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被藤蔓死缠。
他背得字不错,而且念得比阿爸的声调和节奏更富于音乐性,好像词的内容他也完全理解了似的。
扎西丹增又惊又喜。黄昏时分,次旺拉姆赶牛回来,刚进家门,扎西丹增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让她分享这种小家庭所独有的快乐。但他对别的人却从不提起,他贯讨厌那些专爱向众人夸耀自己孩子的人虽然现在他终于理解了他们的心情。
也是在这年,阿旺嘉措的家中忽然来了位借宿的香客,说是要去印度朝佛,路经此地。扎西丹增夫妇是懂得行路人的孤苦的,出门在外,少不了好心人的帮助。他们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连自己平常舍不得吃的风干牛肉也撕成条条,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
“听说你们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男孩子。”香客像是在寻找表示恭维和感谢的话题,“我进村就听说了。好心人总是会有好报的。愿你们吉祥如意,富贵平安。”
“多谢多谢。孩子还不算笨,只是过于顽皮。”扎西丹增谦和地说。
“几岁了”
“三岁。”次旺拉姆回答,“他的生日大,应当说四岁了吧”
她好像在征询丈夫的同意。
“啊啊。”扎西丹增避开妻子深情的目光,无所谓地答应着,十分庄重地给客人添酥油茶。
饭后。香客又问:“公子哪里去了可以见见吗”
“准是又和刚祖玩乌朵〔1〕去了。”次旺拉姆望了望将要落山的太阳,“该回家来了。”
“你们忙去吧,我要做会儿法事。”香客从皮口袋里掏出个十分精致的黄澄澄的铜铃,在额头上触了下,轻放在木柜上,手掐着念珠,半闭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神态十分安详。
扎西丹增夫妇刚要退出去,阿旺嘉措跑了进来,小皮袍上沾满了尘土,卷曲的头发上沾着碎草,脸蛋儿红红的,像染了层夕阳的光泽。他本来就不认生,见香客对自己善意地笑着,胆子更大了,上前抓住那只铜铃,好奇地看了看,叮叮当当地摇开了。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比风吹邬坚林寺殿角上的铁马好听多了。他摇得那样兴奋,他从来没有玩过这样贵重的玩具。他爱不释手了。
仓央嘉措诞生4
阿爸和阿妈几乎同时上前按住他的手,呵斥他,让他把铜铃放回原处,并且向香客道歉。
香客不仅点儿也不介意,反而满面笑容地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真是聪明极了聪明极了啊万分的对不起,这铜铃乃是我家祖传的法器,不然,我定送给他。我想,将来我们定有重见的机缘,那时候,我定送只和这模样的铜铃给尊府。”
扎西丹增夫妇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的孩子不懂规矩,惹了麻烦,客人反而这样客气,这样宽宏大量。他们连声说:“不不,可不能这样请你原谅孩子”
阿旺嘉措意识到自己犯了过错,低下头,转身走了。
这夜,香客辗转反侧,没有合眼。第二天清早就向主人告别。使人意外的是,这香客竟然拿出许多银钱,而且带着恳求的意思请主人定收下。
扎西丹增再三推辞:“就算是我收你的饭钱,再收你的房钱,外加上再收你给孩子买个最贵的玩具的钱,连你给的零头也用不完”扎西丹增急了,他不是贪财的人,决不愿占任何人的任何便宜。何况和这位香客无亲无故,素不相识,初次交往,这么大个数目的银钱,叫人怎么能接受呢
香客也急了,执意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朋友要交就交到底。你们家并不宽裕,而我的钱是足够用的。”
主人还是断不肯收:“你到印度朝佛,来回路途很长,用钱的日子还多”次旺拉姆诚心地替香客盘算着,谢绝着。
“实话告诉你们吧,”香客说,“昨天夜里,佛在梦中给了我个启示,要我这样做。二位该不会让我违抗佛旨吧”
主人为难了。是的,这个理由比什么都正当,都充足,都不好反驳。双方静默了会儿,扎西丹增说:“既然是佛的启示,你就把钱留下好了。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取。”
“不不,这是给你们的,我决不会再来取它。”
“你再不来了”阿旺嘉措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从垫子上坐起来问。
“来,来,会再来的。”香客说着,走上前去,半坐半跪地偎在垫子上,和蔼无比地回答,“我怎么能不再来呢还有铜铃的事呢,是不是说不定我还要带你到拉萨去,看看布达拉宫,大昭寺,千年前栽种的唐柳对了,还有可能看到伟大的五世呢”
“他哪能有这样大的福气”次旺拉姆笑了笑,“他还能见到这我们可是想都没敢想啊”
香客出了村子,走向通往印度的大道。但他并没有真的去印度朝佛,在走出段路程之后,又从小路绕了回来。他找了个能隐约望见邬坚林那间小屋的角落,朝着小屋磕了头,飞也似的朝拉萨奔去了。
在拉萨,桑结甲措正等待着他带回的重要消息。这位香客本是桑结甲措派出的密使,是个较早地进入了五世的随员行列的喇嘛,他的名字叫斯伦多吉。此次离开拉萨布达拉宫南行来到门隅地区,对外宣称是为了藏区的幸福去朝圣,实际上是来秘密寻访五世的转世灵童。他找到的灵童就是这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未来的第六世喇嘛仓央嘉措。
这真是,树还没有长起来,砍树的斧头却早已准备好了。
绝密的决定1
七月的拉萨,中午前后,露天地里的气温还是相当高的。被称为“日光城”的拉萨,太阳光像银箭样直射下来,又亮又烫,简直使人觉得西藏的天上有两个太阳。
混杂着特种气味的尘土,松枝和酥油燃烧的烟雾,在空气中时浓时淡地搅拌着。即使是双目失明的人,嗅嗅也会知道这儿是拉萨。
在市中心的大昭寺门前,在近郊的布达拉和甲坡日〔1〕脚下,在环绕着拉萨的“林廓”路上,在西面的哲蚌寺,北面的色拉寺,东面的甘丹寺到处是磕头拜佛的人群。他们的整个身躯在地面上不停地起伏着,有时像道疾流,有时像片海浪,却没有喧嚷,只是默默地重复着萌生着加深着自己的信仰。年年,月月,天天,总是呈现出相似的景象。各式各样的佛像,各式各样的男女,各式各样的祈求,各式各样的许诺交织着,汇集着,构成了拉萨特有的生活旋律。
在行人密集的八廓街头,在东西的通道琉璃桥旁,被刑罚和疾病致残的人和乞丐,成排地坐着或者卧着,使劲地拍着巴掌,嘴里不住地喊:“老爷们,古吉古吉太太们,古吉古吉”〔2〕比贵族官员的马蹄声和鞭声还要响。
高原的天气变化得特别迅猛,风和日丽的正午,突然阵狂风拔地而起,乌云像山后的伏兵扑了过来,刺眼的闪电,炸裂的雷,带雹的雨,起向古城展开了进攻。整个拉萨河谷像个巨大的音筒,从西到东,每个角落,每座墙壁,每块岩石,都发出震耳的回声。处处林卡里的垂柳,像兴奋得发狂的女妖,披散开长发让风雨尽情地梳洗。所有户外的人都躲避了,连多得惊人的野狗也条都不见了。只有最虔诚的拜佛者在原地动不动地伏卧着。
在布达拉宫第13层的个落地窗的窗口,阵阵的闪电映现出个扁扁的脑袋轮廓,他就是第巴桑结甲措。他久久地望着烟雨中的山峦,思考着,等待着。
清朝顺治十年藏历水蛇年,桑结甲措出生在拉萨北郊大贵族仲麦巴的家中。父亲叫阿苏,母亲叫布赤甲茂。他的叔叔就是赫赫有名的第二任第巴仲麦巴陈列甲措。桑结甲措自小就受到他的特殊疼爱关照和教养。8岁那年,桑结被送进布达拉宫,又幸运地得到五世的直接培育。年复年,凭借着十分优越的条件,他对佛学文学诗学天文历算医药历史,地理甚至梵文,无所不学,成了个青年学者。在他23岁那年,第三任第巴罗桑图道辞职了。五世想指定他接任第巴的职务,但是由于政教各界的头面人物对他还缺乏应有的了解和信任,尤其是没有能够取得代表皇帝管理西藏的蒙古人汗的同意,桑结甲措只好以“自己年纪太轻,阅历不够”为理由,谢绝了这任命。五世也只好另外推举位名叫罗桑金巴的寺院总管来担任第四任第巴。三年以后,罗桑金巴又辞了职,五世专门颁发了份文告,向三大寺的僧众详细介绍桑结甲措的品质学识和能力,为他制造舆论,为他求得支持。五世还在文告上按下两只手印,用工笔书写后贴在布达拉宫正门的南墙上。汗终于含着疑虑和警惕的眼神点了头。桑结甲措在他26岁的时候当了第巴。这是康熙十八年的事了。
从那以后,直到五世圆寂的前三年里,桑结甲措实际上掌握了政教大权。因为来,五世老了,身体不佳,二来,五世也想多给桑结些锻炼的机会,所以般的事务自己就不大管了。
绝密的决定2
现在,五世圆寂后又已三年了。这三年,是他有生以来最感棘手和头疼的时期,也是他最感兴奋和自豪的时期。五世的去世带来了政治气候的突变,就像眼前拉萨的这场雷雨。他清楚地知道,在他生中的个新的季节来到了。他像个不失时机的播种者,果断地播下了自己选好的种子。当然,他撒种的手是颤抖的,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期望未来能有个好的收获。他不敢设想会产生与自己的意志相违的结果,因为他播下的既不是青稞豌豆,也不是圆根萝卜,而是自己的前程和西藏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才干,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有副喜马拉雅般的肩膀,他的扁头里盛满了超人的智慧。同时,在他的视觉中总也消失不掉两个巨大的影子康熙皇帝和蒙古汗王;然而还有两个影子离他更近,更难消逝,那就是喇嘛和他本人。
五世在布达拉宫逝世的当天,桑结立刻想到的是布达拉宫外面的形势。他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静,站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分析切。也许是五世同他的最后谈话提醒了他,在考虑这些重大问题的时候,首先要想到的是蒙古人。
当时,西藏地方政权西部拉达克部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汗的弟弟甘丹才旺正统率着拉萨的军队督师在外,如果让他们知道五世去世的消息,会给战局带来不利的影响。谁知道这位带兵的蒙古人会对西藏的未来想些什么,会针对他桑结甲措做些什么呢同时,散布在西北广大地区和驻扎在西藏的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关系复杂,首领们明争暗斗,形势变幻莫测,喇嘛作为他们共同信奉的教主,在他们中间又有着很大的影响和崇高的威信。如果他桑结甲措的头上消失了喇嘛分赠给的光环,那就既失掉了摆脱汗的资本,也失掉了必要时向其他蒙古部落求援的王牌。
他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蒙古汗王是皇帝亲自封赐的,是比他桑结甲措更有权威更受信任的。能够和汗王争比高低的只有伟大的五世人。再者,黄教的势力还需要继续得到巩固和加强,不可因为五世的去世受到削弱。还有,各个贵族世家出于自身的利益,必然力争让转世到自己的家中,难保不在西藏内部引起政局的混乱
桑结甲措想来想去,产生了种幻觉,他看到无数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四面八方向他伸来,按他的头,挖他的眼,掀他的坐椅,把他从布达拉宫的顶端推了下来,他像只死麻雀样坠向地面他惊恐万分,顿时冒了身冷汗,整个胸腔空虚了,像座半棵草也不长的堆满了冰块的死寂的山谷。
当他从幻觉中恢复过来以后,得出了个肯定的结论:如果老老实实地宣布五世圆寂的消息,那么他的权力必定由削弱而不稳,由不稳而失去。至高的皇帝和至尊的佛祖都难以降临到他的身边来支持他,袒护他。那时候,他就会成为无翅之鸟无蹄之马无水之鱼无佛之寺无指之手无刃之刀什么贵族世家,什么叔侄第巴,什么亲信,什么才干学识,就都成了死虎的爪子。对他来说,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桑结甲措迅速地果断地作出了决定:对五世的去世严守秘密。为了掩盖教主的消失,他发布了项声明:第五世喇嘛从现在起进行无限期的修行,静居在高阁,不接见来人,切事务均由第巴负责处理。
绝密的决定3
这个绝密的决定,除了桑结本人之外,只有则省穷噶〔1〕的极少数人知道。不用说,没有人肯付出舍掉身家性命和死后不得升天的惨重代价,去泄露这个秘密。
桑结甲措的预见性和办事的周密性,使他紧接着作出了第二个绝密的决定,即派人暗中去寻访五世的替身转世灵童。这样,如果皇帝和藏蒙人民旦知道了五世去世的真情,他就能够立即推出位新的,使自己的手中有张新的王牌六世。至于其他原委,到时候再去解释。
寻找转世灵童的地点,他也是颇费了番思虑的,最后他选中了门隅,因为这个南部地方比较偏僻,形势也比较安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变,比起那些敏感的是非之地来容易保密。另外,那里的人们大多信奉红教,诞生个黄教教主出来,会有利于黄教势力的扩大与统,而这个势力现在是将来也应当是由他来掌握的。
大雨突然停了,漫天的乌云像拥挤的马群,被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狂乱地惊逃四散了。翠蓝的天空像被洗得尘不染的玻璃,远方的雷声小心地轻轻地哼着,怕把它震裂似的。布达拉宫的上空搭起了道弯弯的彩桥,每个人都以为吉祥的虹会给自己带来吉祥的生活。这时,的佛堂里又响起了铃鼓声,信徒们拥到宫下,倾听着,跪拜着,祈求伟大的五世赐福。
匹快马朝着布达拉宫飞奔而来。骑在马上的人就是那个“香客”斯伦多吉布达拉宫那介扎仓的喇嘛。马和人的周身都滴着水,分不清是汗是雨。
站在窗口的桑结甲措,严峻的脸上闪过了笑容。他舒了口气,稍感疲乏地坐了下来,好像他的胸中也下了场雷雨,斯伦多吉归来的身影使它放晴了。
斯伦多吉向桑结汇报了找到五世转世灵童的经过,将铜铃放回原处,用五个手指恭敬地指着,发誓般地强调说:“第巴阁下,千真万确,绝对不错,他眼就认出了这是他自己用过的东西,抓住就摇。而且,这位尊者具备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1〕令人见即饱眼福。”
“太好了我完全相信了。”桑结甲措满意地双手合十,“不过,你给他家留下那么多钱,却是种愚蠢的行为。”
“我想,灵童是需要财富来保护的。”斯伦多吉解释说。他对灵童的敬爱是真诚的。
桑结甲措皱皱眉头,冷峻地说:“最好的保护是完全不理会他,不要让当地人,包括他的父母,感觉出这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与拉萨方面有任何的关系。”桑结见对方还有些不大理解的样子,又补充说,“小地方的人固然迟钝无知,但也往往少见多怪,从这方面讲,反倒容易引起猜测。况且那个地方的门巴人头脑简单,易于传谣。”
“可是,对这位佛爷的替身,要特别地加以关照才好。”斯伦多吉站起来请求。
“这,我将来自有安排。”桑结说着,示意对方坐下,“现在,我们先来谈谈对你的安排。”桑结着意地强调了这句话里的“你”字。
“对我”斯伦多吉的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惶恐,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伟大的五世圆寂以来,我们虽然都还没有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但他既然被认为依旧健在,如果长久地不露面,恐怕不大妥当。”桑结甲措慢条斯理地说着,亮出了已经深思熟虑过的第三个绝密的决定,“我还要给你个秘密使命在些重大的公开场合,比如大人物的拜见,盛大的宗教仪式,由你来装扮也就是说,你,就是活着的五世。”
绝密的决定4
对方听,扑通声伏卧在地,恐慌得浑身发抖,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只要远远地高高地坐着就行了,不需要说什么话。当然,有时候要做点人们熟悉的庄重而又可亲的五世的习惯动作。你曾经跟随五世多年,对你来说,这是不难做到的。”桑结甲措指了指五世的衣柜,“袈裟用具,都在那里边。”
对方依旧不敢抬头。这是他绝然想象不到的使命,完全是种亵渎佛爷的行径,而且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难题。扮演五世,他既不敢,也不定就会。他演过藏戏,扮演过尊贵的国王类的人物,但那是戴着面具进行的,谁都知道那是在演戏呀。如今,他将要扮演的是位事实上虽已去世,而在人们的心目中依然活着的神圣的伟人,这个人还没有被编到戏中;“演出”的场地是这样大,“情节”的发展是这样难以预料,没有可戴的面具,没有壮胆的鼓钹,也没有人会当戏来看。他行吗他像吗到时候露了马脚可怎么办自己昏倒了怎么办佛爷降罪怎么办最后的结局到底怎样到底是种什么力量把他撂到这座险峻的崖顶上呢到底是种什么力量把他投进再也无法爬上来的无底的深渊呢谚语说:毛驴往哪边走,是由棍子驱使的;马匹往哪边走,是由嚼子支配的。这棍子,这嚼子,是谁呢是第巴桑结甲措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桑结甲措上前扶他起来,不无同情地说:“这样做的原因你已经明白了,也是万不得已呀。我自己何尝不也是在遵从佛的旨意佛祖莲花生讲过:我们这生的情景,是前生行为的结果,任何办法都不能改变这种安排。”桑结甲措在引述莲花生的这两句语录时,速度放慢了倍,个字个字,像钉子样进他的心窝,不容反驳正如不能拔出。
桑结又说:“你自幼受戒为僧,不就是为了安排来世吗再说,佛的替身那位转世灵童阿旺嘉措,是你找到的,佛爷会把你看做最亲近的弟子,随时在暗中保护你。为了佛教,为了灵童,为了西藏,为了众生,你将立下更大的功勋,做出历史上极少有人做到的事情,这是其他任何人都寻找不到的机会。反之”桑结甲措沉吟了会儿,仰起了扁头,以执政者应有的严厉声调继续说,“如果你拒不接受,不能领悟这个大道理二十九日〔1〕就要到了”
斯伦多吉喇嘛呆痴地望着桑结,双眼睛再也不会转动了,酷似雕塑艺人制作出来的泥人。他的头上冒着热气,大颗的汗珠从鼻尖滴落下来。宫中是阴凉的,里面永远没有夏天,但他感到这位第巴就是无法遮挡的烈日,离他太近了他要被烤焦了
可怜的喇嘛退出之后,桑结甲措丝不苟地梳洗完毕,换了件绣花的黄缎藏袍,准备去主持商议地方政务。届时将要讨论布达拉宫红宫部分的经费筹措事宜。工程是这样巨大,事项是这样浩繁,这在西藏的确是空前艰难的建设项目。
原先,布达拉山上只剩有座宫殿的废墟,宫殿名叫尺孜玛布,是吐蕃王朝的第七位藏王松赞干布在公元636年为迎娶尼泊尔公主修建的;至于公元641年为迎娶文成公主修建的那九百九十九间房子,早都在雷电火灾兵乱中荡然无存了。当年,五世的更为宏伟的重建计划,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壮举。桑结甲措早就下了决心,即使仅仅为了纪念五世,也要把它最后完成。
绝密的决定5
布达拉乃是佛教用语普陀罗的转音,意思是观音菩萨的住处。五世下令修复以来,每天有七千多个农牧民在工地支差,那血汗筋骨和木石土泥汇成的壮烈景象,恐怕只有在山南琼结修建系列藏王墓时的场面可以相比。修到第八年上,五世从哲蚌寺移居到这里;修到第十二年上,白宫落成了。如今,红宫的继续完成,当然就落到了桑结甲措的肩上。至于人力和财力,他是不能吝惜的。
盖丹报门进来,催促说:“第巴阁下,阵雨过去了,时间不早了,马也备好了,请起驾吧。”
“知道了。”桑结往怀里揣着文件,叫住了正要退出的盖丹,小声地问,“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您是说”
“关于五世”
“噢,没有,不会有的。”盖丹微微笑,为了让第巴放心,汇报说,“的各种饮食照常按时间送进去,切都安排得和他活着的时候样。有几次,官员们在议事厅开会,听到五世的佛堂里响着铃鼓,都感到无比的幸福。”
“千万大意不得。要尽量多些耳目。”桑结说罢,跨出房门,回身,咔嚓声扣上了特制的大锁。
林卡〔1〕里,刀枪林立,歌声悠扬。位剽悍的蒙古王子盘坐在厚厚的羊毛垫子上,面饮酒,面欣赏藏族歌舞。
草坪上积蓄着闪亮的雨水,个跳舞的姑娘在旋转的时候滑倒了,疼得捂住脸半天爬不起身。王子拍着双膝哈哈大笑。陪同观看的大臣们将军们卫士们也都跟着大笑。摔伤了的姑娘疼得流出了眼泪,他们也笑出了眼泪。歌声不间断地继续着。
远远地,小队人马在大路上走过,似乎谁也没有听到那林卡中的笑声和歌声,谁也不朝林卡望上眼。他们既不加快也不放慢前行的步伐,无动于衷地甚至是傲慢地走着。踏在碎石上的马蹄声,好像在重复着句话:不屑顾,不屑顾,不屑顾
蒙古王子却望见了这队人马。也许是习惯于威武的人,本能地忌恨别人的威武,他的还没有结束狂笑的脸上又呈现出盛怒。他忍不住问身边的大臣:“那是什么人”
大臣手搭凉棚望了会,肯定地回答说:“王子阁下,那是第巴桑结甲措。”
“这样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经过,故意示威吗”他把空酒碗朝地上丢。
“不会是这个意思,定是又去出席什么会议。”另位大臣说,“第巴是个大忙人,也很能干,西藏的各个办事机构里都有他的座位。他的施政才干应当说是无懈可击的。”
“够了”王子不想听这种介绍,“他们显然是欺侮我还没有登上汗位。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我的祖父固始汗,我的伯父达延汗,我的父亲汗,他桑结甲措是不敢如此无礼的。将来有天我被称为汗王的时候,他大概就要来躬身施礼了”
“王子,您不要想得太多,第巴不定知道您在这里。”位将军说。
“好吧,我欣赏你作出的这种估计。希望他们永远尊重我们。继续看演出吧。”
王子表面上恢复了常态,但他心中的不快应当说是对于桑结的敌意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消除。
他就是未来的拉藏汗。在他继承了汗位以后,果然把这种敌意释放出来,加剧了和第巴桑结之间的摩擦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几年以前,有个名叫才旺甲茂的贵族少女,曾经和桑结甲措相爱,在正式议婚的时候,桑结提出,等他当上了第巴以后再举行婚礼。他是有信心可以很快当上第巴的,因为五世已经给了他这样的保证,但这在当时是不便公开的。女方的家长以为是遭到了拒绝,受到了羞辱,心里憋着很大的火气。恰巧在这个时候,汗为自己的王子向才旺甲茂家求婚,女方的家长还有什么不同意呢让女儿嫁给蒙古的王子,不是比嫁给第巴的侄子更体面吗就这样,才旺甲茂成了汗王子的妻子虽然据记载,她并不是他唯的个。岳父岳母的羞辱,也就从此转换为两个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女婿之间的羞辱。桑结甲措总觉得是王子乘机夺走了自己的情人,而王子则总觉得自己的个妻子是桑结甲措丢弃的“次品”。双方都认为是件令人难堪的有伤体面的事情。将来,旦“爱情的嫉恨在政治的磨盘里加了水”,它的悲剧性就会扩大十倍。这样的事在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的。
桑结甲措和他的随从早已走远了,不见踪影了,王子的眼前却老是晃动着第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形象。
“老了,快70岁了;班禅还年轻,才20岁出头。这个第巴的扁头真会成为西藏的最高峰吗走着瞧吧,走着瞧吧”王子心中暗自想着,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又在哄笑,他竟没有发现,又有位跳舞的姑娘仰面朝天地滑倒在地上。当然,他更没有发现,由于桑结甲措匿报,五世还健在的消息,早已经就是假的了。
童年的悲欢1
山上,杜鹃花开了;地上,青草长高了;天上,云朵更白了。在西藏,春天的翅膀总是先在门隅地区展开的。
三头大牛和头小牛向村外缓慢安详地移动着,后面跟着放牧人六岁的阿旺嘉措。
嘹亮的歌声在暖风中飘荡着: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的声音响彻山冈。
我从未唱过心爱的歌,
吆喝的声音就是我的歌唱。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着牛儿来到沙滩上。
我瞧着它踩出的蹄印,
多么好看的图样
我和牛儿永不分离,
我多么喜欢牛叫声啊
啊,唠唠唠唠
突然,从树后跳出头没有长角的“小牛”来,还“哞哞”地叫着。阿旺嘉措先是愣,接着也高兴地跳起来:“刚祖你学得真像”
“我阿爸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刚祖叹了口气,“学得再像有什么用哪有你的歌唱得好听啊谁教你的”
“阿妈教我的。”
“我就没人教。”刚祖又叹了口气,“我阿爸再也不唱歌了,当然也就不愿教我了。”
“为什么”
“人家说他音不准,还像牛叫。”
“伯伯那森可是个好人。”阿旺嘉措感到有些不平了,人们不应该说那种让伯伯难过的话。
“你不懂。低贱的好人,不如高贵的恶人。”
“我不信。高贵的恶人,不如低贱的好人。”
“我比你大得多,听得多,见得多。我5岁的时候你才出生呢。”刚祖学着长者的口吻,本正经地把阿旺嘉措拉到跟前,“我等你半天了,有件非常重大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快说呀。”
“我问你的话,你可要真心回答。”
“定真心”阿旺嘉措毫不犹豫。
“从现在起,我阿爸要教我杀牛宰羊了。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只是屠宰人的儿子了,我自己也要成为屠宰人了。明白了吗”刚祖捡起块石子,朝远处狠狠地掷。群麻雀从灌木丛中飞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不是很好吗你既然长大了,当然要学会干活。
“你能像你阿爸对我阿爸那样地对待我吗”
“当然了”
“唉,你不懂,人家说:宰杀牲畜的人最低贱,不准和人同坐,不准使用别人的东西。”
“我不管有人说肉和骨头上不能洒稀饭,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没有人宰羊,人吃羊肉的时候怎么办呢不是和狼样了吗”
刚祖笑了,张开两臂说:“好我们永远是朋友”
“永远”阿旺嘉措也张开了两臂。
两人紧紧地抱在起,摇着,蹦着,摔倒了,在柔软的草地上打起滚来。小牛犊迷惑地望着他们,撒了个欢儿,跳向母牛的身边。
两人坐在地上喘息了阵。阿旺嘉措望着天空中双双飞舞的不知名的小鸟说:“刚祖,我给你背首歌吧,算是我对你发的誓,好吗”
“太好了我要牢牢地记住它。”刚祖眨眨眼,十分认真地听着。
阿旺嘉措朗诵道:
我们永在起,
亲亲爱爱地相依,
要像洁白的哈达,
经纬密织不离。
“不对。”刚祖说。
“对”阿旺嘉措不服地辩驳。
“错了。”
“字不错”
“不是句子背错了,是”刚祖把嘴凑近阿旺嘉措的耳朵,带有几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是男人给女人唱的。”
“”
就在这年,阿旺嘉措的阿爸,由于自小劳累过度,开始经常地吐血了。吃过寺院里讨来的香灰,喝过供奉在佛前的圣水,总不见有点好转。扎西丹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照样里里外外地干活,只把几头牛交给了儿子去放。咳嗽,盗汗,发烧,胸闷,石头压身般的疲惫越来越频繁地向他围攻着。他还是经常装作没事儿的样子,尽可能更多地说笑。次旺拉姆也只在暗中偷偷地流泪。他们都不愿把悲伤传染给对方,更不愿去刺痛天真活泼而又懂事过早的儿子。但它像根绷得太紧的绳子,终于快要断了。
童年的悲欢2
扎西丹增把沉重的头靠在墙上,吃力地呼吸着,含情地端详着年轻美丽的妻子,竭力在心中搜索还需要说的话。他的思路像远山的云雾,模糊而迷乱,妻子的容貌却像眼前的明月,清晰而妩媚。他认识她快十年了,老了点儿吗不,她是长大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第次见到次旺拉姆的情景个少女,穿着翠绿的上衣,站在翠绿的柳林里,低着头,在编织自己的小辫儿。远处,个小姑娘喊着:“次旺拉姆,你来。”她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喊她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依旧继续编织着小辫儿。扎西丹增完全是偶然地几乎是在瞬间发现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仅仅看到她的侧面,他就震惊了啊,那么美她不是人,是妖精,是仙女,或者是什么法术变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最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他此时此刻完全知道了,突然明白了,十分肯定了:就是她就是她这个样子。这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女子。她的切,包括每根头发,都好像是专门为自己生长的,她无论如何不应该也不能归别的男子所有。扎西丹增那阵子不知为什么竟然变成了个大胆的见面熟的人,上前搭话说:“你叫次旺拉姆”少女转过身来,惊诧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歪着头,望着这陌生的男子,既不故作忸怩,也不假装羞涩。扎西丹增老实地回答说:“刚才我听见有人叫你。”少女的脸上立刻消失了疑惑的神色,径自走去了。扎西丹增没有机会自我介绍,整夜里懊悔不已。俗话说:山和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叫错了人家的名字,把次旺拉姆叫成了次旦拉姆,天知道是怎么搞的他谦卑地请求原谅,对方毫不介意地说:“这没关系。”他还是长久地不肯原谅自己以后的事,他的记忆当然也是非常深刻的,甜蜜的,但像是春夏的繁花,太多了,太艳了,失去了可数的层次。
他终于想起了要说的话。
“次旺拉姆,那个香客留下的钱,个也不要动用,不管等到哪年哪月,定归还原主。”
“嗯,我记住了,我定我们定这样做。”次旺拉姆忍住泪水,点着头。
“这总是我的块心病啊去印度朝佛,三年也该回来了不,不是赃银,那就会有人来追捕查找不,不是布施,那就该献到寺院里去”
“他也许是个黄教喇嘛吧自己不能娶妻,才特别喜欢咱们的这个孩子。”
“快去把孩子叫来”扎西丹增觉得大口血涌了上来,赶紧从怀里掏出厚纸板样的氆氇手帕捂住了嘴。
次旺拉姆立刻朝村外飞跑。她边跑着,边听到有个滚雷般的声音跟在她的脑后:你的丈夫,最爱你的人,你最爱的人,就要走了,远远地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跑着的不是她,而是另个和她样的女人。她可怜这个女人,害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定是发疯了
她感到这女人又变成了她自己,是她自己拉住了儿子,并把儿子送到了丈夫的跟前。
扎西丹增挣扎着坐起来,抚着儿子的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爸没有给你留下财富记住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手抓住儿子,手抓住妻子,突然,手松,倒了下去,闭上了被美和丑填满了的眼睛。
童年的悲欢3
次旺拉姆抱住他的双肩,摇啊,摇啊,又狠命地捶打他,像是要把个睡得太熟的人捶醒。她相信丈夫还会有疼的感觉,还会醒来的。
阿旺嘉措没有看到阿爸再次醒来,阿妈却昏过去了。她的头伏在丈夫的胸前,像是双双入睡了。
阿旺嘉措觉得脚下的地塌陷了,房里的柱子倒了。他又觉得自己像块石头,下子从山顶跌落到深深的谷底,撞成了粉末。他号啕大哭,他从来还没有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
那森头撞进门来,跪在扎西丹增的身旁,撕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用种令人听来心肝碎裂的哭喊责备着死者:“你呀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去呀”
扎西丹增在世的时候,如果说次旺拉姆的身上还有不少女儿性的话,现在她的身上就只有母性了。她在短短的时间里,从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个中年的母亲。她把对丈夫的爱全部加在了儿子的身上,使阿旺嘉措得到了双倍的慈祥。
阿旺嘉措也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好像去什么地方学了几年回来,变得那样有思想,会猜测体贴阿妈的心情。
他沉浸在母爱之海的最深处,像条谁也不来侵害的小鱼。那浩瀚的无私的海水,洗去了他失去阿爸的伤痛。
几乎是每个夜晚,冬天在炉火边,夏天在星月下,他听阿妈讲各种故事和传说,听阿妈唱无穷无尽的民歌。那明快的语言,贴切的比喻,铿锵的节奏,使他着迷;那朴实真诚深厚的情思,使他感动。他知道,这些语言和感情的珍珠,不是阿妈自己创造的,而是千千万万的人在心中培植的,代又代在嘴上流传的,他们和阿妈是样的,是体的,无法区别,也用不着区别。阿妈唱的这些美妙的有韵的诗句,在村里村外不是也经常响着吗在游荡着牛羊的山坡上,在打青稞的枷声中,在拍阿嘎〔1〕的房顶上,在打土墙的工地上,在背石头的差民的行列里,在节日的坝子上到处都飞翔着它们的旋律。对于民歌,他的记忆力像是钉在木头里的钉子;他的理解力像是投进了茶水的盐巴。他对它们像对阿妈样亲,对家乡样爱,对雪山样敬仰。
又是三年过去了。阿旺嘉措长到了9岁。他干过的活儿像他得到的欢乐样多,他得到的欢乐像他记下的诗歌样多。
有天,村里来了位年长的喇嘛,他的年龄气度和谈吐,很快引起了人们的信任和尊敬。他宣称:遵照佛的旨意,要在错那宗的全境招收批儿童进寺院学经,地点是波拉〔2〕山口的巴桑寺。在学经者的名单上,就有阿旺嘉措。
波拉在村子的北方,路程不算很远,只是路上坡,风景也由秀美转为壮丽。人们经常提起那个有名的地方。阿旺嘉措对它也有过朦胧的向往。
这个消息无疑是重大的,而且来得突然。次旺拉姆的心绪很乱,许久说不出句话来。阿旺嘉措的心里也是寒暖交加。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吸引着他想去个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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