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又要审查家中出身是否纯良——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是否有家人在皇帝控制下的产业里做工,这样可以确保他们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之后再派往流求进行一年的训练,改变原先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说个人卫生方面。故此,近卫军虽然在人数上只是二十五万人,可在民间形象却非常好。
那个年轻的近卫军士兵咂了咂舌头,李锐瞪了他一眼,他才收敛起来。
这个叫胡椴据说家里有些背景,为人也有些跳脱,李锐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初于竹的影子,故此对他要求甚严。
“你们的冬衣呢,我记得冬天之前到这里给你们发放过冬衣的,怎么还弄得这般光景?”他谙熟女真话,便自己问道。
“大官主子,那冬衣不能穿!”
听得他提起冬衣,一个女真男人站了起来,他认出了李锐,便以“主子”敬称,一边说一边从地上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捧了过来。那东西又臭又脏,胡椴屏着呼吸,从他手中接过来,再转呈给李锐。
李锐拿来一看,正是朝廷发给这苦寒之地诸部的御寒冬衣。这是京西行省一家织厂生产的棉衣,发下去之时李锐便觉得有些轻飘,如今再看,里面的棉花纠结成团,外头的布料也是破破烂烂的。他撕开来从中掏出一团棉花来看,那团棉花早就霉得不成样子了。
“这倒奇了,新棉衣竟然成了这样子。”那老兵在旁道。
“是不是这些野人不懂得穿,乱用水浸泡致使发霉?”胡椴猜测道。
“你觉得他们象是会洗衣服的模样么?”那老兵驳道。
确实,以这些野女真模样,和猪抱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会洗衣衫。胡椴吐了下舌头,向后退了一步,尽可能离洞口更近些,不过他不敢离开李锐身边,保护李锐是他的职责。
“给你们带了新的棉衣来,你们的粮食够不够?”李锐又问道。
“够,够,粮食够。”那女真男人忙不迭地点头,倒不是他不贪心,只不过见过宋人火枪的威力之后,这个聚落里的女真人都知道最好不要在宋人面前玩什么花样。
“那就好,我们走,去看下一家。”李锐也不喜欢这地洞中的恶臭味,对身后的军士道。
“等等,大官主子,等等!”那女真人忽然又跑到洞的一角,在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中翻着,过了会儿给他翻出一块银色的皮来,那是一张狼皮,他恭恭敬敬地将皮子捧上:“献给皇帝!”
李锐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将那狼皮收过来,想了想,对胡椴道:“去拿件夹袄来。”
胡椴早就想出去了,闻言立刻应声而去,便刻后将一件棉夹袄拿了来,李锐将之交给那个女真男子:“大宋天子不白拿百姓之物,这个便送了你。”
那是件军用夹袄,除了保暖之外,还有许多个口袋,女真男子拿在手上掂了掂,觉得挺沉的,不象是上回拿来的假货,脸上露出笑来:“好,好,皇帝好!”
众人出了这家女真人的地洞,又到了聚落里其余人家,情形都是一般,送他们的棉衣都出了问题。大多数女真人都不以为意,毕竟这棉衣还是用了段时间的,李锐的脸却阴沉得有如锅底。他在黑水苦寒之地冒着风雪宣教布德,为的不过是这些野人女真嘴中一句“皇帝好”罢了,他们不生事端,那么汉人移民便可以在这里垦荒开矿,可以在这里办厂修路,将这肥沃的黑土中沉睡的宝藏变成大宋的国力。可这些劣质棉衣却几乎要将他和近卫军的努力尽数破坏掉,这让他心中甚是恼怒。
“这应是京西省的事情,竟然拿这劣质棉衣来以次充好,官家用大价钱买来赈济的棉衣,竟然还有人胆子如此大!”胡椴便是胡福郎之子,家学渊源,他猜出了真相:“协参,回去以后,定然要好好追究!”
“幸好不是军衣……若是军衣,咱们兄弟这个冬天便难熬了!”那老兵也道。
军衣的采购自有其体系,一般都优先于赵与莒自己控制的产业,而这些产业的质量把关还是相当严格,不是说绝对没有质量问题,但数量要少得多。因此那个老兵有些庆幸,李锐听了之后更是眉头拧在一起:现在军衣没出问题,可若是照这般发展下去,谁知道以后军衣乃至军械会不会也出这般的问题?
“要出大问题。”他在心中如此想:“便是军队没有事情,若让这些女真人晓得棉衣出问题是品质不佳,那免不了要埋怨官家用劣质品来欺瞒他们——那些j商自个儿倒是发了财,倒叫天子替他们背这黑锅!”
这几年中李锐常与李邺、李云睿等有书信往来,李邺、李云睿来东北时,也少不得与他把臂言欢,经常和他谈上一些有关陛下的事情。李锐知道这肯定有天子授意的成份在里头,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惴惴。李云睿在一次酒后曾对他说过,他随侍天子时,天子不只一次向他唠叨,所谓皇帝,号称以一国奉一人之欢,实际上只要不是桀纣之类,哪个皇帝仅凭一人能耗尽天下国力的!实际上所谓“昏君”,其实是在替天下士大夫背着黑锅。
现在好,天子除了要替士大夫们背黑锅外,还得替这些j商背了……
当天,他便给派人给耶律楚材送去一封信,耶律楚材收到信后,立刻通过电报将其中内容转奏给赵与莒。
有线电报是赵与莒在蒸汽机车之后第二个关注的发明,事实上在炎黄八年的时候,能用于电报通讯的电池便被发明出来,炎黄九年四月,后宫的宫女们出人意料地拔了头筹,她们在赵与莒的皇宫试验室中第一次成功地发送了有线电报。此后赵与莒便集中临安大学与流求高等学堂的力量进行实用化研究,在炎黄九年九月,他登基整整十年时,能够投入实用的有线电报终于成功了。炎黄十年和炎黄十一年,利用两年时间,他铺就了三条主要线路,其中之一便是通往东北。
“耶律楚材这份电报来得好。”赵与莒将耶律楚材的电报摊在桌上,示意魏了翁去看。
此时离灭蒙元也已过去了近三年,去年底的时候,崔与之告病,辞去了丞相之职,魏了翁被提为左相,郑清之则外放知建康府,陈贵谊、洪咨夔为参知政事,萧伯朗为工部尚书,余天锡为礼部尚书,陈子诚去户部侍郎一职,除知临安府。在这次朝政变动中,赵与莒还有诸臣约定,放手施为,四年之内不会变动他们的职司,除非他们有贪赃枉法或其余严重违法行为。
当然,现在无论是丞相还是六部尚书的职权其实都被削弱了,而博雅楼学士和侍学士,品秩虽然不高,却在很多情节下成了政策的制定与施行者。很多情况下,是博雅楼学士、侍学士中分管某一部门的官员拟出条陈,赵与莒看后再发与丞相或相关部卿查看,他们同意之后再施行。
魏了翁当丞相实际上背负着很大的压力,他的前任崔与之实在太过特殊,虽然有人说崔与之是只知对天子唯唯喏喏的幸进小人,但魏了翁却知道,崔与之在调和天子与群臣关系和稳定大宋中枢上做到了极致,否则天子的革新触及到丞相和六部权力时不会如此轻松。他所长之处在于财政,而不是象崔与之这般协调人际关系,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这类事情让给了余天锡——余天锡资历不高,虽然是参知政事,却主要靠的是与天子的关系,而且这人比郑清之知进退,否则的话郑清之也不会被放外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电报之后,皱起了眉,一连串数据从他记忆中浮起,他咳了一声:“这批棉衣当是自京西行省调配来的,一共是十五万套,每套花了二贯,朝廷共支出三十万贯。与这批棉衣同来自京西行省的还有另外十五万套棉被,每套花费是三贯,共支出四十五万贯,这批棉被应该还作为储备存在燕京。”
对于魏了翁的记忆,赵与莒实在是佩服,他禁不住赞了一句,不过魏了翁喜欢用数据说话,有的时候就让他哭笑不得了。
“朝廷正有意用兵于北方,不可令此事拖了后腿。”赵与莒道。
注1:胡里改部女真,便是满鞑之先辈也。本章中所说的女真生活习俗确有其事,但言谈则是区区自编的了,须知这个时候,满鞑祖先尚无文字(他们其实与金国女真不是一路)。
注2:关于有线电报之事,作者知之不多,故此一笔带过。
三三六、一墙之隔
赵与莒所说的“用兵于北方”是又一场大手笔,炎黄八年灭掉蒙元之后,大宋的北方还剩余两伙敌人,一伙是苟延残喘的西夏,另一伙则是窝阔台和察合台兄弟。蒙古的那两兄弟自是不必说,他们与大宋有杀父杀弟之仇,赵与莒对他们的态度是轮战,将新练的近卫军、忠卫军和整编后的禁军派去与蒙古人交手,每年草长马肥时节便出动,搅得草原上根本没办法安心放牧,同时又锻炼了部队。而西夏在蒙元被灭之后,便意识到自己面临灭顶之灾,借着杨太后薨逝和新春朝贡之时机,曾在炎黄九年新春专门派遣使者到临安。赵与莒当时将之晾了三个月才见他,这三个月也没让他闲着,令其观看宋国近卫军操演,乘火车在临安附近参观,乘海轮出海——凡是能展示大宋国力之处,都展示给他看了。果然将之震得不敢多言,只是上表请求为子侄之国,赵与莒对此不置可否,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南边,在广南西路与安南的“边境冲突”上。
这边境冲突的结果是炎黄九年冬时,安南陈朝的皇帝陈煚与其余陈承、其叔陈守度都成了大宋的阶下囚,被陈氏篡夺的李朝复辟,一个李氏远支的六岁少年被扶持成了安南国主,其人在临安读初等学堂,而由大宋派驻的使臣监国,同时,在原来安南北部设南海行省,直接划归大宋管辖。
安南陈氏的覆灭极大地震憾了大理,大理权臣高氏与国主段氏之间的矛盾重重,使得双方都寻找大宋的支持。大宋给他们的命令只有四个字:献土内附。
在赵与莒的西南计划之中,华夏需要细兰洋的出海口,而蒲甘(今缅甸)则是最好的选择。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说,若是华夏能同时控制住东大洋与细兰洋的出海口,那么即使东胜洲出现一个强大如后世美国一般的国家,对于华夏的威胁也会降到最低。更何况,大宋还牢牢控制着南洋群岛与通洋海峡,赵与莒认为,在他之后大宋要仍然保持开放和面向世界的态势,直接控制这些地域是必不可少的。正如罗马将地中海变成内海,促使欧洲商业文明极度活跃一般,大宋将南海变成内海,也能使得重商和海洋成为华夏文明的支柱。
到炎黄十一年的时候,大理的内附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而蒲甘虽然派了使者到临安称臣,可对于赵与莒的内附命令却不予理会,赵与莒如今在南海行省命人操演热带丛林部队,暂时也不想用武力来逼迫蒲甘,故此把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北部来。有的失意士大夫以为他这几年征战不断,颇类“穷兵黩武”,但实际上他每次调动的军队都不超过十万,甚至于只派出一到两万,不仅不损伤国力,战胜所得还可对国库有所补充,另外军购同时也带动了工业生产。
到得现在,国内军队大多都有轮战经验,铁路已经修到了长安府,灭西夏打通通往西域的道路,时机已经成熟。
“官家将此事交与洪参政吧。”魏了翁没有直接回应赵与莒的话,而是推荐洪咨夔。在两位参政中,陈贵谊明显要圆滑一些,洪咨夔则没有学到其老师崔与之的聪明,但刚直是他的长处,所以当初史弥远权倾一世之时,他是史弥远少数眼中钉之一。这两年来,洪咨夔领着从学习班中出来的御史们监督中央和地方百官,颇有建树,魏了翁举荐他来处置这事情,也是担心这事情当中牵连到官员。
“便是如此吧……”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如今朝堂上的制度已经形成新的权立制约,丞相固然总揽全局,两位参知政事一位管人事、监察、文宣,另一位则管财政、工程、建设,军事方面三位宰辅都可以过问,但兵部军事参赞署又直接向皇帝负责。所以魏了翁的建议也与赵与莒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交给洪咨夔,他还是放心的。
接得天子的命令之后,洪咨夔立刻行动起来,他是一个坚毅的行动派,无论是当初作为使节出使敌国,还是后来做为阁臣执掌大权,都是如此。由御史组成的廉政署迅速派出专员赴京西行省进行调查,而冯雁亭正是这群御史专员中的一员。
炎黄十二年三月十日,洛阳车站。
冯雁亭眯着眼睛看着这座古城,在临安住惯了,他眼中大多数中原城市都显得破败而无章法。在他印象中,布局最好也最漂亮的城市是金陵,其次是临安,再次是徐州华亭等新兴城市,而有着千年古都之称的洛阳,连参与排名的资格也没有。
虽然道路也用混凝土整修过,不过因为洛阳府财政并不是十分宽裕的缘故,街道两边绿化得很难看,而且主街两侧的房屋也是又旧又破。街上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几个泼皮游手模样的人抱着双臂,懒洋洋地扫视着往来的人群,当他们的目光和冯雁亭相遇时,都露出明显的挑衅神情。
冯雁亭在心中冷笑了一下,和那些被洛阳府接去的专员不同,他是暗访者,因此打扮得和一人普通游学士子没有两样。他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御史出身,而是来自流求初等学堂——至少有一百余象他这样的年轻人通过各种渠道被充实到大宋朝堂的各部中去,而且因为他们所学的缘故,他们在实际工作中展示出来的灵活与严谨,让许多混迹于同一职司的老吏都感到汗颜。他们很快就脱颖而出,象冯雁亭,现在已经可以身担大任了。
“去一下荣远纺织厂。”召了一辆人力车之后,冯雁亭报了自己要去的地名。
那几个泼皮闲汉听到这个地名,立刻站直了身子,向那人力车夫施了个眼色,人力车夫嘻嘻笑着道:“二十文钱。”
冯雁亭扫了那几个闲汉一眼,在廉政司历练这几年,他也早就不是雌儿了。
上了车,跟着那车夫转了两里左右后,冯雁亭忽然叫停,那车夫满脸讶然地看着他,冯雁亭笑着点了点头:“我要买些东西,上门访亲友总得提些礼物,抱歉,你先走吧,那二十文钱不用找了。”
车夫脸上露出慌乱的神情,方才那几个泼皮的示意很明确,要他将这人带到地头去,可半途给这人下了,到地头上交不出人来,那他便惨了。
“先生说好去荣远的,为何半途就下车?要不这样,我等您?”
“你若愿等便等吧。”冯雁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走进路旁的一家店铺,那车夫停了车子,竟然跟了进来,冯雁亭瞧中了铺子里卖的一段布料,便与店主讨价还价了好半日,最终也没有买成。他出了铺子,那车夫有些焦急:“先生为何不买,那已经是最便宜了。”
“这等布料染色染得差,原不值这个价。”冯雁亭摇了摇头,也不与他多说,便走进另一家店。
车夫苦着脸跟在他身后,冯雁亭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又在这与店主扯了好半晌,这才买了一斤糖果,拎着纸包出来时,车夫总算松了口气,只道他要上车了,可冯雁亭脚一拐:“啊,这里还有家店,既然来了,一并逛了罢!”
“先生是个男人,却如同女人一般,喜好逛这店铺。”车夫忍不住开口讥笑道。
“等不得你便走,我不是说过么?”冯雁亭回头淡淡地道:“我又不曾差你的车钱,你说个啥?”
那车夫被这毫无火气的一句话堵了回去,好半晌也没做声。冯雁亭见他仍不知进退,还跟在自己身边,又在那店里买了一瓶子花生油,这才出门来得街上。他这般折腾,一个钟点便已经过去了。
出门之后,他不逛店,而是在路上径直前行,那车夫“哎”了声:“先生,我等得这么久,你何不坐我车?”
“笑话,我还不曾听说有车夫强逼着人坐他车的。”冯雁亭停下脚步:“光天化日之下,方才店铺东家作证,我让你先走你不肯,怪得谁来着?”
事实上,冯雁亭已经很是警惕,大宋原本市井中泼皮游手便甚为兴盛,而中原光复之后,一些被斥退的原金国冗吏、败兵,更是在开封、洛阳和长安等城里胡作非为,很是给朝廷惹下些是非。虽然经过几年整治,这些人气焰已经被打下去许多,但在洛阳这么个大城里,那些泼皮游手有的是法子让他这样一个外地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故此,他不敢凭着自己的身份便轻易涉险,任那车夫如何,也不肯再跟他走。
“显然,洛阳府在此事上有责任,那些泼皮无赖如此嚣张,背后若没有洛阳府的默许与纵容……绝对有问题!”
他却不知道这是阴差阳错了,这伙泼皮无赖并不是冲着他来的。就在他与车夫纠缠的时候,隔着一道围墙,吴文英艰难地喘着气,将嘴边的血沫子抹了干净,然后露出一个苦笑来。
比起衣冠整洁的冯雁亭,吴文英要狼狈得多了,身上的衣衫早就破烂不堪,原本白净的脸上也肮脏得象是从煤灰中出来一样。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伤口,因为气温转暖的缘故,已经开始流脓发臭了。
“没料想竟然到这种地步……”他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心里却没有什么悔意,当初在《大宋时代周刊》公署前天子赵与莒对他的鼓励言犹在耳,他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履行当初对天子的承诺罢了。
“践道而死,虽死犹生,总比在烟街柳巷写些艳词,然后象柳三变一般默默无闻地死去要好——不过若是能象柳永一样,有美丽的姑娘在我坟前流泪,那倒也是不错。”
他半是自嘲地靠着墙,摸了摸怀中的纸,那些为他惹祸的纸还在。
就这时,他听得一声惊呼:“你是谁!”
这是女子的声音,吴文英抬起脸来,看到一张清丽的脸庞,满是惊恐地望着他。
“我不是恶人……有人追我,所以昨夜里翻进来避一避。”吴文英指着自己解释道。但那女子不但没有相信他,反而离得更远了几步:“来人啊,来人!”
吴文英便是想去捂住他的嘴也晚了,他苦笑着看那女子:“没料想我吴文英不是死后坟前有美丽的姑娘流泪,而是被美丽的女子送进坟场!”
那女子喊了两声,却也没有人来,她猛地想起,一大早家人便都出去,所以她才会一个人来这后园,看看园中的花儿。她猛然跑到后园门前,发觉那门是栓着的,便将门打开,才要叫唤,就听得吴文英的话语,到嘴的喊声又生生咽了回去。
“吴文英?你便是在《大宋时代周刊》上连着发了追踪私矿工人命运文章的吴文英?”
“是我。”吴文英咧开嘴笑了笑,知道事情有转机。
“追你的是矿狗子?”闻得此言,那女子双眉立刻皱起:“糟糕,你被打成这样了!”
“潜入矿中,被他们发觉了,便成了这模样,好不容易有工友冒死将我送了出来,可夜里准备乘火车离开时,又被他们布在车站的眼线发觉,只得逃跑……”吴文英在这女子面前,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估计难逃一劫了。”
“为何不报官?”那女子问道。
“洛阳可不是个富地方,这两年来,洛阳知府的吏部考评都是卓越,你道是为何?”吴文英挪动了一下身子,触动了伤口,让他脸上抽了一下,然后又道:“靠的便是这些私矿罢了,洛阳府的税收年年增长二成以上,这些私矿功不可没!”
自从炎黄八年河东行省被王启年发现了私矿虐使奴工之后,大宋便整治过一回,如今虐使奴工的现象少得多了,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消失。而且,另一个事情又浮了出来,便是私矿矿主为了节约成本,根本不执行朝廷公布的安全方略,致使矿难时有发生,而对于这种矿难,大多数都被私矿矿主隐瞒下来,地方官府出于地方利益,原本应该相互制衡的某些部门,也往往会与私矿矿主勾结起来,与他们一起瞒报。
吴文英此次便是来洛阳调查某座金矿事故的。
三三七、吴文英
“我把你送走!”那女子咬着下唇思忖了会儿,她咬唇思考时的神情非常可爱,让吴文英不觉一呆。
“不可如此冒险,你一介女子……”只是一呆之后,吴文英便明白过来,笑着摇头:“小娘子,你若真想帮我,将这东西收好,交给……嗯,交给来自京城廉政署的人便可。”
吴文英一边说一边将怀中藏着的一叠纸拿了出来,那些纸上还沾着血迹。
那女子见他这模样还能笑出来,心中当真是佩服,这人文采极佳,又是著名的才子,据说能填得一手好词,但弃词从文,自称奉旨行文吴文英——倒是与那位奉旨填词柳三变相映成趣,偏生又如此豪气,真不象是南方的才子,倒似北地的豪杰。
这是一个与那女子印象中完全不成的大宋,充满生机的经济和敢为一切的豪气混杂在一起,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弊病,但已经展示出如朝阳一般喷薄的生机。除了大宋自己,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力量能够阻挡这种生机了。
赵与莒与吴文英等人在努力的,无非是让这种生机少走些弯路,不要出现大的牺牲,便可以迈上康庄大道。
“不成,这样不成。”眼见着那女子伸手来拿,吴文英又摇了摇头,收回手:“廉政署的来了,免不得也要被那些泼皮紧紧盯着……你这般送东西去,怕会给你惹祸……不如寄走吧,替我寄到临安,地址便是周刊,小娘子要麻烦你了!”
“现在寻来廉政署之人,尚可救你一命,若是寄去,你的小命便不保了!”那女子摇头道:“你能为天下苦人不要性命,我又如何不能为你不要性命!”
她说得甚是慷慨,吴文英悚然动容,心中不禁又是一抖:“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奴姓尚,家中行三,唤我三娘便是。”那女子扬了扬眉:“我这便去寻廉政署之人,你且躲着!”
尚三娘眉毛比一般女子要浓一些,当她扬起眉时,显得英姿勃发,吴文英也不矫情,闻言略一沉吟:“既是三娘如此仗义,那且让吴某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既联络到廉政署之人,又不至于连累三娘……”
他正凝神思索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的争执之声,那是冯雁亭正与车夫在争吵,吴文英听得冯雁亭的南方口音,心中一动:“这声音有些熟!”
不过他不敢冒险,随意到外边去,被那些追着他的矿腿子看到了,连累三娘或者失了自己怀中的材料,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冯雁亭还是低估了那些泼皮游手们对于洛阳城三轮车行当的控制,虽然扯破了面皮,但那个车夫还是不肯让他就这般离开,总跟在他身后,他无论与谁说话,那车夫总是要凑上去。他原本想摆脱车夫后再换辆车赶往荣远厂,结果却与那人在此纠缠了好半晌。
两人的争执并未引起多少人围观,过了会子之后,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乘着辆车飞快地停了过来,那人下得车,脸上带着笑,看着冯雁亭便施了一礼:“这位先生可是自临安来公干的?”
冯雁亭瞄了他一眼,心知道纠缠的时间太久了,终究给人追上,不过他也不惧,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错。”
“不知先生是哪家报社的名笔,在下汪元峙,时任这洛阳府孔目。”那人笑吟吟地道。
冯雁亭心中一跳,这人竟然是洛阳府的小吏!
汪元峙出场之后,原先那个车夫便悄悄离开,冯雁亭脑子转了转,便顺着汪元峙的话头向下:“原来是汪孔目,实在是失敬,失敬……”
“不敢当,洛阳府孔目押司之类,没有五十也有三十,都是没有品秩的小吏,象在下我,便是负责接待南来北往的报社名笔——与诸位大宋无印御史相比,当真是不值一提。”汪元峙点明自己的身份,又暗捧了一下冯雁亭,然后再次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是哪家报社的名笔?”
在那瞬间,冯雁亭脑子里转了转,然后面不改色地道:“区区吴文英,现在《大宋时代周刊》任职。”
“原来阁下便是吴君特!”那汪元峙面色微微一变,脸上露出庆幸的神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
二人说话都没有压低声音,传过墙之后,给尚三娘听得真切,她面露古怪,看着正主儿:“外头那个……”
“假的。”吴文英苦笑道,外头那人倒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在此冒充自己的名字,只是听那人声音有些耳熟,象是自己认识的人,说不得倒要想法子提醒他一下。
“不当汪孔目称赞,吴文英也不过是一区区俗人耳,哪有什么大名!”冯雁亭一本正经地道。
“吴先生谦虚太甚了,吴先生的文章,在下可是都一一拜读,本料想如此老道辛辣的文字,应是四十许人写出来的,却没料到吴先生竟然这般年轻,当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不敢不敢,一竖子耳。”冯雁亭道。
那汪元峙心中暗暗嘀咕,自己虽然赞捧得有些厉害,可这位“吴文英”略一谦虚便可,为何如此自贬,甚至称自己为“竖子”,做人低调到这个地步,当真也是少有了。他却不知在一墙之隔外,正牌儿的吴文英气得七窍生烟:一竖子耳,一竖子耳,这厮也太不厚道,冒自己的名不说,还如此贬自己!
尚三娘也成了掩嘴的葫芦,她做了个手势:“外头那位汪孔目是官府中人,吴先生见不见他?”
“想来与那些矿主是一伙儿的,不见。”吴文英摇了摇头:“那假冒我的不知死活,倒是一个时机,三娘,有假冒我的吸引开注意,你便可以将这册子送到……对了,洛阳火车站里有我一个朋友,姓志名旭扬的,你将这册子交给他,记着这人粗眉粗眼,他与我是在徐州认识的,一定要问清楚人。”
“可吴先生呢?”尚三娘挑着眉问道。
“那厮假冒我之名,总不能让他去送死,我要想办法救那厮。”吴文英道。
“吴先生说笑话了,你这模样,莫说救人,便是能顺顺当当地走几步都难。”尚三娘冷笑了声:“吴先生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着,却小看我这小女子了。实在不成,找近卫军如何?”
“对极,不是你说,我倒忘了!”吴文英闻言大喜:“三娘聪明机变,又深识大义,当真是我吴某的福星!”
这话说得尚三娘面上微微一红,心中却暗自欢喜。
二人商议已定,近卫军可靠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而洛阳府中没有近卫军,最近的近卫军营地在离洛阳府十余里处的郊外,三娘一女子,想要过去还有些艰难,只有等她父兄回来再说。
他们这边议定之时,墙壁那边,冯雁亭却遇到了一个难题,他自称吴文英,但因为太过年轻的缘故,汪元峙还是有几分怀疑,便要求看他的文书。每一个报社的正式执笔,都有礼部发放的文书,上面写着该人的姓名外貌等等,冯雁亭临时决定假冒,哪里拿得出文书来!
“怎么,先生忘了带了?”汪元峙似笑非笑地盯着冯雁亭。
“这个……是遗失在车上了。”冯雁亭还是镇定自若。
“倒不曾想到,鼎鼎大名的吴君特先生竟然如此健忘,不过听说先生早一个月便到了洛阳,怎么如今还把东西扔在了火车上?”汪元峙又道。
冯雁亭依旧面不改色,仿佛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汪孔目如何知道区区早一个月便来了,莫非有人假冒吴某?”
这话说得尚三娘再次忍俊不禁,听他说得理直气壮,实在是不敢想象他就是假冒的。
对于这种人,汪元峙也是没有太多的办法,他只是一个负责文宣的孔目官,这次来又没有带着差役护军,总不能强迫眼前这人否认自己是吴文英。更何况他接到消息之后,早就打定了主意,宁可抓错亦不可放纵。从这人行踪来判断,他确实不可能是吴文英,但定然与吴文英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控制住他,至少可以找到有关吴文英的线索。
拿定了主意,汪元峙也不强要看证件,而是欢喜地道:“既是如此,象吴君特这般名笔来我洛阳,我又是负责文宣的孔目,若是不好生招待,实在是有罪。吴先生下榻之处可已经寻好?我有处地方向吴先生推荐,便是城中的白马寺大宾馆,那里清静,也极是周到。”
“哦?”冯雁亭如何肯跟着他去,若是要招待者周到,他亮出自己廉政司的牌子,远胜过吴文英的报社名笔身份。他笑着摇头:“此次来是私事,要去荣远厂拜访旧友,总不好住在外头……汪孔目不必多礼,咱们就此别过吧。”
汪元峙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有件事情当与吴先生说明白,我洛阳府知府大人早有明令,外来报社名笔要在洛阳进行公务,须得有我这文宣孔目派的人陪同,吴先生莫要令在下为难,还是随我去登记一下,然后吴先生再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冯雁亭刚要拒绝,却见汪元峙眼中厉芒一闪,向身后挥了挥手,两个高壮的汉子走了过来,汪元峙吩咐道:“请吴先生去公署。”
如今洛阳这般地方也用上新名词,不再将主官办事之处称为衙门,而是被称为公署。据说这洛阳府当初在改衙门为公署时,为了体现天子革新之意,还做了一个“破旧立新”的举动,遣人将屋上的瓦片捅了几块下来,然后再在大门口挂上一个新的金字匾牌。
冯雁亭还待拒绝,那两汉子左右一夹,显是轻车熟路,紧接着便是一辆封闭的马车行了过来,他被强行塞入马车之中,两汉子坐在两边,沉着脸不做声,让他心中惴惴起来。
他是流求出身,流求出身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服过义务兵役。在服兵役时他的身手算是不错了,眼前这两个汉子他估计自己可以打得过,但那又如何,好汉架不住人多,与这两个汉子一伙的还有好几人,他们一拥而上的话,自己怕不是对手。
“等一等。”为安全起见,他决定公开自己的身份,虽然这会导致他的暗记计划失败,但保住人是第一位的。
可惜的是,汪元峙并未进来,而是乘上后一辆车,他还要大叫,旁边一汉子冷森森地道:“先生是斯文人,犯不着为难我们这些粗汉子,若是先生再叫唤,我便要用东西堵先生嘴了。”
冯雁亭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对于洛阳局势的估计还是太过乐观了。这些人当真是什么都敢做,若他只是一个报社笔者,吃了这一惊吓,只怕真的中有由着他们揉捏了。
“他们不是要将我送到公署么,到得那里再表明身份,我倒不相信在公署中他们还敢对京城里来的钦使动手脚!”冯雁亭冷冷一笑。
马车忽疾忽徐行走在街上,因为四壁都是紧闭的缘故,冯雁亭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他打定主意之后也不着急,只是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钟点,马车才停了下来,冯雁亭被夹出了车子,才一踏着地,他便惊讶地喊道:“这不是公署!”
这确实不是公署,分明只是一个富贵人家的院子,而且此处已经不在洛阳城中,却是到了洛阳城外。
“钱广进,人给你带回来了,不过看来不是那个吴文英,但他既敢冒吴文英之名,想来二人是有联系的,吴文英的下落,便落在他身上了。”在后一辆车上的汪元峙对着院前的人道。
“汪元峙,你带我来这里,可知我是谁么!”冯雁亭心知不妙,大声喝道:“我是京城……”
接下来的话便被一只臭烘烘的手堵了回去,几个健仆冲上来,将他的嘴巴紧紧地按住,然后向院子里拖。那汪元峙向他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道:“这位先生只管放心,这里的钱老板是好人,请你来是好事,如今你不知晓,过会儿便会谢我了。”
冯雁亭眼睛瞪得老大,却挣不脱,就这样被拖进了院子,一直推到大堂中。
到了这儿,那健仆才放开他,笑嘻嘻地让到一边,冯雁亭刚要怒喝表明身份,突然间一个妩媚多姿的妇人拖着一个锦盘呈在他面前,那锦盘里黄澄澄的,摆着六枚金饼!
“先生,我是粗人,不知道太多道理,唯有一件事情,只要先生答应,这些都是你的了。”那被汪元峙唤作钱广进的人见着他吃惊的模样,很是欢喜地说道。
注1: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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