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我却只靠着这些微官俸养活一家,不可不逢迎上官。”
蒲开宗知道他是嫉妒,也不与他多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出了衙署。他行至大街之上,正欲回自家,突然听到有人唤道:“蒲主簿久违了,这一向可好?”
这声音很是熟悉,蒲开宗回头去看,当见着那人蜂首环目虬须的模样时,心中一怔:“你如何会在此处?”
这人开口一笑,露出口大板牙来:“我为何不能在此处?”
“随我来随我来!”蒲开宗见他,知道是来寻自家的,看了看左近没有熟人,拉着他便上了旁边名为“群英会”的酒楼,寻了个包厢坐了,又让随从看住门口,这才埋怨那人道:“如今官府正在缉拿你等,贤弟你如何跑到这岸上来了!”
那人冷笑了声:“官府?你蒲主簿不就是官府?连你蒲主簿都能跟我称兄道弟,那些差役兵丁又如何会出力气?”
蒲开宗有些讪然,这人复姓欧阳,双名映锋,也是在南海讨生活的海贼头目,原本与他便有交情。象他这般有着海船的,若不曾与海贼有交情,船根本无法出港。
“蒲主簿,小弟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的。”见蒲开宗不说话,欧阳映锋道。
“贤弟有话便说,你我兄弟,提什么求字!”
“刻钟之事蒲主簿可知?”欧阳映锋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几年来,刻钟迅速传遍大宋,大些的城市,富贵人家,谁家不摆着一两座,那千贯的大钟摆不起,百贯的却不是什么难事,蒲开宗家中殷实,便摆了一座千贯、两座五百贯的。听得欧阳映锋如此问话,他心中一动:“怎么,有人要送一船刻钟去海外?”
“一船刻钟?”欧阳映锋舔了舔唇,这几年来,刻钟几乎超过丝绸,成了最抢手的海货了,他冷笑了声:“一船算甚,我们这次要做票大的,做成了,大伙都是吃喝不愁!”
“说来听听!”蒲开宗眯了一下眼道。
他虽说有官身,又有海船,但若是时机巧合,他也不介意做回海贼,实际上他家海船在外时,时常会做些劫掠的副业,也正是因此,他才与欧阳映锋这般的海贼头目攀上了交情。
“有个叫丁宫艾的,蒲主簿可曾听过?”
“那个倭人?”
“正是,他打探得那些刻钟,尽数是在庆元府某座荒岛上产的,因为离沿海制置使近的缘故,他一家吃不下,故此向王子清、赵郎(注1)说了,愿以他二人为首,会合咱们南海十八岛的弟兄,将这岛夺了,掳走匠人,自此以后,咱们便可造刻钟,那才是财源滚滚,在家做个太平富翁,岂不远胜在海上日晒雨淋?”欧阳映锋低声道:“这可是在沿海制置使口中夺食,王子清赵郎二人合起来有船十八艘,我有船五艘,加上其余头目之船,共有大小近百艘,这等好事,兄弟我自然不会忘了你蒲主簿,故此来寻你相助!”
蒲开宗知道他这话无非是讨巧卖乖,这些海贼虽然聚拢起来有大小近百艘船,可多数是那种小舢板渔船,大海船不会超过十艘。那岛若是在沿海制置使边上,没准便要与大宋水军开仗,靠着这些船去,未必有胜算。但加上自己八艘海船则不然,船上装载的海贼人数会翻上一倍。因此,他还是怦然心动,那刻钟的价格实在让他不能不起贪念。
“贤弟,亲兄弟明算帐,我出五条船,能给我几成?”盘算一番之后,蒲开宗问道。
“十八路人舟,加上蒲主簿便是十九路,王子清、赵郎二人人手最多,他们分得一半,咱们兄弟再分三成,我一你二。”欧阳映锋早就想好,因此毫不犹豫地道。
蒲开宗看了他许久,这欧阳映锋可不是个爽利人物,但此次却能如此一口答应这般条件,实在是让他怀疑。
“实不相瞒,这分法是王子清、赵郎拟的,我另有打算。”欧阳映锋狡猾地笑了笑:“那丁宫艾与我商量过了,夺了那岛之后,我二人联手,做掉王子清、赵郎,吞了他的份子。我知道这二人近来极是猖狂,连蒲主簿的海船都在他们手中吃了亏,故此才明言以告。”
蒲开宗心中冷笑了声,只怕完事之后,他们还想吞了自己份子吧。
“蒲主簿,咱们掳来工匠,总得寻处地方落脚造钟,货也得有个正经人家出手,这两样都非你莫属,故此蒲主簿莫要猜忌。”他虽是神情未变,可欧阳映锋有备而来,怎会猜测不出他的心思,笑了笑道。
“如此说来,果然是场好买卖。”蒲开宗正欲答应,心中又是一动:“那岛与沿海制置使有关,莫非是官府中人?”
“这个便不知了,就算是官府中人又如何,为了真金白银,皇帝官家也敢拉下马扒了龙袍,何况是一个狗官!”欧阳映锋笑嘻嘻道。
蒲开宗也觉得应是如此,全然忘了自家也是狗官之一。
二人正商议细节,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他们说的事情却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便是蒲家的仆人,蒲开宗也将之支使去开门了,故此二人立刻闭嘴。欧阳映锋有些不耐,他瞪着眼睛来到门口,却看到一个二十余岁的书生正摇头晃脑地与那酒家争执。
“这分明是学生我先来的位子,为何要让与他人?你这店家好生不讲道理!”
“小人哪有不讲道理了,只是求学究换个座位,此处已有人定了。先前学究只说小坐片刻,故此小人允了,如今定座之人已到,小人实是……”店家也是个唇舌伶俐的,说起话来噼噼叭叭,将那书生到嘴边上的子曰诗云尽数堵了回去。
“学生在临安,也是时常去你这群英会的,不曾想到这泉州,反倒被你……”
“之政,休要争执,朱子有言,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注2)。”那学生还待叨唠,与他同座的四十岁左右的人沉声道。
“先生教训得是。”被称为“之政”的书生脸上虽尤有不平之色,却是收声闭嘴。那先生又对掌柜道:“我这学生只是爱此处当街临海,可见着那浩渺烟波罢了,既是有人定下,那就请与我等换上一桌。”
“原来是两个酸儒。”欧阳映锋回头向着蒲开宗一笑:“蒲主簿,事便如此说定了。”
见是不相干的人物,蒲开宗也不以为意:“贤弟,那丁宫艾未必可靠,你要小心他。”
一个小二恰好站在二人身边,听得“丁宫艾”三字,神情微微一变,看了二人一眼之后,收拾收拾东西便离开了。蒲开宗与欧阳映锋都未注意到这一点,两人拱手告别,欧阳映锋下楼时又道:“蒲主簿,功成之日再与你痛饮!”
蒲开宗微笑拱手,正要唤小二过来结帐,却见那个二十余岁的书生走了过来向他拱手:“阁下请了,学生恩师遣学生来,想请教阁下是否有空,若是有空,能否移驾一叙。”
蒲开宗对这酸迂儒生原本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人家来请,他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也未曾倨傲推辞,来得那人身旁,见礼后坐下。
“兄台,我曾听闻这泉州海商云集巨船往来,看兄台模样,似乎应是海商?”
蒲开宗知道自家形貌颇异于宋人,听他如此探问,也不以为意,笑道:“小可祖上原是番人,不过迁至大宋已有百年,归化日久,便是小可,也是在大宋出生,学的是仁义廉耻,读的是春秋经义。”
“那是我冒昧了,还请兄台恕罪。”那中年人拱手行礼,然后皱了皱眉:“方才我坐在那窗外,发觉海上尽数是些小船,街上也甚为冷清,不知这是何故,我自远道而来,一时好奇,故此发问,还请兄台不吝赐教。”
“一时好奇,鬼才相信!”蒲开宗心中冷笑,这人模样,分明是饱读诗书的,又带着学生,此人十之八九,是途经此处的官吏。想到此处,他也不直说,只是打着哈哈:“此时刮北风,正是扬帆出海的时候,哪里会有海船逆风入港?”
“是极,是极,原是我想差了。”那中年人恍然大悟:“兄台久在泉州,自是对此熟悉的,到得起南风时,每日会有多少海船入港?”
听得这人细细察问,蒲开宗心里更是凛然,他猛地想到出来时同僚说的,泉州府新任知府是个叫真德秀的,莫非就是此人?若是他的话,他来得倒是快,他口间中带着闽音,听闻原是闽人,这海上事情,不可能一无所知,方才他那模样,分明是做伪。
“在下不曾留意过,兄台口音也带有闽声,不知是何方人士?”他试探着问道。
“我家先生便是……”那被称为“之政”的书生正待说话,中年人咳了一声,他便闭住了嘴。见自蒲开宗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那人又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紧张的问题,唤了声叨扰便告辞了。
蒲开宗瞧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朝庭和买之政不罢,海面盗匪之乱不平,便是换了当今丞相史弥远来了,也只有束手无力。这人就算是新任泉州知府真德秀,也不过是混完几年便离开的书呆子罢了。
他与这中年人说话之时,方才那神色一变的店小二悄悄来到楼下,寻着掌柜的低声道:“掌柜,方才蒲主簿与那个汉子提到了丁宫艾。”
“果真?”掌柜的大喜,向外瞧了瞧,见没有人注意,拉着那小二躲到一旁。
蒲开宗便是再谨慎,却也不曾想到,丁宫艾这三字对“群英会”酒楼会有如何影响。这“群英会”酒楼是四年之前在临安开的,走了当朝丞相史弥远管家的门路,短短四年间,便在绍兴、建康、泉州等地开了分店。这“群英会”酒楼背后东家姓霍,却是绍兴府山阴县霍家庄的霍重城,在霍重城背后,更是赵与莒在为他出谋划策。
因为当初被丁宫艾走脱的缘故,霍重城便花了重金请人建这“群英会”,在人口密集之处,既可安置他家中那些觊觎他产业的亲族,又可打探各地消息,寻找丁宫艾的下落。这几年来,他暗地里对丁宫艾的悬赏已增至十万贯,丁宫艾如若不是常年在海外,只怕在大宋寸步难行。
得知此事与那蒲主簿有关,“群英会”掌柜不敢怠慢,忙令心腹连夜北上,赶往绍兴,将这丁宫艾的消息传了回去。又遣盯着蒲开宗,发觉他家几艘海船空货出海,便再度遣人北上传信。
注1:此二人皆是当时泉州附近大海盗,史料中有记载。
注2:见《朱子家训》
六十七、沙中总能淘赤金
“便是此处了。”
致远号作为三远船中的第一艘,论及舒适与宽敞,都比不过它的姐妹们,不过赵与莒凡是乘船,必定将之作为自己的旗舰,这次自淡水出航也不例外。
“大郎……”赵子曰神情有些复杂,看着眼前的地方。
这是在后世被称为“基隆”的良港,三面为矮山所包围,北面临海,海中又有两座岛屿,故此实在是天然良港。比起淡水,它在为良港之上的优势更为明显,但缺点也有,那便是地方较窄,不利于扩展。
“你便留在此处,我将东海号船也留在岛上,每三日给你们送一批补给,一切事务由你做主。”赵与莒微微一笑:“管紧一些,砖瓦木料让方有财替你备好,东海号多跑上几趟,先建堡垒,再建围墙,墙一定要高,你明白么?”
“东海号”是一艘两百斛(十吨)的小船,较之一般渔船稍大些,这次也随着赵与莒来到此处,为的便是这个用途。
“是。”赵子曰感慨万千地望着眼前的景致,他明白,这是赵与莒对他在杨妙真事体上擅自作主的惩戒,同时也是将一副重担交在他身上。
“事情做得要机密,待得一切完成之后,便将工匠送回淡水,来去都将眼蒙住。”赵与莒道:“我会直接自6上运送工匠来,再派第四期的义学少年与你一起看管,此事至关重要,只许你一人知晓。”
“俺也知晓了!”赵与莒在与赵子曰说话,旁边的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虽是如此说,实际上却是一无所知,只晓得赵与莒将赵子曰发配到了这个蛮荒之处。她对赵子曰没有好感,不过怜他一片忠诚,却被外放于此,觉得赵与莒有些赏罚不明罢了。
“我许你三年,三年之后,便接你回山庄。”赵与莒没有理她,这段时间来,虽然每次外出都将她带到身边,但大多数情形下都是晾着她,最初杨妙真还有些抵触,但见了淡水给义军移民准备好的地方还有那河畔广阔的耕地,她的抵触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大片的荒地,都属于赵与莒,他愿意以此来接纳义军,实在是了不得的胸襟。杨妙真自问,若是这片地属于自己,也未必肯以十一的租息租给旁人。
在义军抵达当日,赵与莒便以淡水小主人之名义宣告,凡是在淡水定居者,不论男女,只需按着淡水规划干活、上学,三年之后,无论男女满二十岁者便授田五十亩,每年只需缴纳田中收获十分之一为租息,再连续耕种五年,所种之田便永久归属其人,每年只需缴纳田中收获三十分之一用于修桥、铺路、办学之类义举。这宣告被石匠刻成碑文,立在淡水义学之中。
“孺子赵与莒,添为淡水之主,于此为誓,子孙万世亦不易之:凡有所出者必有所入,凡有所劳者必有所得,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杨妙真心中又想起那碑文最后一句,她不知这是借用了陈亮“功利”之说,只是觉得这话说得实诚,义军移民在此,以自己劳作换得田地,再以田地产出换得淡水佑护,实在是再公平不过了。
“四娘子,你有所不知,此处盛产黄金。”赵与莒不打算瞒着杨妙真,这些天晾着她,已经足够打击她的傲气,让她静下心来思忖赵子曰提出的是否为非分要求了。赵与莒惩罚赵子曰,只是为他擅自作主,对于他替自己纳下这位美妾,他心中还是挺满意的。
今年十七岁,待自己十八岁时,她也不过是二十三岁,正是花朵最灿烂之时呢。
“啊……黄金……黄金!你如何得知?”他突然开口对着杨妙真说话,让杨妙真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惊讶得瞪大了眼。
“我自是知道。”赵与莒微微一笑,基隆金瓜石乃亚洲最大的金矿,开采出的黄金超过六百吨,在全世界也是极罕见的大型金矿。
这里采出的黄金,他暂时并不打算使用,而是要等到时机成熟,再拿出来。而且,此处除了黄金,煤、铜、硫磺等矿藏都是极多的,若是条件许可,也要一并开发出来。
“你为何告诉俺此处有黄金,便不怕俺回着淡水,带着义军将你们尽数杀了,将这岛夺了,黄金岂不也归俺所有?”瞪着赵与莒好一会儿,杨妙真突然问道。
赵子曰眯着眼,几乎是本能地向赵与莒靠过来,赵与莒却摆了摆手,对着杨妙真一笑:“若你是如此人物,便不会为了义军应允子曰提的条件了。”
杨妙真脸腾的红起来,她觉得面颊发烧,可仍然努力让自己瞪着赵与莒:“可若是俺如今改了主意呢,杀了你,不但得了你的岛和黄金,也不必做你的……你的……”
“小妾。”赵与莒替她把她不爱听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你!”杨妙真瞪大了眼,怒发冲冠:“无耻!”
“四娘子,如今我才十二……哦,刚过了生日,已经是十三了。”赵与莒淡淡地说道:“我家中有高堂在,婚姻之事,不能自己做主,不过纳妾之事应无妨碍。你且放心,我必善待于你。”
“你!”杨妙真捏得拳头咯吧咯吧直响,赵与莒虽说已经十三,可身高比她还是矮一个头,加上又是一副文弱模样,她看到赵子曰在一旁歪着头装什么都未听到,过去便是一拳加一脚,打得赵子曰在地上滚了一圈,她心中才觉得好受了些。
“赵与莒,你不过是一个屁孩儿,也想纳俺为妾?俺是为了这义军弟兄,才与你虚与委夷!”觉得出了些气,可一见到赵与莒那挂着淡淡笑的脸,杨妙真又是怒火中烧,她指着道:“哼,俺这一辈子不嫁了,不会与你这屁孩儿为妾。”
赵与莒微微笑了笑,知道她这话却是半真半假,见她急得脸皮羞红双眼水汪,心中又是一动,忍不住调笑道:“我如今十三,再过二三年便是十五六,那时便不是小屁孩儿了。”
“你便不是小屁孩儿了,俺也……俺也……”杨妙真大急。
“那你说何时才愿嫁与我为小妾?”赵与莒眯了一下眼睛:“我替你安置部曲,有所劳者必有所得吧?”
“除非你能胜过俺,俺才嫁与你!”杨妙真终于觉得自己寻着了一个方法,大声对着赵与莒吼道。
她因为激动与羞涩,脸蛋红艳欲滴,嘴唇也因为恼怒而嘟了起来,眼睛也瞪得老大,原本明艳的双眸,如同含着两汪水泡一般,仿佛一挤就会破了。赵与莒点点头:“胜过你虽是不易,却也不难。”
说完话之后,他拍了拍手,船内鱼贯走出六个义学少年,为首的便是秦大石。他们手中都执着机弩,在这船上,若是被他们围上,便是比杨妙真强上十倍,也无法脱身。
“你埋伏人手……”杨妙真先是一愣,接着明白过来:“你是防着我?”
“若只是防着你,我便不让他们出来了。”赵与莒神情仍是平静:“四娘子,以后他们六人由你教导,我的安危,便交与你们了。”
这是警告,同时也是信任,杨妙真瞪大眼睛看着赵与莒,她发现自己越发地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俺不教!”杨妙真心中想如此说,到了嘴巴边上却变成如此:“俺为何要教他们?”
“我来教你识字,算数。”赵与莒偏了一下头,仿佛是对她笑了笑:“四娘子,以此交换,如何?”
“如此也算公平。”杨妙真不自觉地说道。
“大郎,我下船了。”赵子曰看着这一幕,忍着笑道。虽然杨妙真方才的一拳一脚打得重,可对他这般壮小伙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注意保重,黄花蒿汁要喝。”赵与莒点了点头,只是简短地说道。
赵子曰进了船舱,不一会,唤出一队工匠来,这些工匠是方有财专门挑过的,他们在此完工之后便会被送回6地,故此他们对自己来建的这个地方是何处一无所知。
当“致远号”启航之时,赵与莒站在船尾,一直看着6上向他挥手的赵子曰。杨妙真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表露,心中微微一动:看来这个赵与莒,并未冷静到毫无情感的地步。
“便是没有此处的金矿,你家也已经是富可敌国了,何必让他在此?”忍不住,杨妙真问道:“俺虽是瞧不大起你,却也知道你不是只认金银不认人情的守财奴,故此休要虚言欺诓俺!”
赵与莒调教出的义学少年,包括赵子曰这般中途投靠的,因为这些年来见惯了他的做为,个个都对他近乎盲目信赖,少有如同杨妙真这般与他说话的。他觉得新奇,也爱多说几句,故此解释道:“此处金矿却不是为我家准备的。”
“那是为何人?为了俺们义军?”杨妙真拧着眉,想了许久,迟疑着问道。
“四娘子,你想到的只是义军,我想的却是天下百姓……”赵与莒说了这一句,自觉有些失言了,然后摇了摇头:“休要再问,与我回去罢!”
回到淡水之后,赵与莒又住了一日,便随船离去。此次来流求,因为事关重大,他虽然在信中反复说过,但还是忍不住要来叮嘱一番。义军自成一家,如若不能将他们争取过来,便是有杨妙真在,他们迟早也会尾大不调反客为主;相反,若是能将他们争取过来,即使杨妙真如史上一般与李全结合,赵与莒也不担忧流生会发生什么变故。
争取义军忠心的方法并不很高深,无非是赵与莒记忆中后世某支军队的那些手段,他们厉害到能将昨天的敌人立刻转化为“解放战士”,忠心耿耿地去与世界头号强国拼命。这些诸如解衣推食、忆苦思甜之类的活动,赵与莒当初为了在义学少年心中建立起忠诚,便施展过,只需交待他们对着义军再做来便是。赵与莒相信,杨妙真兄妹的号召力,终不如饱食暖衣真心诚意更有力量。
三远船将所有不愿留在岛上的工匠尽数带走,有了红袄义军,他们这些雇请来的工匠便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在岛上比回大宋更逍遥自在的缘故,这些工匠中倒有近半有意留下,离开的也是想回家与家人商量,举家迁至流求来。对此,赵与莒都是举双手赞成。
阿茅目前三远船离去,一边挠头一边流泪,他最初接触的那个宋人工匠,便随着三远船一起回了大宋。他心中不太明白,这些宋人为何建起了房子,却又离此而去。
“你小子倒有几分良心。”在他一旁,方有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休要再流马尿了,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李邺仍留在淡水,他、陈任与秋爽为淡水义学少年之首,他之所以未曾被轮换回去,原因在于他的脾气性子,极适合带义军中的少年。他跟着武师学了三年拳脚刀枪,论起手下的功夫,个人倒也应付得来。陈任拳脚则弱了,学识上虽是可以为淡水义学之师,却未必能压制住这些野惯了的小子。
除此之外,赵与莒还希望李邺能将淡水青壮组织起来,每日都操练一个小时——因为刻钟的缘故,淡水如今开始以小时计时了。
如今悬岛上只留下不到二十的义学少年,绝大多数头三期的义学少年都被遣到淡水,他们休息依旧按着当初在郁樟山庄的规矩,集体住在淡水义学边的排屋中,每日晨跑、早读,轮流给义学讲课,下午领着这些新来的少年们帮着淡水干活,夜晚则教算数。
上午读的教材,有三字经、千字文,还有极重要的一项便是由义学少年讲当初在郁樟山庄时的生活。热气球、水磨坊、缫车、刻钟还有许其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被说出来,在让这些听课的对郁樟山庄极为仰慕的同时,还不知不觉中被灌输了对山庄的忠诚与归属,而这忠诚与归属,最终都集中到赵与莒这主人身上。
赵与莒定下的每月一考的规矩,在此也得了执行,因为此次送来的匠人中,便有会造纸的,岛上又有的是树皮茅草,不过一个月后,淡水的纸便能自己供应,不必再从6上运来。这些少年们学着自制铅笔、粉笔,用岛上自制的纸写字,起初自然也都是歪七扭八的,让人忍俊不禁。
除了造纸的,还有晒盐的、制陶的,这些都对流求自力更生极有意义,方有财只管建设,如何调配上却是陈任与李邺、秋爽、6佑平等义学少年商量着处置。红袄军迁来的工匠虽说年纪长于他们,却因为自悬岛起便听从他们之语,又有杨妙真的叮嘱,见他们处事公正利落,渐渐地也习惯服从。
毕竟有旁人操心思,自家只需每日做工,便衣食无忧,更不必担心官府来砍了脑袋,这等生活对于绝大多数红袄军工匠而言,是做梦也不敢想的生活了。
便是有几个刺头的,也在与义学少年的数次冲突中被打服了气,这帮子义学少年打起架来,一向是数十个围殴,几个刺头根本无力与他们抗衡。
六十八、自有妙手破妖氛
大宋嘉定十年正月二十八日,刮了许久的西北风终于稍稍弱了些。悬岛灯塔,孟希声极目南望,神情有些忧忡。在他旁边,李一挝却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边吹着叶笛,一边东张西望。
“一挝,大郎将江南制造局安危托付于你我,你怎能如此怠慢!”见他这模样,孟希声抱怨道:“若是出了差池,我们百死不能赎罪!”
“放心放心,大郎当初不是教过做应急预案么,如今预案已经布置下去,岛上所有人都明白若是有事应如何去做。”李一挝咧着嘴笑笑:“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准备充足,还怕什么来着!”
“我不是怕万一么,若是有事,恐怕不是去年那般小打小闹了。”孟希声勉强一笑:“霍重城也来了,还带着大队人手……”
“他是怕又让那丁宫艾跑了。”李一挝撇了撇嘴:“他那帮人手,虽说枪棒娴熟,可我看未必胜得过咱们岛上的护卫。”
去年海贼攻岛之后,赵与莒虽是不曾追究那些护卫,事后更是归功于其,但自那之后,赵子曰得了赵与莒密令,将这些护卫慢慢清退。新招募来的都知道那批下场,故此日日操练,如今近百人的岛上护卫,全是义学少年一手操练出来,“令行禁止遇事不乱”八个字,已经可以做到了。
与他们相比,霍重城带来的护院根本就是一群乱糟糟的乌合之众,故此,李一挝瞧不大起他们。
“你们二人在此处瞧见什么没有?”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正谈话间,霍重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如今霍重城已是十七岁,与二人年岁相若,但个头却要高也半截,他身高膀阔,声音浑厚,与十一二岁时那模样几乎完全两样。
“什么也没见着。”孟希声道。
霍重城踏着石砌上来,举目向远处望了望,他身后的那群伴当也乱糟糟地挤上来,将孟希声与李一挝都挤到旁边。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无趣,便向霍重城告罪了声下了山去。
“这两小厮却是无礼,咱们来了他们便走。”一大肚汉子向霍重城嘟囔道:“也是大官人宽宏,否则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霍重城嘿嘿笑道:“不过是上岛时被他们喝斥,你却一时记在心上,白长了那么大的肚子!”
“大官人此言是何意?”有个凑趣地来问道。
“俗话说宰相肚子能撑船,船能撑得,那一定如老丘这般大肚子了,可你瞧瞧,他肚子比怀胎八月的孕妇还大,却长了个小心眼儿。”霍重城一边说边笑,身旁众人无论觉得他说得是否好笑,也都哈哈出声。
他们都是些游手帮闲,仗着有两手拳脚,投得霍家庄混口吃食,自是将霍重城当着老子般顶着。霍重城失怙无父,没了管教,不过赵与莒盯他盯得极紧,他自家也是聪明人,因此倒不曾被这帮闲汉带坏了去,可一些小毛病总是难免。
“大官人,船,瞧着船了。”众人正说笑间,突然有个眼尖的喊道。
在东南方向的海面上,一艘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船不大,象是只渔船,故此霍重城在一愣之后便笑骂道:“一艘渔船,有何大惊小怪的!”
“他是在海上颠了一日,胆子也吐出来了,故此变得无胆……咦!”方才被众人嘲笑的丘胖子抓着这机会调侃那人,但立刻自己也咦出声来:“大官人,不只一艘,有许多艘呢!”
霍重城再向海天之际望去,果然,在那艘渔船之后,又出现了数艘船,其中至少有三艘是那种二千斛左右的大海船。
“来了!”他心中登的一跳。
然后,他听得灯塔之上吹响了竹哨,一口铜钟也当当地响了起来。霍重城向江南制造局望去,原本在外边行走的人纷纷消失在屋中,片刻之间,一队又一队的护卫执着刀枪弓弩,或上刁斗,或上城墙。
刚刚下去的李一挝,更是领着六十余人小跑着冲向码头,霍重城撇了撇嘴,若是那些船中都装满了海贼,海贼数目只怕不下千余,凭这四十余人想将他们堵在港口,简直是奇谈。
“送死的蠢货,看在阿莒的份上,我便拉你一把。”霍重城在心中暗暗嘟囔了声,然后向众人道:“咱们下去!”
这些泼皮闲汉,原先都个个挺胸凸肚,一副英雄了得的模样,可此时却鸦雀无声了。听得霍重城招呼,他们才勉强向下,霍重城见了皱紧了眉:“杀一海贼,赏钱三十贯!”
钱是英雄胆,酒是绝色媒,听得有赏钱,这些泼皮闲汉都大了胆子,想到这岛上也有几百条汉子,又借着地利,未必便打不过海贼,个个又英雄起来。霍重城自家却觉着面上有些无光,好在这些泼皮闲汉不是他带来的主力,留在寨子之中的武师与他家家丁,那才是真正能打的。
自灯塔山下去,霍重城将自己的人叫齐,当他们到得寨门前时,寨门已经闭了,无论他如何叫嚷,城头的护卫就是不肯开门。霍重城一急,也上了城头,却看见原本停在码头的那艘船竟然挂上帆出了港口。
那船上自然是李一挝等人,他们将船开到港口之外,堵着进港去路,然后下锚停船,以侧舷对着正在靠近的那些大船。这船便是赵与莒他们去流求前看到的在码头的大船,如今还不算是完全完工,船上还有些东西需要装备修整,不过在近海转转,已经不成问题了。
“找死,若是用大船去撞,为何要抛下锚!”霍重城不懂海战,但见着那船落锚,他还是看出了不妥之处,大声骂道。
“一挝自有打算。”孟希声面色苍白站在墙头,他胆子并不大,但按照郁樟山庄学得的规矩,这种情形下,他身为主事,必须站出来,而不是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希声,你开了寨门,让我们出去,好接应李一挝。”霍重城知道他得赵与莒信重,对他说话还算客气。
“不可,霍官人,寨门闭锁之后,非是击败海贼,便不得再开,此是我家主人定下的规矩。”孟希声断然拒绝:“此战暂时无须霍官人,还请回宿住歇息。”
“那个丁宫艾便在海贼之中!”霍重城吼了一声,但见着孟希声一脸肃然,便知道无法说动他。以他身份,自然不能与孟希声计较,无论如何也得给赵与莒留下面子,故此只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等你家主人来人,再寻你算帐!”
两人说话之时,海贼们已经逼近大船,对于这艘巨大的海船,海贼们或许也有顾忌,竟然减了航速,想必是在相互喊话。待发觉巨舰之上没有人影后,他们便放了心思。
丁宫艾却觉得有些不妙。
这艘海船太大,足足有他们最大一艘海船的两倍有余,如果上面全部装满水手士卒,应该可以藏个好几百人,但是,此刻船上空无一人,为何他们不利用船身庞大厚重的优势,来撞破自己?
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丁宫艾又想打退堂鼓了。只不过此次是南海十八家海贼联手,他的人手在其中算不得什么,故此决定进退的不是他,而是王子清、赵郎。他正想向那二人示醒,那二人已经开始催促:“结巴,赶紧上去,你是前锋,理应打头阵!”
他们的声音是自海船上大喊传来的,丁宫艾恨恨地瞪了那边一眼,却让自家船上的水手喊道:“告诉他们,风声太大,咱们听不清。”
双方喊来喊去之间,有船海贼不耐烦了,当先向前冲过去。这些海贼最擅长的便是乘顺风船打顺风战,有人带头,各船也都向巨舰驶去。
“将这船夺来,便可成为咱们的座舰。”王子清对赵郎道。
“他们未必应允呢。”赵郎指了指其余海贼。
“哪由得他们!”王子清目中凶光一闪,冷冷地道。
二人相视一笑,都是各怀鬼胎。赵郎再向那巨舰望去,发觉巨舰船头高于水线之处,突然打开了两扇窗子,他“咦”了声,刚欲说话,就见着一个大管子从其中一扇窗子伸了出来。
“那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那管子移来移去,显然是在瞄准,众海贼都不是傻子,见着那大船原先便怀疑,现今更是疑窦丛生,便是抢先开船的几个贼首,如今也下令放慢速度,就差不曾落锚观望了。
那大管子瞄准了最近的海贼船方向不再动弹,片刻之后,众人只看到火光与青烟自那大铜管中喷了出来,然后才听得声音。那声音初听入耳时,众海贼都呆若木鸡,只觉得天空中同时炸响一百个旱雷,才有如此声势,便是那艘大船,也因为这一声巨响而颤了颤。
“轰!”
自那大铜管中喷出的东西呼啸而来,被瞄准的行得最前的那艘海船无事,但其侧一艘海船传来一声脆响,接着,众海贼便看到那船上的桅杆连着帆一起折了下来。
“这是何物?”众人脑子同时如此想。
那大铜管缩了回去,众人还未在犹豫,另一处窗子里又伸出根大铜管,看着那铜管慢慢调动,众海贼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恐慌。
“轰!”第二声巨响响起。
众海船之船一字排开,近的离那大海船不过四十余丈,远的也不足百丈,故此所有在船上的海贼都年得明白,随着这声响,某样东西被自那大铜管中喷了出来,接着在空中散成两块,带着凄厉的尖啸,旋转着飞向另一艘海贼船。那东西飞得极快,海贼船?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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