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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鸡窝|作者:T_塔塔_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9:41:07|下载:鸡窝TXT下载
  “你叫谁代笔?”方队长当了多年的中队长,每个女囚的案卷都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一听便知说的是鸡窝组。等到听说皮队长安排的是芦花鸡,便笑了:“瞧你找的这个人,芦秀慧在三组吃不开。别瞧她咋呼,尽说瞎话,组里没人理她,都防贼似的防着她,哪敢叫她代笔?都怕她笔下不老实害人。要我说,你不该让她当组长,造谣说谎的人只能给政府帮倒忙!”

  “不能吧!芦秀慧的成分是城市贫民,不会跟政府作对!”皮队长十分迷信成分。

  “贫民就全好吗?好怎么会上这儿来啦?”方队长不同意,“我看这个芦秀慧相当厉害,春天接见的时候,司空丽揭发了她,秋天司空丽的胳臂就断了。那天谁在司空丽背后运稻捆?是芦秀慧吧?哼!”方队长没说下去,她心说:要是我在场,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公安人员是干吗的?就是查清坏人坏事!怎么能马马虎虎?

  皮队长被这位老前辈说得半信半疑:“芦秀慧有这么坏吗?顶多夸大事实。三组还能挑谁当组长?没有马只好用驴。偏偏又遇上写解教总结,怎么办?”

  方队长提醒她:“谢萝以前是三组组长,可以叫她代笔。”

  代笔写解教总结跟在邮局门口代写书信大不相同。代写书信是对方说什么写什么,加上抬头称呼、结尾问候署名便完事大吉。解教总结要写收获,写保证,写努力方向。柴鸡和九斤黄茫然望着谢萝,都没听懂她的问题,说道:“随便你怎么写,反正咱在劳教队没犯大错,政府不会不放咱!”说完便趁芦花鸡不在场,两人滚到一个被窝里鬼混,吱吱咯咯地一阵浪笑后不知哪一个曼声唱起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只是把里边的词都改了:

  “……七沟八梁一面坡,

  浑身是肉平展展,

  ……

  跟我一被窝——

  给你两毛钱——“

  唱完又商量,出了铁丝网当“二劳改”也不错,劳改农场男多女少,怎么样“耍仙人跳”、“打虎放鹰”;怎么样“空手套白狼”。听得谢萝一头雾水,以为她俩出去要改行练杂技或者去打猎。

  问到澳洲黑更绝:“收获?断了条胳臂!方向?老残队!”谢萝敢这么写吗?三篇总结还不能一模一样,她挖空心思捉摸炮制,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完工,比五十年代她在报社当记者写十条新闻还费劲。

  上午十点多钟,谢萝拿着誊清的总结向队部走去。皮队长十分挑剔,头天晚上来看了一次,嫌总结的格式不对,用红蓝铅笔打了许多杠杠,吩咐重抄一遍。三篇总结六千多字,足足折腾了谢萝一个晚上半个上午。

  大门口坐着方队长,身旁放着一副木拐。阴霾的天空、黄叶、铁丝网衬着她的蓝布衫和花白的头发,显得那么悲凉。这位昔日的中队长失去了过去威风凛凛的气概,倒缩短了她和谢萝之间的距离。她拉了拉盖着断腿的棉大衣,说道:“等一会儿,皮队长上场部了,马上回来。这总结得让她看看。”

  鸡窝 二十(2)

  连三篇解教总结都不敢拍板通过,谢萝立刻体会到方队长目前的处境,便乖乖地站在铁丝网旁边等着。

  “黄春花和柴凤英还‘鳔’在一起吗?”方队长大概觉得太沉闷,找了个话题。

  “还那样。”谢萝应了一句没再多说。人家快解教了,没必要汇报她们,这种缺德事谢萝不想干。方队长好像看透了谢萝的心事,嘿嘿冷笑一声。一阵冲动迫使谢萝冒出一句话:“方队长,您说说,我有哪点不如她们,为什么现在还不能解教?”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句话她问了有四五年,结果总是挨几句莫名其妙的呲儿。对方态度好一点的回答:“上头有规定不放你!”问烦了就说:“问你自己!右派帽子是你自己戴上的!”有一回正赶上方队长不痛快,撇着嘴皱着眉说:“抱怨什么?每次运动好比上班车,立场不稳的就得刷下来,只要一趟赶不上,趟趟都赶不上。不能解教?怨谁呀?只能怨你自己。”说得谢萝更糊涂,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行比小偷妓女杀人犯更严重,需要无期劳教。但是这一次奇怪,方队长没说这些刺人的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地位改变了,观点也就改变。方队长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前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老革命,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反右斗争时期,她弄不懂“右派言论”到底反动在哪里,只知道“上头”说他们是反革命就一定是。她对反革命的概念是以“地主”来定格的,因此对于谢萝这种右派,她一向认为是跟地主一类的东西罪有应得。“风雷激”造反派一顿打,打醒了她。她觉得“上头”的话并不正确,老伴王政委和她在农场辛辛苦苦地干,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犯了什么罪?就算替犯人去领药,也是按政策办事,没有落自己的腰包。这便是错误,便是罪行,便成了“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走资派”?什么事情都要等到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认识清楚。方队长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前前后后想了个透,她的分析能力有限,但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对是非辨别得越清。她只需确定是与非的标准,就能运用到任何方面。比如现在谢萝提出的问题,她立刻想到老伴王政委。谢萝的案卷她看过,参加革命的年头跟老王差不多,罪行也就那几条,和“风雷激”加在老王头上的也差不多。明摆着是不知得罪了哪个“神”,趁着反右斗争报复一下子。不过她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谢萝,只是含含糊糊说了三个字:“等着吧!”

  “等到哪一天呢?我已经劳教八年多了!”谢萝幽幽地说。

  方队长听出谢萝没说出口的那一句“我冤枉啊”。她暗想老王临死的时候喊的也是这句话。算你运气,关在铁丝网里,上头有令不准冲击劳改单位,要是在外头,你还有这条命?她又含含糊糊应道:“得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谢萝听到她着重吐出的“这里”两个字,不太明白,但是想起伙房老头送饭时悄悄说的“批斗会”,便觉得方队长话里有话。

  总结送上去,九斤黄和柴鸡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老母鸡和芦花鸡都得再呆一年。芦花鸡表面没事人似的,淡淡地看不出想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春天的计划如果成功,她早出去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个月下来少挣多少金钱!青春一去不再来,窝在这里浪费多少青春?两个使绊的仇人,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都难解她心头恨,她天天一言不发,盘算新的计划。

  老母鸡是劳教队的“虫儿”,有人出去等于开辟一条新路子,不能放弃。这几天她和九斤黄、柴鸡打得火热,密谈了好几次,不知布置下什么任务。柴鸡老实,一一应承。九斤黄烦了:“这么多事儿,我记不住!”

  “过了河就拆桥呀?”老母鸡连连冷笑。

  “不是冤鬼,是刺猬……”九斤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那也是禳解了变的!刺猬、黄鼠狼、狐狸、耗子……神通大着哩!”

  九斤黄眯着眼仰着脸:“姑奶奶不怕!”

  “小鬼的事露了,你怕是不能上这儿了!”

  “上哪儿?”

  “谋杀!得判十年以上劳改!”老母鸡轻描淡写甩出这张王牌。九斤黄立刻软了:“得!得!得!您老交待的事我还能忘了?”

  “是啊——咱俩的交情不是一年啦,水帮鱼,鱼帮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老母鸡说得十分和蔼可亲,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露着凶光。

  鸡窝 二十一(1)

  皮队长做事就是快,总结送上去几天以后,早出工时,女劳教队留下了一批人,包括鸡窝组的三个。九斤黄和柴鸡满脸红扑扑,兴奋极了,不住地向出工队伍里的“相好”使眼色做手势,表示各种说不出口的心意。项四姐盯着九斤黄,绞尽脑汁去领会她的“哑语”,大笨象似的点着头,一下子踩着前面那位的脚跟儿,两个跌做一堆。院子上空回荡皮队长的女高音:“做什么鬼脸?不想走就留下!”

  芦花鸡鄙夷地看着她们,心想: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关着罢了!但是鄙夷中夹杂着羡慕,撇着嘴说葡萄酸的狐狸也知道:换了个地方,活动范围大了,许多计划实现的可能性也大了。

  大队伍出了大门,皮队长开始训话念解教名单,一个一个检查行李。这些手续其实都是例行公事,一般看看就过去了。但是查到柴鸡的包裹却出了问题:几件粗布衣裳中出现一件碧绿的织金纱衣。皮队长拿起来细细端详,她并不知道这件纱衣的故事,只是出于女性爱美的天性,觉得它闪闪发光真漂亮。九斤黄的高兴劲儿顿时没了,暗暗埋怨这位姑奶奶:怎么不把这件衣裳穿在身上?万一皮队长问起衣裳的来历,万一认得这件衣裳的人站出来作证,可就麻烦了。回头瞧瞧柴鸡依然两片大红脸蛋笑嘻嘻地面不改色,皮队长问:“这件外国衣裳哪儿来的?”

  “朋友给的!”柴鸡回答。

  “你还认得外国人?”

  “我不认得,朋友认得。”柴鸡不慌不忙。

  九斤黄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所有到日子的女囚没有一个揭发这是白勒克的衣裳,第一个说出这件纱衣来历的澳洲黑,两只眼珠盯着墙角一块惨绿的青苔发呆,木头人似的对周围一切没有反应。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正在使劲拉着那扇大门,大门是用几根粗大的圆木缠上铁丝网做成的,分量不轻,方队长全部精力都放在门上,没空注意这边。她认为这边有皮队长负责,不必她来操心,她的责任是关好大门。

  皮队长挥挥手,柴鸡赶紧包上包袱。

  “下一个!”皮队长心想场部已经批准她们出去,女劳教队没听到有人丢什么外国衣裳,这些妓女的交游太广,没法弄清,算了。

  九斤黄悄悄把柴鸡拉到一边:“你真够贼大胆的!”

  “怕什么?白勒克埋了她才来的,她没见过这件衣裳。”柴鸡在九斤黄耳朵边嘀咕。九斤黄觉得不能小看这柴火妞,表面上傻呵呵,肚里有个准主意,以后跟她共事真得留个心眼。

  新生的女“二劳教”走出铁丝网大门已快到晌午时分,门外土路上挤着不少男工,相形之下往日这时候最热闹的食堂倒显得格外冷清。他们歪着脖子斜着眼挨个儿打量扛着铺盖卷拎着包裹的女囚,有点像逛商店看展览,又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毫无顾忌地大声议论:

  “这一个不错,水色好,有红有白,一身肥膘……”

  “价码也不会低,摸摸自个儿的钱包再挑!”

  “哈!来块排骨……”

  “是个女的就行,好赖能成个家,回去有个热被窝,吃上口热饭……”

  说话的多半是单身,想趁女囚刚出来两眼一抹黑不知行情的时候捞一个。议论飘进女囚的耳朵,大多数红着脸低下头,只有九斤黄像上台亮相的草台班戏子,挺起丰满的胸,扭着圆实的臀,斜着眼乱抛眼风。男人看她,她也在看男人,她挑的不是模样好丑,而是从穿着打扮上估量对方的钱包。但是嘴里却假正经地骂骂咧咧:“去你们的吧,谁看得上你们这帮土老冒……”

  男工们一直把女囚送进“二劳改”女号,还扒在窗口旁偷看管理她们的女队长安排铺位分发饭票……女囚出了铁丝网又得适应许许多多新规则,犯一项照样得进禁闭室。直到她们陆陆续续捧着饭碗上食堂,他们才一窝蜂地跟着往食堂拥去。

  只有一个人依然蹲在女号门口,他一个个仔细端详释放的女囚,没找到要找的人,失望了,两只手支着两个小凳,艰难地往马号爬。

  “老吕,今儿有疙瘩汤,要不要给你捎一碗?”说话的是马号组长。

  他点点头,靠着小凳去掏饭票。乍一见,谁也认不出他是春节舞台上的“李玉和”,又黑又瘦又脏,头发和胡子长得连成一片,挤得那张脸只剩一条。掏饭票的手糊满泥,指甲都坼裂了,刚才他就是用这两只手代替脚走回来的。饭票没有几张,这里的饭也吃不长了,早就通知他上老残队去报到,他没有走,为的是等笪修仪(烧鸡),他算计她应该是这一批解教。如果等着她,向队长申请一块儿去,修仪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不会不照顾他的。但是为什么她没有出来呢?她会不会又犯了什么事延长劳教期了?

  “吕布”支着两个小凳慢慢往前挪着,背后响起一片脚步声,跑来两个女工。他抬头一看:一胖一瘦,好像在葡萄园见过,跟笪修仪一个组的,连忙招呼:“哎!笪修仪怎么没出来?”

  瘦的那个站住脚,两片大红脸蛋挂搭下来,疑疑惑惑地说:“谁?笪修仪?你是问烧鸡?”

  胖的那个拽了她一把:“快走,理他干啥?这人怎么矮半截?怪吓人的!”

  两个嘻嘻哈哈地向食堂跑去。

  矮半截?不久以前他站起来比所有人都高一头。但是现在他永远站不起来了。那一顿乱棍打断了他的腰椎,他连双拐都没法拄,永远只能靠两只手走路了。

  鸡窝 二十一(2)

  那天,他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不在烧鸡家里,周围一片漆黑,伸手去摸,身旁都是水,湿不叽,臭烘烘,不知是什么地方。他想欠身坐起,但一动就是一阵剧痛,只好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开门,叭地一声拉着了电灯。这才发现是个厕所,他就躺在尿池旁边。

  “起来!”来人命令。

  他起不来,屁股上挨了一脚,震动了腰伤,他大声呻吟叫痛。

  “别装死,刚才还那么厉害,这会儿又不能动了?起来!”又踢了他一脚。

  任凭来人怎么踢怎么拽,他都起不来,不能自己走道了。造反派直挠头:头儿要审讯,又不能在瘟臭的厕所里过堂!扭头跑回去叫了个帮手,两人嘟嘟囔囔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摔摔打打地抬他出去。即使坐这不要钱的“担架”他也受不了,疼得他浑身冒汗。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抬他的人砰地把他扔在地下,赶紧出去洗掉手上粘的尿液。

  这一扔,他又差点疼晕过去。有人踢了他一脚,他才醒来,在满眼乱飞的金星散去后,他看到一片灰白的天花板。灰白的旁边出现一堆绿色,是两条裤腿奇#書*網收集整理。一个戴着绿帽的脑袋俯视着他:“你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

  审问得很细,在问清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后,又查问了他的历史,为什么会进慈渡劳改农场。

  “你原来是个双料货,右派加历史反革命,应该对你进行专政!”

  “我已经释放了,这次是请假进城的,我有证明……”

  “你上姓笪的那个破鞋家里去干什么?”审讯者最关心这一点。笪修仪与他们对立那派的头头乱搞男女关系被丈夫捉了奸,这才促成他们夺权胜利,他们当然担心那一派东山再起,对笪修仪家里的动静也就十分关心。

  “我跟她丈夫是好朋友。”

  “胡说!你别拉扯上革命群众,他早就反戈一击跟笪修仪划清界限了,会跟你这个反革命是好朋友?”

  “小老板变成革命群众了?”这简直成了天外奇闻,“吕布”忍不住冷笑一声。

  “谁是小老板?他怎么是小老板?”审讯者惊异了,他刚到这个单位不久,了解的情况不多。

  “吕布”也惊讶对方的无知,他没必要包庇小老板:“既然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便详细介绍了小老板的家史:西北有名的大财主,祖上就开了无数银号钱庄,到他这一辈又贩卖烟土。解放初期他家还开铺子做买卖。说他是个“开明资本家”还有点谱,说他是“革命群众”太搭不上边了。

  最最厉害的是亲朋好友的揭发,审讯者听“吕布”说得有鼻子有眼,合情合理,连卖烟土到哪儿去打通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不信:“这家伙连开明资本家也不能算!贩卖大烟算哪门子开明?”

  阶级敌人混进革命组织可不是件小事,要是被对立面知道,本派还能站住脚?造反派们先不忙收拾逮来的反革命分子,速速派人四出调查取证,肃清革命组织内部要紧。小老板做梦也想不到,害人不着害自己,搬起石头打的是自己的脚,巴巴儿地送一个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底儿掉的知情人去揭发自己。

  第二天半夜,厕所门开了,又推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跌在流满屎尿的地下。“吕布”从呻吟的声音认出是小老板。

  小老板挨了顿狠打,不过没打断腰,还能动,哼哼了一会儿,坐起来伸手乱摸,想了解自己来到个什么所在。一把摸到“吕布”的腰,疼得“吕布”大叫一声,小老板吓了一跳,立刻听出对方是谁:“啊!老弟,你也在这儿?”

  “是你?老兄,你怎么也来了?”“吕布”假惺惺地应道。

  “咳!时运不济……哎唷,哎唷!”小老板不知打坏了哪里,又疼得直叫唤。

  这一对“兄弟”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嘴里全不挑明,姓贾的遇见姓贾的,支的都是假招子。两人互相问候伤在哪儿,疼得怎么样,要被不知内情的外人听见,准以为他俩是亲兄弟,起码也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哦!你的腰打断了?不能动了?”小老板嘴里连连啧啧作响,表示同情,心里十分解气,说完便窸窸窣窣不知干些什么。

  “吕布”马上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这位心狠手辣的“兄弟”。窸窣声停了以后,他发觉小老板悄悄爬到他身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里套上个什么东西,越勒越紧,他顿时透不过气来。“吕布”到底年轻时练过功,下半截瘫了,两只手还是比小老板有劲。在这生死关头,他一只手拽住脖子上的绳套,另一只手在黑暗中乱打。打中了,打中了,小老板疼得大声呻吟,松了手,“吕布”喘过气来,大叫救命。

  厕所里突然那么热闹,造反派以为犯人要逃跑,提着大棒子赶来。开了灯,发现两个人在拚命,照着他俩没头没脑地抡开棒子。打的都是压在上面的小老板,他哼哼一声,慢慢放了手,滚到一边去。这时,“吕布”看清,勒在脖子上的是一副黑鞋带,忙解下来举着:“他要勒死我!”

  “喝!想灭口啊?”造反派踢了小老板一脚,“起来!走!”

  小老板赖在地下不动弹,又挨了一脚,还是不动。

  “打晕了,泼冷水!”

  两桶水一泼,还是没动静。泼水的人弯下腰细看,小老板额头正中裂开一道大缝,已经断气了。

  鸡窝 二十一(3)

  “吕布”捡回一条命,他悟出一条真理:害你的总是你身边亲近的人,救你的往往跟你素不相识!立场坚定的造反派误打误撞救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并不是行善,两天以后,“吕布”作为“逃犯”被送往公安局。这一来又等于救了“吕布”。本来在又阴又湿的厕所里,“吕布”的伤很快恶化,有可能全身瘫痪。到了公安局,查明不是“逃犯”,便给他治疗。回到慈渡劳改农场人地两熟,自然比在局里更强。他慢慢恢复过来,能够下地了,但是他站不起来,永远只能“矮半截”了。

  马号组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来了:“老吕,进屋去吃还是在这儿?”

  “就在这儿吧。”他还不死心,想找个女工问问烧鸡的下落。

  截瘫的“吕布”不能坐起,如果啃干粮还能一手撑着上半身,一手拿着啃;面对着一碗滚烫的汤,一只手端不了,两只手又没法端,只得把碗放在地下,趴到碗前一口一口地舐。马号组长看不过眼,过来端起碗试试温凉说道:“得了,我喂你喝!”一边一勺勺喂他,一边又说:“你不如申请回家,让家里人伺候。到老残队,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家里也没人啦!”“吕布”咽下一口汤恹恹地说,“帮我个忙,行吗?”

  “行啊!”

  “打听打听有个叫笪修仪的女工怎么没解教?”

  “打听你的老相好吗?对了!找到她来照顾你!我这就去!”马号组长挺热情,看见从食堂那边远远走来两个女工,赶紧把碗放下,起身迎上去。

  来的是九斤黄和柴鸡,她俩在食堂里到处搭讪说笑,一直耗到食堂关门才出来,两人边走边商量怎么对付那些男工,猛抬头见马号的倔老头拦住去路:“干什么?”

  “吕布”认出两个女工正是刚才说他“矮半截”的一胖一瘦,想叫住马号组长别去碰钉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两下里挥舞双手,胖子瘦子的眉毛眼睛嘴唇牙齿一阵乱动,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笪修仪?就是烧鸡!死了!早就躺在地里听蛐蚰叫去了!”

  “吕布”的脑袋里喀嚓一声,全部希望都变成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马号组长问清了烧鸡得病死亡的过程,慢慢走回来,心里盘算怎么说得和缓一些。但是见到“吕布”表现得很镇静,没有大哭大闹,也就放心了,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全部转达给他,端起碗来打算继续喂汤。“吕布”摇摇头,推开勺子,扶着小板凳往屋里爬,说是想躺一会儿。

  半夜,马号组长像往日一样起来给马儿添料。刚坐起来披上棉袄便觉得脊梁发凉好像有一双眼睛瞪着他。睁大眼睛四周巡视,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他以为是哪一位伙伴睡不着,轻声说:“躺下睡吧,小心着凉!”对方也不理他。等到他穿上鞋,轻轻点上马灯,才发现坐着的是“吕布”。

  “咦!你能坐起来啦?”马号组长挺高兴,以前“吕布”好好儿的时候,半夜添料都不用他这个组长亲自上阵,他实在盼望这位好帮手恢复健康。能够坐起来说明腰伤好—点了,只要能拄拐下地,咱就申请把“吕布”留下,别送老残队。拄着拐不耽误喂料,卷毛芦花因为换了生人喂养不肯好好吃食,掉膘掉得厉害,都成骨头架子了。他举着马灯走过去,突然发觉“吕布”坐的姿势好怪:不是用臀部坐着,是用肩膀坐着,脖子伸得老长,脑袋歪在一边,头顶上方的一个木橛子拴着个黑绳套,吊油瓶似的吊着“吕布”。再低头细看,那个勒在脖子里的黑套是——

  一双黑鞋带。

  鸡窝 二十二

  送走了三位“同窗”,鸡窝组只剩下两个对头——芦花鸡和老母鸡。两人靠墙各占大炕的一侧,一东一西对峙着,中间空着一条楚河汉界,地下散乱着一摊砖头和稻草,是追剿刺猬的遗迹。按说号子里宽敞了,两人应该过得舒坦了。但是这两个同类却谁也睡不着,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互相用猜疑的眼睛窥测对方,必得另一个闭上眼,这一个才敢闭眼,闭了眼也不敢真睡,张开一条小缝儿偷偷地看:不敢大意了,要是半夜里她悄悄摸过来掐我的脖子怎么办?饭碗杯筷都锁在箱里:万一浇上毒药怎么办?即使不是毒药是屎尿也够恶心的!上厕所得两个相跟着一齐行动,谁也不放心让另外一个独自呆在号子里。芦花鸡和老母鸡熬鹰似的对熬了几天几夜,眼熬红了,头熬晕了,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两人心里暗暗叫苦,盼着快来新囚,这种日子真没法过!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雪,细如冰屑,像无数小针似的刺人脸,飘到地上又立刻融化,拌和着泥土黄酱一般。“酱”里混着化不尽的冰针,扎得赤脚下稻田灌冬水的女囚们像在受刑。

  突、突、突……大路上响起马达声,站在冰水中的女囚个个停下铁锹抬起头来。远远驶来一辆卡车,灰绿的帆布篷遮盖着车厢,不知运的什么货。

  中午,大伙进了铁丝网大门,看见了卡车运的“货”。她们都瑟瑟缩缩站在院子里,泥泞的地下横七竖八堆放着行李卷和包裹箱子。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旧囚到日子解教释放,新囚马上来了。人类社会中,罪人如烧不尽的野草,一茬儿一茬儿不断孳生,监狱永远不会空的。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忙着点名分号,对着名册上的相片验明真身。

  “呔!拿掉头巾!”三王队长喝道。

  那一个头上顶着一块极普通的紫色花格头巾,蒙得特别严实,只露出半个小巧白嫩的耳垂。听到呼喝,耳垂变得通红,羞羞缩缩地取下头巾,露出一个古怪的脑袋,半边竖着长短不齐的卷发,半边像刚犁过的地似的滋着一撮撮没剪尽的乱毛。三王队长对着相片上那个妖艳的模样认了好一会儿才对上号。

  另一个“货”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她上身穿一件破球衣,下身是一条不知该叫做什么的东西。两条裤腿从下往上豁开,只在裤裆处连了一点儿,朔风吹得这两片玩意儿一个劲儿忽闪,极像小孩的屁帘儿。但是那张冻得发青的脸蛋却十分细腻。

  “小郎,去向皮队长要仓库钥匙,给这个劳教分子拿套棉衣!”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大声说。

  小郎瞧着皮队长的脸色没动弹,心说:中队长已经不姓方了。

  “小皮,给她吧!生了病,又得浪费医务室的药!”方队长摸着自己的伤腿:药,来之不易啊!

  这个主意没错,皮队长摸出钥匙扔给小郎。小郎转身往仓库跑去。

  老母鸡和芦花鸡的眼睛脑袋十分活跃。她俩都见到了熟人。芦花鸡啄米似的对“头巾”和“屁帘”点头,心想:她们一定挨批斗了,真够呛!看来打得不轻!“头巾”剃了阴阳头,额头上有块伤,“屁帘”露出的光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机会得找她们聊聊外面的行情。出去再吃这碗饭恐怕得更秘密一些,不是熟客不能接。老母鸡向一对老实巴交的“货”不停地眨眼。这一老一少农村打扮,长得一般人儿,都是扁鼻子小豆眼。少的那个拖着两条大辫子,圆圆的屁股和高高的胸说明已不是姑娘;老的瘦小枯干,蟹壳脸上刻着横七竖八的皱纹,一个红润一个黧黑,可是眉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母鸡肚里思量:这母女俩到底一块儿进来了。上回见那闺女就是十四岁,现在过不去十六,已经像个娘儿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了。老婆子在闺女身上没少捞钱!老母鸡也跟芦花鸡打一样的主意,憋着向新来的了解新形势。

  分完号,鸡窝组门前拥着七个“货”,忙着往指定的铺位搬行李。老母鸡长出了口气:今晚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就是呼啦一下来得多了些。哼!怎么严禁猛逮,“鸡”也绝不了种!

  音乐学院的右派讲师在谢萝身后掰着手指做统计,叽叽咕咕说道:“鸡窝组这回是进人冠军!”

  谢萝说了句:“奇怪!”讲师说:没什么可怪的!说个故事。给你听听……

  ——如来见一个俏丽的妓女缠得大徒弟阿难无法清修,便宣讲:人的肉身生前滋生污秽,死后蛆虫乱钻,不如皈依佛法,才能六根清净。妓女斜睨阿难,只见他张开嘴瞪着眼望着她,对师尊讲的一切一句也没听见,忍不住说:“我佛如来,请看阿难!”

  谢萝听了也忍不住还报了个故事:

  ——老和尚为了不让小和尚犯色戒,从小把他关在寺里不准见到女人。年复一年,老和尚老了,不得不带小和尚下山化缘,以便接班。到得山下,小和尚指着美丽的女人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师父忙回答:“这是吃人的老虎,离得远些。”回到山上,小和尚茶不思饭不想,老和尚问他:“想什么?”他答:“想老虎。”

  鸡窝组永远空不下,因为“想老虎”的太多了。

  镜子的正面与反面

  据希腊神话说:西西里附近的海岛有三个女妖,她们坐在岩石上弹琴、梳头、唱歌,招着手儿叫男人们去替她们举镜子。她们一个个相貌妖艳,歌声柔媚,令所有见到她们的水手都着了迷,迷得再也回不来。

  中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曹雪芹老先生发明了一面镜子“风月宝鉴”。正面是一个美女,也是招着手儿叫人进去;反面却是个骷髅,暗示进去就会搭上小命。

  读者都知道指的是现代社会中的一种“商品”,可惜多一半爱的是水面上的风光和镜子正面的美女。讲故事的和写故事的也就迎合他们的口味,从古至今什么苏小小、赛金花、八大胡同、秦淮河畔……写的全是水面上和镜子正面的纸醉金迷。很少有人触动“水底下”成堆的骸骨,更不会描写女妖和她们的“老板”怎样大嚼盐腌的死尸,交代镜子反面骷髅抓人的经过。

  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掷进铁丝网内,和刑事犯关在一起,结识了许多“迷人”的尤物,听到不少她们在“水底下”怎样害人害己的故事,看到好些走向死亡的结局。提笔撰写《女囚系列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涉及到她们。因为我是个女性,又因为年纪轻轻就进了劳改农场,无缘体验灯红酒绿软玉温香的“水面上”风光,只好把重点放在“水底下”和“镜子反面”。接触到这一领域,填补了这块空白,纯属歪打正着。《鸡窝》虽来自现实,但经过浓缩蒸馏,艺术加工,不过是一部小说而已。

  交稿以后,听说一位新闻界的男性年轻同行,上南方采访。新闻发布会的主人十分殷勤,除了高等酒宴星级宾馆礼品红包一通招待以外,晚上还带着去了卡拉ok,洗了桑那浴,享受了“三陪”。主人拍胸脯保证“小姐”都属高档次,绝对“干净”。被招待者自然吃了定心丸,大大放松一番。但是回来不久,便发现染上性病,要命的是还传给了妻女。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说:如果他知道“水底下”的可怕,也许不会“下水”。

  有人把卖淫的出现归罪于改革开放,这种说法若非成心便是颠倒黑白。要知道这门行业是老字号,约有两千多岁,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是她们的祖师爷,决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发明。此类种群生命力极强,解放以后那么严格取缔都没有绝种,甚至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女劳教队里仍有“鸡”出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们只不过换了包装改了称呼,根子还是两千多年前的。

  人类要保护自己和子孙万代,只有挖去这条毒根。把“孽海花”们害人害己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医生们拍摄可怕的烂疮病理相片陈列在展览会上一样,目的都是提醒那些沾花惹草的人们,千万不要梦断酆都。

  但愿《鸡窝》能起醒世恒言的任用。

  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 一(1)

  佛经说,曼陀罗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见之者能适意,故也译作“适意花”。传说,萌生于地狱边缘……

  “什么羊肠子羊肚子的玩意儿!扔了!”

  “别!别!扔了它,我用什么洗脸?”

  “队长叫搞卫生,你敢反对?”

  “啪!”一条破毛巾扔进马厩中央的垃圾堆里,几把平锹嘁哧喀喳一响,垃圾立刻被铲到门外停着的平车上。毛巾破得丝丝缕缕,又灰又黑,上面竖着一粒粒布毛疙瘩,确实像一挂羊下水。但是毛巾的主人却从地铺上蹦了起来,直追出去。

  晚了!平车已经拉走了!她垂下戴着小黑帽的脑袋,沮丧地回来。这是一位佛门子弟,可是实在寒酸,在这群女教养分子中数她穿得最破。那一身补丁摞补丁的中式衣裤,都看不出原来的布料,满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补丁。一双缠过又放了的半大小脚,登着厚厚的布底鞋,鞋脸上露出家做的白布袜子。双眼皮,圆眼睛,高鼻梁,年轻时许是个美人胎子,但现在那苍白的鹅蛋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皱纹,看去有六十多了。

  她心疼得直叹气。一条破毛巾对别人说来算不了什么,对她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她自从进了教养所就没有家人来看望,意味着没有“财路”。在这物力维艰的所在,没人送日用品,你只好干忍着。

  门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好像挂着一张无边无沿的水帘。“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这雨从后半夜就不紧不慢地下起来,直到现在快开午饭了,还毫无放晴的意思。远远近近的田野都蒙上一层灰色。人们的心头也是灰蒙蒙、湿漉漉的,像马厩里的土地一般,塞满了泥浆,又沉重又郁闷。

  这个大马厩改成的号房,塞了一百多个女囚。劳动教养所的女队刚搬到滨海的慈渡劳改农场,监房还没盖起来,除了队长们住在一溜小小的红砖房里以外,其他的人全挤在这里。喂马的木槽已全部拆去,几根大方木拦出中间的走道,南北两边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就是两溜儿通铺。女囚们一个挨一个,沙丁鱼似的挤在统铺上,每人只有二尺宽的地盘,衣服鞋袜、脸盆牙具,零七八碎都放在靠墙一面。

  据说是为了照顾妇女,把女队分配到葡萄园劳动。其实是为了减少对男犯的诱惑,葡萄园是个相对独立的去处,这一来除了技术员,就不必派男人进去,可以省掉许多管理上的麻烦,于是葡萄园里的全部活茬儿都落到这一百多个女人头上。深秋时节正是葡萄园最忙的时候,收完葡萄,跟着便是修剪和埋藏。这儿的人不娇,葡萄倒挺娇嫩,如果上冻以后埋不完,娇嫩的葡萄在这北国海滨的严寒下,立刻会冻死。心疼葡萄就不能心疼人,女队足足有两个月没有星期日了。人们一个个累得贼死,收工回来就往铺上一倒,胳膊腿都懒得抬。两溜儿通铺乱糟糟地堆着没叠的被褥、满是泥污的衣裤,像个猪窝。马厩里除了原有的马粪尿味,又发出一种臭脚丫、脏裤衩、汗透的衣服组成的女号独有的腥臭味。

  清早有人发现今儿下雨,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在被窝里小声嘀咕:“别停!别停!让我们歇一天罢!”老天爷真的可怜这帮女囚,雨越下越大,可是她们没这个福分,早饭后,大值班白仁新的哑嗓子便响起来:

  “搞卫生!搞卫生啦!”

  “湿不叽叽的,怎么搞啊?”

  “谁敢不搞?队长说的:回头有人来参观!”小白虽然不是穿警服的公安人员,仅仅是个外雇职工,可是她自认清清白白,比这帮肮脏的女囚高着一头,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药味,可没有另一个大值班郎世芬好说话。

  参观?大家的心头一沉。这就是说,要搞那门面活啦。被窝要叠得方方正正,见棱见角,墙上的包裹全得拿下来,卷在被窝垛里,毛巾要一叠三折挂在横穿空间的铁丝上……不管这批人们身上的垢污有铜钱厚,虱子虮子成群,外表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跟表面光的驴粪蛋似的。这种搞卫生比出工累得多。有一次,一个什么王国的公主要来参观。人们足足搞了三天卫生,把屋里的地皮都抢掉一层,还是不行,最后从远处拉了几车干黄土,重新铺垫、夯实。但是那位公主上别处去了,没有来。

  尽管人们头疼,还是得搞卫生,小白的话像刀子一样悬在大家的头顶上:“想想你们的身份!”

  马厩里掀起一场混乱,老尼姑刘青莲的毛巾,就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外号母金刚的女囚扔了出去。

  何必呢,刚从病号班回到五组的谢萝忿忿不平地想,收起来掖在被窝垛里不也可以过得去吗?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这不是欺负人吗?”

  “仨鼻子眼要你多出这口气?!臭右派!要拔冲(打抱不平)就出来练练!”一身腱子肉的母金刚像个汽油桶似的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