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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仓央嘉措高平著|作者:firqwe10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6 03:49:54|下载:仓央嘉措高平著TXT下载
  宕桑汪波的父亲从北京回来以前,宕桑汪波是不能领情人进家的。这位“父亲”究竟在朝廷任什么官职到底猴年马月回来只有天知道她也十分苦恼,她为自己不能给情人提供个相会的理想地点感到内疚,而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需要呀。

  于琼卓嘎的阿爸多吉毕竟是位聪明的老人,这些天来,他很少听到女儿说话,而织氆氇的机子声却比以往响得沉重了,他暗中猜想着: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说话有忧愁。女儿定有了不愉快的事。他从前常夸奖于琼卓嘎,说她轻柔的身姿像羊羔样可爱,悦耳的声音像杜鹃样动听。如今,他不但看不见女儿的身姿,而且连女儿的声音也要听不到了。这使他非常痛苦。他也曾经想过:难道真的像谚语中说的“小孩子有过错人也喜欢,老年人没过错人也讨厌”吗他又想:不会的,于琼卓嘎是个善良孝顺的姑娘,几年来直待他像待亲阿爸样好。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了,狠狠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骂自己说:“你真笨姑娘的心事是最好猜的呀”

  趁氆氇机停止了声响的间隙,老人喊了声:“于琼卓嘎”

  “哎,”女儿答应着,侧过身来望着老人,“阿爸,什么事”

  “孩子,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于琼卓嘎吃了惊。

  “说吧,说吧。”老人恳求的语调里饱含着母爱中才有的慈祥。

  “有了。”女儿不再隐瞒,“阿爸,您生气了”

  “你很喜欢他吗”

  “很喜欢。”

  “点儿也不像那个土登吧”

  “半点儿也不像。”

  “你愿意嫁给他喽”

  “愿意。可是现在不除非您”于琼卓嘎下了织机,走近老人身边说。

  “除非我唉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早点死掉啊”

  “阿爸,别这么想。我是说除非您答应了,从心眼儿里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我可以对拉萨的八瑞相山起誓”于琼卓嘎替老人擦着泪水。

  “那就请他常到咱们家里来吧,我要了解了解这个人,然后再说答应不答应的话。孩子,俗话说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默思与退戒2

  “阿爸我的好阿爸”于琼卓嘎半跪下去,吻了下老人流泪的面颊。对于这位老人她还能要求什么呢她已经很满意了。宕桑汪波可以到这里来和她聚会了,至于结婚的事,晚几年也行,不能性急迈右脚也要等左脚落地之后嘛。

  从此以后,仓央嘉措就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来和情人相会了。多吉听他谈吐不凡,也渐渐对他有了好感。有几次,在仓央嘉措到来的时候,这位老人竟然故意坐到大门外的石头上去晒太阳。

  塔坚乃为自己童年时代的好朋友找到了满意的情侣而高兴,唯使他不安的是于琼卓嘎父女二人的生活过于清苦。他想直接送钱给于琼卓嘎,又觉得不妥;他也曾又给过仓央嘉措钱,但遭到了拒绝。他还能帮什么忙呢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派他的位朋友按时间去高价收购于琼卓嘎织的氆氇,同时低价卖给她羊毛和染料,又请另位朋友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去卖些便宜的牛羊肉和糌粑。这样来保证和提高朋友的情人的生活。塔坚乃心想,即使为此倒闭了肉店也是值得的,而且决心永远不让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知道。

  仓央嘉措在情人的家中过着蜜月般的生活。他的喜悦甚至带上了自豪的色彩。他真想逢人便说,但是除了塔坚乃和央宗之外又不能让第三个外人知道。他只有在诗中宣泄得意之情。其中有这样两首:

  印度东方的孔雀〔1〕,

  工布深处的鹦哥,

  生地尽管不同,

  同来拉萨会合。

  浓郁芳香的内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横看竖看都俊美

  这件事很快就被第巴桑结甲措知道了。

  原来,于琼卓嘎有家邻居,住着个名叫路姜孜玛的老婆子,她因为自己有这样个好名字骄傲了生。直到现在,她说到“我”的时候还从来不用个“我”字,而是必须说“我路姜孜玛”,因为路姜孜玛是传说中的英雄格萨尔王的第十二个王妃。她无儿无女,孤身人,靠了她年轻时候的情夫们的接济,生活得也还可以。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妇,专爱探听人家的私事,谁家哪天吃的什么,谁家来了什么客人,谁家添置了件什么衣服,谁家的狗咬了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头上长了什么疮,谁家的女人看上了别的什么男人都是她非常关心非常注目的大事,也都是她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四处散播的新闻。虽然有人当着她的面,说搬弄是非的嗜好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嗜好,她也毫不在乎。这在她已经成了瘾,而且很深,想戒也戒不掉了,何况她并没有半点想戒的意思。这是她最大的安慰,唯的乐趣,精神的享受。要不,她干什么呢这当然算不上是种职业,但是她对于这种不是职业的职业的热爱忠诚和专心的程度,使许多勤恳于本职的人望尘莫及。

  对于路姜孜玛,般人只是讨厌她,并不了解她。她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年轻的时候也颇有几分姿色,加上她特有的般女人学不来的风韵,也曾使不少的小伙子为之倾倒。在某些人的耳朵里,这位“十二王妃”也是小有名气的。现在,她老了。正像秋天会使花朵枯萎样,年龄也会使青春凋谢。她最基本的资本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今生今世是再也回不来了。人力也好,佛法也好,天大的权势,如山的珠宝,自古以来唯独在载走年华的车轮之前丝毫无能为力。然而并非是所有的长者都能坦然地对待这种必然的变化,心平气和地接受衰老的来临。有的人用多做些有益的事来增大生命的价值,有的人用珍惜时间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也有的人用谋求虚名来实现自己的不朽,还有的人用吃喝玩乐来预支必死的补偿;更有的人对所有新生的美好的艳丽的东西统统怀着嫉妒和仇恨,想毁灭切他们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东西这正是路姜孜玛人老珠黄之后的心理。

  默思与退戒3

  于琼卓嘎的小土屋,临小巷的那面墙上有个不大的窗户,方格的木棂上虽然糊着像粗布样厚的藏纸,但并不隔音。路姜孜玛时常像幽灵似的游荡在窗下,希望能听到什么可供传播的东西。自从听到了陌生男子的声音后,她兴奋极了。她次又次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在冷风中偷听,终于听到了两个人不能在第三者面前说的些话。然而她并未满足,又开始注意起宕桑汪波的行踪来,终于也又有了收获。她依然不感到满足,但她这次却未去传播,而是想等待个人。她等到了,这个人就是土登。

  她迎着土登走上前去,热情地招呼着:“土登,你这身袈裟多好看啊你在哪座大寺里呀”

  “就在这里。”土登并拢五指,指了指布达拉宫。

  路姜孜玛马上习惯地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件事,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啊你的情人于琼卓嘎又有了情人啦”

  “她已经不是我的情人了。”土登冷冷地说,“我现在是佛门弟子,决不再谈论这种事情。”

  “咳,俗话说猫儿闻不得鼠气,喇嘛看不得女人。你们佛门弟子未必都那么守规矩。大喇嘛的事我听见得多了,总不能只准大喇嘛杀羊,不准小喇嘛灌肠吧得了,那么好的姑娘,我就不相信你能和她刀两断”

  “真的,信女人不如信佛爷,信佛爷来世幸福,信女人生烦恼。”土登说着径自走了。

  路姜孜玛失望地站了阵子,转身走到于琼卓嘎的窗前,朝着那窗户狠狠地啐了口,便扭动着全身,又到个三十年前的情人家“借”钱去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完了。不料在第二天中午,路姜孜玛又碰上了替寺院催租回来的土登。

  “你等等”她赶上去说,“昨天我忘了件大事,非告诉你不可呀”

  “什么大事”土登不耐烦了。

  “于琼卓嘎的新情人儿啊,我看就是你们布达拉宫里边的,他总是从那个方向来,朝那个方向去。”

  “僧人还是俗人”土登问。

  “穿着打扮嘛,倒是个俗人。”

  “不可能是佛宫里的。你定看错了。”

  “点儿不会错这回我说的可是真话。八成也是像你样的小喇嘛,换了衣服出来替你超度姑娘来了哈”

  土登回到宫中,面听经师讲经,面想着路姜孜玛的话。他现在已经不信佛爷而又改信权势了,因为信佛只能在来世得到好处,信权势却能在今世就尝到甜头。据他所知,世上权势最大的只有两个人:个是坐在北京皇宫里的皇帝,另个就是坐在第巴交椅上的桑结甲措。皇帝离他太远,坐得太高,他不可企及,到死也见不上面;第巴可是近在眼前的,只要向他走近三步,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迅速地飞黄腾达。第步是博得他的好感,第二步是求得他的赏识,第三步是获得他的器重。为此必须向他报告些什么,自愿充当他的耳目,哪个当权者不希望自己耳目众多呢土登认为路姜孜玛向他提供的线索使他有了报功的机会,于是决心去求见第巴。不巧,政府的位僧官告诉他,第巴外出巡查去了,地点虽然不远拉萨西郊的堆龙德庆,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并且问他为什么不去求见。

  土登当然知道论地位比第巴要高,但同时也知道这位六世年纪太轻,对于政教事务很不热心,恐怕不会像第巴那样需要他这样的效力者。要想投靠哪家,得把大门认准。他又想:老虎有十八种跳跃的本领,狐狸有十九个可钻的山洞。我何不脚踩两只船呢于是又决定先求拜六世。

  默思与退戒4

  仓央嘉措愉快地允许了他的求拜。

  土登诚惶诚恐地跪在六世的脚下,请求六世为他摸了顶,敬献了条上好的哈达。

  “你我同在佛门,不要拘泥尊卑,有什么话只管讲吧。”六世和蔼地说。

  “热壶里倒出的奶茶是热的,诚实的人说出的话是真的。请佛爷相信我的真诚。”土登脸朝着地毯,像宣誓般地说着。

  “说吧,说吧。”六世鼓励他。

  “地不长无根的草,人不说无根的话。尤其在佛爷面前,我绝对不敢说谎。”土登继续在引用谚语。

  “说吧,说吧。”六世对他这段不精炼的序言已多少有点儿厌烦了。

  “禀告佛爷:宫里有人不守教规。”

  “怎么回事”

  “我亲自听人说,有人常到个姑娘家去。”

  仓央嘉措吃了惊,好在土登直虔诚地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突变的神色,停了会儿,他厉声追问:“什么人”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从宫里去,又回宫里来。至于那个姑娘,我从前是认得的,怕是个活鬼吧”

  “姑娘叫什么名字”

  “于琼卓嘎。”

  仓央嘉措的头“嗡”地大了起来。于琼卓嘎分明应当是位圣洁的仙女,怎么能被称为“活鬼”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于琼卓嘎有任何的污辱。

  “你叫什么”六世强压住怒火。

  “土登。”土登回答之后,生怕喇嘛没有听清,记不住他这位维护法规的功臣,又重复说:“土登。我叫土登是朗杰扎仓〔1〕的。”他得意起来,暗自猜想定博得了佛爷的好感。但他哪里知道,“要射虎,却射着了老鹰”呢

  仓央嘉措恨不能脚把他踢出去,但他忍住了。

  “我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对别人去讲,待我查明以后亲自处理。你,去吧。”仓央嘉措不是向他挥了挥手,而是朝他抬了抬脚。

  “是是。我随时听从佛爷的召唤。”

  土登又叩了个头,倒退着出去了。

  土登等了些天,六世并不召见。他估计,他的告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第巴也已巡视归来,于是不再遵守对六世许下的诺言,又向第巴禀报了遍。第巴夸奖了土登两句,并严令他不得宣泄此事。

  第巴派心腹人问过了路姜孜玛,又经过暗中查访,断定那个常到于琼卓嘎家去的小伙子就是六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觉得不宜直接向六世挑明,最好是用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不伤面子的办法,使仓央嘉措对于琼卓嘎的感情冷却下来。而且定要他冷却下来,以免引起事端,对政教大业产生不利影响。

  桑结甲措终于找到了这种办法,他借用三大寺堪布的名义上奏六世说:“您已经到了应当受格隆戒的年龄。广大僧众致建议您到山里去闭关〔1〕修行个时期。”

  仓央嘉措当然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但他心里明白,定是那个土登又把他的情报提供给了第巴,第巴才设法把自己调开的。他虽然不想报复土登他认为蔑视比报复更符合他的习惯,但也不甘心受制于小人。他借助于自己的尊位找了个借口,声称身体欠佳,暂时不能进山。这样,修行的事就拖下来了。显然,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命令他起程。

  他感到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腰间移到了胸部,并且在开始拉紧。绳索的头在于琼卓嘎的手中,另头在第巴桑结甲措的手中,无论他往哪边靠近都会使自己窒息。

  他对于琼卓嘎是既感激又内疚。感激的是她给了他深厚的美妙的爱情,使他得到了金顶“牢房”之外的片翠蓝的天空;内疚的是对她隐瞒了不能娶她的身份。他对桑结甲措则是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他毕竟还尊重他的地位,给他留了面子,劝他去修行也是出于爱护之心;憎恨的是死守着黄教的教规,板着严肃的面孔,要求他只能像个清心寡欲的孩子,不允许他像普通的成年人或者红教教徒那样生活。

  默思与退戒5

  如今他所面临的关于修行的事,成了他的大心病。他的思绪更加纷乱,心情更加复杂。

  他曾经天真地设想,如果不是第巴而是于琼卓嘎让他去修行的话,那他会自觉自愿,毫不拖延地前去,他也就不会说“身体欠佳”之类的话了。他写道:

  眷恋的意中人儿,

  若要我学法修行,

  我小伙子决不迟疑,

  走向那深山禅洞

  有时候,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干脆去修行好了,何必自寻烦恼在佛学中钻研,在佛海中漫游,倒是种安慰。不是也确有不少人自小进寺,老死寺中,生不违教规吗我既然身为,有此法缘,为什么总不安分呢但他毕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现实的东西总是比虚幻的东西更有力量,民间的阳光总是比寺中的油灯明亮。花样盛开的于琼卓嘎是无法在他心中凋谢的。这种矛盾,也留在了他的诗稿上: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断了法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违了姑娘的心愿。

  结果,他还是拖着不走。他坦率地写道: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

  第巴桑结没有办法,只好修正了原来的建议,告诉仓央嘉措说:“既然贵体欠安,那就不必去山中修行了,每日在宫中默思吧。”

  这样做,仓央嘉措只好接受了。

  默思,乃是佛教的术语,意思是观想,每日静坐在那里,心中想像着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他是怎样默思的呢看看他下面写的这几首很有名的诗吧:

  默思上师的尊面,

  怎么也难以出现;

  没想的情人的容颜,

  却总在心上浮现。

  若能把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上面,

  则在今生此世,

  成佛倒也不难

  前往德高的喇嘛座前,

  求他将我指点;

  可心儿无法收回,

  已跑到恋人身边。

  最后,他实在默思不成了,只想再到于琼卓嘎那里去,但又不能出宫。他想象着,若是于琼卓嘎能够前来就好了。她怎么能来呢她怎么敢来呢除非她是种供品,否则是不能进到宫中来的。啊,那个像锦葵花样美丽多姿的姑娘,要是变成供品,我就会喜欢到佛殿中去默思了。

  他写下了这样首诗:

  生机勃发的锦葵花,

  如果去做供品的话,

  把我这年轻的玉蜂,

  也带进佛殿去吧

  他感到那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胸间移到脖子上来了,热烈的想象被冰冷的现实扼死了,反而使他的气闷和烦躁达到了顶点。他毅然抛弃了受罪的默思,拒绝再到佛殿里去。

  刚刚继承了汗位的蒙古和硕特部的拉藏汗的两只耳朵,从打探者和告密者口中,听到了仓央嘉措的韵事,竟然同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发表了个联合声明,说六世不是真。仓央嘉措知道这情况之后,只是笑了笑,毫不介意。他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了。

  第巴桑结甲措则有些恐慌了,他的容忍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对于喇嘛又奈何不得,尤其这位六世是他进行政治赌注的最大资本,他绝不能打碎这只顶在自己头上的玛瑙盘子。怎么办经过番苦思之后,决定求助于六世的师傅五世班禅。

  不久,五世班禅发来了信件,正式邀请仓央嘉措到后藏的日喀则去,他要亲自在扎什伦布寺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并对不羁的六世进行劝导。

  仓央嘉措只好同意起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也许是都觉得应当参加这隆重的仪式,也许是基于别的什么原因吧,第巴桑结甲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全都随同前往。

  默思与退戒6

  这是康熙四十年公元1702年的事情。仓央嘉措路上沉默寡言,怒气冲冲。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这些有名的地方,他都无心前去访问甚至连雅鲁藏布〔1〕和年楚〔2〕的流水都不能冲开他的笑容。

  他怎么会有笑容呢他的心抽搐着。他坐在用黄色锦缎蒙起的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随着轿身的起伏摇摆,像是被投进了河流的片落叶,无根无枝,逐波飘荡。此去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是班禅驻锡的日喀则,而生活的目的却没有方向。

  轿外是喧腾而杂乱的马蹄声,更加惹得他心情烦乱。前呼后拥的王公大臣高僧武官以及侍卫随从,严格按照各自的地位和身份排列着,不差半个马头地前行着。这个壮观的行列,几乎包括所有宗教界政界军界的重要人物。他们有时沉思,有时低语;或扬扬自得,或心事重重。仓央嘉措经常感觉到,他们的衣冠楚楚肥头大耳的外貌同他们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内心很不协调。他们总是想通过主宰他人的命运使自己的命运远胜他人。世上有许多人对他们看得过高,甚至千般敬畏,万般羡慕。仓央嘉措则认为他们甚是可怜,因为他们私心太重,其中没有几个人能为众生做出多少值得称道的事情。他们之间还往往钩心斗角,时明时暗地去抓对方的弱点,将对方的黑暗当做自己的光明。唉,他们活得也真不容易啊仓央嘉措又觉得,自己不是更为可怜吗因为他正是被夹行在这些人的中间,而且脱身不得。他们之间为了某种需要倒还可能暂时妥协,在定的时间里相安无事,而他仓央嘉措却不能在任何时候同他们妥协。论地位,他在他们之上;论思路,他在他们之外;论自由,他在他们之下。这是怎样的矛盾啊

  仓央嘉措不时地掀开帘子向轿外张望。路上,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处接处地燃起了敬佛的松枝,香气弥漫着广阔的山野和低矮的村舍。成千上万的农牧民跪倒在路旁,纷纷将家中仅有的银钱酥油糌粑,连同洁白的哈达敬献到他的轿前。仓央嘉措觉得他们比自己还要可怜。他不止次地含着热泪自言自语:你们向我祈求幸福,我的幸福又向谁去祈求呢

  路上,他想为自己找条可走的生活之路,却怎么也寻思不出。他想:按照第巴的暗示,不过问政教方面的大事,这种做法我试过了,但是并不能摆脱困境,第巴和拉藏汗像两道不同方向的激流,在我身边撞击着,不停地卷成可怕的旋涡,开始也许只会溅湿我的衣服,日后也许会把我卷入水底吧潜心宗教,默思修行我试过了,我的心总是不能入定,看来只有俗缘而没有佛缘,除了几首诗,别无收获。忘掉情人,压抑情义,我也试过了,但是做不到;如果她不爱我,或者她不像我爱她样地爱我就好办些,可我们却偏偏如此地和谐致,心心相印在游园射箭弹唱饮酒中寄托情怀,寻求安慰,我更是试过了,那只能暂时地麻痹下自己,过后更加痛苦。

  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要真正摆脱这种种矛盾,想来想去,唯有走下尊位,脱掉袈裟如果再不下决心这样做,那就太晚了。而现在,正是机会。

  他又次掀开帘子,扎什伦布寺的金顶在阳光下闪耀,日喀则就在面前,为他授戒的上师五世班禅就在面前。他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时间和地点都合适,或成或败,只得由命运去安排。

  当他来到扎什伦布寺中,望见比他大整整20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远远地走过来迎接他的时候,他便跑向前去,脱下袈裟,双手捧着,跪倒在师傅的面前,孩子似的哭喊着:“我不受格隆戒连以前受的格楚戒也退给您我要过自由的生活”

  五世班禅惊呆了,这情景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致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大寺的堪布拉藏汗第巴桑结甲措纷纷赶到跟前,劝他不要退戒。有的人流着泪跪下恳求他;有的人说他定是得了什么病症,想扶他先去休息但是,都没有任何效果。

  喇嘛他已经当够了

  他本来就不想当。

  雪地上的脚印1

  日喀则这座后藏的名城,坐落在年楚河平原上,比起拉萨所在的拉萨河河谷来,要宽阔平坦得多。但是仓央嘉措的心情却比在布达拉宫时更为郁闷。

  他拒绝受格隆戒的态度谁也无法改变,他退格楚戒的行动虽然不能为五世班禅所接受,但他自以为是已经退了。这些事情的内幕,当时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只有几个头面人物清楚。他们不但不会宣扬,而且还竭力保守秘密。因为教主退戒关系重大,它伤害着班禅的面子,动摇着第巴的坐椅,降低着黄教的威信。只有拉藏汗沉静地观察着,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表现得有些超然,同时继续在操练自己的兵马。

  第巴和班禅的出发点虽然不同,但有着共同的想法,即挽留六世在扎什伦布寺多住些日子,希望他还会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仓央嘉措也明白他们的用意,但为了表示自己不愿再受黄教教规的约束,便时常穿着俗装到街上去游逛,并故意当着班禅派给他的侍从的面,向个背水的姑娘表示好感,好让他们相信自己决心还俗。

  这位姑娘名叫江央,有两个诱人的特征:眉毛特别细,皮肤特别白;然而却是个对人无礼貌毫不动感情的人。仓央嘉措从河边到街上直跟着她,不自然地献着殷勤。她却言不发地低头走着,既无怒气也无笑容,直到家门口才说了句话;“少爷,你找错人了。”随后,就关上了大门。

  仓央嘉措苦笑了下,心想:人生真有意思,有些事你会拒绝别人,有些事又会遭到别人的拒绝。他们拒绝和被拒绝的理由是千差万别的。像这背水的姑娘,定拒绝过不少人吧她的理由是什么呢大概是骄傲于自己的美丽,美丽是幸运的,也确实是可爱的,但它并不永恒。回到寺中,他写了这样三首诗:

  我心如新云密集,

  对你眷恋求爱;

  你心如无情狂风,

  再将云朵吹开。

  木船虽无心肠,

  马头犹能向后顾盼;

  无情无义的人,

  却不肯回头看我眼。

  你那皎洁的面容,

  虽像十五的月亮;

  月宫里的玉兔,

  寿命却已不长。

  因为六世喇嘛在这里颇受注目,他和背水姑娘的事,很快在寺内的些人中私下传开了。仓央嘉措知道以后,想到那些“向房主借到房子,还想和主妇睡在起”的达官贵人,又想到许多穿着袈裟的人的韵事,深感不平。他写道:

  我和红嘴乌鸦,

  未聚而议论不暇:

  彼与鹞子鹰隼,

  虽聚却无闲话。

  他故意把这些诗拿给班禅去看。班禅忧心忡忡地发现,他对约束的反抗,已经开始越过了的界线。班禅对他完全失望了。这也叫人各有志,水各有路吧。责备是没有用的,他于是和第巴商定,请驾回宫。

  仓央嘉措回到布达拉宫,整日闷闷不乐,因为第巴仍在暗中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去山下会见情人。

  第巴询问过盖丹以后,也十分担心六世的身体。他从盖丹那里看到了六世的首近作,遂决定立即去看望他。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请看我消瘦的面容,

  是情人害我生病。

  已经瘦骨嶙峋了,

  纵有百医也无用

  桑结来到的寝宫,见仓央嘉措正在吟哦他的诗稿,消瘦的面颊上垂挂着泪滴,沉浸在诗与情的搅拌中。六世的身体看起来虽然不像诗中讲述的那样羸弱,却显然不像个健壮的小伙子了。桑结是个颇有文化素养的人,从艺术的角度,他早就暗自赞赏仓央嘉措的诗歌了。现在看到这种情景,就像看到只在笼子里朝着天空哀鸣的小鸟,不禁动了怜惜之情。

  雪地上的脚印2

  桑结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六世的饮食起居,然后恭顺地说:“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好了。”

  “我需要什么,你是知道的。”六世不满地回答着,又习惯地走到窗前,仰望着春日的长空,动不动。

  “唉,怎么说呢”桑结停了半天才叹息道,“俗语说:青春像彩虹样短暂,生命像花朵样易谢。请佛爷千万保重圣体,顾及大局,静下心来默思修行。您在其他方面的需要,我都照办不误。”

  仓央嘉措突然转过身来,双目直视着桑结,大声地说:“权力给你自由给我给我自由”说罢,抱住头,痛苦地坐了下去。

  桑结感到,场不愉快的辩论是不可避免了。政治经验告诉他,是要冷静,二是要准备作适当的让步。

  “黄教教主的自由,您都是有的。”桑绪在这句回答中,特意把逻辑重音放在了“黄教”二字上。

  “可是连我出宫门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六世争执说。

  “我的佛爷呀,那样做影响不好。如果,您只是去公园散散心,那当然没有什么,可”

  “是的,”六世马上把他的话接过来,“我正是要去公园。我的骨节都快要生锈了,我的马术和箭术都快要荒废了”

  “这倒是我的失职之处。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跑马射箭了。不过,作为第巴,作为您的助手,理应不辞劳苦,尽心公务。您是需要多活动活动圣体的。从明天起,您就常到公园去吧。不过,为了安全尽量不要让外人发现为好。”桑结有了告辞的意思,想这样结束这场谈判。

  “我有个想法,”仓央嘉措的诗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从宫后面偏下方的石墙上,另外开个小门,这样,不用来回走那么多路,上下那么多台阶,就可以直接到附近的公园里去了。也不易被人看见。”

  他述说得很实在,像个建筑师那样地计算着。他又是兴奋的,心中充满了某种模糊的向往。

  他等待着桑结的明确回答。这位扁头第巴的头,有时也是圆滑的,他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甚至从面部表情上也难找出点赞成或者反对的影子。仓央嘉措急切地催问了几次,他依旧声不吭,像个哑巴。这种在某种事情上保持沉默的本事,这种任对什么都不表明自己态度的做法,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得会的,这大概也是善于处世和处事的种才能吧你着急也罢,生气也罢,都无济于事。反正权在他手里,他不点头是办不了的。

  第巴的不吭不响,不坐不走,不是不非,使仓央嘉措动怒了。他从箭囊中拔出支箭来,“啪”地折为两截,丢在第巴的面前:“如果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那么从今天起,在任何场合我都拒绝再穿袈裟你把我赶出宫去好了”

  桑结惊慌了,连忙辩解说:“请您息怒。我是怕在宫墙上破土,冒犯了神灵。”

  “我不就是神王吗这是你们都承认了的,皇帝也是承认了的,蒙古人也是承认了的”

  “是的,当然是的。我是想,总要选个吉祥的日子”

  “那就叫我的卦师去卜个卦好了。”

  第巴桑结甲措在五世圆寂之后,这才第次感到了喇嘛的权威;在聆听了皇帝七年前的那个敕谕之后,第次尝到了被训斥的滋味。他感到这位黄教叛逆者竟抽出了支利箭,向他的头上射来

  布达拉宫的后墙上,终于挖开了个旁门。仓央嘉措有了个便于出入的通道。但他无法摆脱侍从的跟随,任他发怒也好,恳求也好,既不能将他们斥退,也不能将他们劝回。他们宁可得罪善良的佛爷,也不敢违抗严厉的第巴。第巴的命令是下得很死的。因为自从发生了六世在日喀则退戒的事件之后,他就忘不了拉藏汗向他射来的冷峻目光。五世死后秘不发丧,仓央嘉措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以及十五岁时突然坐床,都是他手导演的。他使固始汗的子孙们蒙受了不被放在眼里的耻辱,他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六世的定会为他们提供报复的借口,所以他决心不再让六世单独活动了。但他多少也意识到现在这样做为时已晚。真是顾此失彼呀原先他担心六世会醉心于亲自抓取政教的实权,使他降为名副其实的助手,因而有意放纵了这位年轻的教主,希望六世把兴趣放在其他方面。这点,他毫不费力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但是多情而又痴情的仓央嘉措却没有把自己的脚步停留在使第巴满意的标准线上。诗人完全无视第巴对他的自由的限制,执意地追求着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第巴知道,仓央嘉措对于他并无敌意,目光中从来没有拉藏汗望他时的那种难测的险情。从根本上讲,他还是个天真的任性的孩子,而且是个聪明善良有脾气能写手好诗的世上少有的孩子。要是让这样个孩子既不进政治的圈子,也不出宗教的格子,那是很困难的。明着来吧,他不敢,又不忍,也无效;只有暗着来,从暗中设法控制他,约束他,必要时从侧面给以警告。事已至此,他只有采取这样的办法了。

  雪地上的脚印3

  仓央嘉措为了摆脱侍从的跟随,曾经想过各种办法,但都不可取。唯可取的,是由他自己掌管旁门的钥匙。有次他用命令的口气让看门人把钥匙交给他,看门人却磕着响头拒绝了。这位看门人把钥匙揣在怀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嘴里反复地念着句经文似的话:“求佛开恩,这是小人应尽的职责。”

  看门人不是别人,正是曾被于琼卓嘎拒绝过的土登。看守旁门的任务是第巴交给他的。他自感已经取得了第巴的信任,成了第巴的心腹;他的投靠使自己得到了好处,他从个为摇旗呐喊的小喇嘛,突然成了个单独掌管的旁门的人。在他看来,这把钥匙比官印还要值得夸耀,因为它是第巴交给的。单凭这点,他就坚定了对于第巴的信仰。对于第巴,他心中时常涌现着两种感情,是想用阿爸这个词来称呼他,是想更加效忠出力。有时候,他又感到自己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角色了,他似乎已经分享到了第巴的部分权力,又似乎是介于第巴和之间的人物了。

  六世平时是不在黄昏和黎明以及天气不好的时候去公园游逛的。所以土登常常利用这些时间来贪睡。但是他为了表示更加尽忠守职,又特意找来了只黄狗看门,这只狗好像个难得的长者,既慈祥,又聪敏。仓央嘉措十分喜欢它,每次出门都带上大块用上等酥油和糌粑调和的粑块给它吃。老黄狗对六世好像有了感情,它时常摇着尾巴来亲吻六世的靴子,从来不对六世发出吠声。

  仓央嘉措从喇嘛工艺酥油花的制作上得到了启示,有次他带着块和得较硬的糌粑来到旁门,故意借口赞美门锁做得别致,从土登的手中拿过了钥匙,接着又趁土登不注意的时候,在糌粑上深深地印下了钥匙的模型。随后,他把模型交给了塔坚乃,由塔坚乃的铁匠朋友照原型复制了把钥匙。这样,六世终于靠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独自出入旁门的自由。

  有了这把钥匙,他就可以摆脱掉土登和那些侍从的监视,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打开那个小小的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约会了。

  个冬天的夜晚,仓央嘉措轻轻地敲着于琼卓嘎的房门,他边低声呼唤着于琼卓嘎的名字,边不时地回顾,这时,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只有布达拉宫和附近药王山上的经幡在冬夜的冷风中瑟瑟地摇动,伴随着远处野狗的狂吠和殿角上铁马的叮当声。他屏住呼吸,感到十分惬意。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诗境和梦境的交融之中。

  于琼卓嘎从梦里惊醒,听出是宕桑汪波的声音,这正是她熟悉的盼望已久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她用激动得发颤的手披上衣服,开了房门,扑上去紧紧搂住情人的脖肩。

  他们并不需要借助语言,就充分地表达了别离之苦和思念之情。

  “我很想给你买件礼物带来,可是不知道买什么合适”仓央嘉措抱歉地说着,他确实为此难过。为于琼卓嘎买东西,就是花得分文不剩他的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于琼卓嘎立刻制止他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你只要爱我就行。”她说的是真心话。仓央嘉措深深地感动了,同时心里也默念起这句话:“是的,于琼卓嘎,只要你爱我就行。你多么需要我的爱,我也多么需要你的爱呀”

  隔壁的阿爸多吉没有听见宕桑汪波的到来。在昏睡中,在夜色里,在生命的尽头,在这三重黑暗的覆盖下蜷伏着。后来,他醒来了。盲人的耳朵是特别灵敏的,他很快就听出是女儿和宕桑汪波在谈话。他躺着想了很久,又坐起来想了很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穿上衣服摸到女儿的门前,轻轻叫着女儿的名字。

  雪地上的脚印4

  他们两人左右将老人扶进屋里坐定,等待老人的责备。

  “是宕桑汪波吗”

  “阿爸,是我。”

  “我要问你几句话。”

  “请说吧。”

  “你喜欢我的女儿吗”

  “这您知道,很喜欢。”

  “永远爱她吗”

  “永远”

  “在我去世以前,不要让她离开我,行吗”

  “当然行”

  “好孩子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了,发誓吧。”

  多吉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仓央嘉措还是跪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说:“我向大昭寺里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发誓”

  老人满意地笑了。双手摸索着,激动地说:“我虽然不是活佛,让我为你们摸顶,为你们祝福吧。”

  两人同时把头低下,向老人的手掌伸去。老人摸着他们的头顶,喃喃地说着祝福的话,究竟说的什么,谁也没有听清。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也越来越抖。突然,声音没有了,干枯的双手从他们的头上无力地滑落下去

  老人死去了,怀着对女儿的爱和对宕桑汪波的信任,放心地死去了。他的死,像干透了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到地面那样自然,像盏燃尽了酥油的灯在无风处熄灭那样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