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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臣要作死|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2 09:38:50|下载:臣要作死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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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要作死》

  作者:晴天包子

  第1章 阿木·欲生欲死

  沐小木走到子午桥上的时候,日头正好,湛蓝色的天空安静又平稳,棉花一般的白云在她眼前浮游而过。她忧桑的垂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倒影,一时之间有点发愣。

  “阿木啊……”慢悠悠的声音拖着长调,将这个午后也渲染的极其缓慢。

  沐小木一个激灵,打了个冷颤,转身就往回跑,身后之人却迅速的一把揪住了她的后领,将她拎了回来。

  “我说阿木啊……”那人将她塞在胳膊下面,一把勾住了她的脖子。

  “施大人。”沐小木急忙挣脱出来,无奈的看着眼前笑眯眯的男人。来人正是熹王朝六大部长之一的礼部尚书,施亦。他身材挺拔,眉眼俊俏,漆黑的眼睛嵌在干净的脸孔上,仿若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但是已经混上了礼部尚书,鬼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了。

  “施大人真巧。”沐小木施了一礼,抽搐着嘴角道,“您又来这儿自杀了?”

  施亦扁了扁嘴,黑色的眼珠渐渐湿润了起来。

  “老朽专注祭礼三十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可是……”施亦望着沐小木,开始絮絮叨叨的陈述,年轻清秀的脸庞显的特别抑郁。

  “施大人……”沐小木急忙打断他,这家伙说起来没完没了,一哭一个时辰,如今自己正忧伤,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接受这种负面情绪了,不然精神分裂了谁负责,看着施亦止了话头,她仓促的一指天空,“哎呀,施大人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头还有事,这就先走了,要是耽误您跳河多有损阴德啊,我就不打扰了,祝您……马到功成。”沐小木热情的拍拍施亦的手,使劲抽出被他握紧的右手,面带微笑的就要开溜。

  “阿木啊……”施亦开口唤她。

  “马到功成,马到功成,施大人不送,不送。”沐小木真诚的挥着手。

  “阿木啊……”施亦眼中还闪烁着方才的泪光,他遗憾的道,“我以为阿木你想开了,是来跟我一起跳河的呢,原来是我猜错了。”

  沐小木一怔,悲从中来,远处的施亦静静立在子午桥上,仿佛无言的邀约,她一恼,猛地扭头就走,却不甚撞进了一团黑影里,那人身子甚硬,撞的她满眼金星。

  沐小木原地缓了一下,见来人半天没出声,不由捂着脑袋看上去,一张冷峻的脸便占据了她的视线。

  “下官鲁莽。”她闷声闷气的开口道。

  日光清朗,沐小木很容易便看清了来人,顶着张不苟言笑的脸孔的正是礼部的二把手,施亦的好下属,礼部侍郎苏默。

  “无妨。”苏默一身深衣,面容硬朗,说话亦是简短快速。

  “苏大人,尚书大人在前方自杀!”这事儿虽然每天都发生一遍,沐小木早已习以为常,但是秉着我一人痛苦不如大家一起死的精神理念,她还是坚定不移的看着苏默,道,“苏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随他。”苏默毫不犹豫。

  “苏大人,恕我直言,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沐小木知道健忘又糊涂的施大尚书能犯的错,无非就是记错了皇上祭祀穿的礼服,又或者祭天时少摆了两根蜡烛,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杀个头而已。她多此一问,不过是想看看沉默又简短的苏大人如何简洁明了的回她。

  苏默果然沉默了,沐小木一脸满足。

  “苏大人,您不说我也知道,想必又是关于祭祀之类的大典,施大人记性不好,定是又记错了。”沐小木撇了一眼苏默,又道,“想必苏大人已经处理好了,为何不拦着施大人,让他在外面寻死觅活的。”关键是天天如此,天受的了人受不了,尤其是她这个无辜的人。

  苏默平静的看着沐小木,略微拧起眉毛,缓缓的道:“我高兴。”

  “……”沐小木垂目,苏大人,您真有想法。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身后的施亦一副急欲倾诉的样子往这边走来,沐小木吓的不轻,她抬头看去,就见苏默抿紧了薄唇,满脸都是风雨欲来的模样,看来他也是被施大人的碎碎念烦怕了,顿时心里舒坦了不少,正要暗自逃走,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轻笑。

  “沐小木,你得罪了那位大人,可是谁都保不住的,往后可同施大人一道,常来此处逛逛。”低沉的嗓音摩挲着沐小木的耳廓,也彻底扯断了她的神经,“哦,我说错话了,怕是来此处自行解决的机会……也没有了。”

  沐小木一怔,她如愿以偿的听见苏默说了很长的句子,只可惜这句子杀伤力实在太大。她只觉得大白天里也寒气肆意,意识渐渐飘远。就这般愣了一愣,逃走的最佳时机就错过了,肩膀一重,便被人从后面搭了上来,沐小木瞬间清醒了,急忙扭头看去,就见苏默已经矫健的跑远了。沐小木恨得咬牙切齿,不过往西街去附近就这么一座桥,看你还能怎么走。沐小木刚想完,就瞧见苏大人身手极好的跨过护栏,英姿勃勃的泅水而去。

  ……¥,算你狠。

  “阿木啊……”耳边响起幽怨的召唤,沐小木被施亦搂在胸口,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涌来,她不由得泪流满面。苍天啊,她那天真的不是故意傲视群雄,鹤立鸡群,诚心不给湛首辅面子。她也不是诚心不锻炼身体,她每天从大明门跑到承天门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好躲开施大人的碎碎念,奈何人生就是一道瀑布,而她总是湍流直下。

  该发生的事从来不会怠慢,就好像无论她怎么锻炼身体,都躲不开施大人的魔掌,就好比她入京之前,一天背八百遍谨言慎行,仍是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咦,阿木啊……堂堂男子汉,哭成这样成何体统啊。”施亦一本正经。

  你大爷,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沐小木愤然。

  ……

  那一日,很是寻常。

  天很蓝,云很白,鸟儿也在歌唱,她沐小木将将从地方上调上来,做了个小小御史,腰板挺直眼神清亮,直勾勾的就跨进了都察院的大门,一进去不得了,本来正吹牛皮嗑瓜子的同僚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沐小木吓的肝一颤,一时之间懵了,这到底闹的是哪一出啊,难道自己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世之谜?正疑惑,身后忽然传来了猫叫声,说不出的慵懒,说不出的挠心窝子。她不知所措看着比方才抖的更加厉害的同僚,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止了,便突兀的显出了一人的声响,踱的甚是随性散漫,压迫力却随着他的靠近愈来愈难以抵挡。大厅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空气流动也变的艰涩。沐小木默默的吞了一口口水,连大气也不敢出,身体如弦在箭,绷的死紧,她知晓是来了大人物,奈何身子骨动不得,连弯下膝盖都做不到。

  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笑意,语调里的漠然让沐小木打了个冷颤,方才由于紧张而流出的汗也瞬间蒸干了。

  她很想回头看,可是她不敢。

  “喵”,从喉咙里涌出来的柔软嗓音吸引了沐小木的注意,她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蹲着一只猫。

  这大概是她见过最傲慢嚣张的猫了,通体雪白,尖而柔软的耳朵却显出褐色来,墨蓝的眼珠大而通透,仿若年轻的贵族。而它此刻安静的蹲在她身前,沐小木却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鄙夷和嘲讽,简直是太欺负人了吧,沐小不敢怒,它瞅了她一会儿,便高傲的扭过身子,轻盈的走了回去,只留给她一个不屑的背影。

  沐小木欲哭无泪。

  “倒是有胆子。”那人开了口,语气似是对着她说话,又似全然没把她看在眼里,亦或是这满堂跪着的,于他都不过草芥。

  沐小木使劲掐了掐自己,苍天啊,腿麻了。

  那人的气息深沉内敛,高大的身躯将她笼在一片阴暗里,语调带着一点压抑许久的兴奋,“真是……好极了。”

  沐小木汗如雨下,奈何腿脚不听使唤,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远去,一声仿若永别的“喵”传来之后,她才跌倒在地。

  满堂哆嗦不止,磕头如捣蒜的同僚眼神利索,瞧见人走远了,麻溜儿的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又跑回去吹牛皮嗑瓜子儿,只不过偶尔朝她飘来的目光却带着怜悯与讥讽。

  沐小木待那阵虚弱劲儿过去了,便拍拍衣服站了起来,心有余悸的对着同僚拱了拱手,道:“诸位大人好,我是……”话还没说完,便被几位抬手阻了。

  “别别,受不起你这礼。”一位眉目风流的年轻人丢了手中瓜子,冲出人群扯着她的胳膊,“来来来,这边坐。”

  沐小木被他一路拉着坐到了椅子上,那人指着都察院大门外苍蓝色的天空道:“看见什么了?”

  “天空。”沐小木老老实实的回答。

  “哦。”那人把细致的脸蛋凑到她的跟前,弯起眼睛道,“那你明天就看不见了。”

  沐小木惊的弹起身子,就要撞上他的脑袋,他敏捷的一闪,沐小木就四肢着地的贴在了地上。

  “你挺有骨气的啊,在他面前不跪的你还是第一个。”那人笑眯眯的,语气却也听不出是称赞。

  “他是谁?”沐小木拧过脸来,表情痛苦。

  “湛然湛大首辅啊。”那人摇摇头,长而柔顺的头发也随之晃动,温润无害的眼眸中略过一闪而逝的光芒,“熹王朝天子脚下第一号人物,是整个朝堂最安全也是最危险的男人。”

  “那你又是谁?”

  “我么?”那人立在高处,俯下身看她,满身都是午后阳光肆意的味道,“我叫林贤,你也可以叫我……都御史大人。”

  咦?这不是她沐小木的首席老大么,苍天啊。

  “别这样一副绝望的表情好么,我不可靠么?”那人蹲了下来,满脸疑惑。

  “你遇见他……”沐小木半敛着睫毛,想了想,还是道,“也跪么?”

  那人看着她扭曲中带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拍拍手掌,活泼的道:“我嘛,自然是不跪的,不过我看见他有点发憷,刚才躲在后面了。”

  “……”

  “不要对我失望啊,我是都察院最可靠的男人了。”那人终于认真了起来,满脸肃然,与沐小木四目相接,俄顷,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道,“不过这事儿我无能为力,你也别太担忧,兴许明日日出西边、洪水倒流、六月飞雪,湛大首辅忽然就有人性了。”

  沐小木稍稍感到安慰,就听他扭头补了一句,“张德行,叫你添的桌子不用添了,这位小公子用不上了。”

  第2章 湛然·相爷英明

  沐小木愁肠百结了几日,小心翼翼的走路说话,湛首辅那边却毫无动静,沐小木寻思着湛首辅日理万机,该是把她忘了,遂七上八下的心里轻了一轻。

  她白日里在督察院查阅卷宗,只是同僚一见她打招呼便退避三舍,连连摆手收拾了东西就夺门而出。只有林贤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晒太阳,听见她叫大人好便弯着眼睛笑一笑。

  “大人。”沐小木终是坐不住了,狗腿的递上一壶热茶,就着飘渺而上的热气给林贤捏肩膀,“还请大人提点提点。”

  “你莫不是觉着湛首辅忘了?”林贤浮了浮茶,浅浅的瞳孔里是远处碧空湖蓝色的倒影。

  沐小木尴尬的点了点头。

  林贤轻轻哼笑了一声,道:“湛首辅的记性是全熹王朝最好的,耐性是全熹王朝最差的,而最模棱两可的,是他的兴趣。”他忽然来了精神,一双眼里盎然的调侃藏都藏不住,“你这事儿他断然是不会忘掉,而他之所以没找你麻烦,只有两个可能。”他神秘的晃着两根手指。

  “还请大人明示。”沐小木凑上前,更加卖力的给林贤疏松筋骨。

  “一,他近日得了新的乐子,你的事儿先搁上一搁。二,他觉得没兴趣了。”

  “那以大人高见,我这事儿是哪一个可能?”沐小木期盼的望着一脸睿智的林大人。

  林大人高深莫测的想了片刻,又倒回去喝茶,语气带了丝颓然,“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啊,说不得说不得。”

  沐小木一颗心又重重的沉了下去,什么说不得,是说不出吧。

  “对了。”见沐小木欲哭又忍着的样子,林贤晃着茶杯道,“你可去找湛首辅跪上一跪。”

  “啊”

  “在小命面前,尊严理想都不是事儿。”林贤大有深意的望她一眼,缓缓的开口补充。

  沐小木愣在当场,这位大人一定是误会了,她哪有那么高洁伟岸,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说湛首辅一手遮天、弄权专政,她也不会放着小命不要只为顶天立地那么一会儿。她纯粹是因为见识浅薄,意识不到位,吓傻了。

  “多谢大人厚爱。”沐小木拱拱手。

  ……

  而遇上施亦施大人,则是每位入京的官员的必修课,这位大人瞅着年轻,脑袋里却是一片浆糊,顶着个礼部尚书的头衔,筹备个把祭祀大礼,总是忘这忘那,若不是苏默在他身后默默顶着,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而施大人犯错之后的发泄方式,便是寻遍京城的河流,蹲在栏杆边寻短见。

  沐小木那一日得罪了湛首辅,正失魂落魄的从皇城里出来,途径子午河的时候便与施大人喜相逢了。

  沐小木自己虽说也活不长了,但见一个半大少年在这里寻短见还是于心不忍,便泪眼婆娑的上去劝,这一劝不得了,那圆眸黑发的少年整整跟她哭了一个半时辰。一个半时辰后,沐小木才晓得他竟然是礼部尚书施亦,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她急忙行了个礼就要告退,奈何施亦眨着晶亮晶亮的眼睛望她,直道:“苏默那臭小子一天到晚嫌弃我,说我若是哭,便该出了礼部,影响他办公。这偌大皇城之中,竟只有你肯听我哭诉,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沐小木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听他又道:“新入京的吧,往日也不曾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沐小木只觉得这位施大人真是亲切又仗义,便道:“我是新晋御史,沐小木。”

  “沐小木?哪个沐小木,难不成……”施亦略一沉吟,忽而一惊,急摆手,道,“阿木啊,这皇城之上便是天子,天子最恨大臣结党营私,这私交之事不妥不妥,你便当我没说过,没说过啊。”

  沐小木觉得人生更加晦暗了。

  不过这日之后,施亦便总是相约沐小木一道,地点总是京城各大河流之上。沐小木苦不堪言,十分后悔当日劝慰一事,难怪当时66续续走过那么多官员,纷纷以袖遮面,目不斜视。

  ……

  从得罪湛首辅那日算起,已经有五日了。

  沐小木这日将将踏进都察院的大门,便见大家正在做事的动作齐齐一滞,撇过头不看她,眼风却将她围了个严实。

  沐小木正纳闷,便见林贤将手里的瓜子皮一扔,利落的抽过一只卷轴,随便扫过几眼后,道:“这是你前几日翻出来西街那桩行刺的案子。”

  “大人明示。”沐小木一头雾水。

  “湛首辅想看。”

  沐小木听到这三个字脊背不由一阵发凉。

  “那、那、那就给湛首辅看啊。”

  林贤一把扯了她的袖子,道:“你给送过去。”

  “大人。”沐小木欲哭。

  “别哭,没用。”林贤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躲不掉,湛首辅亲点的。”

  “啊?”沐小木愣了。

  “张德行。”林贤将卷轴塞进她怀里,一边把她推出去,一边拍拍手,叫了那个文弱的书生,“把小木的桌子搬去西边,她用不上了。”

  ……

  沐小木出了督查院的大门,刺眼的日头晒的她有点晕,大红的边墙衬着点点盛开的梅花,似是朗朗乾坤里的最后的清明。她握紧了手中卷轴,一路忐忑的往文华亭走去。

  湛首辅每每阅了折子,便喜好去文华亭坐上一坐,那里晴空暖阳,起伏的花草宛若翠绿色的流光,而湛首辅总是命人搬了软榻,在只闻鸟雀脆鸣的时辰里眯上一眯。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来找他,除了死还是死。

  沐小木也得了这个提点,但她不去更不行,林贤说了,叫她这个时候去是湛首辅的意思。

  沐小木虽是放慢了脚步,仍是走到了文化亭的路口,远远便看见两个小门童坐在地上小声的说话,身上的衣服上都有个小小的湛字,想必是湛首辅的家仆。

  沐小木打直了略带颤抖的双腿,硬着头皮上前。

  “两位小哥,不知湛首辅可在里面?”

  两个小门童抬起头来,一个道:“宜嗔,你看。”

  一个接口,“宜喜,我看见了。”

  “宜嗔,这位御史小哥你可见过?”

  “宜喜,不曾见过。不过听大人提过,似是很有意思呢。”

  沐小木无语凝咽。

  “宜嗔,我很久没见大人这么兴奋了。”

  “宜喜,是啊,朝中大臣皆无趣,大人都腻了,这位小哥似是个人物,竟能令大人念叨了两次。”

  两人似是说够了,扭过头看着沐小木,露出一副惋惜又遗憾的表情,道:“御史小哥,你进去吧。”

  沐小木被他两说的心头发慌,见他们分开一条路,意识犹自不清醒的迈了进去。走过蜿蜒的小道,便看见前方一处凉亭。

  凉亭地面上铺了厚厚的银灰色地毯,中心搁了一张软榻,四面垂下清透的薄纱,光线和微风追逐着细纱之间的间隙,飘飘渺渺不似凡间之物。

  而湛大人便侧身卧在软榻上,他身着墨色便服,繁复的花纹以暗金线勾边,低调又内敛。束发的白玉冠由于睡姿而略有松动,发丝便从脖颈处肆意滑落,说不出的慵懒随性。而他怀中的那一个白团子,正是那天鄙视她的那只猫。

  沐小木一时有些发怔,她没想到湛首辅这么年轻,也没想到他这么好看。他沉睡的样子毫无侵略感,倒是安静又温柔。与那日在她身后令她战栗的人真是无法联想到一起。

  现下不过午后时分,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醒来,沐小木无限惶恐,她唯恐吵醒他令他不悦,连多余的一步也不敢走,只得席地而坐,支着腮帮子发呆。但是目光却不由自往熟睡的那人脸上飘去。

  淡淡云霭落在他的眉目之上,令他年轻的脸孔深邃又分明,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说不出的俊逸。

  不知过了多久,沐小木觉得自己似是要睡着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忽然一双细长锐利的眸子骤然撑了开来。吓的她一个激灵,脑子方方清醒,脊背上确是已渗出了冷汗。

  那人轻哼一声,并未起身,仍是懒洋洋的躺着,只是受累单手支了脑袋,细细的打量她,另一只手有条不紊的拨弄那只睡眼惺忪的猫。

  沐小木这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什么安静温柔,什么毫无侵略感。这人的眼睛一睁开,便令人害怕,不敢直视。

  那双眼明明通透明澈,却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透,隐隐透出嘲讽和不屑,仿佛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湛大人。”沐小木立起身来,本想跪下去,奈何被他打量着,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她不敢看他,垂着脑袋,道,“下官是来告罪的。”

  “哦。”湛首辅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默了片刻,道,“告罪?你何罪之有?”

  “下官不敢,初次见大人之时顶撞了大人。”沐小木仍是不敢抬头,她能感受到湛首辅在她身上逡巡的目光。

  “是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大人日理万机且胸怀宽广,自是不记得这些小事,但对下官来说,顶撞大人实属不该,心下惭愧,惶惶不可终日,终是盼着机会来向大人请罪。”

  “我看御史大人倒不像嘴上说的这般诚意满满,若是本官记得不错,你这次来,是本官相邀吧。”

  “是……”沐小木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那么御史大人是觉得顶撞本官也不过一件小事,不必过多介怀么?”细长的美眸骤然一眯,碎裂的流光便四散奔逃。

  “不是……”沐小木手掌里也开始流汗,传闻这位大人喜怒无常,看来所言不虚。

  “过来。”湛首辅语调轻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发怒。

  沐小木不敢怠慢,走到了他的跟前,见湛然似笑非笑的望她,立刻双膝一屈,跪在他面前,道:“下官沐小木,见过湛大人。”

  湛然瞧她这样,嗤笑起来,道:“这番做派又是为何?”

  两人离的这样近,许是在这里待的久了,沐小木甚至能感受到湛首辅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子花草的清香,但是靠的越近,那种无形的压迫便令沐小木更加辛苦。

  “上回见了首辅忘了跪,实属下官鲁莽,还忘大人高抬贵手,原谅下官。”

  湛然的手指缠上沐小木的发丝,慢条斯理的从她脸颊处滑下,眼眸望着指尖的青丝,语气森冷道:“御史大人这是何意,本官不甚理解。百官之间本是平级,何来跪拜一说,既是当朝官吏,这双膝便只跪天子,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本官大逆不道,妄图……”

  话尚未落,沐小木已经汗如雨下,急忙叩首,结果忘了发丝还在湛然手上,扯的生疼。一时之间眼泪汪汪,忙不迭的道:“下官口舌笨拙,胡言乱语,再也不敢乱说。”

  “你一介御史,竟说自己口舌笨拙,那么本官不禁怀疑,这个差事你可还做的了?”湛然又回复到漫不经心的状态,清清冷冷的一双眼,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她。

  第3章 阿木·下官知错

  高贵冷艳的白团子示威性的扬起了爪子,墨蓝色的眼珠里尽是鄙夷。

  真是一只坏脾气的猫。

  沐小木还来不及愤然,白团子已经在首辅大人温柔的爱抚下俯下身去,喉咙里发出餮足的呜咽。

  “大人,下官是口舌笨拙,可是满朝之上,试问又有哪一个人面对大人能不口舌笨拙,被大人风华所摄呢。”沐小木快速的说完,不敢看他的反应。

  等了片刻,也不见湛首辅开口,只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融进这令人心悸的和煦午后里。她甚至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瞧她,又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这漫长的停顿,令她呼吸都开始不畅。

  沐小木腿麻了,跪了这么许久,耳边尽是微风吹落花瓣的轻响,薄纱拂过软毯又飘向远空,枝叶轻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满园的清香袭来,仿佛首辅大人身上令人惊惶却又沉醉的味道。

  首辅大人可以走神可以睡着,沐小木不能,她绷直了身体,僵硬着四肢,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个漫长的午后仿佛没有尽头,时光也在这里停滞,沐小木与湛首辅离的这么近,只隔着一个抬头的距离,却又离的那样远,仿佛隔着一整个生死。

  修长有力的手指蓦然间伸出,勾起沐小木的下颌。沐小木惊了一惊,昂起酸痛的脖颈。

  那双凉薄的眼将她细细打量,直直的望向她的眼眸深处。

  沐小木被他捏的生疼,却连眉毛都不敢皱一下。

  俄顷,首辅大人仿佛嫌恶一般丢下她,语气颇为失望,“真是无趣,满朝都是些令人乏味的面孔,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本官当无聊了这么久,总是有点新鲜事物了,却不曾想又是一个软骨头,无趣无趣,当真无趣。”

  沐小木虚脱一般垂首不语,一身冷汗濡湿了朝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放下心来,知道首辅大人对她再无半点兴趣。

  京城每日人来人往,新鲜面孔更是数不胜数,这般多的人,再加上首辅对她已无兴趣,出不了三日,便会将她抛诸脑后了。

  “让大人失望是下官失职,还请大人提点。”沐小木勉强道。

  头顶上带出风来,吹乱了她的额发,就见首辅大人摆摆手,不耐烦的道:“御史大人精于为官之道,本官无甚可提点,叫你带的卷宗可带来了?”

  沐小木从怀中抽出已经捂热的卷宗,摊开了呈给居高临下的男人。

  湛首辅并未伸手接,只是扫过卷宗,道:“这个案子本官觉着蹊跷,差你去查,若有不公,劾。”

  “下官自当尽心。”沐小木收回卷宗,表情诚恳。

  湛首辅阖上眼皮,连话也不再多说,似是又睡着了。

  手指底下那只白团子,睁开圆溜溜的墨蓝宝石一般的眼珠,威胁性的眯了眯眼睛。

  ……

  沐小木回来的颇为艰难,跪的太久,气血不畅,她揉了半天才勉强走的了路。都说这位大人喜怒无常,心思难测,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将将踏进督察院的大门,还未开口,就见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为首的都御史大人从小御史手里接过剥好的核桃仁,正要往嘴里送,望见门口那个逆光的人,也呆了一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将核桃仁塞进旁边立着的小御史口中,在小御史受宠若惊的“谢大人赏赐”中一阵风的跑到了沐小木面前。

  去的时候尚是晌午,而此时已尽黄昏。斜晖将沐小木的一身疲惫勾画的淋漓尽现。林贤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绕着她转了两圈,又去撕扯她的脸皮,摸摸她的额头,这才将惊呆的口舌闭上。

  “真是你啊?”林贤不可置信的道,“竟真是回来了,啧啧,不简单。”

  沐小木拱一拱手,力竭道:“承蒙大人担忧,下官不胜感激。”

  林贤瞧她萎顿的模样,一双风流的眼儿弯了弯,道:“都说了不死也要脱层皮,瞧这折磨的。”回头摆摆手,道,“给小木打盆水,让他洗把脸。”想了想,又补了句,“给大人搬把椅子来,瞧着夕阳多好,大人要晒晒。”

  沐小木略感安慰,正要往后厅去,却见林贤立在大门口,橘色的光矢纷繁游走,遮了他半张脸孔,只听他略带深意的道:“这就放你回来了?没有别的话?”

  沐小木这才想起湛然交代的事儿,将卷轴抽出来在手里掂了掂,道:“湛大人遣我查这个案子。”

  林贤扫过卷轴的封口,瞳孔蓦然一缩,表情竟罕见的有些低沉。而满座的同僚方才还窃窃私语,这片刻也不再开口,从后厅打水来的小御史立在远处,“哐当”一声,铜盆便跌在了地上,里面的水砸出来,溅了沐小木一身。

  挺疼的,沐小木有些忿然。

  ……

  圆月如盘,从子午河岸升腾而起,透过蜿蜒旖旎的垂柳,更显迷蒙神秘。

  沐小木踱过子午河,往钟鼓楼的对面中心长街踱去。皇城脚下,夜里仍是一片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花海长灯似是永不醒来的梦境。

  沐小木踩过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的青石板,笼着袖口张望远方招展的酒旗,隔壁马厩英俊的马儿正安详的吃草。而花街上的旖旎暧昧的手绢则纷然飘落。

  沐小木忽然就想起那个人。

  那时的天空还是望不尽的辽阔,那时的朝阳将将撕裂粘稠的云层,将万丈金辉洒在他英气勃勃的脸上。

  他潇潇洒洒,冷峻傲然,一如山巅上清冷的风,肆意洒脱又带着初阳的暖意。

  少年英挺高大的身躯笼着她,两人并肩立在山巅处,他伸手拂过她纷乱的发丝,笑道:“若有一日入朝为官,当小心一个叫湛然的男人。”

  那时的沐小木静静的呆在他身侧,只觉得人世安稳如斯,听他开口,便接道:“这人如何厉害?”

  “朝堂之上,最可怕的不是位高权重,而是没有弱点。这位湛首辅权倾天下风云尽握却一无所求,亦无人知晓他想要什么,岂不可怕?若是有欲求,便好逢迎,若是心思尽敛,无人勘破,又当如何应对呢?”

  “当真这么厉害?那若是真入了朝堂,少不得遇到他,又该如何应对?”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嗓音是说不出的惑人,沐小木忽然有点脸红。

  “虽说湛首辅心思难测,但怎么也是个人,人总会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若是入了朝堂,你便不要让他感兴趣便是了,图个一时安稳。”

  “那他究竟对什么感兴趣呢。”沐小木昂起头,身边的少年太过高大,她抬头抬的甚吃力。

  “他对什么感兴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对什么不感兴趣。”少年垂下头看沐小木,满眼都是笑意,“朝堂之上,官运亨通的无外乎两种人,能干事的和能混的。但不论这两类人如何泾渭分明,活得久的永远是圆滑世故、脊背比别人弯的勤的。满朝都是这样的人,以湛首辅的眼光,看的久了,麻木是在所难免,这类人他怕是看一眼便觉无趣,转眼就忘了。”

  “你虽然不在朝堂,可是懂的真多。”沐小木眼里尽是崇拜。

  少年瞧她晶晶亮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脑门,“你这小丫头,好好的不呆在家里,女扮男装跑到书院做什么?若不是我护着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我就是想读书写字嘛,多点学问不好么?”沐小木捂着脑袋。

  “倒真是傻的可爱。”少年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对了,你这么有学问,为什么不去做官呢?”沐小木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心口砰砰跳了起来。

  “做官有什么好?仍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善始也不见得善终,况且,那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他的声音渐渐远去,被风一吹,就散了。

  “嗯。”沐小木似懂非懂。

  “你不要想那么多,等念完书,我带你去我的家乡,一起游山玩水可好?”少年问的随意,眼睛却罕有的认真。

  “好……好啊。”沐小木有些结巴,脸皮红的通透。

  ……

  冷风袭来,沐小木打了个冷颤,眼前那立在山巅的少年便从眼前消失了,她苦笑的吸吸鼻子,那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多想无益,罢了罢了。

  她听过太多关于湛然的传闻,初遇之时,仍是乱了手脚,她很怕他发现她女子之身,令她功亏一篑,她千辛万苦,终于入了京城,绝对不能输在这里。闲暇之余,她便一直想着那人教导她的话语。

  若是想一绝后患,令湛然失望是最快的办法。她尚未想好该如何令湛然失望,就在初遇时紧张的激起了他的兴趣。她一度很失措,却又想起那人说,若是真令湛然起了兴趣,那就更好不过,你只要很快的告诉他,你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他便会觉得你比那些人更加不堪。因为那些人一如既往,从不掩饰自己的无耻和欲求,而你还故作清高,假装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这种行为湛然见的多了,只会觉得无趣,从此大抵是连你一眼也不想看了。

  沐小木抬头看看被灯火映的通红的夜空,道:“你看,你明明不在我身边,却仍然帮了我这么多。”

  “谁帮了你这么多啊?”一只手臂揽上了沐小木的肩膀。

  沐小木近日受惊次数过多,此时已经淡定许多。她一把扯下那只不安分的手臂,回头道:“施大人,这么晚了又出来寻死么?”

  施亦少年俊俏的脸蛋上立刻浮现出一丝受伤,道:“阿木啊,阿默那家伙天天数落我,你怎么也这样?枉我引你为知己。”

  沐小木没好气的道:“大人不是说天子最恨结党营私么?咱们难道不应该保持距离?”

  “哪能呢。”施亦笑眯眯的道,“阿木你秉性良善,我对你真是再信任不过了。”

  沐小木无话可说,任由施大人拉着她一路前行。

  “咦,阿默阿默。”施大人眼尖的瞅着人群里那一抹深衣,兀自兴奋的招了招手。

  苏默听闻他开口唤,三步并作两步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沐小木看着还在张望的施大人,不禁很想对他说,苏大人不待见你,不待见你,不待见你,嫌弃你,嫌弃你,嫌弃你。不晓得是她意念太过强大,还是真的说出口了,施亦忽然扭过脸来,满眼的哀怨。看的她肝一颤,赶紧收回不耐烦的表情,哄道:“苏大人想必是公务缠身,微服私访呢,不能叫人认出来。”

  “是嘛?我是他上司,为何我都不知道呢?”施亦点点头,想想又不对,便追问道。

  “额,这个。”沐小木很想就说苏大人就是不待见你,嫌你烦,但是看着他俊俏的小脸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得道,“苏大人是担心你,怕你操劳,因此才替你承担的。”

  “没想到阿木你年轻轻轻,看问题这么透彻全面。”施亦份外满意,道,“那我今晚就去他府上找他,好好同他聊聊,我有好多话想同他说。”

  不远处的苏默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沐小木无语凝噎,想起苏大人锋利的眼刀,悲从中来。

  “我们到了。”施亦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