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步,在杨妙真身后又三十余步,则是跟随而来的义军将士。
“直娘贼,这伙反贼胆子倒大!”张惠冷笑着撇了撇嘴,他用的是狼牙棒,这原本是女真人最常用的武器。周围的部属听得他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他们都不知有何好笑的。
“对着人多之处给俺射,杀不尽的反贼!”张惠下令道。
原本稀稀拉拉的箭矢突然间密集起来,金军中所有弓弩手都开始发射,弓弦那凄厉的嗡嗡声仿佛成了阎罗王的拘魂令,一片又一片地收割着义军将士性命。杨妙真听得身后传来的惨叫声,知道此时不是回头查看的时候,义军战马少,若不能迅速突入敌阵,这些弓箭手会给义军造成更大的杀伤。
在金军第三轮箭矢发出的同时,李全闯入了敌阵,战马嘶鸣声中,两个拦着他的金兵被撞飞,他手中铁枪如蛟龙出海般,将一个正准备后退的弓箭手刺手。
“杀!”他怒吼着舞动大铁枪,在周身划出一道血肉之界,凡进入这界线之中的金兵,不是被刺中要害,便是被砸烂骨头。仅仅是片刻之间,便有至少十名以上金兵为他所伤,他所到之处,最勇敢的金兵也纷纷走避。
“张惠,拿命来吧!”
终于杀开血路,李全看到那在大旗之下的敌将,心中微微一喜,催动战马再度加速,挥枪便直刺对手咽喉。
张惠不屑地吼了声,狼牙棒向上架开,李全的大铁枪与他狼牙棒一交,便觉得一股奇大的力量传来,让他全身震动,险些被掀下马来。
“好大力气!”李全心中一惊,两人战马交错而过,他回肘撤枪,枪尾冲着张惠后心攒了过去,但又是“铛”一声,张惠动作也不迟缓,将他的铁枪再度崩开。
“不过如此!”张惠叫了一声,拨转马头,却见着李全借着他狼牙棒的反震之力,一枪又刺死了一个金兵,张惠气得哇哇大叫:“反贼,休走!”
李全也不打算就此罢休,金兵势众,如果不能击杀张惠,义军今日便只有败亡一途。他转了半圈,再次正对着张惠,手中紧握住铁枪,用力抿了抿嘴。
乱战之中,两将相遇的机率并不大,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击杀张惠的机会了。
大铁枪被他紧紧握住,枪尖沉稳有如井水,他的枪法与杨妙真师出同门,都是后世所称的“六合枪”,讲究心定、气沉、胆壮,越是关键时分,便越发沉稳。两匹马再次接近,不过是那一瞬间的功夫,李全拧枪一抖,枪缨在空中完全展开,有如奇花突放。
这是六合枪攻三字中的“扎”字诀,这种刺法目标尽是敌人要害,要求一击必中。李全对自家这枪极有信心,凭着这电光火石般迅捷的进攻,他杀死了无数金国将士,其中不乏所谓的勇将。
然而,张惠却冷笑了声,抡足了狼牙棒猛地砸过来,枪棒再次相碰,李全没料到这看似笨重的兵器在张惠手中竟然如此灵活,“啊”的一声,拼尽全力才未让铁枪脱手,但那反震之力也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马上栽下。
张惠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又是一棒,李全仰躺在马背之上,眼睁着这棒向自己砸来,只能甩镫翻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牙棒砸在他的马鞍上,那匹健马竟然承受不起,一声惨嘶摔倒在地。
“捉住这小子,我要……”张惠一指地面上的李全,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霹雳般一声响,围上来的金兵嚷嚷着向两边分开,接着杨妙真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张惠!”杨妙真大叫了一声,看到李全从地上爬起,她立刻明白,这个张惠极是厉害,连李全都不是对手!但她心中不但不惧,反倒更为兴奋,她吸了口气,亮银枪猛地朝张惠脸上刺来。
张惠认出这女子便是红袄军首领,脸上露出狞笑,横着狼牙棒向外封去。然后,杨妙真这一枪却是虚招,她的亮银枪插着狼牙棒而过,变刺为劈,将一个扑来搂住李全的金兵颈骨击断。
李全挣脱了那金兵之后,横枪在腰,拼尽全力连转了两圈,将逼上来的金兵尽数迫退。因为杨妙真的缘故,张惠暂时放开他,而是催马去追杨妙真。李全得了这机会,挺枪刺下一名金将,夺了他的战马,瞅准时机再度上去。
他此时已经失了胆气,加之方才落地被围攻,身上也挂着好几处伤痕,不敢再去与张惠接战,而是瞅准机会冲向张惠帅旗。那护旗官远不是他对手,周围保护帅旗的骑兵被他一通猛杀纷纷逃散,当他将张惠帅旗夺到,立刻将之放倒。
众军混战,帅旗便是将令,张惠的帅旗一倒,原本居于下风的义军立时大叫起来:“张惠死了,张惠被杀了!”
远处的金兵瞧不真切,见自家帅旗倒下,好一会儿也未曾再竖起来,只道张惠真的被杀,士气不由一沮。乘着这机会,义军大举进袭,双方战局再度逆转。
回到自家军阵之中,李全才想起杨妙真为救自己还在与张惠苦战,他领着自家亲兵再度突入金军中军,双方苦战良久,都是精疲力竭,金兵稍稍退后,李全才见着杨妙真自敌阵中又杀了出来。
双方都已经是精疲力竭,金军因为失了帅旗,不得不后撤重整,而义军也无力追击,只能缓缓后退。
回到山上营寨,杨妙真神情有些恍惚,不一会儿,部将郑德衍来报,这一日交战,死伤五百余人,其中也包括窦博。
“我知道了……”
杨妙真的反应让郑德衍惊讶,她神情木然,眼泪不断地涌出,全然没有往日的豪气。以往,便是她兄长杨安儿死讯传来之时,她也不曾如此伤心过。
“姑姑……”郑德衍正待劝说,李全却一脸忧色地进来,对杨妙真道:“四娘子,如今情形可不太妙,张惠在山下立了营寨,看情形是不灭了俺们他就不走了。”
杨妙真看了他一眼,叹息道:“李全大哥,窦博死了!”
李全也面露戚容,安慰道:“四娘子,我知道,那般重的伤势,便是华陀再世也无力回天。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甩脱这张惠,此人智勇双全,不可力敌!”
“李全大哥,窦博才十七岁……咱们军中,有多少兄弟姐妹尚不到十七八岁,还有老弱妇孺……”杨妙真自顾自地说道:“大哥,让他们就这般死去,俺心里……心里觉得慌闷!”
“他们不随着我们,也没了生路。”李全先是一怔,接着暗暗着恼,男子汉大丈夫,既是做了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就不必婆婆妈妈。然后他又惊觉,杨妙真虽说一向爽直,却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不过自家一向以男子视之,才会有此错觉。
“四娘子毕竟还是个女人,这些弟兄,还得一个男人来带着才好。”他心中如此想,然后又是一动,自己未娶,妙真未嫁,两人又都是英雄了得的人物,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若是能娶了杨妙真,那她兄长遗下的部曲自然就成了嫁妆,自己有了如此实力,天下大可去得,还怕没有富贵?
“四娘子!”他越想心中越美,示意郑德衍离开后,自己拖来条凳子坐在杨妙真身前:“如今却不是哭的时候,死者已逝,俺们得为生者打算才是!”
“说的是!”杨妙真点了点头:“俺不哭……俺不哭!”
“张惠军众,今日虽受挫而退,来日必定再来,我们必须早作打算,这磨旗山,怕是呆不得了。”李全又道。
“磨旗山是呆不得了,这般耗损下去,再多人马也不够填的。”对李全这一说,杨妙真打心眼里同意。
“如今俺们分则力弱,合则势众,你我二家真正合二为一方能共度难关。”李全听得心喜,又说道。
“李全大哥说得是!”杨妙真再次点头。
“俺有一策,俺们退往东海(注1),南接大宋,东临大海,进可攻,退可守。”李全又道:“从此过去,一路之上都有俺们红袄军被打散的弟兄,不愁没有接应!”
听得东海二字,杨妙真眼前便是一亮,更加用力的点头。
“妙真妹子。”李全心中极喜,决定乘热打铁,首先便改了称呼:“俺与你一见相投,又是两军阵中同仇敌忾的交情,俺为人如何,你是知晓的了,若是你觉得俺还中意,俺便托人寻你舅舅刘老叔说媒,你看如何?”
“啊?”杨妙真不曾想他绕了好一会儿,竟然是这番用意,惊叫了声,脸腾的红了起来。
象是有火在烧一般。
注1:在今天江苏连云港。
五十九、万丈高台起垒土
阿茅推着车,飞快地跑在沙路上,跟在他身后的方有财笑骂了声,却也禁不住加紧了脚步。
大郎乘“致远号”离开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致远号又来了两次,每次都带来大批工匠和工具。这些工匠都是胡福郎自邻近几个州府招募而来,因为贪图厚赏的缘故,才会远渡大海来到此处。到大宋嘉定九年十一月时,淡水已经有来自大宋的工匠三百一十七名。
虽说天气已经过了深秋,可淡水气候仍是温暖如春,山花烂漫绿叶成荫,这些新来的工匠发觉只穿着单衣便可以此过活,都很是欢喜。依着赵与莒的安排,三百一十七名工匠被分作十五组,每组由一个义学少年为组正,再由一年长的工匠为组副,组正负责记工、鼓舞与协动,具体技术由组负责。各组之间以进度、质量为标准,每日结算发放工钱,因此之故,这些工匠干起活来都是极卖力。
最重要的当然是义学少年们的协动,最初时,这些工匠们对嘴上没毛的义学少年还颇为不屑,但后来发觉他们除了能写能算,还能亲自动手干活,那不屑立刻变成了钦佩——对于这些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工匠们而言,能写能算的便是极有学问的人,如此有学问的人与他们这些老粗整日混在一起,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也曾私下打探过这些义学少年的底细,不过义学少年口风都是极紧,只说是临安城中某位仕途失意的大员家,因为厌倦了宦海沉浮,故此在海外辟地隐居。至于这位大员究竟是谁,义学少年与方有财都是闭口不语,工匠们也不敢多问。
在他们想来,能有那么大海船又可请来沿海制置使水军相助的,定然是了不得的高官,这几年丞相史弥远擅权,朝中忠直大员多有致仕求去者,有一二移居海外,倒也不是不可能。
除去这些工匠之外,阿茅部落男女青壮,如今也都在跟着宋人做活,每日除了给他们吃喝外,再给他们些黄酒、绸缎和咸肉、稻米。与他们所干的活相比,这些报酬几乎算不得什么,不仅是阿茅部落的七八十号男女,邻近另两个部落也有一百余人前来相助,他们只能卖些力气,做些搬运挖掘的活儿。
对于宋人与土人的关系,义学少年们控制得极紧,一方面不允许那些工匠调戏土人女子、欺凌土人,另一方面也注意与土人保持距离,除了上工之时外,工具绝不交到土人手中。因为他们盯得极紧的缘故,这段时间来,虽然宋人与土人也起过小纠纷,却很快便被平息。那些土人淳朴,畏惧宋人弓弩利器,又贪爱宋人衣物饮食,只要不将他们欺得退无可退,自然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大郎这番规划,可不是一小村庄山寨的气度,看模样,大郎是想在此建座城呢!”方有财一边走一边想道。
若只是在这淡水建个村寨,最初建起的那些木屋便足够居住了,可是赵与莒却要他们辟出更多地方。想到这里方有财忍不住有些兴奋,这可是天高皇帝远的海外,若是大郎在此建城,他方有财岂不也可以混个财主当当。
大郎赏赐向来厚重,自己尽心尽力为他做事,他必然不会小器。
除了开辟更多的平地之外,赵与莒还要他们建一个巨大的专门用来烧砖的窑场,窑场准备建成三口窑,因为运来的青砖有限,现今还只有一口。与普通砖窑不同,这种被大郎称为“八卦窑”的砖窑(注1),是按照大郎提供的图纸,由五个义学少年同十多个请来的老窑工一起,动用了数十劳力,花了十日时间才建成的。那些老窑工对这个窑也是极好奇,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方子,故此窑才建成,便迫不及待地准备木柴来开窑。淡水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木柴,按着那五个义学少年的安排,这些日来时时有人在窑上看着,不停地加柴添火,到了今日,终于是出窑的日子了。
方有财是最后一个赶到窑场的,因为这是淡水第一窑砖的缘故,有事没事的人都聚拢过来。土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见宋人围着,便也跟在此处。方有财也不赶他们走,若是砖出来了,他们都是些极好的劳力。
一个老窑工用手按住窑门,推测其中热度,觉得差不多了,便点头道:“开吧!”
立刻有人用榔头、镐子将窑工敲开,才挖出一个小沿,里面腾地冒出的热气,炙得那人须眉尽焦,哇哇叫着退了开来。方有财先是一惊,察看发觉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骂了句冒失鬼之后,命其余人继续。
这是一窑红砖,大宋之时,红砖极少,一般烧出的都是青砖,故此,那些窑工都啧啧称奇,他们都是内行,这些日子又在窑里摸爬,很轻易便能估算出,这种“八卦窑”比起老式砖窑出砖要多、快,不过所耗的柴火、人力也是极大的。有心思活络的,便想自家回到大宋之后,也如此一般建个砖窑来。
这口窑第一次出砖便有五千余块,若是装满了,一窑出个两三万块不成问题。方有财吸了口气,大郎准备建上三座窑场,莫非是想用此来砌城墙?
这些砖还有余热,便被装上板车,拖到另一个砖窑处,两个窑工带着人,开始建第二座砖窑。而另外三个则轮流在建成的窑上值守,继续烧砖。有现成的模子,还有义学少年耐心教导,那些土人女子很快学会了制造泥砖,虽说还不是很熟悉,但每日造出三千余块泥砖不成问题。这些造好的泥砖被放在太阳下爆晒风干,若是下雨,则用木板盖上防止淋坏。风干之后,才会被送入窑中,烧制成一块块红砖。
在三座窑都建好后,窑场出的砖又被送往码头,利用黄泥为粘合,在码头上砌起了平台,将一些原先用木板搭建的部位取代。
就在这个时候,“致远号”再度来到淡水,同来的还有江南制造局新造出的第二艘海船“经远号”。
随船而来的是三十个义学少年,李云睿、陈任、陈子诚等都在其中,他们要将原先在此的义学少年替换回去,明里面,赵与莒的理由是想念他们了,实际上,这却是控制这些少年的一种手段。致远号与经远号计划在淡水停泊五天,一来是要下货,二来则是给这些义学少年有交接熟悉的时间。
同船抵达的还有十五头牛、十二户庄户。方有财见到这些庄户时便是一惊,这些庄户中只有一家是他熟悉的,其余都不认识,他忍不住拉着随船而来的赵子曰的手抱怨道:“子曰,大郎怎的让外人来岛上了,外人口风不紧,若是叫人知晓了这岛上有如此大的地方,都跑来抢占,当如何是好?”
“你倒是忠心。”赵子曰似笑非笑地说了他一句:“你想得到的,大郎如何想不到?赵恩一家子来,便是管着这十一户庄户的,咱们不能总是用船运米面来,得在淡水辟地种粮才对。大郎上回让你烧的荒地烧过没有?”
“烧过,烧过!”方有财忙不迭地道:“好大一片,足有好几千亩。”
“你老方这些年来做事倒是越发的牢靠了,这是大郎给你的书信。”听得方有财这样说,赵子曰笑着夸了一句,又递过一封信来。
方有财接过信,看着信封上“方管事”三个字便笑了,这三个字他是认得的,这些年跟着义学少年在一起,便是再蠢,也能认得几百个字了。不过要读赵与莒的书信还有些困难,因此他将信拆了之后又交给赵子曰:“我识得几个字你都是知道的,还是念与我听吧。”
赵子曰也不推辞,将信摊开念给方有财听。赵与莒信中少不得一些关切问候,要方有财小心湿气,常叫秋爽为他把脉。然后才是说起庄户安排,自郁樟山庄来的赵恩一家子,便是这些庄户的头目,也被升了执事,要方有财先用砖给他们这十二户人家盖好屋子。
“赵恩自是不必说了,家中的老人,那些招来的人家……”方有财还是有些不放心,悄声问道:“究竟是否可靠?”
赵与莒家原本只有赵喜一房家仆,到了郁樟山庄之后,66续续又收了十余户投靠的,有几户原本就是他家家仆,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而不得不放出的。赵恩家便是其中之一,这家人夫妻两个都算实诚,方有财想起往日对他们的印象,猛地想到,赵恩家的两个儿子大的似乎十一岁了,小的也有六岁,却没有随他们一起搬来。
那些搬来的庄客,通通只有青壮,没一个孩童老弱的。
方有财不是笨人,自然猜到这些庄客家的老弱孩童,十之八九是被安置在郁樟山庄或悬岛了,他不但不觉得这样做是猜忌,反倒以为这才稳妥。
“这十一户庄户都是胡掌柜和我自淮南招来的,不是一处人家,签了卖身契,都是断了回乡想念的。”赵子曰低声道:“今后6续还有人来,你预先做好准备,若是赵恩管不过来,还要烦劳你帮衬帮衬。”
“那是自然!”方有财拍着胸脯道:“我方有财办事,你尽管放心。”
论起职司来,郁樟山庄里普通庄客仆役之上便是执事,执事之上是管事,管事之上是管家,赵子曰深得赵与莒信重,故此方有财在他面前不敢怠慢。
“大郎还有一句话,不曾写在信上,却是要我转告于你。”赵子曰一笑:“这淡水开出的良,日后至少也有千亩会随着你姓方。”
这话是方有财最爱听的了,他虽是投身在赵与莒家中,签了卖身契约,可随着家中存钱日增,子女也都有了职司,他难免有些想念。赵与莒许他千亩良田,放到两浙去便是个大财主,而且明显是有意允他日后自立。方有财拼了命地点头,只恨赵与莒不在面前,无法直接向他表示感激:“赵管家放心,大郎对我方有财恩重如山,若不是大郎,我现今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穷木匠,我虽说是个粗人,却也知恩图报,定然不会误了大郎吩咐。”
“口头紧些,如今在此做活的工匠,你也想法子招揽,能让他们将家人搬到淡水来最好。”赵子曰又道:“大郎信里交待的,你可要记着了。”
“说起此事,恰好有件事还要请子曰管家回禀大郎。”方有财指着远处建起的村寨,“咱们这有两个工匠,前些日子问我,能否让他们也开些荒地,他们想迁居于此。”
“不可让他们开荒,否则他们哪里还会有心给我们家做事?”赵子曰断然否决,但想了想又道:“此事我做主了,这淡水是我们家自土人手中换来的,他们要想定居,可以做我们家佃户,租息只收一分。”
“这……妥当么?”方有财听了一怔,租息一分,那便是十中纳一了,在淡水耕种,又无须担忧皇粮国税,那与白白送与佃户耕种几无差别。以着赵与莒给赵子曰的权力,这样的主他倒是做得的。
“妥当,自然妥当!”赵子曰毕竟跟着义学呆了四五年,平日里又是个深沉好思的性子,想事情比方有财更深:“田地是我们家的,我们何时发与他们耕种,岂不是我们说得算?如此便不怕他们只念着耕种误了我们家的大事,这些微子租息,又让他们看到甜头。如今我们家缺的又不是地,而是人!”
“子曰管说得的是!”方有财暗暗佩服,只恨自家没有第二个女儿,否则嫁给赵子曰,今后必然得到大郎信重。他算是想明白了,这淡水天高皇帝远的,大郎便是这一切的主人,可要将这地方开出来,却需要大量的人力。
“大郎上回从淡水回去还对我夸赞你了,说你挖水渠是极对的。”赵子曰轻轻拍了一下方有财:“我有数月未来了,还不曾见到你建的寨子究竟是怎番模样,且带我去见识见识,看看大郎夸赞的水渠是何物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向寨子,阿茅如今成了方有财的跟班,他也穿着件宋人的旧衣衫,学着宋人的模样,一摇一摆地跟在二人身后。赵子曰见了哑然失笑,他想起一个成语“沐猴而冠”,阿茅如今的神情,便也与那猴儿差不多了。
注1:既轮窑,具有连续性生产,产量较高,可以采用各种燃料,建造费用低等优点,但与隧道窑,辊道窑等现代窑炉相比较,其机械化程度低,作业环境差,劳动强度高——百度搜来的。作者幼时家旁有个砖厂,不过采用的是现代机械化生产,用的是高炉,小时顽皮曾顺着手脚架爬到五六层高的窑顶,上去了却下不来。不过作者其实不懂烧窑,列位看官姑且读之罢。
六十、人情练达皆学问
如今的郁樟山庄,若只算规模,在十里八乡之中不算大的,但据说因为只有孤儿寡母的缘故,特意修起了高墙。
赵与莒在书房之中,拆开手中的信件,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
这是石抹广彦寄来的信件,这几年来,石抹广彦在中原一带行走,联络山东义军,收买金国官吏,借着胡人接二连三南侵的时机,自金国向大宋贩运足有五千匹良马,这对于骑兵孱弱的大宋,实在是一笔大财富。因为这个的缘故,石抹广彦在大宋也结识了不少军中将领与官吏。他原本可以在江南荣养,却因为矢志报仇,始终留在江北,干那些让撬动大金根基的勾当。
信中说的是他冒险前往大京中都(今北京)之见闻,去年胡人攻克中都,石抹广彦原本是想去看看,能否与铁木真搭上关系——因为杨安儿兵败身死的缘故,他又动了借助胡人之力报仇的心思,赵与莒虽说去信劝止,告诉他这不异于“与虎谋皮”,可他终究是不大相信。
然而,在石抹广彦这封信中,却坦承自家错了。他在信中说道,胡人入城之后,虽有失吉忽突忽拒绝拿取金国国库宝物而将之归公之事,但更多的是屠戮焚烧,这座契丹与女真人经营了两百年的大城,短短一年之间,便已是残败不堪。
“胡人凶残近于禽兽矣,其人不识耕种,唯喜杀戮,非其族类,皆如寇仇。凡牧战之外,一无所知,暴虐贪残,有若豺狼。以愚兄观之,正如吾弟之所言,此非雄图大略之主也。其兴虽勃,其亡必忽!”(注1)
看完这一段文字,赵与莒深以为然,虽然铁木真之后的忽必烈英明勇武,又有耶律楚材这般汉化了的契丹人相助,可他们建起的元帝国,国祚还是不及百年,正如石抹广彦所说的“其兴虽勃其亡必忽”。
但是,这是一股极善破坏的力量,可以轻视他们建设的能力,却不能轻视他们破坏的能力。
想到此处,赵与莒觉得头又开始疼痛起来,这次痛来得极突然,又异常厉害,他不得不用手按住额头,甚至低低呻吟了一声。
在屋子里静立着的韩妤抿了抿嘴,她原本是个极腼腆的女子,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又经过这些年的赵与莒的调教,如今已经大方了许多。这两年来,只要赵与莒留在庄中,便一直是她侍候着起居,见到赵与莒这番模样,便知道他又头痛了。
她悄悄地走到赵与莒身后,双手按住赵与莒额角,轻轻发力,替他按摩头部。她见着赵与莒以前这样自己按摩,每次按过之后,他总是好一些。赵与莒最初还有些想摆开,但觉得她用力适中,比自己按得还要好,也就由着她了。
低头看着赵与莒的脸,虽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平日里却严肃冷静得象个大人,唯有闭上眼今时,才能在他脸上看到那种孩童般的纯净。韩妤心中最柔软之处轻轻颤了颤,自己这位小主人,为何总象背着万斤重担一般,何时他才能放下负担,舒心地笑上一笑?
她的手很暖和,在江南阴湿的冬日里,这样的手让人觉得极舒适。在她的安抚之下,赵与莒觉得头痛正在渐渐远去,他不自觉中向后靠去,在他身后,韩妤先是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为他按摩。
赵与莒的头枕在韩妤胸上,在他意识到自己枕着的是什么之前,他已经沉沉睡去了。韩妤仔细端详着小主人的脸,听着他轻微的鼻息,脸微微红了起来。
良久之后,赵与莒轻轻动了一下,韩妤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向后悄悄退了一步。
她是个极心细又极会照顾人的女孩儿,虽说在算学上没有什么天份,可赵与莒仍不只一次夸过她心灵手巧。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在这两年里一直呆在赵与莒身边,而不象别的义学少年般被派出去。
“阿妤。”赵与莒低低叫了声。
“奴在。”韩妤同样低低地回答。
“想不想出庄子去?”赵与莒抿了下嘴,然后问道:“象李邺、十二他们那般,替我到外边管着人?”
“奴不想。”韩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奴只想呆在庄子里。”
她确实只想呆在庄子里,因为赵与莒每年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庄子里。她要的不多,仅是呆在赵与莒身边,能照顾他的起居,能见着他一天天长大,能侍候着他的衣食住行。
这就足够了,对于曾经过颠沛流离、曾见过人间惨剧、曾经家破人亡的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阿妤……”赵与莒转过脸看着她,见她垂着头,不与自己视线相对,心中也是一动。
韩妤初到郁樟山庄时已经十二岁了,那时她便极懂事理,知道帮助照顾年纪较小的义学孩童,抢着做些家务。那时她极腼腆,虽说年纪最大,却是所有孩童中声音最小的一个。转眼五年便过去了,马上便是第六年,当初那个瘦小枯黄的女童,如今已经长成了明丽可人的姑娘。
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赵与莒此时才恍然发觉,韩妤年纪大了,按着这个时代,该替她考虑终身大事了呢。
想到这,赵与莒微微一笑:“阿妤,若是在别家,你这番年纪已经嫁了呢,我想让你出去,也是想你看看能否寻着一个可靠实诚的人,你的终身大事,总须得你自家满意才好。”
韩妤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吸了吸鼻子,声音里便带了哭腔:“奴做错事了么,为何大郎要赶奴出嫁?”
“哪里是赶你出嫁!”赵与莒哑然,轻轻拍了拍韩妤胳膊:“阿妤,我只是想你……唔,有个好归宿罢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家中义学的女孩原本就不多,每一个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若只是为了今后嫁人,他当初如何会花去那么多心血。不过看韩妤就要哭了的神情,他也只能宽慰了。
“奴不要甚么好归宿,能跟着大郎身边服侍,那便……那便是奴最好的归宿了。”韩妤声音又恢复到她初来郁樟山庄时那般模样,细得有如蚊蚋。
赵与莒唯有苦笑,自己将这些孩童培养得是足够忠诚,忠诚到这般地步,倒成了负担了。
“阿妤不愿去,那便只有让阿茹去了。”赵与莒心中,其实也希望韩妤留在身边,她心细如发,自己一有所需她便会准备好来。
“大郎是要派阿妤去流求?”
对于郁樟山庄在海外的领地,韩妤也略有所知,听得从那儿回来的赵子曰说,那里渺无人烟极为荒凉,又远隔大海,若是去了,半年才能回来一次。
这让韩妤心中有些不忍,被赵与莒称为阿茹的郑茹,也是与她一般的第一批义学女童,年纪比她略小一些,向来在众人中不显山不露水的。但韩妤比当年小翠要更明白赵与莒,赵与莒在大事之上,喜欢听取旁人意见,却绝不喜欢旁人干涉。因此,她只是垂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赵与莒安排郑茹去流求,原因无它,随着流求人手增长,必须要有女子上岛。他将些日子让赵子曰带上岛的庄户人家都有媳妇的,岛上土人中也有女子,得有人去管着这些女子,靠赵恩家的媳妇,他有些不放心。
细细思量起来,郑茹比韩妤确实更适合些,韩妤在外人面前还是有些腼腆,心又极善,去流求可不比庄子里,众人都服她。要慑服土人女子和庄户媳妇,少不得要用些霹雳手段,自己方才想将韩妤派去,是只考虑了忠心,未曾考虑合适与否。
正如他所料想,此时淡水果然因为女子之事起了争端。
虽说义学少年将上岛的宋人约束得极紧,可是随着那十二户庄客迁来之后,事情突然复杂起来。见着人家夫妻双双下田劳作,彼此之间你恩我爱的模样,那些雇请来的工匠们仿佛一夜被春风拂醒,一个个心中象是被小猫不停地挠挠一般,总觉得痒得难受。
于是乎便出了问题,夜里自自己住处溜出偷听墙角的,看人家媳妇儿洗澡的,甚至那邓肯还用些不值钱的物什去勾搭土人女子。几乎一夜之间,淡水便被些这般的争端闹得不可开交。
究其原因,还是男多女少罢了。
义学少年们处置这些事情却是没有经验,赵与莒教过他们算学,教过他们识字,教过他们许多远超过此时代的心理学社会学公共关系学知识,可偏偏没教过他们如何处理男人需要女人这一最古老的问题。
“如何遇着这般事情!”陈任极是不满地道:“再这般闹下去,咱们要误大郎事了!”
“这些人在大宋时连衣食都不得周全,才吃了几日饱饭,便敢如此!”李邺虽是与陈任等人不和,但依着郁樟山庄的规矩,商议正事时不管平日里和不和的,他也怒气冲冲地道:“将他们捆起来,吊着痛打以儆效尤!”
他这话才说出来,自家脸先红了,当初在郁樟山庄时,他可常是那个以儆效尤的家伙。
“说起来也不是大错,只是每日为此口角,惹得人烦闷。”陈子诚比陈任要宽厚些,苦笑着为那些工匠辩了一句:“如今是要想法子稳住他们,待下次船来,将这些惹事生非的全送回6地上去。”
“送回6上会误了工期,这可不成,咱们在这只能呆上三个月,三个月后回到庄子里,大郎问起咱们在岛上做了多少事,咱们如何回复?”说这问题的是李云睿,这个问题也确实让众人一愣。
“须得将这事情解决了。”李云睿拍了拍手:“不过是些女人罢了,咱们从6上给他们送些来?”
“你要将私娼送到咱们淡水?”这个念头极其大胆,是众人此前根本未曾想过的,因此包括李邺在内都瞪大了眼睛。
李云睿点点头道:“下趟子曰回来了,跟他说说这事,看看是否能成!”
“子曰是会答应,不过这事情恐怕得咱们承担。”陈子诚冷笑了一声道。
陈任与陈子诚身为第一批义学少年中最出色的两个,赵子曰待他们二人向来客气,但不知为何,陈子诚就是不喜欢赵子曰,总觉得他过于阴损。众少年都知道这点,对他说出这话来倒不以为意。
“何不找方管事?”有个少年突然问道。
“他?他更是个担不起事的……不过问问也好,免得他又唠叨说咱们做事都不经他。”陈子诚原本是反对的,但话一出,又改了心意。
听得他们带来的问题,方有财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帮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想将私娼拉到这淡水来……你们做事,终究不如我这老人稳当!”
“有何不对了?”李云睿出的主意,因此脸便红了。
“蠢,蠢,若是拉私娼上岛,那咱们庄子是什么了?岂不是撑沟子提茶壶的龟儿子!”方有财难得有机会可以教训这些义学少年,加之这问题又是极荒诞的,他一边摇头一边大笑:“找女人……这岛上不有的是女人么!”
“可是……”陈子诚咽了口口水:“若是为了与土人争女人起了事端,那该如何是好?”
方有财笑得几乎顿足:“你们与土人交往不多,故此有所不知,这些土人婚后虽是一夫一妻极为严谨的,婚后也是极重贞洁,未婚之前却是不禁往来。只需严令工匠们须得你情我愿,不得寻那有夫之妇,事后给予女家合适报酬,不得欺瞒诓骗,还怕生什么事端!(注2)”
“竟……竟然如此!”众少年都闹了个大红脸,自家烦恼许久的东西,竟然根本不是问题。
“若是有愿与土人女子成亲的,咱们也不阻拦,只是须得说好来,不可欺诓土人,违者扣尽工钱与土人家做补偿。”方有财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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