。努力凝聚剩余的精力,断断续续听到游大夫的话。“吕布”没有死!还活着!他活着我怎么能死?!这个消息大大震动了垂死的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锢生之念的牢笼,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活!要活!活下去!一个淡黄的影子在面前晃动:吃——吃——吃——吃饭!就能活,就能得到后半生的幸福!没有一丝血色的发青的唇吐出了要吃要喝的愿望。

  烧鸡的还阳,乐坏了老母鸡和柴鸡,马上向伙房提出:换饭!那稀汤寡水的病号饭越吃越病,去它娘的!换窝头!打饭的时候,老母鸡跟发饭的老头干了一架,“应该补上一星期的窝头,一天四个,四七二十八,凭什么让你们多吃多占?你们不也是二劳改吗?”老头不是省油灯,哪儿把老母鸡放在眼里?补窝头?这辈子没听说过,等下辈子你当了劳改农场的头儿去补吧!每顿的窝头都是有数的,我上哪儿给你变去!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动手开打。小郎镇压不住,又见各组打完饭后,大笸箩里还剩下十来个窝头,便插言道:既然病号能吃饭了,补两个窝头吧,你们伙房才两个人吃不了这么些。老母鸡不干,老头更不干,小郎准备去叫皮队长来,两边才收兵。这顿早饭老母鸡端来了三个窝头一碗粥一块咸菜,烧鸡强咽下一个窝头一碗粥,剩下的归了两个“有功之臣”。中午,柴鸡跟着老母鸡上阵,一起对付伙房老头,又多争了一份午饭。烧鸡看着四个窝头两大碗菜汤,没有一点食欲,只觉得胃里丝丝拉疼,但是活下去的意念迫使她啃了一个半窝头,加上几口菜汤。晚饭,她又咽下了窝头、粥……

  十来天没有运转的胃壁已经薄得像纸,粗粝的窝头咸菜冲进去根本经受不起。晚饭后烧鸡疼得在小铺上来回翻滚,老母鸡以为她着了凉,忙给她倒了碗热水。热水下肚,烧鸡哇的吐了一地,一口接一口,吐到后来往外喷的都是鲜血。

  游大夫进来时,烧鸡两眼已翻白,地下一片狼藉,紫色的血块中混杂着黑的咸菜黄的窝头。游大夫随手用那块黄色提花枕巾盖上烧鸡的脸,对小郎说:“要一辆平车,送医院!”她本来想查问:谁给恢复普通饭的?后来一想:人已不行了,不必废话!方队长挨批斗下了台以后,女劳教队有好些事都不按规矩办。这帮人都不懂医药常识,皮队长又不是好惹的,万一追查责任,牵连上自己。算了!烧鸡即使救不活也不过是个囚!

  鸡窝 十九(1)

  烧鸡死了两天,晚点名时老母鸡遇见谢萝,黯然说:“唉!鸡窝组风水不好!”

  “别这么说,哪个号子都死过人!”谢萝呆的年头多了,知道的事不少。

  “不像这个号子连着出事!”老母鸡还在钻牛角尖。

  “你怕吗?”

  “我怕什么?又不是我害的她们!”老母鸡嘴里挺硬,心里却在打鼓。

  鸡窝组里疑神疑鬼的不止一个,过了几天九斤黄说是半夜里有人哭。全组都紧张起来,当天夜里都不敢睡,都等着听听是不是烧鸡的声音。

  梁上的电灯泡发出青幽幽的光,照着十来平方米的号子,照着躺在炕上的五个女囚。小铺上乱糟糟地堆着稻草,铺盖已经卷走,送进仓库,等烧鸡的家属来取。芦花鸡本想搬到这个组长的宝座上去,九斤黄一弄鬼,吓得她也不敢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内院外各种杂音逐渐消失,寂静如一块极大的海绵,膨胀弥漫,占领每一个角落,最后只剩下各人的血液流过耳膜的呜呜声。柴鸡熬不住,打起鼾来,被九斤黄推了一把,蓦然惊醒:“呃——呃——来了吗?”

  “嘘……”九斤黄捂住她的嘴。

  后半夜小铺临窗处出现轻微的窸窣。五个“鸡”欠起上身,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灯光似乎突然黯淡,一个人影也没有。接着,响起一阵凄惨的哭声,“噢儿——噢儿——”像个婴儿。

  五个身躯,五双手脚全部冰凉;五双眼睛直瞪小铺;五张嘴都哑了,发不出声。哭声断断续续响了十来分钟,大家觉得像过了十来年。等到哭声停了,没有一个敢动一动。不知过了多久,老母鸡低声嗫嚅道:“……不是烧鸡……”

  “倒像个月坑儿里的奶娃娃!”柴鸡接茬儿说。

  这句话使九斤黄更害怕了,双手抱头哭了起来:“下一个轮到我啦……”一个翻身扑到地下,冲着小铺磕了个头,“求求你,饶了我,出去一定烧纸……烧香……”

  说得大家头发汗毛一根根壁立。老母鸡一把拽起九斤黄,安慰她:“你又没得罪烧鸡,怕什么?”

  “不是怕烧鸡,不是怕她——”

  怕谁呢?谁也捉摸不透。

  天亮以后,小郎来开号子,芦花鸡慌忙跟出去,想上队部汇报,刚迈出门口又缩了回来,想起前几天皮队长为谎报曾训了她一顿,这件事也是没有证据,沉住气等两天吧!这回芦花鸡算学乖了,幸亏她没上队部,连着两天那“娃娃”不哭。但是第三天夜里“噢儿”了半宿。九斤黄整个垮了,吃不下睡不着,瘦了一圈。老母鸡说:“你留下看病吧,请个假别出工了!”

  “别扔我一人在号子里!”九斤黄一听这话,脸子吓得刷白。

  “不是还有澳洲黑吗?”

  “不行!不行!”九斤黄摇摇晃晃爬起来,坚决跟着出工。

  到了地里,瞧瞧周围没人,老母鸡揪住九斤黄问道:“你心里有什么鬼?怕成这熊样?”

  九斤黄咬紧牙关不说。

  “还信不过咱?说!咱会诸葛孔明马前卦,有什么难处说了给你掐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得过!”

  冲着诸葛孔明的面子,也幻想能躲过这场祸水,九斤黄说了实话。果然不是怕烧鸡,她跟烧鸡没怨仇,她怕的是一个……

  “……一个小子。是的!我的小子!我生的……六一年村里办食堂,我饿得受不了,跟着几个姑娘媳妇跑了出来……遇见个老汉……留下我们……”

  老母鸡听了暗暗点头,她对老汉的行径不陌生,留下她们管吃管住不是行善,是叫她们用皮肉挣钱挣粮票。“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子,农村跑进城的盲流多了,老母鸡也曾经挑了几个长相标致的妇女干那没本钱的买卖。不过她不是老汉,不会留她们陪夜。

  “……老汉说:要教教我们这帮土鳖……拿出一本画儿,教我们照着画上的人做……学会了就领我们出去找主儿……挣来的粮票、钱都交他……”

  老汉很有心计,白天把几个女人锁在一间黑屋子里,晚上才偷偷摸摸带她们出来接客。但是九斤黄和她的女伴们不傻,混了些日子,人头地头熟了以后便商量着蹬了这个老帮萃。这时候九斤黄发现自己怀孕了。怀着崽没法做生意,嫖客都不待见大肚子蝈蝈。

  “……吃药,跳踏都没用。有个嫂子教咱:多接客,把小崽压下来……这小子真皮实,还是挺够了月份出世了……没钱没户口没粮票,怎么养活?带个儿子没法冒充大闺女,骗婚、接客都不成……”

  老母鸡又点点头:“这讨债鬼来得不是时候!”

  “……后半夜,兜头给这小鬼捂上一床棉被,又摞上几个枕头。他还噢儿噢儿叫唤,我就一屁股坐上去——”

  老母鸡心里一沉:“解放前窑子里收拾个把小杂种不算什么,眼下可是犯法的,漏了馅儿你这辈子甭想出去了!”

  “是呀!谁都不知道,要不怎么只判我两年劳教?可是这会儿这小子来索命了!”

  “准是鸡窝组号子里阴气太盛,连着死几口子,把小冤鬼招来了。”老母鸡顺音答话,阴阴阳阳神神鬼鬼说了一套,吓得九斤黄浑身筛糠。“别慌,你报个时辰!”

  九斤黄报了个“丑”时,老母鸡轮指一掐,掐的是“空亡”,这个卦象亦忧亦喜,卜喜事落空无望,卜凶事落空平安,心知这娘儿们是自惊自吓,没有什么大灾。但是不能告诉她实话,有这个把柄攥在手里,往后她才能乖乖地听我的。便说:“卦象不好,掐的是‘赤口’,表的是赤口白舌,惹是生非,鬼魅作祟。你想,咱们号子里现有个芦花鸡是事儿妈,小鬼儿要是给显个灵,她去汇报了,可不是正应了这个卦?”

  鸡窝 十九(2)

  “那可怎么好?”九斤黄捂着脸哭得抽抽噎噎。

  “你要是真信我,我替你禳解,就没事儿了!”

  九斤黄听了感激不尽,跪下梆梆地给老母鸡磕了几个头。老母鸡忙着扶起她,心里暗笑:谁稀罕你磕头?多给老娘几个窝头就行了。

  当天晚上,“小鬼”没动静,九斤黄睡了一宿踏实觉,把老母鸡当活神仙,给了好几个窝头,又去找项四姐商量偷点什么好东西来报答老母鸡。好东西还没偷来,“禳解”又不灵了,晚上“小鬼”找来个伴,一递一声在窗根儿下哭到天明。鸡窝组全炸了,谁也不敢进这个号子。鸡窝组闹鬼成了女劳教队一大新闻,用不着芦花鸡去“赤口白舌”汇报,队部就知道了。

  皮队长不信鬼神,认为这帮女劳教分子捣蛋,晚点名后叫上小郎坐在三组号子里捉“鬼”:“要是没鬼!你们都得好好检查!”

  “小鬼”可能也怕公安人员,一直到凌晨三点都没出声。众“鸡”们因有皮队长这位女“钟馗”坐镇,壮了胆;又因连日没睡好觉,居然都睡着了。皮队长听着周围一声声的打呼噜,有点犯困,站了起来,戴铁戒指的手掸了掸裤子,说道:“妖言惑众,尽胡说!”招呼小郎:“咱们走!”

  “再呆会儿,天还没亮呢!”小郎值惯了夜班,倒没打盹。

  “你守着,有情况来报告!”

  皮队长回到队部,铺开被子,刚脱下一只鞋,便听得小郎在门外唤道:“来了!来了!”开门见小郎紧握住一根粗木棍,这时三星已斜,小风刀子似的刺人,四处黑魆魆的,皮队长头皮有点发麻,顺手拿起枕边的小手枪。

  “要不要叫两个武警?”同屋住的三王队长坐起来披上褂子问了一句,她与皮队长虽然有疙瘩,但毕竟是女劳教队的管教人员,队里出这么个大事,自己不出来眯着不是事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脱不了干系。

  “好吧!你去叫!”皮队长对小郎一点头,“咱们走!”

  “小鬼”仗着天黑一点不怕,在小铺下噢儿噢儿哭得正欢。众“鸡”在大炕上吓得挤成一团,九斤黄又怕“小鬼”索命,又怕自己的杀子罪露馅儿,急得几乎昏倒。幸亏“小鬼”不会说话,没有像《包公案》里的鬼把她的臭底儿抖搂给皮队长。三位女公安加上两位武警把号子堵得满满当当。皮队长举着小手枪,小郎擎着大木棍,三王队长拿着一根电警棍,武警们哗啦啦拉开枪栓,齐声呼喝:“出来!”

  “小鬼”们只是凄惨地哭泣,不肯出来。一个武警不信邪,喝道:“扒!”

  七手八脚把小铺拆开,稻草、砖头一块块一抱抱扔向院子。最后在墙犄角发现了“鬼”。武警两脚踢出两个卷成球的东西:

  一对正在度蜜月的肥大的刺猬!

  鸡窝 二十(1)

  秋收拖拖拉拉一直到十一月底才算完,稻子、玉米、豆子……农场种的五谷杂粮成熟的日子都错开了,充实了女囚劳动改造的“课程”,忙得她们脚丫子朝天。十一月几乎阴沉了一个月。太阳忙了一春一夏一秋,请假盖上云朵絮成的厚被睡大觉。失去他老人家热辣辣的关怀,霉菌小虫大量孳生,纷纷向割下来的庄稼进攻,争夺人类的劳动果实,这又给女囚添了许多活儿。在这大忙季节,谢萝却足足歇了一个星期的工。不是优待,留在院里她也没闲着。皆因鸡窝组有三个“鸡”到日子了,需要提前总结,但是都不会写。九斤黄和柴鸡从来没和苍颉老头打过交道,一个大字不识;澳洲黑的右臂虽然还在,可是脑瓜里好像缺少什么零件,对一切都冷冷淡淡。鸡窝组的组长芦花鸡倒是能写,可是人头太次,皮队长布置叫她代笔,几天过去了,没人对她吐一个字。

  “这帮劳教分子真不识好歹!不想出去吗?”皮队长烦极了,真想不管她们,不写总结就继续劳教。但场部不允许,来人催了好几次,皮队长着急上火,嘴上长出一溜燎泡。

  “怎么了?”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问她。“风雷激”的那位头儿一阵风似的在慈渡劳改农场点了一把火,又没能耐维持下去,这把火续不上“柴”没多久就灭了。他带着那一派的部下撤回城里。这时方队长已能拄着拐下地,皮队长便向场部建议让她来女劳教队看大门,腾出小郎可以下地带队。方队长在慈渡工作有年头儿了,上上下下都熟,对头一走,没人跟她为难,皮队长的意见很快通过。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就得了这个差事,天天坐在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前值班。从中队长沦为值班员,方队长一点不在意,至少表面上没闹情绪。有什么可闹的?中华大地天翻地覆,高高在上的关进监狱的不知有多少,没打死你就不错,老伴王政委便是在“风雷激”那一派的手下咽的气。可是这位老公安真怪,腿断了,老伴被打死了,她系在慈渡劳改农场的那颗心却没有断。一双炯炯发光的大眼睛仍像探照灯似的扫着女劳教队每一个角落。皮队长戗了她的行,她不但不嫉恨,反而伸出手来帮这年轻人一把。

  “不会写,又不肯叫人代笔,花岗岩脑袋死不改悔!”皮队长气得说话无头无脑。

  “你叫谁代笔?”方队长当了多年的中队长,每个女囚的案卷都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一听便知说的是鸡窝组。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