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他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微微的皱纹,也让他显得老气。
那蒙胡还要再问,突然屋外传来声音:“真是我侄儿么?”
接着,李全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李锐霍然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叔父,然后猛然拜倒,哽咽着道:“叔父!”
二人十余年未曾见面了,李锐的模样与当年比有了很大变化,不过二人身上血脉的缘故,长相还有五分相似。李全一把揽起他,也不由得哽咽起来:“好侄儿,好侄儿,果然是你!”
对于李全来说,李锐可能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当初彭义斌击败他后,便将他全家杀得精光,倒是李锐在流求还得以保全。原先的蒙胡与舌人都退了出去,二人拥抱了许久,李全这才松开手,仔细看着自己的侄子。
如今李锐的身材比他还要略高些,虽然瘦,但很结实很有力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李全注意到李锐右手的小指头不见了,变了颜色问道:“你指头是如何了?”
李锐黯然摇头,却不肯说话,他不说话胜过说话,李全抓着他的胳膊道:“可是受了我的牵累?”
在李全想来,自己叛宋,那么留在流求近于质子身份的李锐肯定不能活了,故此当严实告诉他带了他侄儿来后,他还将信将疑,先请了一个蒙胡来试探,自家在外头偷听,待觉得他说得都对,这才进来相认。
虽然认定了李锐的身份,但李全心中还是充满怀疑,流求为何没有处死他,而他又是怎么样从那岛上逃回来,又如何落到严实的手中。
看李锐模样,这一过程当中,他定是吃了不少苦。
“叔父……”
一开口李锐便哽咽了下,然后定了定神,这才道:“叔父起事之后,侄儿在流求便处处受人歧视,侄儿原先在流求海关任职,也算体面,但竟然被赶去清扫大街……侄儿为势所迫,不得不书血书与宋国天子……”
他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如何用血书骗取大宋天子信任,如何又加入流求近卫军,在近卫军中又如何受到歧视与不信任,等台庄战后过了半年才被调至徐州。在徐州他听说李全还活着,便杀了上官昼伏夜行,好不容易潜至河北,又如何险些被当作j细处死,最后不得不搬出李全的名头才被严实接见,恰好严实要来朝见拖雷,故此被一同带了来。
李全听得唏嘘不已,最后再次将他揽入怀中,相对垂泪道:“我兄弟三人,便只剩余你这么一支血脉,锐儿,你且放心,如今愚叔在大元国任万户兼辽东总管,深得大元皇帝信用,你便是我嫡子一般,少不得与你一个清贵闲适的位子!”
他这言语中有些试探之意,李锐抱着他大哭道:“国仇不共待天,叔父,若不灭敌国,亡基社稷,毁其宗庙,如何能解侄儿心头之恨?侄儿不要清贵闲适之位,只愿为叔父帐下一马前卒耳!”
“你放心,你放心!”听得他说出这种狠话,李全也觉得快意,他摇了摇李锐的肩膀:“今晚你且安歇好,愚叔会护着你,来日待陛下东征归来,愚叔必奏明陛下,授你军职!”
“陛下东征……可是东征高丽?”听得此话,李锐抹了抹泪水问道。
“是。”李全慢慢推开李锐,盯着侄儿的眼睛。
“若是如此,叔父,大事不妙,侄儿来时恰好看得一份军报。”李锐顿足道:“为救高丽,宋国近卫军水师早就在耽罗岛停泊,只等蒙胡……只等大元过得汉江,便中途截断!”
“竟有此事,你为何不说与严万户?”李全惊道。
“此等消息,必是大功一件,当然得留与叔父!”李锐道。
李全却顿足长叹,他瞅了侄儿一眼,到嘴的责备话语却没有说出来。侄儿虽然是为他邀功的一番好意,可却显出气量不够大的一面了,不过这倒是与他小时有几分相象。
“还有其余军情么,愚叔听得严万户说,彭义斌那狗贼有些不安稳了?”顿了顿之后,李全又问道。
“此事不足为虑,好教叔父得知,彭义斌不过是虚张声势。”李锐道:“侄儿虽是受歧视,在近卫军中职微权轻,但与侄儿一起的几个好友如今却权重,那于竹叔父还记得么,就是总与侄儿一起胡闹的那个,他如今已经是近卫军水军船长了。”
李全点点头,又拍了拍李锐的肩:“好侄儿,你且歇着,愚叔这就遣使者将消息报之陛下,少不得你的功劳!”
才出门,他象又想起事情一般,回头道:“因为有战事的缘故,如今禁令森严,你夜里莫乱跑,有事情便唤人来找我。”
“是,多谢叔父!”李锐行礼道。
出了门之后,李全双眉紧锁,快步走到自己府邸正宅处,那里灯花通明。进得门后,他立刻拜倒在地:“陛下,确实是臣侄儿。”
他所拜的正是拖雷,号称御驾亲征的拖雷,实际上在打到汉江边上时便已经回国,如今在高丽征杀的并不是他自己。他亲手扶起李全,笑道:“李卿家中亲族微少,既是你亲侄,便与你的儿子一般,朕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也让你这当叔父的有面子。”
李全起身闻言,立刻摇头道:“不可,不可,陛下,臣与这侄儿十余年未曾见面,他虽然言语之中没有破绽,但臣却不得以私废公,不得不防。陛下不可任其军职,也不可将位高权重之职授予他,免得有个万一,臣便无面目见陛下了!”
李全的顾虑并非多余,李锐所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面之辞,即使是真的,也不能担保他是否还象小的时候那般,一心想为叔父效力。心底深处,李全不太相信流求的教育能将打小就崇拜自己的侄子拉过去,但无论是从谨慎上说,还是为了在拖雷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李全都不能不提醒拖雷。
拖雷笑道:“朕信得过你,只要你李卿信得过你侄儿,那么朕便信得过你侄儿!”
这话语让李全心中一暖,与一昧强势的晚年铁木真不同,拖雷很懂得些安抚部属臣下。李全称谢之后又道:“臣那侄儿说,宋国果然派了战船,欲在汉江、鸭绿江截断我军归路。”
“汉江由得他去,朕需要将宋人的水师吸引在高丽,也将宋国天子的注意力引到高丽来!”拖雷笑道:“只是这鸭绿江……咱们既要在高丽北部屯田牧马,就须得不让宋人断了鸭绿江,李卿,这要靠你了。”
“臣明白。”李全道。
“大名府彭义斌那边呢,他们调军可是虚张声势?”拖雷又问道。
“陛下明断千里,我那侄儿说彭义斌确实是在虚张声势。”李全道。
“料想如此,我若是大宋天子,也必不会为着高丽真正打上一场。”拖雷沉吟了会儿,又将话题转回到李锐身上:“你这侄儿既是在流求呆了十年,又曾经从军,想来知道流求人的火炮了?”
李全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臣还未曾探问。”
“若是他能将流求火炮铸法带来,朕必不吝厚赏,李卿,你好生安抚于他,勿要冷了壮士之心。”拖雷道。
直到现在,台庄的火焰仍是蒙胡心中挥不去的恶魇,之所以在河北采取守势,关键原因就在于,蒙胡还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对付得了那火炮战法。除非打宋国一个出其不意,否则在宋国人预设的战场之上,凭借蒙胡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击败宋人。
“臣遵旨。”李全也是精神一振,如果有了火炮,甚至宋人的水军都不再有那么可怕,若是在鸭绿江口两岸置炮台,宋国战船还敢擅入如入无人之境么?
二四七、欲使蛟龙过三峡
皇宫之中的博雅楼,对于大宋政治而言是个越来越重要的地方,进入炎黄二年以来,许多重大的决策,都是在这博雅楼中做出的。崔与之、葛洪、薛极三位宰辅,也都习惯了在博雅楼与天子问对,一般而言,在场的除了他们,经常会有六部的主官、翰林院的学士或者是博雅楼学士。
不过这一天,赵与莒与崔与之在博雅楼中时,却只有他们二人。
在正堂墙壁之上,挂着一副巨幅的地图,这是川蜀三路的地图,除了川蜀三路之外,与这三路相连接的吐蕃诸部、大理国也赫然在其中。
“当初吴逆谋乱,所倚仗着不过是蜀地地势险要,在他想来,若是其事不成,扼关守城,也足以自立自保。”崔与之指着地图道:“自古以来,要入蜀不过是两途,一是取汉中,自北向南入蜀,如魏灭蜀汉之故事,一路是沿江而上,自夔州入蜀,蜀先主刘备入蜀便是如此。”
他们讨论的自然不是如何攻打蜀地,而是在讨论有关蜀地的建设问题。这也是困扰大宋许久的一个问题,蜀地粮米充足资源丰富,人口也繁众,对于大宋来说实是重要的财赋粮食基地。同时蜀地北可以出大散关威胁秦凤,东可以护住荆湖西门,这又是一处重要的战略要地。但是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高宗南渡以来,蜀地便难以控制,甚至还在宁宗时酿成了吴曦之乱,导致前相韩某的开禧北伐只有一路,起不到呼应效果,不得不饮恨败北。
崔与之曾经在蜀地执掌军政大权,自是深知其弊的。二人考虑的便是如何变弊为利,让这个既是重要资源人力产地的蜀地,能够发挥出更大的功效。
“蜀地民间殷富,茶米产量甚众,而且与吐蕃、大理还有西南诸蕃国贸易,有所谓茶马古道,若是能通畅长江航运,不唯可令蜀地再无割据之险,而且能增加外贸,为大宋再添一财赋来源。”崔与之又道:“臣去户部查问了这两年我大宋生丝、丝绸、棉布等诸物产量,心中不免有忧。”
“哦?”赵与莒惊讶地问道:“何忧之有?”
“今年上半年产量数据已经报到户部了,生丝较之去年同时,猛增一倍有余,丝绸增了两倍,而棉布因为徐州棉花的缘故,更是暴涨了六倍。如今徐州之棉,已经足以衣被天下,大宋财赋,有一成要仰赖于此,与棉布行业相关之百姓,更是多达一百余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之中。魏了翁对曾言,这般下去,便是将大宋、金国、西夏全算上,终有一日也会使得棉布过剩,到那时只怕棉布行业会受重挫,不唯国家用度会因之受损,而且无数百姓生计也将遇着大麻烦。”崔与之笑道:“魏了翁近来苦读《国富论》与《流通考》,有此心得,便与臣商议,如何方能去弊为利,谈来谈去,这天下国家甚众,唯有广通商路,将我大宋棉布卖至天下任何国家,方可弥此大祸于无形。”
“魏了翁有长进了!”赵与莒听得这话,不禁又惊又喜。
他并未轻视古人的智慧,但没有想到,魏了翁从自己授意耶律楚材与陈子诚写下的这两部浅显的经济学书籍之中,竟然看到了经济危机的可能性。虽然他们提出的广开国外市场,并不能根本解决经济危机,但这种想法却是值得鼓励的,这也意味着不靠他用皇帝的权威,重臣当中自发形成了经济扩张的念头。
经济扩张必然导致政治上的进取,而政治上的进取,在这个时代又不可避免地会促使疆域版图发生扩张。若是大宋的百姓都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经济、政治上的进取会给他们带来利益,消除他们的贫困,那么,一个完全不同的大宋,就真正屹立起来。
这种念头出现在务实的崔与之或者讲究实利的葛洪、乔行简心里,都不足以让赵与莒惊喜,身为理学巨匠的魏了翁能这般想,那才意味着一件事情:这三年来他在《大宋时代周刊》等报纸上大肆推行的舆论战略,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
这是场远比对付蒙胡更关键也更持久的战争,中间甚至也可能会流血,但其奠定的,不是一朝一代的疆域,而是千百年国人理念上的进步。
“要开拓商路,海运只是一途,一些不通水道的国家,也是我大宋贸易目标,象是吐蕃,象是大理,要与这些蕃国贸易,都须加强蜀地交通。”崔与之又道:“臣听得陛下曾说起那蒸汽机车之事,当时臣便在想,今后那些不通水路之地,也能象舟船水运一般便捷。此事虽如官家所言,非朝夕可见,可前期准备却现在便要开始。”
“故此,臣请陛下再委臣川蜀三路之责,臣愿尽余年之力,为陛下在西南经营,日后我大宋再欲在西南进取之时,臣可保证钱粮充足而民心聚集!”
“卿想外放?”
赵与莒原本对着地图的,听得崔与之此言,猛然转身,惊愕地道。
“陛下委臣以相国之位已近二载,如今朝中群臣尽数敬服陛下之圣智,臣再在此位上尸位素餐,实是惭愧,故此臣有意请外出。”崔与之正容道:“陛下之策,总得有人推行才成,若是任用陛下潜邸旧人,怕有人不服,但若是老臣在地方上推行陛下之策,想来不会遭至非议。”
若单纯从政治而言,当初赵与莒选举崔与之为相,原本是因为不信任中枢重臣,而不得不求贤于野,从地方或隐士中挑出能镇得住朝中众卿的人来。如今近两年过去,赵与莒在大宋树起了前所未有的帝王权威,可以说不需要再有一个群臣之首的丞相替他来沟通君臣了。崔与之此时求去,正当其时,而且他并不是彻底辞官致仕,只是要求外镇,替赵与莒经营川蜀三路——这恐怕也是目前大宋最难治理的地方。
想了好一会儿,赵与莒摇头道:“卿心意朕知道了,但此事断然不成,崔卿,朕实话实说,初始之时朕以卿为宰辅,确实起了一个过渡之心,但如今朕却觉得,卿实是大宋宰辅首相最佳之人。况且卿今年以来时有小恙,朕也不瞒你,朕希望有你在朝中替朕稳船,勿使其操之过急,而且小铃铛与卿最是相投,今后小铃铛招驸马,也还得请卿为媒人……”
小铃铛是公主的小名呢称,今年公主还不满周岁,若要出嫁,至少也得十六七年之后了。崔与之心中知道这是天子关切自己的身体,心中甚是感动。他离朝之心虽然生了许多时日,但还不是十分坚定,听得天子这番话,便消了这个念头。
“至于川蜀,若是能将江中礁石除去,水运自然便捷,待那时再择一二能干之吏入川主政便可,原本无须劳烦崔卿这般重臣。”赵与莒又背过身,目光盯在入川的长江之上。
打通三峡航路,不仅仅是经济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他现在并不是要让万吨巨船可以进入成都,而只是要让千吨左右的船只可以方便的沿江上下,这已经足够用于将蜀地的物产运出来了,特别是蜀地的几样好货:天然硝石,天然沥青,这些都是大宋军备化工民生所急需的。
大宋炎黄二年八月中旬,夔州路巫山县。
刘玉喜呆呆地坐在江畔,看着奔腾的江水,老半晌也不曾做声。日光照在他头上,让他黝黑的皮肤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来,他偶尔会去抹上一把,但更多时分都是不管不顾。
这几年来大宋政通人和,蜀地也未曾发生大的灾馑,故此老百姓过着日子倒不成问题。但是与淮北、临安乃至淮南相比,川蜀三路的发展就有如老牛拉车一般不紧不慢。
“若要娶我家女儿,或是拿二百贯来为采礼,或是送个小娘子与我家儿子换亲!”
邻村郑十九的咆哮声还在刘玉喜耳畔回响,从昨天去求亲至今,已经不知道回响了多少遍。刘玉喜不怪郑十九贪财,他们这样的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寸平的,郑十九家一女四子,四个儿子的婚事全都落着在这个女儿身上。若女儿不能嫁个好人家,帮衬着兄弟一把,便是把郑十九骨髓熬出油来,也管不过来。
只是自己与秀儿却是两情相悦,自己真正是爱煞秀儿,她对自己也有情谊,否则为何她辛苦为兄弟们织的衣衫,每次都短不了自己一件?
“刘三郎,你在做甚么?”
刘玉喜的思绪被人打断了,他回过头来,却见着里正的笑脸。
“何事?”刘玉喜瓮声瓮气地问道,都是乡里乡亲,一个区区里正,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临安城来得大官,要在咱们村子寻对这大江最熟、水性最好的,这可是一份好活计,那郑十九不是向你要二百贯采礼么,若是讨得大官欢喜,莫说二百贯,一千贯又有何难?”里正拍了拍刘玉喜的肩膀:“刘三郎,你的运气转了,我将你荐与了那大官,今后有了好处,莫忘了我!”
“噗!”
刘玉喜不屑地哼了声,又将目光投向江水,屁股却动都未曾一动。
“咦,你为何还坐在此处?”里正推了他一把道。
“自古只听说大官找咱们死老百姓要钱要钞的,几时见过大官给咱们钱钞?黄九叔,你莫要逗我,我知道你想为你家黄鼠狼娶秀儿,可也用不着耍着我取乐!”
“秀儿是咱们左近最能干的小娘子,哪家有儿子的不想娶她进门?”黄里正面不红气不喘:“你这厮好没眼力,将老爹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刘玉喜抿嘴不语,这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可不是平地里那些见着一个小差役便迈不动步子要点头作揖的软蛋儿,这巫峡江水里,便是暴风时节他也敢一猛子扎下去,何惧那临安来的什么大官!
黄里正见他不语,只得退了回去,刘玉喜又复呆呆望着江水,若是这江水里能淘着金沙那便好了,或许可以凑足二百贯钱……
又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刘玉喜听得身后又传来黄里正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却看着两个身着怪模怪样服饰的人笑眯眯地对着他。
虽然那二人是冲着他笑,但是刘玉喜还是一激灵,猛然站起来。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这二人看上去似乎没有恶意,但他们尖锐的目光让刘玉喜意识到,他们不象表面上那么和善。
“小哥便是浪里翻?”二人的服饰上略有区别,其中一人衣领处缝着一颗星星,另一人则没有,绣着星星的那人笑眯眯地问道。
“那是朋友们乱叫的。”刘玉喜瞪了黄里正一眼,这二人能叫出他的绰号来,想必是黄里正的大嘴。
“我们是大宋近卫军炮兵部队爆破手。”那缝着星星的人说话很直率:“我姓张,名庐山,你叫我张庐山便成。”
“张……张庐山。”刘玉喜有些不适应这人说话的风格,犹犹豫豫地唤了声,最后觉得还是不要直唤名字:“张大官人,你找我有何事?”
“我们要寻个最熟悉巫峡之中礁石之人。”张庐山简洁地道。
“礁石?你们去寻纤夫船夫,寻我有什么用?”刘玉喜懒洋洋地道。
“这么告诉你吧,我们要在江中硬着水道的礁石上钻孔放些东西,有些须得潜入水中,听闻你水性好,故此寻你相助。”张庐山道:“事成之后,发你一百贯赏钱,如何?”
一百贯赏钱,那可是一大笔钱了,而且刘玉喜恰恰需要这钱。他目光闪了闪,然后摇了摇头:“这江水滔滔,入水一次便是把头绑着裤腰带上玩命儿,一百贯……一百贯不值当我去卖这条命。”
“一百贯预付,事成之后,再给一百贯赏钱,若有意外,你家中妻儿老小我们包了。”张庐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便这样说定了!”
刘玉喜眼前一亮,立刻伸出手来:“要制钱,不要楮钞!”
张庐山向同伴使了个眼色,那同伴从腰间别着的小包里拿出一叠粉红色的纸来:“这个成不?”
黄里正贪婪地盯着那纸,用力咽了口口水,刘玉喜大喜:“金元券,自然成,自然成!”
这可是比制钱还要好的东西,他们这里虽是没有什么物产,但扼巫峡之口,自往来商贾口中知道这事物,比起制钱来还要坚挺,若是用这物什去买那些稀罕的洋货儿,不但方便快捷,还可能有折扣!
就象赵与莒设想的那样,随着流求银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金元券已经取代了制钱与楮币,成为大宋最为流通的货币了。
二四八、难舍此情成追忆
一百贯的金元券,若用最大面额的并没有多少,但是刘玉喜特意要张庐山给他换成一贯一张的,足足是一百张,当他把这一叠金元券放在郑十九面前时,郑十九目瞪口呆,那副神情让刘玉喜觉得十分快意。
郑十九报出二百贯的数字来,原本就不认为刘玉喜能付得起,只是想逼得刘玉喜知难而退罢了。清点出一百贯后,他舔了舔唇,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玉喜:“只有一百贯!”
“还有一百贯过些时日与你,这些天里,你得给我守好秀儿,待我赚得另一百贯,便来娶她!”刘玉喜粗声粗气地道。
“是那些临安城里来的官爷给你的钱?”听得他这般说话,郑十九吸了口冷气:“你答应他们了?”
“自然答应了,要不哪里有这些钱钞?”
郑十九啧啧了两声,眼睛转了转,盯着刘玉喜的目光便有些异样。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将那一百贯又还到了刘玉喜手中。
“这是为何?”刘玉喜勃然欲怒。
“我虽是要钱用,却不能害你送了性命。”郑十九摇了摇头:“你这些时日未曾放排出去,想来是不知道的,咱们这巫峡,为了帮那伙临安来的人弄掉水底暗碎,已经死了七个人了。”
“什么?”刘玉喜也是毛骨悚然,此事无论是黄里正还是那个张庐山都不曾对他说起过。
“这是玩命儿的钱,玉喜,你中意我家秀儿,若不是我家这情形,我原也中意你的,只是……只是你犯不着为此害了性命。”郑十九叹了口气,蹲在地上,拾起一块土疙瘩将闯进他家小院子里的邻人之家赶走,然后又道:“这钱钞不是人可赚的,便是龙王爷,到得这瞿塘与巫峡之间也只得叹气。”
刘玉喜冷冷地哼了一声,将钱往郑十九手中一塞:“老叔休说些不吉利的话来,咱们左近,便是不做这事,哪年放排不死掉十七八个人?”
他话语声有些苍凉,郑十九瞅了他一眼,还待说话的时候,屋子里传来女儿的声音:“玉喜哥哥,赚钱的法子有的是,这卖命之事万万不可做。玉喜哥哥,若是奴得知你这采礼竟是提着脑袋换来的,奴心中是何种滋味,哥哥可曾想过?”
刘玉喜一愣,没有想到郑秀竟然在屋子里偷听他与郑十九的谈话,他心中既是欢喜又是辛酸,秀儿待他越是有情有义,他便越发不愿舍弃她。
郑十九家四个儿子婚事都需要用钱,即使郑十九同意现在把秀儿嫁与他,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舅子因为没钱筹办婚事而打光棍么?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到那时免不了要冒险放排,迟早也是要把命扔在大江之中的。与其那时让秀儿成寡妇,倒不如乘着二人还没成亲便去冒上一回险,免得有个意外反而祸害了秀儿。
心中如此想,他打定主意,向郑十九使了个眼色,郑十九却摇了摇头:“我虽好钱,却不想为这害得女儿怪怨我一辈子,玉喜,我也是瞅着你长大的,你还是老老实实过活吧!”
刘玉喜无奈,只得收回金元券,黯然离了郑十九的门。只不过他心中还不曾放弃那个念头,才走得几步,又听得身后传来秀儿的声音:“玉喜哥哥,若是你背着我去做那危险之事……我,我便这一世也不会再见你了!”
刘玉喜这才真正绝望,他慢吞吞回到自己家中,也不升火做饭,只是枯坐着,满心都是失落。
“你准备放弃了么?”夜幕降临的时分,两个身影出现在他家门口,张庐山的声音传了来。
原本二人约好,今日刘玉喜便跟张庐山一起离开的,但等得晚上他还没来。在巫峡至瞿塘这一带,刘玉喜水性最好,也是最熟悉水底礁石之人,若是得他相助,那么完成天子交待的任务便会更有把握。故此,虽然明白刘玉喜可能变卦了,二人还是来想要最后说服他一回。
“钱在桌上,拿回去吧。”刘玉喜叹了口气道。
“钱不急,只是不知道你为何变了主意?”
刘玉喜心知对方是官府中人,若是真的惹怒了他们,自己只怕没有好果子吃,便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然后苦笑道:“我原本是为了娶媳妇而去卖命,如今……便是赚了钱又有何用处?”
听得他这般回话,张庐山也只能放弃了,他虽是义学少年出身,但擅长的是爆破而不是言辞,沉吟许久之后,他收回了那些金元券,然后便告辞而去。
一连着三日,刘玉喜都是失魂落魄的,他没了爹娘,家中也无甚亲族,故此没有人来理会他。第四日时,他终于振作起来,决意放木排出去,若能将巨木放排到下游,自然会有商人来收购,虽然那点钱儿离郑家要的二百贯甚远,但蚊子虽小也是肉。
走之前,他还要到邻村去见一见秀儿。
才到得邻村,他便听得一阵马蚤动,许多人都来此围观,刘玉喜一惊,才三日未成出门便这般热闹起来,寻了个人一问,不由大惊失色。
“怎么会这般?”
今日竟是秀儿出阁之日!
三日之前,他到郑家时,还一点风声也没有,郑秀儿还再三叮嘱他休去冒险,可转眼之间便风云突变,秀儿竟然要嫁人了!
“秀儿好福气,嫁的是夔州府的一位茶商,那人刚过四十,家中有十万贯的产业,不唯给了郑家一大笔彩礼,还要将秀儿的兄弟接出咱们这山沟沟,说是要在城中为他们寻个营生,或者到平地里给他们置些产业——不管如何,总胜过在这鸟地方闷杀来。玉喜,你这两年放排出去,也听说过外头的变化吧?”那人知道他对秀儿一往情深,出言安慰道:“这是大喜之事,郑家向来待你不薄,秀儿与你也是打小的情谊,她如今能过上好日子,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这小崽儿没心没肺的,哪知道什么高兴?”黄里正也在旁,阴阳怪气地说道:“秀儿怕这浪里翻为她做了傻事,故此匆忙嫁了人家,还不敢告诉他……”
他话还没说完,刘玉喜脸上青筋蹭地冒了起来:“不成,不成!秀儿是我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让人娶她走!”
“玉喜哥,你说得是,若是咱们这左近乡亲倒还罢了,他一外地人将咱们十里八乡最好的一朵花儿摘了,只算是咱们没本事!”一个年青人也如同他一般:“抢亲,抢亲!”
附近交通不便山民穷苦,确实有抢亲之俗,听得那年青人这般说来,刘玉喜骂了一声:“便抢了,大虎,你去替我招呼人来,待花轿出来咱们便动手!”
他水性附近最为出众,放排时没少照顾邻里,故此在年青人中颇有威信,听得他发话,那年青人立刻满脸红光地冲了过去,也用不着到处寻人,倒有大半都聚着看热闹,故此仅仅片刻之间,便有二十余号青壮都拢了过来。
这些人一靠近,看热闹的立刻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都开始起哄。郑家四兄弟闻声出来,刚要拦着刘玉喜说话,却被他一把推开。
“今日皇帝老子的面子我也不给!”刘玉喜面色狰狞,脸上不停地抽动着:“和你们没得干系,花轿出门,秀儿便不是你郑家人了,你们只管看热闹便是!”
“玉喜哥,平日里咱们有交情归交情,但你扪着心问问,我们郑家、我们姐姐有没有对不住你玉喜哥的地方?”郑家四兄弟中的老小伶牙俐齿,跟着诸位哥哥后边:“你这般一闹,便是把我姐姐抢了回去,你能让我姐穿上绫罗绸缎么?你能让我姐有丫环婆子使唤么?你能让我姐有洋货用么?”
刘玉喜闻言一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咱们这破地方儿,除了放排,便只有山沟沟里的那几分地,玉喜哥你连那几分地都没有,就是我家不用你的彩礼,你养得活我姐么,你除了放排还能做甚?咱们这左近哪年不因放排死上十八九个人,你放排有个意外,让我姐姐守寡么?”郑家老三也道:“诸位大哥兄弟,玉喜哥瞎胡闹,你们也跟着他胡闹?”
跟着刘玉喜的人都有几分尴尬,郑家兄弟的质疑众人都听得清楚,这确确实实是正理。附近乡民以放排为生,家里都是穷得叮当响儿,谁家有闺女不希望能嫁出这破山沟,免得害了女儿一辈子。便是刘玉喜自己,此时也只觉得胸中堵闷,恨不得大吼一声。
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花轿,将与他青梅竹马多年的女子抬走。他隐约听得花轿中秀儿的哭声,但却只能看着,他不能让秀儿过得舒坦些,便只能看着。
听得吹吹打打的锁呐声渐行渐远,刘玉喜再也受不住,飞快地跑到大江之边,只穿了件犊鼻裤,一个跟头便冲进水中。当他自江中浮起来的时候,面上全是湿湿的,也不知是泪还是江水。
放排艰险,十之八九便是险在礁石之上,村子穷困,众多青壮娶不到媳妇,十之八九也是因为这江水湍急。
他凫在水中,呆呆地看着浪花,心中千念百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自江中游上岸。
没有抹干身子,他便这般光着膀子闯进了黄里正的家里:“黄九叔,那些临安来的人呢,带我去寻他们!”
炎黄二年九月,秋已经深了,赵与莒如同往常一样,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今天送来的报纸。
在《大宋时代周刊》最新一期头版中放出一个重大的消息:困扰长江航运多年的三峡段已经开始爆破除礁,预计能在入冬之前,基本除去影响普通船只航行的明礁,至于暗礁,若是来不及的话,将在天气转暖之后再彻底除之。
与文章相配的还有一幅文瞳制做的板画,板画中一个青年男子目光冷竣坚毅,头顶着不透水的桐油木箱,在三峡的惊涛骇浪里奋力搏击。经过这年余的努力与探索,文瞳的板画水准又有所突破,赵与莒看着这幅板画时,觉得这个青年男子的目光除了冷竣坚毅之外,面上的线条与眉头的曲线,还使得他有些疯狂与绝望。
他并不知道这个青年背后的事情,却仍然盯着这幅画许久,乃至忘了吃东西。耿婉低低催了两句,他都未曾发觉,还是正在学着发出声音的小铃铛,用咯咯的笑声惊动了他。
“乖女儿,笑什么?”赵与莒放下报纸,凑到小铃铛面前,忍不住在女儿粉嫩的面上亲了一个。他留着胡须,这个时代若不留胡须,免不了要引起群臣议论,这一亲之下,小铃铛痒得又咯咯笑了起来,伸手便抓着他的胡须。赵与莒觉得有些疼痛,韩妤将小铃铛的手掰开时他却不着恼,反而笑道:“咱们家小公主力气又长了,比上次要痛,乖女儿,下回那个叫崔与之的老头儿来了,你要用力扯他胡须啊!”
“陛下!”韩妤面色酡红,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陛下怎样教女儿的呀!”
“我赵昀的女儿,天之骄女,自然要宠着。”赵与莒道:“况且,她有个了不得的母亲,想来不会刁蛮成性!”
韩妤看了看杨妙真,杨妙真笑眯眯的歪了一下嘴。在两个孩子之中,小铃铛明显更讨父亲喜欢些,而身为长子的赵孟钧,赵与莒也不是不关爱,只是抱在手中的次数比起他姐姐来要少,赵与莒更喜欢逗弄小铃铛,因为小铃铛要大两个月的缘故,目前已经学会翻身和坐起,而且非常喜欢被人抱着到处转悠。
杨妙真对此倒不吃醋,她明白,赵与莒再宠爱小铃铛又能如何,小铃铛毕竟只是公主,孟钧才是皇子,而且是皇长子。
“近些时日天下太平,陛下陪我们的时间也多了。”过了会儿之后,韩妤从赵与莒怀中接过小铃铛来。
“过两天便要忙了,刘屯使要自徐州回来述职,四娘子,你们也有些时日未曾见过了,这一趟回来之后,我准备让他留在行在,到时你也可多召你舅母入宫。”
“徐州初等学堂的那些孩童们也来么?”杨妙真笑道:“官家能不能将他们邀入宫中,也热闹一番,让咱们两孩儿见见。”
赵与莒略一沉吟,虽然将这些小孩邀入宫中难免会遭致部分官员的批评,但大体上说只会有亲民的正面影响,他点了点头,应承下了这件事情。
二四九、勿令疏忽防蛇蝎
大宋炎黄二年九月二十日,轮船招商局的两艘蒸汽船自徐州抵达临安,这两艘船上载得最多的是徐州初等学堂的孩童少年们,一共有五百人,都是自淮北、京东各初等学堂里挑选出来的,自然,赵子曰用了点小小的权谋,将自己收来的女儿赵若也送了来。
志旭扬也是这五百人之一,他对于每日一个大鸭蛋的生活甚为满意,而且每周都有红烧肉、每日都可见着晕腥,身上穿的也不是破破烂烂?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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