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地说,宾馆这个词在南宋时就有出现了,指的就是供人食宿的客栈,当时临安城有不少客栈以宾馆为名。
三三八、冯雁亭
无论冯雁亭如何想象力丰富,也没有料到自己一进屋后面对的不是横眉冷目,而是这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黄金!
大宋原本是极缺黄金的,不过这几年来,通过对大宋海外行省主要是流求与苏禄的金矿开发,还有对倭国的盘剥,大量的黄金源源涌入大宋,成为大宋中央银行(流求银行更名)地下金库中的金砖储备,少部分在掺杂了其余金属后进入市场,成为金币。因为大量黄金涌入的缘故,大宋金银铜的比价发生了微妙变化,反应在市场上,就是隐性通胀,物价在百姓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缓慢的上涨之中。
饶是如此,黄金仍然是财富的象征,也是富贵人家为了避免纸币的通胀贬值而储存的重要手段。冯雁亭在廉政司任职,薪俸不可谓低,但这六枚金饼仍然可以抵消他两年的薪水了。
“好大的手笔。”他看着钱广进那肥肥的同时又很是傲慢的脸,显然,他对着黄金的惊讶让这个土财模样的人很是满足,虽然商人的身份地位在不断提高,但能够狠狠在文人儒生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还是让这个土老财高兴。
不过,冯雁亭的目光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现在还年轻,才是二十五岁,流求初等学堂出身的人当中,象他这般已经进到中枢的并不多。在廉政署再做个三年左右,他不到三十岁,便可调到地方上的某个廉政司任主职,先是一县,然后是州府,再到一路,若是顺利的话,到他五十岁时,他便可以再回中枢,甚至更早就可以成为六部侍郎一级的官员。那意味着,在他晚年,便是辞官不做,每年的收入也可以达到现在的三倍以上。
换言之,只要他不出大问题,这六枚金饼,也不过是他以后的半年收入,这还不算天子用自己产业收益给他发放的红利。
赵与莒一直以为,高薪养廉并不是无原则地去提高官员工资,那种三年让官员薪水翻一翻却让第一线的百姓失去生计的事情,并不是高薪养廉,而是在高薪养贪。所以他也提高大宋官员的薪俸,前提是与大宋经济增长相一致,同时薪俸的增加又分档次,对于退休致仕的官员予以厚待,从而让现在在任的官员对于今后有一种期待,为了保证这种期待,在任上不敢过于放肆。
冯雁亭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怕是误会了,这些人是找吴文英的,恐怕是这位几年来屡次用犀利辛辣的笔揭破某些人面皮的名笔,又招惹到大麻烦了。他是廉政署干吏,是天子信任重用的臣僚,是靠着大宋百姓的税收养活自己的官员,自然要为吴文英撑腰。
“这件事情,我接过来了!”他拿定主意,便挣开犹自抓着他的健仆,背起手,昂起下巴,睨视着那钱广进。
“钱东家是吧,你这是何意?”冯雁亭向那锦盘中的金饼抬了抬下巴。
“这厮方才分明是被震住了,如今摆出这副面孔来,也不过是装腔作势,想要更多的好处罢了。”钱广进自认见多识广,心中噗笑了一句:“这帮子死书虫,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既做脿子又立牌坊,要钱还要装圣人!”
他一肚皮子的脏水在翻腾,面上却更是笑得欢喜:“先生,我只是一个求财的矿主,你也看得出来,和洛阳府的各位老爷们有些交情,方才进我门时你或许没注意,我家挂着洛阳知府老爷亲颁的‘奉公乐捐积善人家’的匾牌。我家每年都向官府捐税超过三十万贯,在洛阳府附近虽不敢说是第一,却也是坐三望二的了,修桥铺路建寺开庙的,总少不得我一份子,你说我这般人物,原只是积善行德,不指望着啥回报。但当今天子圣德,咱们洛阳府的知府大人当真是清天大老爷,发觉有些泼皮懒汉见着我发家嫉妒,便令人发落了他们,结果这些穷光棍敲榨不成,便编了什么流言,说我草菅人命不顾工人死活——天可怜见的,我钱广进便是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哪里会草菅人命!”
他一连串的话说出来,有自夸自赞,也有挟官府之力隐约威胁,还有就是装无辜地抱怨。冯雁亭一开始莫名其妙,但听完之后就猜出了一个大概,这厮定是矿上出了什么事故未得妥善处置,结果被人告到了官府,因为他是地方纳税大户的缘故——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在里头,官府不但没有处置他,反把告状的人发落了一顿,那些告状者不服,又将目标转向报社,想借着报社的名笔们将此事捅出去。
这倒是吴文英那厮经常接的活计,不过听口气,那厮一个月前便来了,前后花了一个月时间暗访,竟然还不曾被这些手眼遮天的矿主们抓住,那厮也是胆大命硬,不愧是官家看重的人物。
“你想要我做什么?”冯雁亭沉吟了会儿,又问道。
“先生敢冒吴文英之名,想来是吴名笔挚友,只求先生两件事,一是对那些诬蔑我的无赖不要理会,二则是劝吴先生莫要上了小人的当,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当真。”钱广进又拍了拍巴掌,然后又有两个娇艳女子托着锦盘出来,这次每个锦盘中都是十二枚金饼,钱广进笑道:“诸位先生远道来我们洛阳,熬是辛苦,总不能让诸位白费力气,先生替我做了那两件事,这两盘金饼,一盘是先生的,一盘是吴名笔的,而且……若是二位不急着回临安,那么在洛阳的吃住,我钱某人全包了!”
钱广进一边说还一边向那几个女子示意,几个女子向冯雁亭妩媚笑笑。
“若是不呢?”冯雁亭问道。
钱广进也只是笑了笑:“我钱某人一向和气生财,还以……以……”
见他将成语忘了,旁边的一个人提醒了一句“以德服人”,那钱广进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还以德服人,自然不会拿先生如何了,只不过这些风言风语的,未免有损于咱们洛阳府的和谐,只怕官府为了大局,少不得要请先生去说说明白。据说洛阳府监牢里有些牢头恶霸什么的,先生要不要我去提前关说,免得进去后被逼着玩些什么躲猫猫之类的把戏?”
这番话语他说得没有半点怒气,却将威胁之意表露无遗,冯雁亭微微一笑:“提点刑狱司不归洛阳府管,直属于大宋朝堂刑部,怕是洛阳府还没这本事将我扔进去吧。”
“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只是咱们洛阳情形不同,上下一心,不都是为了将洛阳建得更好么,提点刑狱司虽不归洛阳府管,可总在洛阳地界上,多少要给洛阳府一些面子,请先生进去协助调查总是有的,调查个日是调查,三年五载也是调查,先生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冯雁亭身在中枢,是不知道这地方上小吏们玩法的手段,赵与莒将司法独立之后,虽然地方官吏违法乱纪的成本大大增加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总还能找出方法来弄事。他沉吟了会儿,然后展颜一笑,从自己怀中慢慢摸出一个小册子,那小硬壳儿包的册子上面用镏铜书着几个字儿。
钱广进不识什么字,旁边之人却变了颜色:“你……你……”
“大宋廉政司佐吏冯雁亭,这是本人证件。”冯雁亭慢慢从众人面上看过,再笑了笑:“多谢钱东家方才配合区区进行调查,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即随我去洛阳府提点刑狱司自首,否则的话,擅自拘禁官员可是不小的罪名,罗织起来,安个图谋大逆也未必不可呢。”
钱广进和气生财的笑容已经是荡然无存,他呆了半晌,然后破口大骂:“汪元峙那厮做的什么事情,老子黄灿灿的金饼子喂下去,他便是给我送来这灾星的?”
他这边大叫大嚷,手下也都是一副惶惶然的模样,唯有那个识字的眼珠滴溜溜乱转,然后将冯雁亭的证件拿到手上,仔细看了看。钱广进看他这模样,心中忽然一动,劈手将那证件夺过来,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
冯雁亭心中一冷,正准备暴起制住钱广进时,夹着他的两个健仆反应过来,又将他牢牢报住。
“钱广进,你好大的胆子!”冯雁亭挣了挣,见没有挣脱,便厉声喝道:“我奉命来洛阳办案,你敢毁我证件拘我人身,莫非真是意图谋逆,不怕天子以国法诛你全族么!”
“大爷不曾见着什么证件,你们有见着么?”钱广进冷声道,周围他的手下自然都是摇头的,他又转向冯雁亭:“大爷也不曾见着什么奉命办案的朝廷吏员,只见着一个假冒……假冒《大宋时代周刊》名笔吴文英,试图到这里敲诈勒索的骗子。你们,将那些金饼子包好,塞进他怀里,然后再用我名刺将他送到……直接送到提点刑狱司去,和里面打声招呼,让他做个噩梦便罢!”
冯雁亭最初觉得,不过是一地方府中暴富土财,自己拿出证件,定然能镇住妖氛,再将此事报以此前来洛阳的明访主官,虽然他暗访失利,却事出有因,不但无过,反倒有功。可是没有料想,财富让人大胆,财富让人疯狂。那钱广进一想到若是束手就擒的后果,坐牢他不怕,可失了手中的几处金矿却是要了他的命根子!
既是要他命根子,那么他也就翻脸无情,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那便不是问题。但他心中终究是有些害怕,这人送到自己这里来,汪元峙是知道的,若是在自己这失了踪迹,自己便要负全责,可送到提点刑狱司中,在牢里出了事情,要担待的便不是他一人,汪元峙和提点刑狱司总都得替他分担一些。
若只是一般人物,或许他就直接捆了浇上油,在哪个山沟中烧了了事。
冯雁亭起初还喝斥,但很快他的嘴又被堵住,塞进了马车之中。他这一日与这种全封闭的马车倒是有缘,被塞进去之后,又听得一声“打”,然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扑头盖脑地过来,而且下手甚狠,他听得自己被打得撞在铁皮车厢上发出的咚咚的声音,这时才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想让他清醒地进入提点刑狱司。
可为时已晚,一顿拳脚交加之下,他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咝咝的水声传进冯雁亭的耳朵里,他觉得头上湿漉漉的,仿佛是在下雨。他微微抬起脸,那雨浇在他面上,带着一股臊臭味,他努力睁开眼睛,因为被打肿了的缘故,他的视线很模糊,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男子正对着他撒尿。
“醒了醒了。”那男子长得甚是猥琐,见他睁开眼,忙收好自己的家伙,向身后人报道。
冯雁亭想站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他闭着眼,用力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糊糊的,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就觉得背上一沉,一只脚踏在他背上。
“这可是大牢之中,小子,你以为是宾馆里,竟然睡得如此香甜,若不给你交些料,还醒不过来!”背后那人厉声喝道。
“大牢……”冯雁亭听得这二个字,才算是清醒了一些,他低低地叫道:“冤枉,我要见提刑官……”
“冤枉?咱们这里的可都冤枉,方才莫老鼠那厮不过就是看着人家小娘儿们粉嫩,不小心脱了人家衣衫嘛,也不送得牢里来了?”那踏着他的人嘿嘿一笑:“小子,算你走运,大爷心善,只要你能拿出孝敬来,这进来的家法便免了。”
“什……什么?”冯雁亭低低地问了一句,然后便觉得后背一疼,被那汉子跺了一脚。
“莫装蒜,有钱钞什么的便拿出来,若是没有,带个口信给亲朋送来也成,否则的话,你小子就惨了。”又有一人道。
“我不是……不是这人,没有钱钞……也没有亲朋……”冯雁亭道。
“早说了,人家钱东家有言,让这小子做噩梦呢,钱广进有的是钱,遂了他的意,各位大哥还怕没有好处?”第四人道:“早了早好,反正也就是一骗子罢了!”
“到这里,老子便是王法,总得先过过堂,才知道这厮有没有油水,蚊子腿虽小,可也是肉么。”那踏着他的人道:“小子,既然你没得油水,那就别怪太爷了,记着,是钱广进要你的性命,见了阎罗,莫忘报上仇家姓名啊。”
“饶……饶我……”
虽是一时俊杰,但在方才的殴打之后,冯雁亭的身体几近崩溃,他神志也有些不清楚:“别打了……我……我要死了……”
“呵呵,这厮得失心疯了,莫老鼠,你来动手,若你不动手,便打死你!”那踏着他的汉子一指方才撒尿的那个家伙道。
三三九、制度
被呼为莫老鼠的那厮,鼻青脸肿,显然在这牢里是常挨揍的货色,但听得叫他打人,他面上连犹豫之色都没有,直接两步过来,跳在冯雁亭身上,便蹦啊蹦的,仿佛冯雁亭是一张地毯。
原本便被打得几乎没了意识的冯雁亭,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只低呼了两声便口中吐血,那莫老鼠尚不放过,还对着冯雁亭的脑袋要踢,恰在此时,听得牢门发出铛铛的声响。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人大叫着从门前冲了过来,那人眼睛瞪得老圆,却没有穿着提点刑狱司狱员的制服。
牢头讪讪地笑了笑,过去一脚将莫老鼠踢开:“你这厮在做什么,竟然敢在这牢中打架斗殴,莫非以为没有王法么!”
在那人之后,又是六个人进来,其中有三个是狱员,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好看,另有两个穿着近卫军服饰,神情肃然,最后一个却穿着铁路上的那些紫色制服。
“把门打开!”
最先进来的那人看着铁笼子,回头对狱员喝道。
一个狱员向牢头使了个眼色,牢头又对着莫老鼠歪了歪嘴巴,那狱员这才放下心,知道只有莫老鼠动了手,便将牢门打开。最先进来的人跑来凑近一看,顾不得臊臭气味便大吼道:“是冯雁亭,谁打的他,是谁?”
牢里的人都指向莫老鼠,莫老鼠先是惊愕,然后是恐惧,但最后变成了绝望。
这事他若不顶下来,那么也就意味着方才他对冯雁亭的殴打将成为他的家常便饭,甚至会被做噩梦。
那先进来的,正是吴文英,他也受了伤,不过如今精神却好。他认出冯雁亭,因为两人职司的关系,在临安时都曾经有过交流,故此是又惊又怒。见所有人都指着那莫老鼠,他冷笑一声:“很好,很好,朝廷廉政司的特使你也敢打,看来是嫌自己命长了!”
若只是一般人,打了便打了,可莫老鼠这等小人物,对于朝廷特使四个字那是畏惧无比,听得自己撒尿欧打的竟然是这般大人物,他原先顶着的勇气立刻消了,狂叫道:“他们逼我打的,他们收了钱广进的好处,逼得我动手,若我不打,那死的便是我了!”
他一边喊一边躲到了两个近卫军模样人身后,那牢头原本准备给他一拳的,便落了个空。两个近卫军中的一个飞脚便踢来,将牢头踢得重重撞在墙上,身体扭成了一个卐字形。
吴文英又抬起头来,森森地看着那两个提点刑狱司的人,冷笑着点了点头:“很好,很好,你们就等着刑部派人来吧,官贼勾结,草菅人命!”
说完之后,他将冯雁亭扶了起来,也不顾肮脏,便与志旭扬一起将冯雁亭架出牢门。志旭扬也是一脸激愤,尚三娘一介女子,自然不能直接去找近卫军,还是先到车站寻了他,他再找得近卫军,而近卫军又是电报请示之后,得了钦命才介入此事的,故此便有些慢,好在还赶得及时,未曾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等……等等……”
阳光照在身上,冯雁亭精神好了些,他喃喃地说了声,吴文英一怔,但见他精神略好,心中又是欢喜:“你怎么了?”
“我要……我要……”
冯雁亭终究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他又晕了过去,事后吴文英也曾问过他出了提点刑狱司时究竟想要什么,他一直笑而不答。
赵与莒很快接到了冯雁亭被打成重伤的消息,自从电报投入实用之后,他对于军队的控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原先军人干政的一些顾忌,如今也可以通过电报请示的方式得到解决。
电报中源源本本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冯雁亭这一顿打来得甚为冤枉,那些在车站的混混们,守着的也不是他们这些调查黑心棉衣的廉政司的官员,而是守着来自各地的报社执笔。而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伤害这些报社执笔,而是为了收买他们。钱广进的一个金矿发生严重事故,导致数十名工人遇难,按照规定,如此重大的事故是应该向朝廷禀报的,可钱广进为了避免停工整顿,也怕他向来不顾工人死活的事情被查出来,便瞒报了数字,只说死了三人,其余的尸体则被他命人扔进山里浇上油烧了。偏偏奉命烧尸的人出于害怕,只放了把火便走,于是尸体被闻讯前来认人的亲属寻着,亲属告到洛阳府,而洛阳府又因为钱广进为纳税大户,对于洛阳府大小官员的前程至关重要,于是便帮着钱广进隐瞒下事情。遇难者亲属便只有请报社主持公道,而那些报社来采访此事的执笔们,却纷纷在钱广进的金饼攻势下败下阵来,唯有吴文英潜入矿中,从矿工处得到第一手资料与物证,钱广进得知后便开始追踪吴文英,想要收买吴文英,至少要将他手中的物证毁掉——偏偏冯雁亭怕露出自己廉政司身份,假冒吴文英。
这原本是一次巧合,但巧合的结果却是冯雁亭断了几根骨头、内腑受伤,赵与莒钦命他休养三个月。
吏部、刑部、工部还有廉政司的联合调查组很快就进入了洛阳府,从知洛阳府往下,大小官吏三百余人被立刻停职,他们大多被送进了廉政司办的“学习班”,当他们从“学习班”中出来的时候,要么被降职任用,要么锒铛入狱。
汪元峙便面临着锒铛入狱的命运,他背着自己的包裹,慢慢地迈向提点刑狱司的大牢,脚步拖拖拉拉,仿佛再多呼吸一下外边自由的空气也是好的。
在监牢大门前,他看到了钱广进胖胖的身子,钱广进那张原本肥大丰腴的脸,如今瘦了三圈,满脸的皮都松了下来,象是密密麻麻的皱纹,整个人看上去老了二十岁。
“钱广进,你这狗贼!”
一看到他,汪元峙气便不打一处来,他加快两步,飞起一脚便踹在钱广进背上。
他对钱广进当真是恨之入骨,原本冯雁亭事件是个误会,若是钱广进晓事,将冯雁亭放回,他最多也就是落个免职,但钱广进不但将冯雁亭打得半死,还指使牢中人要将冯雁亭害死,这性质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朝廷缉拿住钱广进之后,他三下五除二,便将行贿之事说了出来,汪元峙这般人一向是不知自省的,总觉得自己丢了孔目的职司,又锒铛入狱,完全是别人的责任,至于他自己的过错,只是一点点罢了。
为此,在审讯他的时候,他还当庭做了悔过词一曲,企图以此换取宽大处置。
二人立刻被押送的狱吏分开,这些狱吏对他们同样有气,提点刑狱司被卷进这件事情当中,一部分原因是个别刑卒狱吏受贿,可主要原因还是受得这伙人连累。
“先等着先等着,你们这些狗崽子,进得牢中,有的是落挂给你们吃!”一个狱吏森森然地说道。
他们被分开后便站在大牢门前,一左一右倒似两排门神。在他们之旁,则是两人的同党。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牢里面传来脚步声,一排人被押了出来,却是莫老鼠与那牢中的牢头。
“这些人也是被你们连累惨了。”一个狱卒啐了一口。
这些人脖子上都插着“人犯某某某”的牌子,看模样是要推出去处斩了,钱广进吓得双腿一软,立刻便尿了裤子。
他被抓起来也有些时日,因此并不知道同案的其余人犯下场,只是方才看到汪元峙,才知道自己在官府中买通的人物也没保住自己。他不过是个有几分胆的暴发土财,而这胆又没有大到真的能直面生死的地步,故此会如此。
“饶命啊,饶命,小人认罪,只求饶命!”他哭嚎起来,仿佛即将被推上刑场的便是他一般。
那莫老鼠原本就牙齿打颤,见他这一闹,更是连步子都迈不开了:“我是被逼的啊,冤枉,冤枉!”
刹那之间,这洛阳府提点刑狱司的大门前,哭嚎声一片。原本押送犯人便有不少来瞧热闹的,听得这些人哭嚎,便有人相互询问此事。
“原来是帮子泯灭人性的败类,该杀,当诛其三族才是!”问清楚这便是那些卷进金矿矿难案的人,立刻有人道。
“正是正是,虽说天子有诏,罪只及一身,可这些败类,非得用重典竣法不可,不如此不足以慑服宵小!”
“那厮不是洛阳府的文宣孔目汪元峙么,他平日里人模狗样的,他家媳妇穿金戴银,儿子也横行霸道,仗着他的势,往常没少享过福,如今自然也要与他一起受罚!”又有人指着汪元峙道。
“正是,正是,等这些牲口太宽,陛下当将他们家人发派入矿洞之中,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愤!”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入了汪元峙耳中,他面上不停地抽动着,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恐惧,虽然不曾象钱广进莫老鼠般失态,却也不由得两股战战。
吴文英在人群中穿梭,用笔将听到的百姓评论一一记在小册子上,好一会儿之后,他转回到原来的位置,冯雁亭拄着拐杖,神情冷竣地望着他的这群仇人。
“冯兄,是否觉得出了口气?”吴文英微微笑道。
“走吧。”经此大变,冯雁亭要成熟得多,他没有回答吴文英的问题,而是淡淡地说道。
“怎么,不去菜市场么,这几个牲口已经是结案审定了,在菜市场斩首示众,去看看吧?”见他郁郁不乐,吴文英又道。
“没什么看的了,不过是砍头……”冯雁亭转了身子,也不等吴文英:“你若不走,我先走了。”
吴文英挠了一下头,反正今天的事情已经办妥,报道的材料也已经有了,回去便回吧。
他跟在冯雁亭身后,两人走了好一会儿,冯雁亭忽然转过身道:“象这次的事情,能不能杜绝?”
吴文英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他皱着眉,然后摇头道:“不能。”
冯雁亭便又沉默了,这一次受难的并不只他一人,吴文英也被打伤过,而那些死于矿难者更是尸骨不全,他们的亲属还在悲痛欲绝,与他们相比,他冯雁亭算是幸运的了。
这夜冯雁亭与吴文英都没有睡好,远在临安,赵与莒同样也没有睡好。
一个接着一个的梦,折腾得他时卧时起,最初的时候,他的梦里还是好的,他梦着大宋建成了他理想中的国度:开明的士大夫阶层,充满活力的市民阶层,稳重而重视荣誉的皇帝,三者在大宋政局上达到了平衡。但很快,他的梦就被一个个悲惨的事件淹没了,他梦到所有的官员都贪腐成风,市民都麻木不仁,百姓对于国家没有了忠诚,而他自己也迷失于权力之中。
梦境的最后结局,是近卫军的背叛,李邺与李云睿,带着近卫军开进皇宫,要将他推上断头台。他清楚地记得,李云睿在梦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你不知进退,便唯有如此方能救我华夏!”
他抱着腿坐了起来,看着在身旁熟睡的耿婉,长长吁了口气。
那毕竟只是一个梦,他如此安慰自己,但心中却明白,那又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总和。
以文治武功而论,他如今可以算得上史上第一流的,他也知道自己,除了身为穿越者的优势之外,最大的长处便是始终自省,处理国政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种谨慎让他看起来没有别的皇帝那般独断专行,有时甚至显得软弱,但也正是这种谨慎,让他保持住自己的本心,而不至于真正迷失于权力,成为权力的奴隶。
虽然在科技之上,大宋遥遥领先于这个时代,而且智学的推广,使得这种领先不会因为他一个人离开而失去,但是这个世界上科技领先实在是靠不住的东西,比如说蒸汽机,倭国人的一群巧匠便已经能够仿制出可用于矿井汲水的蒸汽机了。再比如说火炮,除了工艺上尚不足与大宋相提并论外,周边的大一些的势力,如蒙胡的两部和西夏,都装备上了他们自产的火炮。在他穿越来的那个时空中,华夏子孙同样曾在科技工艺上领先于世界,但还是被别人追上、超跃,最后打得鼻青脸肿一败涂地,若不是在一百五十年的血雨腥风中不断出现那种真正的天才伟人,国家便永无再振之希望了。
所以,科技上的优势不足以恃,哪怕他凭借这个优势将全世界都打下来变成大宋的领土,结果也只是让这个帝国崩溃得更早一些。
唯一能留给后代的,不过是一种开放的有活力的制度。正如他穿越来的那个时空中的美国,开国的华盛顿之流算不得什么天纵奇才,但一群中人之上的家伙相互扯皮的结果,却给后代留下了西方文明下最具活力的制度,于是才会有后来的美国出现。
他能留给后代的,希望是一种东方文明下最具活力的制度。
三四零、集风雷
这几年来,随着大宋财政的宽裕,皇宫也多少增加了一些建筑。虽然比起前代君王宫殿非华美不足以威服四方的奢侈浩大,还算是节俭的,但新建的花月阁,还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精致建筑。
花月阁其实是一座以玻璃暖房为核心的院落,其名取自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诗名,有水、有花,加上透明穹顶的玻璃暖房,即使是冬天,暖房中仍有鲜花怒放,实是养性怡情的好去处。赵与莒建这个暖房的本意原是试验冬季蔬菜栽培,但发觉成本太高之后便改为花房,从而成了大臣们冬天最喜欢的去处之一。
这已经是芳菲殆尽的四月底了,原本不是来暖房的时节,不过赵与莒爱这里的风致,乘着暖风熏人,便来这里走走。去年有一批宫女们新进入宫,这些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们给宫中带来了青春的气息,她们对于皇宫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而这处处花开的花月阁,更是她们最喜欢的去处。
杨太后薨逝之后,作为地位最高的后宫妃子,杨妙真成了后宫的女主人,但她基本上不太管事。因此,这些宫女的规矩是谢道清管教的,日常生活则是韩妤安排,比起杨太后在世时,她们少了些拘紧,多了几分灵动与活泼。看着她们蝴蝶一般在花丛中穿绕,赵与莒原本紧皱的眉头也不禁舒缓开来。
整个园子里都是她们留下的芬芳气息,这也是赵与莒拼死拼活想要保护的。
“陛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臣实在惶恐,不知陛下为何会容忍!”
跟在赵与莒身后的是洪咨夔,他板着脸,面上神情甚为不悦,手中抓着一份《大宋时代周刊》。
最近《周刊》之类的报纸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京西行省发生的大案之上,几件安子纠缠在一起,产生了几个让报纸关注的热点。随之而来的,是各家的评论,象《周刊》最近的评论,分别由赵景云、张端义等人轮流执笔。
让洪咨夔愤怒的,正是这二人的文章。
张端义在文章中很指出,造成j商草菅人命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朝廷的重商政策,而洛阳府官吏们之所以胆大妄为,只是为了追求地方的经济增长,而不顾忌民生疾苦。他极是悲愤地写道:“此变人为兽之政也,故此官、商皆化身为兽,以人为食。大宋八百万江山,一处处矿洞,都是那些被压迫被剥压被奴役的矿工骨架所支撑,工厂、铁路乃至高楼大厦,处处皆是这些矿工冤魂之呻吟!此情此景,天子难辞其纠!”
“张端义的白话文仍旧犀利啊。”赵与莒回头看了洪咨夔一眼道。
自从张端义写了《铁屋》之后,这种近乎口语、通俗易懂的文体便流行起来,身为先驱的张端义更是当仁不让,在一切文章中都使用这种方式。听他这不知是夸赞还是愤怒的话语,洪咨夔板着脸:“官家便是再宽厚,也不能让他这谤议朝政之语泛滥!”
赵与莒笑了笑,没有回答。
“还有这赵景云,更是大逆不道!”洪咨夔见赵与莒不回应,继续说道。
最初看到文章时,他在要不要弹劾赵景云上微微动摇了一下,毕竟这人乃是当今丞相魏了翁的弟子,而且相当得官家重视。这些年来,赵景云身无一官,却周游天下,无论是在大宋本土还是在海外都立了不少功勋。天子对他也算是另眼相待,不仅允许他直接上奏天子,甚至还多次表示要提拔重要他,可他这次却在报纸上发表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让洪咨夔恼怒之至的事情,便是赵景云在评论京西行省连串大案时的话语:“此等惨剧竟集于一处,矿工求矿主不成,求官府不成,求报社名笔又是不成,何也?此世之上,救世之圣君、济民之贤臣,自古未曾有也。仙佛官府,皆不可靠,唯开民之智,使民知、民有、民治、民享,虚其君于上而实其民于下,则官吏不唯媚上以图贵,商贾不唯损人以自肥,小民不唯束手而就缚,上下平衡,内外相持,方可保民安民,成万世不移之福祗也。”
赵景云此文一出,当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较之张端义质疑天子的政策,更是将矛头转向最为根本的东西。
魏了翁坐在马车之中,浑身在不停地发抖,他的手中也抓着当日的《大宋时代周刊》。
“逆徒……逆徒!”
对于自己的弟子赵景云,魏了翁一向很是骄傲,学识已经隐隐超过他这个师长不说,为人的品德更是高洁,既不是沽名钓誉的假隐逸,又不是热衷官职的投机者。这么多年,可谓一步一个脚印,大宋的许多重大变化,都与他有密切干系,从当初的华亭府民变,到湖广去水蛊之症,再到金元合兵入侵他参赞军事,前几年甚至还远赴海外,去了海外细兰高郎步城宣化大宋威德。这些都让魏了翁很满意很骄傲,也曾不只一次拿出来与同僚炫耀,甚至于私底下与崔与之说,虽然崔与之的学生洪咨夔名高官大,但来日赵景云前途必在洪咨夔之上,故此“吾为相也不及公,我为师也远胜公”,让崔与之颇是嫉妒一番。
可偏偏就是他最器重最钟意的弟子,却写下这样无君无父的文章来!
想到这里,他将报纸攥得更紧了些。
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前,他是丞相,一下车自然有侍从上来见礼,他也顾不得往日里的丞相仪度,直接道:“去替我禀报陛下,魏了翁请见!”
“陛下正在见洪咨夔洪参政呢。”那侍从是个机灵的,见他这番模样便知道是有大事,便提醒了一句。
魏了翁听得“洪咨夔”这个名字,太阳岤便突突跳了跳,心中颇不自安。洪咨夔如今是参知政事,离丞相也仅是一步之遥,若是论名望功绩,当这个丞相比起陈贵谊要有资格得多。而且,他还师门渊源,身为崔与之的弟子,在官家那里有着优势——直到如今,天子也只是允许崔与之辞了丞相之职,却令他在临安闲住,以备顾问之用,而不让他回故乡养老。崔与之还挂着一个太师的虚衔,作为天子顾问,有时他身体好的话,天子还会登门拜访。
若是洪咨夔借着这个机会,要掀倒他魏了翁,自己上去的话……
旋即,魏了翁将这个念头甩掉,暗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初自己能接任丞相,崔与之的举荐有着很大的助力,而洪咨夔为人刚直,又向来与他交好,他这参知政事主管的便是教化这一块儿的事务,报纸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他现在没有入宫,自己倒要责他失职轻慢了。
念头飞快地一转,他摇了摇头:“罢了,不必替我通报,我先去办其余事情吧。”
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出了错误的反应。现在来找天子做什么?自辩此事此文与自己无关?或者是向天子建议将《大宋时代周刊》关闭、将赵景云抓起来审问是否有幕后指使?
这个时候他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增加天子的怀疑,如果天子对于赵景云的文章真正耿耿于怀的话。
最重要的……还应该是如何保全邓若水与赵景云,此二人皆是难得的人才,若是因为这篇文章而惹下大错,于国家元气,实是巨大的损失。
“去《大宋时代周刊》公署。”想到这里,魏了翁顾不得其余,上了车子又命令道。
大宋炎黄十二年四月,初夏的临安城空气沉?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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