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再避开朝中群臣掣肘而取徐州,这暗渡陈仓之策实在是玩得炉火纯青。偏偏即使是反对他的大臣,也无法在这些问题上挑毛病,官家就算是暗地中动用了流求之力又如何,当初允许流求依旧,只需向朝廷缴纳部分赋税即可的,却是这些害怕生事的朝中大臣们,难不成现在又要流求将护卫队又划归枢密院与兵部管辖?
便是最一厢情愿的大臣,也不会以为有此可能。
赵与莒抿了抿嘴:“诸卿除了拜贺之外,便无他语么?”
真德秀动了动,魏了翁与他离得远,想要阻止却晚了,然后见真德秀拜在地上:“臣真德秀,弹赅山东总管彭义斌擅开边衅!”
赵与莒声音却极温和:“真卿,当初朱晦庵与唐某不和,迁怒于严蕊,真卿与朕意见不一,意欲迁怒于山东总管么?”
此前赵与莒批判朱熹,皆是在小朝会之时,在场听闻的不过是数人罢了。而今听天子在朝堂之上当众提及朱熹当初糗事,真德秀血往上涌,恨不得就撞死在柱子之上。他霍然起身,扬眉道:“官家何辱臣太甚?臣之意,武将未经廷议而擅启兵端,非国家社稷之福,且杀良冒功,自古有之,陛下待武将何其过厚,而待臣与理学何其薄也!”
他这番话说出来之后,胸中气血翻涌,意气仍然平定,又拱手道:“臣不才,为陛下所憎,此诚臣之罪也,臣……臣……”
说得后来,他惨然一笑:“臣愿一死,以解天子之恨!”
说完之后,他便以袖掩面,向着这大庆殿上的一根柱子撞了过去。只是他这番话说出来,殿前司侍卫早就注意他了,见他冲撞过来,龙十二一声不哼地飞起一脚,正踢在他腰上,他“啊”的一声,侧倒在地上,还撞翻了两个正跪拜的大臣。
侍卫上来将他按住,等待赵与莒处置,郑清之又悄悄抬头望去,天子依旧无怒无喜。
相反,天子面上,似乎隐约有些无奈。
对于赵与莒而言,让真德秀去死——无论是让他在大殿上自尽,还是干脆处死他,都是件简单的事情。但真德秀一死,他孤臣直臣忠臣的声名必定远播,而赵与莒这个天子,逼死忠臣,那自然就是昏君了。
有些人死了,力量反倒比活着更大,故此,真德秀不但不能让他死,而且还要想法子让他认错。要让他认识到理学之误,并且承认这错误,他如今可谓是理学大师,若能如此,对于从根本上解决日后理学对华夏的桎锢,有十分重要之意义。
而且,今日挟前方大胜之威,当着众臣在庙堂上刺讽真德秀,逼得他几乎寻死——已经很大程度上打击了真德秀所推崇的理学了,暂且还用不着赶尽杀绝。
“罢了罢了,真卿,是朕误会你了。”想到此处,赵与莒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放开他:“朕不究你君前失仪之罪,不究你陷君不义之罪,你也莫怪朕误会,如何?”
听得天子象小民讨价还价一般与真德秀打商量,群臣又是愕然。便是真德秀自己,激愤之中,也呆了一呆。
“彭义斌收复徐州,此乃大功,况且金国先启兵衅,袭我将士,败之有何不可?”还是薛极,他站出来道:“真德秀所言乃社稷久安之策,陛下亦宜斟酌察纳。”
“是是,薛卿、真卿所言极是。”赵与莒借着台阶下来:“彭义斌收复徐州,不可不赏,不过真卿所虑,也不可不听……这样吧,允彭义斌所奏,以刘全为淮北屯田使,李邺为淮北总管,彭义斌及忠义军赏钱十万贯……此钱自朕私库拨出,魏卿便不要瞪朕了,如何?”
听得他最后一句,众臣大半哑然失笑,因为真德秀而显得极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
“陛下,臣不知这刘全、李邺为何许人也?”虽然如此,又有大臣问道:“向来忠义军中,不闻此二人姓名,骤得高位,恐非社稷之福。”
“此二人朕倒是知晓。”赵与莒淡淡一笑:“李邺字汉藩,乃是朕在山阴时府中旧人,刘全乃贤妃亲舅,向来在流求主持民事。”
听得李邺是天子潜邸旧人,众臣又是一愣,这才想起,天子除了可用流求之兵,亦可用流求之人。这对朝堂群臣却是莫大威胁,若是天子性起,将流求之人一一拔举,而朝堂之上诸君子却一一斥退,那这大宋,岂不要更名为流求了!
而且,刘全既是外戚,便不宜放诸地方,以免生出祸端来。
但是,此时天子挟前方大胜之余威,做出这番任命,正是举国同庆之时,他们此前反对天子伐徐州,已经证明是错的了,此次还要再错一回,岂不是要自触霉头?
赵与莒不等群臣发难,立刻又扔出一个大骨头来:“既是夺了徐州,那淮南之地,便再非边疆,朕意欲在淮南屯田,随得一人为淮南总领,都督淮南两路屯田事务,不知诸卿有何人选?”
这却是比攻击天子任用私人更为要紧之事了,朝堂之中,立刻咳嗽的咳嗽,使眼色的使眼色,无论是宣缯、薛极一党,还是葛洪、魏了翁一派,都希望能安插一个自己人上去。
赵与莒见众官都是做着小动作,心中又是冷笑,群臣各怀私心,他并不在意,人若无私心,便是圣人了。但是,若因私心而误大事,如史弥远一般,那却是他不能容忍的。
“事关重大,仓促之间,众卿只怕也想不出好的人选。”他顿了顿,然后笑道,“不如先且退朝,诸卿将认为合适之人写成条陈,明日送上来,朕再择其最佳者与参政众卿商议,如何?”
天子虽然问了一句“如何”,但众臣都知道,这便是天子之意了。他们忙着盘算怎么样说服天子,将这个淮南总领位子,安置到自己一派的人身上。
魏了翁、真德秀下了朝,真德秀因为心境尚未平定之故,仍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弄得魏了翁原本想与他商量一番,却不得不闭嘴。行至和宁门处时,一个内侍突然自后边跑了来道:“真舍人,真舍人!”
真德秀心不在焉,原本未听到的,魏了翁拉了他一把,他才愕然回首。
如今他身上,只还有这中书舍人之衔,那内侍唤真舍人,必然就是他。
“天子令你稍候。”内侍近前来低声道。
真德秀再次吃惊,天子方才朝堂之上和他起了争执,甚至到了双方几乎破脸的地步,可现在又要他留下来,莫非天子下朝之后气尚未消,要来寻自己的麻烦?
想到此处,他冷笑了一声:“正好,我也有话要对官家说!”
群臣散尽之后,那内侍带着真德秀转回大内,不过却不是将他带到此前常与朝臣见面之所,而是选德殿。这座大殿乃孝宗皇帝时所建,殿内有御屏,上面书写着监司、郡守姓名。真德秀引入之后,便见着里面只有天子与方才踹了自己一脚的那位御前带御器械,那侍卫还瞪着自己,眼神冷冽犀利。
“臣真德秀……”
“免礼免礼,真卿不必了,今日是朕不对。”赵与莒原本背对着他,正在看御屏之上的地方监司郡守姓名,此刻淡淡笑着转过身来:“朕让内侍留你下来,便是有些不好当着众臣之面说的话与你讲。”
虽然早就准备慷慨赴死,但听得天子如此温言,真德秀心中还是一松,不自觉地便舒了一口长气。旋即,他又警惕起来,这件天子可谓智谋深远权术百出,他要说的,究竟是何用意?
注1:选德殿之事,可见于周密《武林旧事》。
注2:带御器械,便是所谓的御前带刀侍卫了,可见于《宋史·职官志》,这个职务人数很长时间都不超过六人,最多时不超过十人,象一些书中大堆的御前带刀侍卫……那是不可能的。
一六一、此一时也彼一时
选德殿里,没有任何杂声,宫女为真德秀奉上香茶,竟然也是悄而无声。
真德秀不知道天子葫芦之中卖的是什么药,故此一直沉默。见他如此倔犟,赵与莒既是无奈又是好笑。
方才在朝堂之上,因为实在是厌倦了与真德秀反复争执,故此才有失态之举。事后想来,这却是极不该的,他向来以冷静自持自诩,可近来似乎太过顺利,他心中不免有了骄躁之意。
而且,真德秀方才舍身求死,也让他看到了理学的另一面。
在后世的历史之中,崖山之后,数不清的读书人自杀殉国,其中便有理学之士,比如朱熹之孙,他虽然阿附贾似道,攀附权贵,但当元兵破城抓住他时,他说岂有朱晦庵之孙屈身事虏者,便从容就义。
理学空谈义理固步自封虽是不对,可这尚气节,却不能说是错。
“真卿还在生朕的气么?”赵与莒抿了一下嘴,先开了口。
“臣不敢,臣有罪,陛下圣。”
这“臣有罪、陛下圣”,下面跟着便是“可鉴临、一片心”,原是刘过为岳飞抱不平之词,真德秀引此,颇有孤忠悲愤之意。
赵与莒既是想开了,自然不会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一笑置之:“真卿,朕知你博通古今,想向卿请教一事,朕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实事求是这句典故出自何处?”
真德秀微微一怔,然后道:“应当是《汉书·河间献王传》。”
赵与莒又问道:“此句何意,对还是错?”
“这……”真德秀细细思索了一下,然后如实答道:“当是于事实之中求得大道之意,对或错……臣鲁钝,未曾深思过。”
“呵呵……”赵与莒笑出声来,在他穿越的后世之中,这句话便是乡野老农也知道是对的。
想了想,他又道:“朕知道,朱晦庵推崇孟子,然而孔孟之言,或有不一至者,譬如说,孔圣要日三省吾身,想来是以为人有过错须得自省,孟子曰人性本善,既是本善何来过错?”
“咦?”真德秀又是一怔,天子唤自己来,难道说只是为令自己为他解惑么?
“朕以为,要知孔孟之语孰对孰错,须得实事求是方可。”赵与莒道:“孔子曾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可见世事无常,须得应时而行。”
“陛下所言,另辟蹊径,臣……臣实在是不明白。”
“真卿,今日你知道朕为何会大怒么?”赵与莒摇了摇头道:“那淮南总管一职,朕原是属意你的。”
“啊?”这话再次让真德秀大吃一惊。
“官家厌恶理学,见我有如寇仇,为何会有以我为淮南总领之心?”他心中暗想。
这淮南总领却不是普通职司,与彭义斌那京东总管更不可同日而语,这可是辖理淮南两路军政事宜的要职,以前时去这两路须得担心金人南下,可如今夺了徐州,便是断了金人南下之路,以淮南之富庶,是极好做的所在!
“臣惶恐,不知……不知官家究竟是何用意。”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天子所言何指,真德秀直截了当地问道。
“朕是这样想的,朱晦庵之学好不好,是否比得过朕所倡的陈亮、叶适之学,只需二者择地相试,比较一番便可知矣,这便是实事求是了。”赵与莒指着御屏上的地图:“朕也不瞒你,李邺、刘全所行之策,便是朕推崇的陈亮叶适之学,他们在淮北,淮北之地,较之淮南何如?”
“不如。”真德秀渐渐明了天子之意,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回答道。
“朕原意是想,你治淮南,刘全治淮北,你为饱学宿儒,刘全不过一介草莽,淮南为安乐之处,淮北为战乱之地,此二者,你据优势……”
“臣安肯占这便宜!”真德秀断然道:“臣治淮北可也!”
“先休说大话,且听朕为你说来。”赵与莒摇了摇头,盯着真德秀好一会儿,看得真德秀有些莫名其妙,这才继续道:“朕知道你治泉州颇有所成,也知你曾在淮南仕官,声望极佳。但淮北非比淮南,你知政不知军,若是误了朕之大事,自家声败名裂事小,我大宋中兴大计,便全为你所误了!”
真德秀心中一凛,不再插嘴,只是仔细听道。
“朕虽有此意,但有一事却始终担忧。”赵与莒目光突然变冷了起来:“淮北孤悬于外,北有胡虏,西为金国,若是以你治淮南,你为了争过淮北而不顾大义,断淮北与行在之路,这大好江山,岂不为你所葬送?”
“臣岂是此等人!”真德秀勃然而起:“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为质,必不至误事!”
“哼,你为着理学昌明,能当着群臣让朕颜面扫地,还有什么事做不来的?”
以赵与莒这一年对真德秀的观察,此人虽是执拗于理学,却不是不知大是大非之人,之所以连番刺他,无非是激将之法罢了。果然,真德秀面红耳赤,抗声道:“那是陛下下戏耳,陛下屡屡戏臣,臣不堪受辱,故此犯颜以求去!陛下既不信臣,为何又要与臣说这些?”
“呵呵……还是被卿识破了。”
赵与莒摇了摇头,然后笑道:“朕囊中便只有这些人物,若不用你,便要自流求抽人来,你放心淮南淮北尽是流求之人?”
“臣……”真德秀一顿,一时不知如何说话是好。
他不是太后,故此对流求之人与赵与莒的关系知道得并不是很多,只是知晓流求人中,相当部分都是天子幼时家中私人,包括那位流求国主的贤妃,都是如此。与流求之人谈话、辩论之时,他也见识过那里人的学识,耶律楚材的博学、陈昭华的尖刻、韩平的善辩,心中也颇为钦佩。那李邺刘全二人虽说未曾听闻过,但想来天子肯将他们挑出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太阳直射在这选德殿前,使得殿中暖洋洋的,让人身上极是舒服。赵与莒微微伸展了一下身躯,面带微笑看着真德秀,等待他想明白来。
这段时间之中,真德秀面上神情一直是变来变去,极是精彩,赵与莒也不打扰,只是静静等着。足足过了十分钟,真德秀才猛然抬头:“陛下,臣依然坚信,朱子之学并无谬误,臣愿在淮南为陛下行朱子之学,也愿与那淮北比试一番!”
“臣一介庸材,不识天子远虑,故此有朝堂失仪之举,臣不甚惶恐,不敢求天子之赦,只愿为天子牧守一方,以彰天子爱民之意!”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极为诚恳,末了还道:“臣已知陛下之意,必不敢因理学私利而失陛下之望!”
赵与莒微微点头,然后一笑:“朕也不偏向淮北,凡给淮北之支持,朕必然给你也同样一份。咱们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若是淮南大治而淮北不治,朕便算你理学胜了,三年之后,若是淮南淮北皆大治,那便是朕所说兼听则明胜了,三年之后,若是淮北大治而淮南不治……”
“那也不是理学错了,定是臣未学到家的缘故!”真德秀肃然说道。
赵与莒先是一愕,接着微怒,这真德秀竟然固执如许!
但细细一想,他又释怒而笑,真德秀学了半辈子信了半辈子的东西,教他如何能轻易割舍!总得慢慢来,特别要将实事求是的那个“事”摆在他面前,他才肯认帐。
“既是如此,朕便拭目以待。”赵与莒微笑道:“你不妨与葛洪、魏了翁诸人商议一下,然后上折自请外放,文采写得好一些,朕让《大宋时代周刊》给你刊上,免得天下仕子以为是朕容不得你在朝堂之中。”
“臣惶恐。”
得了天子交底,真德秀心中的不平已经荡然无存,经过赵与莒这先抑后扬,他心气便与最初有所不同。最初他只觉得,只须天子尊崇理学,那天下自然大治,现在则不然,他得用理学治出些成效来,才能说服天子。
也正是有赵与莒这番反复打压,故此他一时之间竟然未曾想起,究竟治成什么模样才算大治。而且,以是否大治来评价理学是否正确,本身却近于陈亮叶适之说了。不过严格说来,真德秀对陈亮叶适之说并不是十分反感,朱熹虽然评之“不成学问”,却并未否认那二人也属儒学一脉。
打发走真德秀之后,赵与莒命摆驾正始堂,这是杨妙真住处,她如今是贤妃,普通宫院住着未免委屈,这正始堂既可以贵妃住,也可以皇后住,故此安排在此处,也隐隐怀有深意。
“只可惜太后似乎不怎么欢喜妙真,否则的话……”
在赵与莒原先计划之中,杨太后姓杨,杨妙真也姓杨,杨太后又惯会认亲的,若是得了她欢喜,必将杨妙真认作娘家侄女。若能如此,杨妙真便是杨石、杨谷的妹妹,再由贤妃进一步得成皇后,那便最好了。然而杨太后不知为何,对韩妤远比对杨妙真要亲昵,虽说表面上也没有找杨妙真麻烦,但皮里阳秋,那不喜之色便是赵与莒也知晓了。
此事急不来,只能慢慢思量了,强行封后或许也可,但在这个时候,未免会伤自己明君之声望。赵与莒自后世而来,极清楚一个好的声望有什么作用,声望若好,便是有些偏差,天下人也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声望若坏,便是做得再好,天下人也只道是沽恩市义另有所谋。
才到得门前,便听到杨妙真在唱着俚曲,赵与莒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唇角浮起一丝温和的笑。
这与他方才对着真德秀时的那种笑不同,是一种纯净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往的时候,只有韩妤在他睡着时见过。
杨妙真失怙得早,又随着兄长转战南北,还是到了郁樟山庄后才跟着赵与莒学了些东西。故此,她唱得自然不是什么雅曲,但她嗓音极好,有如黄鹂鸣柳,娇憨婉啭,极是撩人。
赵与莒听了会儿,然后眉头渐渐皱起。
虽然杨妙真唱的是欢快的曲子,但腔调里,总也少不得浓浓的惆怅。赵与莒细细思忖起来,她自入宫起,自己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多,即合是晚上宿在她处,也因为国务繁忙的缘故,往往是晚来早走,两人几乎没有什么闲暇时间聊天对话。
而宫中规矩又是极多的,杨太后这人出身不高,却特别喜爱讲规矩,大约是当初在吴太后身边耳渲目染的缘故。对于性子有些散漫,喜好无拘无束的杨妙真来说,这着实是难熬的日子。
心中隐隐有些酸痛,赵与莒叹息了声。
这些年来,自己身边的女人,为了自己做了许多牺牲,杨妙直、韩妤,她们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都在独守空闺中度过。
一个端着水果盘子的宫女走过来,见着赵与莒静静站着吓了一跳,慌忙施礼道:“官家!”
这声音惊动里了正始堂中的杨妙真,她的歌声嘎然而止,然后赵与莒听得她又轻又快的脚步声:“阿莒!官家!”
“呵呵。”赵与莒眉头扬起,示意那使女起身,然后迎向杨妙真。
“阿莒,你知道么,我在御园里抓着一只山鹊了。”杨妙真脸上带着小孩儿们的欢快,拉着赵与莒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只山鹊儿除些被她牵扯上古往今来,经过朝堂争执与选德殿的摊牌,赵与莒多少有些倦了,原本是想静一静,可见着杨妙真那脸上的神情,他心中再度浮起一丝温柔。
“找个笼子将它养起来,每日唱歌与你解闷。”赵与莒道。
“不好,关着笼子里不得自由。”杨妙真摇了摇头:“我已经将它放了,阿莒……官家,今日朝堂上那些石头木架,没有难为你吧?”
虽然入宫也有近一个月了,但是杨妙真与赵与莒在一起时,有时还是如同在郁樟山庄一般称他“阿莒”,听得她称朝廷大佬为石头木架,赵与莒失声笑道:“石头木架?这倒是极好的比方了,那些人的脑子,可不象石头一般顽固不化!”
“正是正是。”杨妙真撇了一下嘴,然后又道:“官家在我这用午膳吧?”
“嗯,让人去把阿妤也叫来,朕……我今天陪陪你们,我们一家三口,让那些石头木架先到一边去吧。”赵与莒淡淡一笑。
“须得想个法子,让妙真与阿妤有些事情做,还须避开那些朝臣的嘴巴……”他心中暗想,微微皱了皱眉。
注1:刘过这首词为《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全词如下: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j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兖佩冕圭百拜,九原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一六二、匡复应作长久计
李仕民推开房门,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伸了个大懒腰。
淡水清晨的气息极是好闻,因为规划整齐的街道各处都有花圃,中等学堂生物学院的学生,专门采用各地种子,培育出适宜淡水生长的花木,种在这些花辅之中,正是常年有春色,四季花吐芳。
对于流求中等学堂的学生,李仕民总觉得有不对劲之处,他们不读诗书,却个个满腹才华。他们不谈太极阴阳,却总能推理出万物运动之道。他们不学孔孟,却能用孔孟之语辩得他这个饱读了的太学生哑口无言。特别是他们口中华夷之辨乃国家之辨而非种群之分,实在让他叹服,这极合孟子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用自来水洗漱之后,他整了整衣衫,又深深吸了口气。
在淡水住了近三个月,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比如说这自来水,便是极方便的物什,若是临安也有该多好。
还有下水道,淡水的干净,离不开这下水道,比之遍地黄白之物的大宋城镇,实在是既干净又爽利。
摇了摇头,李仕民苦笑了一下,淡水所见所闻,让他对此前自己从真德秀与其余理学大师处学到的东西有了怀疑,只觉得或许理学之外亦有大道。他原本想写信与真德秀,请这位他最钦佩的老师解惑,只是每每提笔,便觉得千头万絮不知当从何处说起。
“之政兄,你起得倒早。”
洗漱完毕之后,迎面来的是秋爽。在杨妙真、方有财、李邺、李云睿、陈子诚等人都离开了淡水后,他成了淡水暂时掌控全局之人。招待这些太学生之事,便是近来他工作的一个重点。
除此之外,他还得为刘全、李邺准备淮北的人手。十年来,流求不断扩张,初等学堂第一批毕业生都已经在流求各处岗位上做了数年,象是于竹,已经磨练出来,他们当初所学的东西,果然对他们极有用处。故此,抽调人手之事并不为难,事实上,每年淡水初等学堂都至少能培养出三千左右的人手,他们只须再磨练两到三年,绝大多数可以轻易管着一二十人不成问题。
若是流求这般有严格纪律的人手,甚至可以管上一二百个。
“风清贤弟,人手你都选好了么?”李仕民对于秋爽极佩服,毕竟远征万里海疆之事,便是班超、张骞也不曾做出的壮举。
“嗯,已经选好,第一批与你们一起回去。”秋爽微微一笑:“说起来今日是你们在流求的最后一日,不知有何打算,我也好为你早做安排。”
“风清贤弟,之政,早啊。”李仕民正要说话,后边赵景云、谢岳也出了来,紧接着是一群太学生。见三人在此,他们一齐围上来,听如何安排今日行程。
“我三人昨晚商议了一下,依着流求规矩,离去之前,先去那辟疆苑去。”赵曼卿笑道。
“正是。”
所谓“辟疆苑”,其实是流求的公墓之所在,这十年来,流求移民为开辟这荒岛,死者并不少。仅六期义学少年中,便有十余人永远长眠于此,而那些移民,疾病或者事故死者,数量接近千人。要知道移居于此者,大多数都是青壮与孩童,这千人中老死的只有极少数。
这些人被聚拢起来,葬在一处风水极佳的山坡上,可以俯瞰淡水港口,那处山坡,便是辟疆苑。
秋爽点点头,心中微微一暖,这些太学生初来时,一个个趾高气扬,实在不讨人欢喜,但经过两三个月,不知不觉中受了流求熏陶,如今也知道入乡随俗了。
“去过辟疆苑之后,风清贤弟可遣人领我们去店铺,买些流求本地风物,带回去做个想念。”赵景云又接着道:“只是我们尽是身无分文,还要公署破费一番,呵呵。”
“官家有吩咐,公署岂敢吝啬?”秋爽再度点头。
待众人散开之后,赵景云、李仕民与谢岳却又找着秋爽:“风清贤弟,方才人多,故此我们未曾说起,还有一事,须得请贤弟通融。”
秋爽微微愕然,然后道:“请说。”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赵景云出面道:“我们想去见见史弥远。”
这个要求多少让秋爽惊讶,略一踌蹰之后,秋爽点了点头:“我倒是不反对,只是史弥远自家是否愿意,我就不知道了,且待我遣人去问过他再答复你们吧。”
谢岳闻言怔道:“史贼被拘押于此,要见便见,还须得他自家愿意?”
秋爽笑而不答,只是召来一人,和他说了两句话,那人飞奔而去。象他这般的流求高层,身边都有护卫队的警卫,既负责安全,又供他们奔走驱使,也可以在他们身边多学着如何处置公务。
众人先是去了辟壤苑,按着流求的方式,献花与烧了纸钱后,再折回城中。自有人带着太学诸生去逛淡水的商铺,这些原本只对流求人开放的商铺,今日也对大宋的太学生开放。而李仕民等人却跟着秋爽走向城东北处,史弥远便被安置在这里的一处小坡之上。
“见着他,你们会大吃一惊的。”秋爽笑道:“难得他今日有心要见人,你们休要言语不逊,他虽被贬斥,好歹当过大宋丞相,须得给朝廷留些脸面。”
史弥远的住所是一处单门独院,却没有院墙,四处用栅栏围着,却防不了什么人。栅栏中间种着一些花草,看上去清爽宜人,一个老人搬了个马扎坐在其中,头上没有戴帽子,衣袖卷起老高,见他们来了也不起身,只是倨傲地看着他们。
“史老先生,今日你种的花如何了?”秋爽与他极熟的模样,远远地便打了招呼。
“已经有几朵花蕾要开了……兀那小子,脚下当心,休要踏着我的花儿!”
史弥远指着谢岳喝了声,谢岳双眉一挑,却被赵景云拉住。
秋爽说过让他们不要出言不逊的,而且就算他们是满腔落井下石的心理来,见着这老农一般的史弥远,那怒气也一时发作不得。
“我听说了你们三个想见我,赵景云……字曼卿对吧,李仕民字之政,你未入太学之前老师是真景希那迂人,谢岳字安仁,被干万昕那无能之辈抓进监牢里的便是你?”
史弥远这口气,宛若长辈训斥晚辈一般,听得三人又是一呆。
原本他们以为,史弥远被送到流求来,自然是在监牢里关着,或者是被重重眼线所监视,如今看来,史弥远却怡然自得,分明过得还算悠闲。
“国贼……”谢岳这话脱口而出,赵景云这次却未能拦住他,但秋爽咳嗽了声,谢岳哼哼地扬起下巴,不屑地看着史弥远。
史弥远淡淡一笑,向秋爽摆手道:“秋风清不必阻他,老夫柄政十余年,这国贼之骂,也不知听过多少了。”
他这秋话倒显出肚量来,与这相比,这几个血气正旺的太学生倒显得象是小人了。
“你们来看老夫,原本是想瞧个笑话,却不想老夫竟悠然若此吧。”史弥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腿,然后微微一笑:“老夫一生树敌无数,能得善终便是最大心愿,如今事败成寇,官家仁厚,留着残命一条,也算是老夫运气。”
听他说起自己之事,仿佛在说旁人一般,三位太学生虽然一向对他不耻,却也不得不为这涵养而暗自生敬。但一时间他们接不上口,只能沉默相对,史弥远眼睛在他们面前转了转,然后又道:“老夫自思,身体尚属康健,如今虽为明主所逐,安知他日不能起复?”
说到这里,他语气又严厉起来,颇带有几分当年宰辅之威:“闻说你们要离开流求回临安,替老夫寄语几句给宣缯、葛洪,还有魏了翁真德秀之辈,好生为官家做事。”
直到这最后一句,他才隐隐透出股子愤怨之意来。
“好了,见也见过了,你们走吧。”说完这番话,史弥远起身,轻轻捶了一下自家腰,然后荷锄而去,消失在那幢屋中。
“史贼……”
回途之中,李仕民不解地看着秋爽:“祸国殃民,几至败乱,如今天子亲政,他当伏法才是,为何容他在此逍遥?”
“呵呵,你们莫被他这番作态唬着,他哪里是逍遥……”秋爽失声一笑:“若是见过他甫上岛来那神情,你们便不会上当了。”
“天子留他尚有用处,自然不会让他死得早了。”赵景云面色深沉:“不过放他僻居,不怕他脱身么?”
“自淡水脱身?且不说他如何寻着回6上之船,便是他离了这院子三步,我也能立刻知晓。”秋爽想起李云睿在淡水乃至整个流求所布下的罗网,史弥远在这个地方若是还能脱身,那除非他长出一双翅膀来。
大宋宝太元年九月十六日,来自临安的太学诸生挥别流求,乘上大船回6。唯有谢岳在最后时分改了主意,留在了流求,说是要更细致地了解流求制度。
如今悬岛作用还在,但已经没有先前那般重要了,他们在悬岛换船,九月二十六日回到临安。闻说这些太学诸生回来了,赵与莒极是欢喜,第一句便是问道:“有多少人留在了流求?”
在他看来,流求无论是条件还是气氛,都要胜过临安,太学诸生中真正有远见的,必然会留在流求。这般受过正统儒家教育、又得到流求氛围熏陶之人,日后在建立属于中华的价值体系时,将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上国伐谋,下国交兵,赵与莒觉得,还有必要给它加上一句,最上之国,输出价值。
这一点却是赵与莒无法开金手指建成的,他穿越来的那个时代里,仍然未曾建立起这样一种既现代化的又合乎中华文化道统的价值体系来。以至于无数智者,不得不言必称西方,奉它人之言为圭皋,弃本族之语为蔽履。
待听得说只有谢岳一人留了下来,他不免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此事非朝夕能解决。
随着太学生的归来,临安及附近州府,再一次掀起了流求热。流求人的生活方式,流求人的做事习惯,流求那干净整齐的街道,流求那积极进取的民风,都随之出现在《大宋时代周刊》之上。饶是如此,每日里还有不少仕子堵着《周刊》之门,强烈要求多多刊载流求的消息。
象他们这般挥着票要求加更的人,邓若水见多了,却仍如初见时那般心情喜悦,他也越发地觉得当初天子将自己留在临安办这份《大宋时代周刊》,实在是对极了自家胃口。
不过近来他的注意力却不在流求之事上,而是放在了淮北,放在了徐州。
前些时日,在太学生回来之前,赵与莒遣人将真德秀《自请为淮南总领折》送来,真德秀当今学问大家,文章也是做得极好的,这折子辞文并茂,看得邓若水不禁拍案叫绝。当即撤下一文,换上这篇折子,并且随即他便始终关注事情的发展。
朝廷之中,有关淮南总领人选初时还是有争议,宣缯等人推出了赵善湘与真德秀争,但此折一出,争议立消。现在天下人几乎都知道,《大宋时代周刊》实际上是天子之喉舌,既是刊出真德秀之文,便是天子瞩意真德秀了。
与真德秀的人事任命相比,更让《周刊》读者狂喜的是淮北徐州的收复,当时军报一出,可谓举国震惊。
高宗南渡以来,大宋有志之士,莫有不图谋匡复者,但惜哉高宗非北伐之君,孝宗无北伐之臣,宁宗君臣尽非北伐之人。夺取徐州,令当今天子在民间的声望抬升到顶点,及位不过一年,便内除j相外收失地,开疆辟壤扬威远域,便是本朝太祖太宗,也不曾有过这般的功业。邓若水当时最后悔的便是自己在折子之中置疑天子得位不正——如今看来,当今官家得位实是再正不过。
但官家随即在《周刊》上明诏,只道如今国内民生凋蔽,非急功近利图谋匡复之时,若为匡复,而有损如今吏民,天子“实不忍之”,乃与民约,生息数年之后,再议北伐之举。这份诏书又让那些担忧天子急功近利,有如开禧北伐一般失利者松了口气。
邓若水自是把这个当作天子爱民之举,虽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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