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屈伸妥协之道。这也是史弥远为何当初慨然允诺,今后自己的丞相之位,将要属于郑清之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此番来,原因应是有二,一则试探,二则进言吧。
史弥远的书房,并未装饰什么书法字画,仅仅是在书房西墙上挂着幅达摩坐禅图。为了取光,书房的纸窗都撑了起来,外头潮湿的风吹进,那张达摩坐禅图在墙上缓缓摇晃了两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史弥远目光从郑清之面上移到画上,凝视良久,然后一笑。
“文叔,你呀你……”他摇了摇头,自顾自端起杯子,饮了一口热茶。天气冷了,他不喜欢流求玻璃杯的那种冰冷感觉,故此用的仍是瓷杯。
“相公,下官可退,相公却是退无可退。”郑清之见史弥远明白自己的真实用意,微微一笑道。
“本相何曾想退了?”史弥远兀自强辩道。
“数月之前,相公每隔一旬便要召下官问一次嗣子学业,如今两月之间,相公都未曾过问,若不是相公意欲退缩,何至于此?”郑清之站了起来:“相公,下官不才,为相公以腹心相托,却只怕相公畏首畏尾临事退缩呢!”
史弥远沉默了会儿,然后点头道:“本相知道了。”
史弥远自知自家性格,当初他除韩侂胄时,奉他之命前去刺杀的人迟迟未把消息传来,他则紧张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乎就要投水自尽。郑清之此次前来,便是怕他想要退缩,只是情形如此,无论他如何在天子面前进言,天子都是固执己见,他虽说权倾朝野,可正面与天子对抗,这种事情却还做不出来。
“至于皇子之事……”郑清之微微眯眼道:“相公,疏不间亲,相公不过是一个外臣,如何能干涉此事,当初岳鄂王手绾兵符,语及太子之事,尚为高宗训斥,故有此后风波亭之遗恨。相公之父,史越王虽参赞立嗣,却也不曾如相公这般,于天子面前直言激切,伤父子之情……”
他话说得极重,史弥远却越听越欢喜,待听得提及自家先父,他伸手摆了摆:“文叔,我明白了。”
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他拉住郑清之之后,叹息道:“文叔大才,胜我十倍,若非文叔点醒,我几乎铸成大错!”
“相公既是明白,那下官便要告退了。”郑清之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事不宜迟,相公,还应速速行事。”
史弥远破例将郑清之送至门外,回得屋中之后,立刻遣人去唤薛极。此事他自己不能出面,让薛极这个心腹出头,再合适不过。
得到史弥远召唤,薛极匆忙赶了过来,听史弥远说了郑清之之语后,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未曾反应过来,史弥远笑道:“疏不间亲,天子家事,自有天子家人出面。皇子非为天子之子,亦是皇后之子,是非对错,自有皇后进言。”
薛极立刻明白过来,因为皇子赵竑当众辱骂史弥远的缘故,史弥远再在天子面前指摘赵竑过失,天子皆以为此是史弥远器量狭小。当今天子虽说天资不甚聪明,却是个极固执的人,只要他认为这是史弥远器量狭小而致,那么史弥远便是将真凭实据拿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相信。
故此,这段时间里史弥远屡次指摘皇子赵竑过失,天子却不为所动。但是,若进言者并非大臣,而是后宫里的皇后,那么情形便又不相同了。
当今天子先后有两位皇后,前皇后崩,原为贵妃的杨氏才被扶立为后,而在扶立她为后之时,史弥远颇起作用。杨氏出生低微,原只是优伶之辈,为了固位结援,冒认大臣杨次山为兄,杨次山有子二人,一曰杨谷,一曰杨石,二人都与史弥远交好,可皇子赵竑对他们却颇为不敬,这事情,自然应由他们去做。
“下官明白相公之意了,下官这就去办……”
“不急,不急。”史弥远如今觉得智珠在握,倒没有先前那般着急,他让薛极坐下,然后笑道:“前些时日,泉州送上一份表章,说是东海新发现一国,名唤流求,颇有物产,海商竞相出港与之贸易。会之,你可知道这流求盛产何物么?”
“流求物产,下官倒是知晓一二。首推刻钟,此物原本为我大宋所产,后不知何故,工匠流落流求,致使如今欲购刻钟,都须得流求货船运来。其次为玻璃,不唯有玻璃器皿,更有那玻璃镜子,可照纤毫,远胜铜镜。其三为绸缎布帛,细腻华丽,与我大宋相比,更有一番风味。其四为书籍,流求书籍,不唯价格低廉,纸张质地也胜过我大宋,所印多为史籍评话,或者些杂学游记,颇有志异之处。”
出乎史弥远意料,薛极对流求物产极为熟悉,他信手拈来,仿佛了如指掌。史弥远怔了怔,然后笑道:“会之竟如此熟悉那流求,莫非曾经结识过流求之人?”
“相公明鉴,下官族中颇有产业,少不得与流求贸易,以往尽是在相公故里庆元府贩货贸易,府中妇人女子喜爱其物产,故此知其一二。”薛极也不隐瞒,便是史弥远自家,除了在故乡广有田产外,也有管家族人在他羽翼之下贸易经营。如今大宋,偏居半壁,若不允这贸易经营,朝庭哪来粮饷傣禄养兵数十万、优容百官。
“会之所知远胜于我啊,虽说我是庆元府人,却还不知道流求之物……只是见着一面流求产的镜子,故此才问你。”史弥远微微一笑,慢慢道:“会之,杨皇后人在深宫,这些乡里俗物,不知她那儿是否有呢。”
当今天子病重之时,多是杨皇后代阅奏章,故此她的权势也是极大的。玻璃镜子如此精美之物,自然有善于溜须拍马的进献于她,故此后宫之中,绝对不会缺少玻璃镜子。薛极心验一转,便明白史弥远之意,一般的玻璃镜没有什么意义,要送便送那种稀世之珍,杨石、杨谷以献镜为名入宫,必不会遭至天子、皇子赵竑之疑。
“下官这便派人去办,请相公只管放心。”明白史弥远之意后,薛极说道。
当史弥远与薛极密谋之时,郑清之缓步进了沂王府。这座王府,总有些暮气沉沉,或许是因为嗣子喜静不喜闹的缘故,其余富贵人家的声色犬马之乐,在这王府中都看不到影子。郑清之是王府教授,赵与莒又有交待,故此他进出是无须通禀的,当他到了赵与莒寝殿时,恰恰看到赵与莒那贴身使女韩妤正拿着纸笔在泼墨挥毫。
“嗣子何在?”郑清之问道,他不敢多看这使女,虽说如今她身份只是嗣子身边一亲信,但见着两人关系亲昵,郑清之总觉得,沂王嗣子对这使女与众不同,或许她真是嗣子内宠。
“教授。”韩妤收拾好东西,向他行礼,然后指着书房:“殿下正在练字,教授吩咐过的,一更便得四千字呢。”
郑清之微笑着点了点头,嗣子虽说天资不慧,但极用功努力,就学也极专一,对他又很是依赖,若是嗣子真有入继大统之时,那么他必得信重,便是没有史弥远之承诺,参知政事也所距不远。
注1:《宋史·本纪·宁宗》:十五年……九月癸丑,雷,大雨雹。
一一九、瀚海汹汹涌暗潮
李一挝轻轻拍了拍上6港炮台上的大炮,回头道:“这些爆仗便交给你了,你须得小心谨慎,不可懈怠,若是出了事情,我回来必不饶你!”
“学兄只管放心,我跟着你放了这么些年爆仗,可曾出过纰漏?”
和他说话的少年又瘦又矮,细胳膊细腿的,只是手上虬结的肌肉与粗装的脖子,让人知晓他并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辈。他个头不大,声音却不小:“你自管放心回流求,那才是我家根本,至于这耽罗,有王东6学兄与我在,必不致出事。”
距离上回高丽人大举进犯已经过去近一年了,高丽人吃了一个大憋之后,竟然偃旗息鼓忍气吞声,原因无它,盘距于辽东的女真与契丹人又开始侵入高丽北部,高丽自顾尚且无暇,哪儿还有空余来管这海外强夺来的领地。自然,高丽人不知女真与契丹人如此猖狂,与石抹广彦颇有关系,石抹广彦送了些钱粮兵器与他们,只说要高丽俘虏为奴,他们自然很是乐意去劫掠高丽了。
至于这些钱粮兵甲,原是流求淘汰出来的劣等货,还有缴获的高丽人器械,是自耽罗发送去的。做成这笔买卖的,又是孟希声,他们回船之时,便又是满载高丽青壮了。无论是陈昭华的修路营,还是赵子曰的基隆城,都需要大量劳力,这些高丽人,只须给他们吃饱了,时不时再分发些酒肉,他们做起活来,倒是极卖力气。
因为蒲开宗抵达流求、淡水开港的缘故,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意外,义学少年中最擅火炮的李一挝,便必须调回流求,指挥炮台守卫。而他在耽罗岛的职务,便由义学五期出身、今年十八岁的姜烨接了过去。
港口处传来钟声,那是在催促上船之人集合了。李一挝叹了口气,以前他还不明白,但自家在这耽罗岛呆久了,眼见着这原本荒僻的岛屿一日日变化,心中极有成就感,如今离开,却是不舍。
“快走快走,休得做出这副模样,看得我都想吐了!”姜烨大笑着推他道。
“你这厮,迫不及待便想赶走俺,好过一回炮队队正之瘾!”李一挝一边笑一边骂道:“小子,你当心了,我再说一遍,若是有丝毫纰漏,我回来时便将你塞在炮里放出去!”
“学兄,我可是跟着你学的放爆仗,你便如此信不过我?”姜烨又推了他一把:“当初在庄子里的时候,官人赞我,可总是说我比你沉稳!”
二人一边说一边自炮台走了下来,路上炮队队员,一个个立正行礼,向李一挝告别。
经过这近一年建设,上6港如今不再是往日模样,密封桶装来水泥,再用这水泥砌成路,将码头与城池连成一块。在距离城墙十米左右的地方,都种下了树,因为上次高丽人来袭,充分证明对于流求护卫队而言,矮墙作用并不是很大。
城中主要是营垒,分为左右两个部分,左边是护卫队居所,被收拾得极整洁。右边则是自耽罗中转至流求的移民临时居所,相对便要零乱些。如今居住在城中的,除了一千五百名护卫队员之外,尚有五百余名随队人员,他们负责城中后勤,同时也在城外辟地种了些蔬菜。至于粮食,主要是依靠自流求运来,再就是在本地放牧的牛羊。
城外用木栅栏围起一个巨大的场子,这是为牧马准备的,幼马与孕马,会先在此处喂些豆类精饲料,同时病马也在此接受治疗。孟希声花数十万贯才得来的大食马,也被养在此处,不过它们的作用是配种。
如今耽罗岛上,已经养着六百余匹马,这都是石抹广彦想方设法自胡人、女真人和契丹人处弄来的。放牧这些马的,是一群胡人牧奴,他们被护卫队员教训过数回之后,如今都极为服气,而且皮鞭与酒肉的双重压力之下,他们都开始学汉话。如今岛上这样的胡人牧奴有一百余人,另有三十余名淡水初等学堂的毕业生,在此跟随他们学习牧马,并且将所有技能与经验,都记载在纸上。
孟希声怕是所有义学少年中对赵与莒的计划最熟悉的了,他知道赵与莒准备将耽罗岛作为一个牧场,初时是为将来准备马匹,今后便是良种孕育之所。故此,特意从淡水调来这些年轻人,为得今后打算。他甚至在想,待得能与赵与莒联系之后,便在此开办一所初等学堂分校。
这些少年来此,除了跟着胡人牧奴学放牧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为今后在此开办的初等学堂分校做准备。岛上耽罗人少年,已经被组织起来,住在护卫队军营边上,这一则是加强对岛民控制,免得象上回那般,高丽人一登岸便有大量岛民投靠,二则是教他们识汉字说汉话,熟悉流求制度,今后好为流求效力。对他们自然不是随便强制而来,而是以免费衣食加半逼迫,自耽罗人家觅来。耽罗人受高丽逼迫极甚,如今不仅没了旧日束缚,而且还有免费衣食,又能学得上国语言文字,哪有不欢欣鼓舞的道理。也有少数不来的,护卫队也不为已甚,只是若也想带着别家孩童不来,那便少不得尝试护卫队自李邺处传承下来的手段了。
李一挝经过护卫队营房时,又向里看了一眼,这营房是他们新手建成的,一砖一石他都熟悉。他不知道自己此次回去之后,何时才能回到耽罗岛来。
“休留恋了,我倒还想回流求呢,瞧你这模样,象是离妻别子一般!”
王启年也来送行,两人共事已久,交情越发深厚了,见他这般小儿女模样,不由得笑骂道。
李一挝嘿嘿一笑,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因为上回打仗狼狈的缘故,他给自家递了个和尚般的大光头。虽说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但对于他这般人来说,对亲族的想念早就淡了。若非赵与莒收容,他不是被叔父殴死,便是便自家纵火烧死。故此,赵与莒对他们说过,短发与光头利于卫生,他们中有些便减短了头发。在流求时,这般行事也颇有些人诟责,但他们既不争吵也不反驳,流求权柄尽在义学少年之手,那些诟责之人不久便不敢多管闲事了。反正也没有逼得他们理发,他们只能装作未曾看到。
海风迎面吹了过来,众人经过养马的棚厩,李一挝停下步子,看了看棚厩中的马,那五匹大食马便养在此处,每日有专人服侍,拉出去溜马,不过它们最主要的工作,还是配种。
“你若是羡慕这些大食马,那你便留下来,我替你回去。”王启年见李一挝那模样,又调笑道。
“滚,你这厮整日里与这些马打交道,谁知道有没有与这些马日久生情!”李一挝也不客气,不过说完这话之后,他便加快了脚步,他的东西早就搬上了船,故此只是空着双手。踏上甲板之后,他回头挥了挥手,向王启年、姜烨喊道:“守好了,咱们再会了!”
码头上再次响起钟声,船收锚升帆,渐渐破浪远去。
李一挝是嘉定十五年九月离开耽罗,十月二日便回到流求,一路顺风,倒不曾遇上什么麻烦。当他抵达淡水时,眼前又是一亮,他当初是直接从悬岛去的耽罗,故此至少有一年半未曾回到过流求,看得如今的淡水,极是新鲜。
不过他到淡水时,孟希声回了悬岛,杨妙真去了基隆,李邺则人在宜兰。因为被赵子曰一句话吓住的缘故,方有财如今又开始卖力起来,借着冬季来临的时机,他带着淡水基建队清沟挖渠建桥修路,一则解决掉淡水之水患,二则想在淡水河上修一座桥,使得南北两岸可以连通,不必乘船便能往来。
而且如今淡水南岸也已开垦出来,南岸的土人部族,尽数入了归化局,年轻一些的土人,如今都能满口子汉人官话,衣着打扮,也与宋人别无二致。他们中相当一部分,甚至搬出了寨子,住在淡水城中,每日在基建队或者作坊中干活,特别是土人女子,嫁与移民者甚众。为着两家习俗,还起过不少争执,不过方有财应付这类事情拿手,利诱威吓,打马虎和稀泥,总之能将大事拖小小事化了。就为这个,杨妙真倒觉得他确实有些用处,当这个管家还算能干。
“你来得正好,前些时日那个蒲开宗又来了趟,说是有些海贼对咱们淡水不怀好意。”见到李一挝,方有财劈头盖脑地命令道:“如今咱们流求四处尽是要害,淡水为根本,宜兰为粮仓,基隆为矿场,布袋为盐场。处处都得让可靠人手守着,故此捉襟见肘,你若不来,咱们淡水……”
他正说话间,忽然听得一声音懒洋洋地道:“这淡水不还是有我么?”
说话的是李云睿,方有财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僵:“你管的事情极多了,这炮台之事……”
“一挝未来,炮台自然也归我管,一挝来了,炮台虽交给一挝,可码头治安,依旧由我来管。”李云睿摊了摊手:“方管家,你只管修桥铺路便可,这些事情,你管不来的。”
李一挝摸着自己的光头,微微一笑,方有财与李云睿不对路,他早就看出来。事实上,义学少年与方有财关系都不怎么好,因为方有财颇有些倚老卖老的缘故,而且众人背后议论之时都觉得,方有财私心稍重,做事时目光又显短了,故此还不如欧八马的父亲欧老根。只是欧老根表面上憨得象块铁砧,实际上却也极是狡猾,万事不出头,遇事做乌龟,故此才让方有财上了位。
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淡水情形若真象方有财说的那般严重,为何杨妙真、李邺还有闲心去宜兰与基隆。事实上,宜兰有陈任,基隆有赵子曰,这二人都是极可靠的,根本无须杨妙真与李邺前去坐镇。
果然,在方有财讪讪离开之后,李云睿摇了摇头,对李一挝道:“过之,这老方有些老糊涂了,休要理他。”
“为何?”李一挝敛住笑容,神情有些肃然,经过耽罗岛之役,他思忖事情,却已是粗中有细:“他身为大管家,若是违了家规,四娘子自可惩戒,为何由他老糊涂?”
“此事说来也不全怪他,咱们流求开港,各处人心都有些浮动,巴巴地望着回6上呢。”李云睿苦笑着又摇头:“布袋盐场尽是护卫队,拘束得紧,可基隆、宜兰,已经有些人不愿干活,想来淡水,乘宋国商船回6地。开港之说,咱们当时商议得有些匆忙,故此留有后患,四娘子与汉藩,不得不去基隆、宜兰,便是为此之事。”
“却是养不熟的狼!”李一挝闻得此言,勃然大怒,赵与莒辛苦保守秘密,若是被这些坏了大计,他们这些义学少年便是万事也难辞其纠。李一挝又看了一眼方有财的背影,低声道:“莫非方管家……”
“老方觉着,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故此是想回绍兴炫耀去,倒不是真格儿想起什么事,这些日子他替我们平息了不少这般争执,只是他人老话多,有时又抹不下脸皮,故此我信不大过他。”李云睿道:“如今码头附近,一律由护卫队管理,日夜都有人值守,任何流求住户,不得我令,不许登上码头。”
李一挝连连点头,这是应有之意,若大一个岛,要想面面俱到都守好来,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码头港口为关键之所在,只须看守紧了,便不会有人逃离流求。
李云睿叹了口气,拉着李一挝的手,走在前往淡水城的道路上,两人未乘马车,就只是步行:“前些时日,审言传了大官人密信来,要咱们暂且忍耐,想必是大官人料到会如此……这些人,全然忘了当初来流求时是何般模样,才有些吃食家私,便眼巴巴想去6上受苦,真不明白他们……”
他口中说真不明白他们,眼神里却有几分怅然,这些想要回6地的,多是前些年授田得产的老移民,也就是红袄军与两淮移民,他们有了些财产,便想回乡寻找亲人,最好能叶落归根。李云睿对此是极同情的,象他这般,就算是想去寻找亲人也找不着了。
“景文,你心软了。”李一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
一二零、路语基隆论短长
高丽人修路极快,自淡水到基隆的这一段,已经修了出来。不过这与这段路较好开辟有关,象基隆至宜兰,因为要绕山的缘故,速度就明显慢了。
有了这条路,自淡水去基隆要方便许多,他们先乘船至锡口河港,再从锡口河港乘马车前往基隆,也只是一日不到的时间。
路不能只建不养,故此在锡口、基隆,都组建了隶属于流求基建队的护路队,由自护卫队中因为伤病、年纪而退下的青壮担任,他们都成了家,便将家安在此处。附近土人与他们关系极融洽,在护卫队里做过的,纪律性与觉悟大多都可靠,他们同时也要负责传递并不紧急的消息。
杨妙真没有乘马车,而是骑着马,周围青草的芬芳味儿,还有映入眼中的满山葱绿,让她心情极好,她恨不得变身为一匹马儿,在这青草之间漫游。她虽不是什么文人,但喜爱这乡野气息的心思,与那些忘情于山水的文人并无二致。
赵子曰神情有些严肃,他在基隆这么多年,越发的沉默寡言了。杨妙真斜斜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自家是该感激他,还是应该恼怒。若不是赵子曰当初的擅自作主,只怕自己与阿莒便不会有今日吧。
“四娘子,基隆情形与宜兰有所不同,四娘子其实更应该去宜兰。”
感觉到杨妙真在看自己,赵子曰说道。
基隆的情形比起宜兰要好些,因为基隆主要为矿场和冶炼,流求制造局的部分作坊也被移至此处,象是铁场、纸坊、玻璃场。事关金矿安危,故此赵子曰把基隆经营得铁桶一般,虽然开港之事也使得基隆人心有些不稳,与宜兰比却要好得多。
对于在矿场作坊干活的移民,虽说也有授田,但因为在田地里辛苦做活一年,收入却比不上在矿场作坊里做上三个月的缘故,得到授田的移民,在流求公署利用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的隐性剥夺下,又不得不将所得授田租给流求农庄,自己却继续在矿场作坊里干活。农庄包租这些移民的授田,名义上田产仍然是属于田主,但如何耕种、种植何种作物,则由流求公署统一安排。农庄所用劳力,来自于新移民与部分年纪较大、在矿场作坊里干不成活的老移民,对新移民自然还是实行三年落籍授田制,对老移民则按工给酬,使得他们也能有所收入。每年收获之后,农庄再将所收粮食、油料,扣除三十税一、农庄所得与支付报酬的部分,再分还给田主。初等学堂的少年给田主们算过帐,若说他们自家种这五十亩地,一年辛苦到头收入为十,那么按照这制度,他们几乎不干活便能从农庄得到其中五,又能从矿场作坊中得到三十,收入相当于此前的三点五倍,而且每日只是劳作十个小时。
最初推行这一制度时,得到授田的移民多有怀疑者,但流求公署出面做保,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之后,他们将信将疑地干了一年,果然如此前所言。这收入的前后差异,让这些移民意识到一点,便是无田不稳无工不富。若想在流求过得体面一些,只守着自家百十亩地是不成的,必须进工场作坊。
这些人被拴在矿场作坊之中,他们便是想回6上去,也不过是想回去看看故土祖坟,未必是想移居回去。
宜兰则不然,宜兰耕地极多,因为秋爽的缘故,土人对移民的态度有了改观,加上公署归化局又大力推进同化之策,教那些土人如何耕种田亩、蓄养牲畜,为他们制造更大些的渔船与更好的渔网,还以免费衣食诱引土人将家中孩童少年诱至城中,进入归化学堂。归化学堂的学正是由义学五期的担任,所有教师则都来自淡水初等学堂一期。因为这个缘故,宜兰土人诸部,有小半如今已经过上与移民相似的生活,其余部族也在迅速同化之中。
在高出几个等级的文明面前,土人的那点可怜的文明,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是在服饰、仪式之上,还保有着他们的一些习俗。
故此,宜兰田庄迅速扩大,数十个田庄,其中约有五分之一的土地授给了取得户籍与田籍的移民。他们离着淡水较远,宜兰本地又没有什么矿场作坊,主要依靠田地过日子,收入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使用,他们对于归乡最为迫切。
而且,他们多是红袄军旧部,听说如今留在京东东路的红袄军也浑得不错,李全更得了个“大将军”官衔,他们便有些想回故土看看,见见旧日袍泽。
所以赵子曰才会说杨妙真去宜兰安抚这些红袄军旧部更适合些。
杨妙真摇了摇头:“俺舅父去了宜兰,义军旧部虽说叫嚷得凶,但俺料想他们不会如何闹将起来,倒是基隆,不是俺信不过你,俺知道你是官人手下最深沉之人,只是你威有余而德不足,未必能压制得住。晋卿,你觉得呢?”
与他们同回基隆的还有耶律楚材,听得杨妙真不给赵子曰留面子,直截了当地说他威有余而德不足,耶律楚材脸上浮出苦笑。这位虽无名份,但众人皆知实际的主母,真是言如其人心直口快。
“在下觉得,红袄军、两淮流民,都深荷岛主厚恩,便是想回6上,也不会如此急切。最可虑者还是矿场作坊中自北地来者,他们中前几批上岛,也有了四五年,早已得了流求户籍。特别是与在下同时来的那几批大金官吏,在大金时乃是人上之人,在此不得意……”耶律楚材始终保持着自己书生本色,在杨妙真面前不是自称小人,而是自称在下。他这些年来与陈子诚主管流求银行经济,将这小地方弄得井井有条,金元券能够畅行无阻,出力颇多。他自家并不知晓若是留在胡人之中,必得铁木真看重,只晓得自己在金国不过是一微末小吏,根本不能独当一面,可到了流求,却既能学着此前闻所未闻的新知识,又可以逞平生之志致民富庶,故此他对流求的忠诚,绝不在最初的移民之下。只是提到旧日那些同僚,他多少有些苦恼,那些人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进了工场作坊,虽说也有些有真才实学的,被提入流求各处中层,但绝大多数仍在工场作坊中。他们满腹牢马蚤,倒是难免,心怀不满意欲求去,也是最自然不过的。
这些人虽说并无什么武力,但他们读书识字,又善于鼓动,若给他们串联起来,反倒是大麻烦。而且宜兰不过是农业区,便是有些许人员意欲闹事,没有武器他们也闹不起来,可是基隆则不同,铁场可以制造武器,金矿有足够储金,一旦起事,以铁场制造的武器武装反叛者,以金矿出产的黄金收买摇摆者,以任意回乡和瓜分岛上财产鼓动起移民贪意,一个不慎,那便是倾覆基业的危局。
听得耶律楚材的说法,赵子曰目光闪了闪,抿着嘴不再说话了。他原本便是反对开港的,怕的便是开港之后事情难以控制。
还离得老远,杨妙真便嗅得空气中一股淡淡得臭味,耶律楚材咳嗽了两声,又打了个大喷嚏。
“每次来此,总觉得味儿不对。”耶律楚材喃喃地道。
“呆得久了,便习惯了。”赵子曰淡淡地说道。
杨妙真看了二人一眼,心头微微叹了声,赵子曰似乎不大喜欢耶律楚材这人。方有财、赵子曰、耶律楚材,他们三个人关系倒是挺有趣的,相互之间,谁都瞧谁不大顺眼。
杨妙真却不知道,这也是三人间有意为之,这三人中赵子曰、耶律楚材都是极聪明的,而方有财别的地方不成,在这方面却有种本能,他们三人若是关系极和睦,那义学少年们手中权柄便要削去大半了。三人都明白,义学少年如今血气方刚,做起事来比他们都要激进,若是因此与义学少年起了冲突,倒不如他们之间有矛盾,让义学少年来居中调停。
“味道着实不好闻。”杨妙真说了一句,抬头向基隆东南角望去,那里有几个高大的水泥砌起的烟囱,那便是铁场,欧老根儿整日在此。
“此地铁矿里含硫多,故此有这种味道。”赵子曰笑着手指前方高大的围墙:“这围墙比淡水城墙还高,四娘子,若是你领人来攻,能否攻得破?”
这是基隆金矿的围墙,圈起的范围不大,但却是矿脉要害之所在,加上附近总有护卫队巡视,故此不虞有人偷矿。听赵子曰如此说,杨妙真笑道:“若是俺,便让李过之为先锋,必用大爆仗,炸开你这城墙再说。”
“咦……”
闻得此言,赵子曰皱起了眉头,他指这围墙给杨妙真看,也有些是对耶律楚材判断的反对意味在里头,在他看来,有如此坚固的围墙在,应当能慑服心有不轨者。可杨妙真一言道破天机,有了火花,再牢固的坚城都变得不可靠起来,若是真有人叛乱,这里煤矿又存了一些火药,他们以火药炸开围墙一拥而上,只凭护卫队,只怕是拦不住他们。
杨妙真看了看他,然后笑道:“子曰,俺是粗人,许多精细事情俺是不懂的,不过打仗么,二十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俺。”
赵子曰沉默不语,众人经过铁场门口,又过了机械场门口,正要再往前行时,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接着是轰然的人声。
杨妙真一把绰住梨花枪,纵马向前,在他们身后,二十余名护卫队员齐齐围了上来,将赵子曰与耶律楚材护住。耶律楚材脸色大变,看了赵子曰一眼,赵子曰同样是惊魂未定,一副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模样。
“机械场中出事了?”杨妙真问道。
片刻之后,只见数人自机械场中奔了出来,脸上神情俱是极慌张的,有人身上甚至还有血迹。见得他们一行,特别是看着护卫队员打扮的,他们都是大喜:“快来救人,快来救人!”
护卫队员都看向杨妙真,他们是为保护杨妙真一行而来的,若是真有叛乱,他们应第一时间护着杨妙真三人退入坞堡据守待援。
“进去看看!”
原本这机械场门前应该有一人看守的,现在也不知去了何处,杨妙真心中猛然下沉,她是怕着万一,故此才来基隆坐镇,若是基隆真出了问题,别的且不说,仅在基隆机械场、研究所的萧伯朗、欧八马诸人,便是赵与莒耗费近十载心血手把手教出来的才俊,在赵与莒心中,他们甚至比之基隆金矿还要重要,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丢了性命,杨妙真都会觉得自己无脸去见赵与莒。
“进去看!”那些护卫队员有些迟疑,杨妙真厉声喝道,然后催马上前,用枪将半掩着的门推开,当先进了机械场院子。
那几个奔出来的人见他们都进来,脸上的慌乱之情终于平静了些,杨妙真将枪尖往一人肩上一搭,大声问道:“往哪儿去!”
“随我来,随我来!”那人一边跑一边走,行了几步又站住:“你们有马,遣个人去接医所的郎中来,没有郎中可不成!”
秋爽离开之后,暂代流求医正的是耿婉,这个曾经是义学一期的才女,如今已是个出色的女郎中了。不过她不驻在基隆,而是在宜兰,基隆因为是矿场作坊云集之所,免不了工伤,派驻有二十名郎中,另有五十名学徒。这些郎中有一半原本就是金国或者两淮的郎中,另一半则是义学中对治病救人感兴趣的。赵与莒在培养义学少年时,对医术的重视,只怕仅次于对算术了,因为他明白,医术不仅延长人的寿命,同时可以大大降低婴儿死亡率,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人口。如今大宋,虽说有数千万人,已经具备工业革命的充足人力,但对于开拓海外而言,这些人口却是不够的。
杨妙真用手指了两个护卫队员,大声说道:“你们二人,护着晋卿去医所,再带些郎中过来,要他们快些。子曰,你与我留在此处,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两个护卫队员依言而去,耶律楚材自知在这种情形下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多说。赵子曰脸色却极是难看,他抓着其中一人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注1:打工收入三点五倍于种地的数据非是作者信口开河,以如今血汗工厂之剥削,农民工收入比起农民人均纯收入要高四倍,此数据来自2oo5年某期《北京晚报》。
注2:嘉定十三年六月以李全为左武卫大将军。
一二一、虽为虚惊亦怅惶
“炸了……炸了!”
那人还有些惊魂未定,然后又埋怨道:“我说了会炸,他们便是不信,非要试试,如今可好,东西炸了不说,还伤着人了,快去快去,救人要紧!”
那人正是跟着萧伯朗与欧八马身边的义学二期少年,平日里便有些书呆子气的,赵子曰听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气极了想要给他一记耳光,却被杨妙真横枪挡住。
“里面不是叛乱?”杨妙真问道。
“谁说里面是叛乱?”那义学二期少年一脸惊愕:“如今什么时候,还有人闹叛乱?”
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子!
虽说他这模样让杨妙真很有些不喜,但她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赵子曰也明白过来,不是叛乱那就好,旋即他又竖起了眉毛:“萧伯朗又在做什么了?”
“萧先生不知还活着不。”那个书呆子脸色青白,或许是给方才的爆炸吓坏了。
“定然活着,上回那模样,他都无事。”与他一起跑出来的另一个义学少年肯定地道。
“这回不同,上回只是被那冲出来的热气炽伤,这回却是炸了。”书呆子义学少年极正经地说道:“连生铁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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