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少年连连点头,大郎反复交待,对土人要不欺诓不畏惧,以诚使之信,以仁使之爱,以礼使之慕,以文使之化,这交待他们可不敢忘。
“你们呢,在家中深得大郎信重,大郎将你们自幼便放在义学里,怕被外人带坏,虽说是让你们学着一肚皮学问,但人情练达……却不是那里能学得到的了。”笑够之后,方有财意味深长地道:“大郎让你们来此,可不仅是让你们做活儿,还是想让你们学得灵动一些。我方有财虽是粗鄙,这些年来跟着大郎,自觉也长进不少,知晓大郎对你们寄予厚望,故此才不怕你们生厌,多唠叨几句,你们可别见怪。”
注1:此段评价非作者私货,乃法人勒内·格鲁塞所著《草原帝国》中评价,其话大至如此:这是一个对生命毫不珍惜的民族,他们完全不懂得去利用那些具备劳动能力的人,他们只想杀掉所有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人。长期游牧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对定居者的生活方式,城市居住的条件以及农业文化等草原不具备的一切,统统一无所知。
注2:平埔人婚姻状况,是网上搜来的,可参看《诸罗县志》、《彰化县志》等。
六十一、世事洞明亦文章
大宋嘉定九年冬十二月,冬至刚过,眼瞅着就要小年了。
赵子曰站在致远号船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彤云密布之下,这天空似乎要倾压下来一般。海面上风力较大,如果不是定海号较之平底船更抗风浪,就这起伏颠簸也让人受不了。
“好在这些时日里都一直在船上,要是最初那些时候,早就不知吐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这里,赵子曰皱起眉,微微有些忧虑。风浪这般大,如果天不晴起来,自己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他这次是领着至远、经远与新造的怀远三船,外带着自庆元府雇来的三艘海船北上,去大金接人的。
船在海上行了已经有十一日,若是只按着三远船的速度,四日前便到了东海,可因为带着三艘老式帆船,他们才拖到如今。
更让赵子曰担忧的是,原先说好的沿海制置使护航的战船,因为朝庭有事的缘故,也不能过来。虽说三远船都装有拍杆和小型发石器,可船上水手多是新近募来,又不是真正的水军,若是遇着大金水师的话,他们只能借着速度上的优势逃走了。
不过比赵与莒原先计划的要好的是,他们无须去胶西,只要到海州(今连云港)即可。在赵子曰北上之前刚得到消息,杨妙真与李全合军聚众南下,再度占据海州。
望着远处海州越来越近,赵子曰心思算是安定了些。
当初李全曾据有海州一段时日,后来为仆散安贞军势所迫,不得不退至海岛,如今与杨妙真兵合一处,再次占据之后,大权在手,美人在侧,当真是志得意满。每日里不是与军中将官商议攻防之策,便是在校场上练习骑射。败于张惠之后,对李全而言是奇耻大辱,故此他时常拉着杨妙真讨教枪法,两人互相切磋各有进益。
“妙真妹子,这些日子跟着你,俺自觉颇有长进,若是在战阵之上再见着那张惠,俺必然能击杀他!”这日两人依旧在校场里演练骑射,拿着木枪一番对战之后,李全笑嘻嘻地对杨妙真道。
杨妙真抿嘴一笑,掏出块小汗巾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她一番大动之后,更是粉腮如脂明眸带水,李全看得心里越发的欢喜。想着那日对杨妙真说出那番话来,她既未应允又未拒绝,心中不由得痒痒的,便又柔声道:“妙真妹子,那日里俺对你说的话,你想好了么?”
“姑姑,元帅,元帅!”
红袄军的军制甚为混乱,多有自称将军、指挥或元帅者,象李全便自称为元帅。李全的问话还未曾得到杨妙真的回答,报信的红袄军士卒便嚷嚷着跑了来:“不好了,不好了,海边来了许多大船!”
李全霍然一惊,自从他再夺海州之后,金军便没有什么动静,他还只道是因为胡人南下的缘故,难道说金国竟是动用了水军?
“你看着旗号么,是鞑子水军?”杨妙真同他一般的问题。
“旗号不是鞑子的,倒象是海船。”那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船离得岸极近了,守着码头的季将军问要如何处置。”
“既不是鞑子水军,那必定是自己人的了。”杨妙真脸上绽放出笑容,端的是明艳照人,李全看得一愣,才觉得方才她对着自己的笑,竟然带着几分敷衍,而此刻的笑容,才是真正出自心底。
他还要问哪来的自己人,杨妙真已经是跑了出去,飞身便上了马。李全张大了嘴,只落得满口灰尘,想起上回自家问起杨妙真同样问题时,她也是用了如此遁法,那原本欢喜的心思,不由得低了下来。
“她究竟是未曾想好,还根本就是婉拒于我?”李全有些惴惴不安地想:“以她的性子,若是要拒绝,便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可若她真是要拒绝我,那该如何是好,聚在此处数万将士,大多都是听她与刘全的……”
在打下海州之后,杨妙真竖起红袄军大旗,原先败散的残部纷纷来投,两三月间,便又聚了三万余人。这些人只知道姑姑,却不知道李铁枪,李全使了浑身解数,也不过拉来了数千。
想到这里,李全心中一紧。他看着杨妙真身影已是越发的远了,便操起自己的铁枪,上马也跟了过去。
杨妙真到得码头时,正见着一艘小舢板载着十余人靠岸,除了水手之外,她还见着了赵子曰。她知道赵子曰是赵与莒极信重的管家,他到了此处,自是奉了赵与莒之命。
可是只有六艘大船,便是每艘都装满了,也不过是能带上两千余人罢了。
虽然有些失望,杨妙真还是给了赵子曰一个笑脸。两人见面之后,赵子曰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四娘子可安好?”
杨妙真吃了一惊,立刻避开,是她有求于郁樟山庄赵家,哪里敢受赵子曰这般礼。她为人虽是豪迈,却不是那没脑子的娇惯女。
“赵管家这礼俺可不敢受。”杨妙真避开礼后,反倒对他福了福:“俺这就跟守着码着的人说去,让你们的船靠岸。”
“四娘子受得,至于我们的船靠岸,这可不着急。”赵子曰意味深长地一笑:“四娘子,可有清静之处,小人有些话想要对四娘子说。”
杨妙真心里突的一跳,听着赵子曰的口气,难道说赵与莒有话带给她?或者是原先说好的事情,又有了什么变故?
想起那日在悬岛之上,赵与莒答应自己,给红袄军将士寻条出路时那神情,杨妙真微微有些恍惚,只觉得那个眼神有些可恶的小厮,比起李全这般英武的大人,还要顶天立地一些。
“赵管家这边请。”她定了定神,将赵子曰引到一旁,又令周围的红袄军看住四周,莫让闲杂人靠近。
赵子曰见左近都没人,略一沉吟,然后道:“我见了四娘子军势,心中极是担忧。”
“担忧?为何担忧?”杨妙真奇道。
“那淡水之地,是我家主人自流求土人处重金购得的,为了去流求,我家主人在悬岛设江南制造局,前后花销不下五万贯。为了预先做好准备,我家主人又花了十余万贯雇请人手收购物什。我家主人原本将淡水视作传以子孙之基业,因为钦佩四娘子英雄气概,这才拿出来助四娘子一臂之力。”赵子曰绕了一圈,见杨妙真有些眼睛发直,便又笑了笑:“我家主人虽是大方,可毕竟年幼,我这做家仆的却不能眼睁睁见着他将后世子孙的产业付予外人。”
他说到“外人”之时,咬得特别重,仿佛是在提醒杨妙真,对于郁樟山庄而言,她便是一个“外人”。
杨妙真不是傻人,眉头渐渐竖了起来,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如此说来,你却是不愿我这外人占了你家主人的地方了?这番话是不是你家主人让你说的?他当日那般豪气,原来是欺我的了?”
她说到后来,声音大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委曲,让她美目泛红,声音也变颤了。
“无论你信是不信,我家小主人都未曾说过。”赵子曰微微眯了一下眼:“他宅心仁厚,如何会说出这等乘人之危的言语来?四娘子,你怪我无妨,却不要怪到我家小主人身上。”
“你也知道这是乘人之危?”杨妙真勃然大怒:“既不是你家小主人的意思,那便是你这刁奴擅做主张了!”
“拼着被小主人责罪,为今后长久计,我这刁奴便擅做这回主张!”赵子曰沉声道:“四娘子,我便实话实说了吧,这些义军尽数是青壮,到了流求,若是不服我家主人,他们是杀官造反惯了的,你说我家主人当如何行事?”
杨妙真呆了呆,这个问题,当初赵与莒让刘全先北上,而留下她在郁樟山庄时便说过,她也应允了要去流求帮赵与莒安抚义军,这也是她迟迟不肯给李全答复的要因。现在赵子曰又将此事提起,莫非是赵与莒没同他说过?
“俺会随着他们去流求,必帮你家主人安抚好的。”想到这里,杨妙真倒觉得赵子曰眉目不象开始那般可憎,忠心护主,这原本就是他的本分。
“我家主人待人特是宽厚了,他也将人心想得太好了些。”赵子曰叹了声道:“四娘子,流求乃海外荒岛,又有土人杂居,我们在岛上开荒拓地,却是极不容易,故此我家订有许多规矩,诸如不得欺凌土人、不得狂饮滥赌、不得调戏妇女之类,你麾下义军,都是自由惯了,若是有朝一日受不得这规矩,打着你的旗号,杀了我家主人派出的管事,你说当如何是好?”
杨妙真愣住了,这事并非不可能,到了化外之地,没了约束,这种事情当真有可能发生,往大里说,当初大宋太祖,不也是被部下强披了件黄袍而起兵的么?
“那当如何是好?”杨妙真发觉,虽然自己又如开始一般厌恶眼前这人,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
“我虽是刚刚上岸,却也看出,义军对四娘子极是敬服。”赵子曰笑了笑:“若是四娘子成了淡水的主人,以军纪约束他们,想来他们是会听令。”
“我成为淡水的主人……你是说!”杨妙真初时还未反应过来,但一转念便明白了:“这如何可能,你家主人才十二岁!”
“四娘子今年也不过十七。”赵子曰淡淡地说道:“况且又非正妻,何须讲究年岁相当。”
一种阴冷的感觉浮了上来,杨妙真极厌恶这种感觉,李全这些日子为了这事情总纠缠着她,她总算盼来了郁樟山庄的大船,原本以为可借此摆脱李全的纠缠,没曾料想来的却是更让人生厌的货色。
“我家主人提起四娘子千里南下,只为麾下士卒谋个生路时,常对我说,古之田横若是见着四娘子,必然会羞愧难当。我家主人为着四娘子麾下义军,将传与子孙后世的基业都拿了出来,他与义军又非亲非故,尚且能如此,四娘子难到便不能为了义军不吝自身?莫非我家主人看错了,四娘子其实并未将义军将士放在心上?”赵子曰并未放过她,极尖锐地质问道。
他这番话虽非赵与莒授意,可他自家揣摩赵与莒心意,觉着这是最好的结果。赵与莒在他来时曾写信与他,说是放杨妙真北返,原是试探其人心志,若她未与李全成亲,足以证明她确实为着义军出路着想,是值得大用之人。反之,则可以船少为借口,不载许多人南下。
“你!”杨妙真美目圆瞪,气得指着赵子曰,恨不得伸手给他一记耳光。赵子曰垂下眼睛,却不与她那凌厉的目光相对,只是瞧着地上。
正这时,那边传来争执之声,却是李全在大喊:“我是李全,我要去见四娘子,为何要拦我?”
除了李全,杨妙真舅父刘全也来了,他前些时日受了点伤,头上还裹着布,见到李全与义军争执,忙上去拖开。杨妙真看着周围的义军,又看了看李全,再回头看了看赵子曰,眼神变幻不定,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四娘子请慎言。”见着这二人走过来,赵子曰淡淡地道。
“妙真妹子,此人是谁?”见着赵子曰,李全便觉得嫉妒,赵子曰如今不过二十二三岁,相貌英挺,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李全自己没有的斯文味儿。
“小人是赵府管家,奉了主人之命,来此听候四娘子差遣。”赵子曰行了一礼:“阁下是……”
“俺便是李全李铁枪。”李全听说他不过是一个管家,便放下心来,不再理睬他,而是对着杨妙真道:“妙真妹子,这赵府便是你说的大宋的那位土财主么?”
听得他贬损自家,赵子曰微微眯了下眼,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杨妙真恰好看着他,见他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冷。
在悬岛上与赵府这位管家初见面时,觉着他还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物,可为何此时再见,他变得如此阴冷?
刘全心中有些不快,他年纪渐老,有些心思便淡了,能有处安稳之地度过余年,便是他的全部愿望。因此,他对赵与莒的计划是举双手赞成的,偏偏这个李全却功业之心极重,整日纠缠着杨妙真不放,还想娶杨妙真为妻——见着杨安儿之死,刘全不希望自己这仅存的外甥女也如同她兄长一般下场。
故此李全贬低赵家,刘全却偏偏要抬赵家一把,他快步走过来,抢先向赵子曰行了一礼:“老朽刘全,见过这位管家。管家如此年少,便被贵主人委以重任,当真是年轻有为!”
“不敢当前辈之誉。”赵子曰立刻行礼,然后又看了杨妙真一眼。他虽然未说话,杨妙真却知道他的意思,一是催促自己快拿主意,二则是要自己保密了。
“我答应你了!”她咬着唇,想起窦博死时那还带着稚气的脸,然后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
六十二、揖别岂是为私利
“妙真妹子,你答应他什么了?”李全听得莫明其妙。
“因为此次来的船不够的缘故,只得分批将义军送去。”赵子曰笑道:“军中可有曾经做过工匠的?做过工匠的与少年孩童可先送过去。”
“为何如此?”刘全不解地皱起了眉,将少年孩童先带走,那是应有之意,但此时工匠地位不高,赵子曰将之放在与少年孩童相等的地位,却让人有些不解了。
“淡水百废待兴,要安置这许多人,先得准备好大伙的住处生计才成。如今淡水的粮食尽数是自6上运去的,我家主人造的海船,为送粮食已经是忙得转个不停,故此无力再送器具,唯有就地取材了。”赵子曰不慌不忙地向着刘全扳手指头:“若是有了木匠,诸位的床啊桌椅什么的,便可以在流求自造了。若是有陶匠,碗碟杯盏之类便可以在流求自造了……只要是工匠,总能派上有场,我家主人说了,如今在流求,一个工匠胜过一堆书生呢!”
义军将士,十之八九都出身贫困,一面钦佩书生识文断句,另一面又免不了嫉妒这些文人,听得赵子曰如此嘲笑书生,都哄笑起来,便是李全也摸着自己的头,连连称是。
但他立刻便反应过来:“谁说要搬到那什么流求淡水去了?”
赵子曰带笑看着杨妙真,自从说出那句话后,杨妙真便咬着唇,一直在发呆。李全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不安,追问道:“妙真妹子,妙真妹子!”
“却不知这位好汉是四娘子何人?”赵子曰慢悠悠地问道。
“俺是红袄军元帅!”李全愣了一下。
“原来不是四娘子兄长。”赵子曰的回复让李全更加莫明其妙。
杨妙真却知道,这话是说与她听的,她既是应了赵子曰的条件,那么便是赵家之人,李全与她并非亲族,“妙真妹子”这般亲热的称呼就不能叫了。
她恨恨地瞪了赵子曰一眼,将心中羞恼抛开,重新振作起精神来:“李全大哥,退至淡水是俺的主意,如今因着胡人南下的缘故,鞑子无力顾及义军,待胡人抢掳走了,鞑子大军必定复至,那时咱们当如何是好?”
“你我两家合力,与鞑子大军一战,未必便不能胜他!”李全道。
“海州城小人少,即便是胜了,义军也会损失惨重。况且咱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鞑子只需困住海州,饿也可以饿死咱们。李全大哥,义军上下投靠咱们,不过是因为鞑子皇帝无道,官吏贪残,胡人掳掠杀戮,想要随着我们求条生路罢了,俺是女子,没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只想着这些义军既是将性命交与俺,那俺便得替他们着想!”
她这话说得极朴实,却掷地有声,赵子曰听了也不禁暗暗钦佩。李全却如同一桶凉水当头冲下一般,怔怔的半晌没有言语。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心中所想的,与杨妙真心中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情。
“当初你兄长何等英雄,你却……你却……”好一会儿,李全指着杨妙真,想待要骂,却又咽了回去,叹息着道:“四娘子,你不想再战,也应南投大宋,何必听着这土财主的诓骗,去那化外蛮荒之地!”
“俺去过大宋,大宋虽说比起咱们这太平繁华,可那是富人们太平繁华,咱们义军般苦哈哈的穷苦人家,不过是比咱们这多口饭吃罢了。”杨妙真摇了摇头,突地苦笑道:“况且,李全大哥,你想去投大宋,也不是为着这义军弟兄们的活路,那日你说得极明白,是为了自家忠义之名富贵之身……李全大哥,若不是这一句话,或者俺便应允了你,可是这句话、这句话却让俺觉得对不住那为了护着俺而死去的窦博兄弟!”
“什么?”李全没料到自己当初用来说服杨妙真的话语,却成了败事之根源。他愣了愣,接着勃然大怒:“你一介妇人女子,知道什么东西,俺懒得与你理会,刘老叔,你且说说当如何吧!”
刘全闷闷地皱着眉,他心里是赞成杨妙真的,但他年纪大思虑得更加周全,李全如今已经是恼羞成怒,若是直接说赞同杨妙真,只怕这支红袄军立刻要散伙。郁樟山庄派来的船最多也就能载走两千人,若是散伙的话,鞑子乘机攻来,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帅莫怒,四娘子也莫急。”刘全慢吞吞地说道:“我瞧此事,不急在一日两日。”
赵子曰在旁笑着点了点头,看得李全心中更是恼怒,他指着赵子曰喝道:“你这刁奴,俺们在商议军机大事,也是你能听得的,还不快滚!”
“我原本有一计可解四娘子、李……李铁枪是吧?”赵子曰说话时舌头打着卷儿,仿佛真的记不起李全的称呼:“两全其美的计策,既是你不爱听,那我便不说了。”
刘全却拦住他,陪笑道:“管家何必如此,且说来听听。”
“这也简单,我家海船再大,也一次载不走这许多义军,按我家主人之意,先将军中工匠、孩童少年带走,四娘子跟着过去,也亲眼看看将来诸位安居之处是否合适,刘老前辈与这位李元帅则在这海州。如此进可攻城拓地,退也有一处安身,岂不两全齐美?”
他这计策却是讨巧了,但听得李全与杨妙真都是动了心,象他们这般僵持,最后必然是撕破面皮,坏了义军和气,倒不如暂且将这事放下,两人无须完全一致。
特别是李全,被杨妙真那般说辞弄得对她心灰意冷了,这义军中冲着杨妙真的旗帜来的占了六成,若是两家真撕破面皮,他的雄心壮志便都化为乌有。相反若是能按着赵子曰所说暂且维持,杨妙真带走的不过是些工匠少年,并不会如何削弱义军战力,相反倒少了食粮上的耗损,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杨妙真与这些人去了流求,来回之间少说也得两个月,留下的刘全年老德衰,怎能与自家争这义军首领之位,用不着年余,这红袄军便尽数姓李,谁还愿跟着杨妙真去海外?
想到此处,李全哼了一声道:“四娘子之意呢?”
杨妙真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平复起来,她原本以为李全乃当世英雄,但去了江南一趟,在赵与莒身边呆了段时日之后,便觉得李全目光短浅了些。再加上李全那日言语,更是让杨妙真看透了他,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家的名声富贵罢了。
至于郁樟山庄的那位少庄主,杨妙真虽说谈不上什么好感,可毕竟是有求于人。赵子曰今日这番话……谁知是不是那小子授意说的,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总是那么让人身上发毛么?可若是站在他那边想想,赵子曰的方法,还真是唯一的解决之途。
杨妙真却不知道,赵子曰跟着赵与莒,在看人方面有着十足的长进,她是何等人物、对待事情会做出何等反应,几乎都在赵子曰意料之中。而且,赵子曰只不过是一个管家罢了,若是真的触怒杨妙真,致使相反结果,那最多不过严惩自己,以平息杨妙真之怒,而不致于误了赵与莒的大计。
“便如此办吧!”她抿着嘴,再次瞪了赵子曰一眼。
赵子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能达到这个结果,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之所以非要将杨妙真拉到大郎身边,他有他的考虑,一来大郎年纪渐长,在外跑动的时日渐多,靠着秦大石一人,总有维护不周的时候,在外请武师,哪有杨妙真这般高明,更何况大郎有些事情是不愿为外人所知的,须得忠心才好。其二才是他对杨妙真所说,需要她来稳定义军之心。
他如此行为,倒不能完全算是自作主张,赵与莒让他来时,原本就特意跟他说了,允许他便宜行事。
至于是否会被杨妙真记恨,赵子曰并未放在心上。
红袄军高层既然达成一致,立刻开始动员起来,军中的工匠,除了铁匠之外,尽数被找了出来,闻知要远渡海外,其中倒有大半不情愿,不过得知是杨妙真带他们去,都改了主意。
“跟着姑姑,便是与鞑子拼命俺们也不怕,何况是渡海,咱们谁没渡过海?”
有人在工匠中如此鼓动道,这话倒未说错,在红袄军最困难之时,包括李全在内,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曾被赶入大海,不得不躲到小岛上避风头。
至于少年孩童,数量倒是出乎意料,几乎所有家中有少年孩童在义军中的将士,都想方设法要将自家小子送来,他们自己宁愿留着与鞑子决死,也希望自家孩儿有条生路。就连李全,也托刘全将自家侄儿李锐交给杨妙真,好为早死的兄长留条根。虽然二人如今近乎反目,但他对杨妙真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到得三日之后,算出来的各类工匠与孩童少年,共有两千七百人之多,这完全出乎赵子曰料想,一趟是运不走的,便只有分作两部了。事实上这里有李全讨巧之处,他将忠于杨安儿、杨妙真姐妹的义军,也安个工匠之名送了来。
对着义军,他们都统一言辞,不说是为了寻退路,而说是将这些战斗力较弱的老少安置好,准备与金人决一死战。义军并不知流求位于何处,只知道这是海外的一座岛,至于这岛有多大,能否容纳全体义军,他们是一无所知。故此,虽说抽出两千七百余人,义军的士气非但未因此而下降,反倒隐隐有所提升。
这也与李全努力有关,既然绝了娶杨妙真统合义军的心思,他便开始用些手段,将自己亲信派出去,拉拢义军各部首领,此时他们夺来海州还未多久,各种物资都极为充足,故此大酒大肉金银财帛发了下去,义军各部首领无不对李全交口称赞了。
冷冷看着这一幕,杨妙真与刘全却不曾阻止,他们已经无心与李全争权,能将自家兄弟安全带到流求,那便足够了。
大宋嘉定九年冬十二月二十八日,年关在即,可一千五百名义军工匠、孩童泪别亲友,乘上了六艘海船。借着西北风,船很快便驶出了刘全的视线,他一个人留在码头上,向远处空旷的海天之间眺望,许久也不曾离开。
李全并未来送,他借口要防着金军偷袭,已经出了海州城,避开了这一时刻。
杨妙真站在船尾,同样望着海州城,望着城头那迎风飘扬的红袄军旗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抹掉泪水回过头来。
迎面看到的却是她极讨厌的赵子曰的脸,她有些后悔,自家上船时没有注意,竟然与这个讨厌的家伙都在致远号上。
“四娘子,如今顺风,到悬岛只需四五日。”赵子曰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白眼:“我家主人当在悬岛恭候,这一路之上如何行止,还请四娘子示下。”
“你……”杨妙真气得浑身发颤,但现在她多少也晓得些这个管家的脾气,只得自己越是生气,他只会越发得意,因此只说了一个字便止口不提。赵子曰这番话,简直就是将她当主母来请示了,分明又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家的许诺。
“四娘子,若是你到了流求,便知道我为何会如此……”赵子曰笑了笑,他没打算继续为自己辩护,转而又想起赵与莒来,若是大郎得知自己擅自为他纳了杨妙真,还不知会如何处置他呢。
“俺如何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出乎他意料,杨妙真却开口答话了。又瞪了他一眼,杨妙真接着道:“你这厮是真小人,故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俺是那种没有担当的人物!”
“不过是以防万一……”赵子曰没曾料想杨妙真竟然爽直如此,再次苦笑起来。
“俺岂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物!”杨妙真仍是恨恨地说道。
“我信得过四娘子,却信不过义军中其余人。”赵子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在旁,低声说道:“便是四娘子自家,能说义军中人人皆可信么?”
杨妙真还待强辩,赵子曰却摆了摆手:“四娘子,我只说一事你便明白,上船时我问了,此次随船的六百多工匠里,却没有一个铁匠。四娘子,你说这是何故?”
杨妙真顿时哑口无言,李全扣着铁匠不放,不过是因为铁匠能打制兵刃,要留下来供义军之用,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私心。
“人人皆有私心,我家主人曾对我说过,世人之中圣人少而凡人多,凡人皆有私心贪欲。我以为,要防这私心贪欲化为祸端,便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得罪之处,还请四娘子见谅。”赵子曰又道。
杨妙真半晌不语,只是在赵子曰离去时才冷不丁地说道:“既是凡人皆有私心贪欲,那你呢,你便没有私心贪欲么?”
赵子曰停步回首,微微一笑:“我自然也是有的。”
六十三、俯仰常怀仁义心
大宋嘉定十年,大金兴定元年,春正月初五午后,悬岛。
经过近一年建设,如今悬岛又有当初不同,海贼侵扰带来的创伤早已愈和,因为此处是前往流求的中转站,岛上常驻工匠、护卫,往来的沿海制置使水军,还有义学少年,全部人数相加起来超过一千。
凡是派往流求的工匠,都得先在悬岛做上三个月,经过观察不好赌、不好斗之后,才会被选用送往淡水。在这三个月中,他们主要也是在建房子,依着赵与莒的要求,房子无须美观,只要牢固,无须舒适,只要耐久。故此,这小小悬岛如今已经成了座小镇。也有些商贩贪图厚利,想将店面开到岛上来,只不过岛上土地尽数归某位赵员外所有,他们寻不着地方建铺子,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赵与莒也不曾忽视岛上民生所求,他自家在岛上开了三间铺子,供应全岛日常所需,也不求赚钱,只要能保本即可。
在江南制造局船坞之中,一艘巨大的海船已经初露峥嵘,这艘海船长足有二十丈,完全按照新式造船法建造,所用巨木,都是赵与莒花了极大价钱自湘、蜀收购而来。船上立着七根桅杆,比现在的三远船还要多出三根,长度也是三远船的一倍。这艘船最大特色便是预留了一个巨大的舱房,舱房位于船头高处,两侧开了可闭合的窗子,这是赵与莒专门要求留下的,谁也不知其功用。
除了这艘船外,江南制造局还在建另一艘三远船级别的海船,巨型海船的进度较慢,而三远级别的海船则要快上许多,几乎每两三个月,便能有一艘下海。
每每算起造船的帐单来,赵与莒便会心痛,江南制造局的刻钟与继昌隆的生丝,再加上如今在悬岛办的织坊,这三者皆是日进斗金的产业,每个月给他带来的进益不下五万贯,即便是如此,赵与莒如今收支也不过堪堪平衡,略有盈余罢了。
而且,淡水城的建设与红袄军的迁居,短时间内是见不着收益的,反倒需要不停地贴钱进去。仅仅是为了收购支撑迁居初期的粮食,赵与莒并花费了不下八万贯,如今在流求,存粮高达二万石之多。(注1)
三远船为送这些粮食去流求,来回跑了三趟。
这些粮自然是分批自两浙、两湖与利州、成都等地购来的,凭借当初开“保兴”时与行在粮商的关系,胡福郎花了绝大的力气,只说是替海商收粮,东家五百石西家三百石,才勉强凑齐的。赵与莒算过,这二万石粮食,若是省着吃的话,够两万人吃两个月,但若扣除其余损耗,能支撑一个半月便是极限了。
故此,还得源源不断地向流求送米,总是自大宋购粮,显然是不足以支撑,赵与莒已经决定,新建成的三远级海船,将满载大宋瓷器、丝绸和茶叶,去交址、占城,那里光热充足,应该粮食有余。
要解决流求的粮食,最关键还在于自给自足,这也是最近两月来,赵与莒先后向淡水送去三批庄户共四十户人家的原因。
这些庄客尽数是在两淮流民中招来的,生性坚忍能够吃苦,家中有孩童在义学之中,对郁樟山庄所知甚少,赵与莒倒不怕他们向前期在淡水做活的工匠们泄露什么。
说起来也是庆幸,这半年来海上未起风暴,故此三远船往来数次,都未曾出现什么意外。不过随着天气转暖,赵与莒知道北太平洋可怕的台风会逐渐产生,到那时如非必要,三远船去流求的次数将减少,以尽可能避免遇着台风。
如此算来,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是相对安全时期,必须用这时间完成运送红袄军的任务。
“大郎,此处风大,还是回屋去吧?”韩妤给他披上一件皮裘,低声劝说道。
“算起时日,子曰他们应该到了。”赵与莒淡淡地说了声。
“这几日风大,或者他们靠港避风了呢。”韩妤想起他们渡海来悬岛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地道:“大郎,渡海之事,过于危险,今后还请谨慎才是。”
“我心中自然明白的。”赵与莒笑了笑,他们是正月初四来的悬岛,因为没有三远船这般的大海船接送,乘的是小船,海水几乎要灌入船舱中来,韩妤着实受了惊吓。
“大郎,还是进屋吧。”韩妤又劝道。
赵与莒向着北方望了一眼,仍然未曾见到自家的三远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韩妤回到屋子里。但他还未坐稳,立刻有义学少年气喘吁吁地来报:“大郎,看到三远船了!”
因为赵与莒将致远、怀远、经远三船合称为三远船的缘故,义学少年如今也学着这般称呼。听得他报信,赵与莒微微点头,却不象上次听说致远号自流求回来时那般激动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走,然后对韩妤说道:“我累了,要睡上一觉,子曰来了让他先候着吧。”
“是。”韩妤应了一声,赵与莒方才明明极是挂念三远船此行是否成功的,如今却要回屋高卧,韩妤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至于船上来人如何安置,便由你来定吧。”赵与莒看着韩妤笑了笑:“阿妤,你心细,定然能做好的。”
其实关于如何安置此次运来的人上,赵与莒早有安排,韩妤只须按着吩咐监督众人行事便可。但听得赵与莒如此说,她的脸还是涨红了,她性子腼腆柔弱,对赵与莒最忠心不过,一面又是羞涩,一面又怕让赵与莒失望,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应了声是。
服侍赵与莒睡下之后,韩妤立刻赶往码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远船才靠了岸。六艘海船同时靠来,虽说经过扩建,江南制造局的码头已经大上许多了,可也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李锐擦了擦眼睛,拒绝一个来扶他的工匠,自个儿从船舷板上迈上台阶。因为在海船上呆了几日的缘故,初踏上6地,他还觉着有些不适,摇晃了好一会儿,这才踏稳。
脚下地上到处都撒了石灰,李锐呆了呆,向前望过去,发觉这石灰绵延成一条道路,通向岛子中间那围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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