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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仓央嘉措高平著|作者:firqwe10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6 03:49:54|下载:仓央嘉措高平著TXT下载
  个新的地方,看些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接触下另外的世界。即使是幸福的生活,太平稳了,老是个样子,也有些乏味。但他又舍不得离开母亲,离开还保留着阿爸的影子和声音的小屋。还有常来找他玩耍的刚祖,甚至那夕阳余晖中的炊烟,长大了的小牛怎样决定才好呢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老喇嘛选中了他,是值得自豪的喜事呢,还是隐藏着不测的变故呢他没有能力作出判断,只有听从阿妈和那森伯伯的意见。

  童年的悲欢4

  这位年长的喇嘛,原来并不属于巴桑寺。他是第巴桑结甲措特意派来的六位经师之。桑结把他们派到巴桑寺来,是为了让阿旺嘉措接受作为喇嘛所必须接受的训练。他们都是精通佛学的学者,其中各个教派的都有。桑结甲措显然出于对五世的尊重,继承了他在世时采取过的做法。那时候,五世虽是格鲁巴〔1〕的主宰,却顶住了不少人的非议,在布达拉宫里和其他的大寺院里保留了几名别的教派的著名喇嘛。他说,多了解些不同教派的情况,总比什么都不懂或者只有单方面的知识要好些。

  这六位经师在从拉萨出发以前,桑结甲措代表已不存在的五世晓谕他们:到达错那宗以后,不要说是来自拉萨,只说是来自后藏的几个寺院,为了发展佛教,进行学术交流,培养新代的喇嘛,以备再建寺院。至于阿旺嘉措,不过是有人向他推荐过的个比较聪明的孩子而已。桑结甲措向他们强调说,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隐秘之处,只是避免引起涉及政治方面的猜测,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发展佛教确实是唯的目的。

  经师们请第巴向五世转奉至高至诚的敬仰之心和不折不扣的顺从之意,怀着满腔的宗教热情,来到了错那宗的波拉。他们受到了巴桑寺上上下下的欢迎,对于招收儿童学经的想法给了很大的支持。淹没在大串名单中的阿旺嘉措,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的。这些情况,阿旺嘉措和他的母亲当然更是无所知。

  让我们回到他们母子的小屋中来吧。

  “阿妈,你说,我去不去”阿旺嘉措接着表示说,“我听阿妈的话。”

  “我们都应当听佛的指引。既然是佛的旨意,要赐福给你,是要遵从的,是要感激的。”次旺拉姆的柔和的语调里充满了虔诚,“你说呢”她把儿子看做大人样,认真征询着他的意见。

  “阿爸嘱咐我说: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己。我想学知识识字的人在寺院里,书籍也在寺院里”

  “说得对。我想,你阿爸还在的话,也会让你去的。”

  “家里就剩你个人了,谁帮你干活儿呢你会想我的。”

  “好孩子,你只要不老想着我就好了,学经的人应当只想着佛,只想着来世,只想着众生的苦难。将来,如果你能受戒,当了正式僧人,就更不能惦记家了。”

  “这里的僧人,不是也可以在家里干活吗”

  “他们信红教。谁知道以后你会信什么教派呢”

  “我要信能够在家帮你干活儿的教派。我不能不管阿妈。”

  “好儿子阿妈还不老,身体也很好。再说,伯伯那森和刚祖会来帮忙的。”次旺拉姆的眼里闪着泪花,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你聪明,懂事早,记性好,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定能超过你阿爸,成为个更有学问的人。去吧,去吧”

  “阿妈,你不要哭。我定常来看你不要哭了阿妈”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旺嘉措背着个不大的皮口袋作为行囊,跟在老喇嘛的马后,出了村子,缓缓地向北走去。

  走了很远,他又次回过头来,望见阿妈站在道不高的卵石墙上,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着,霞光从侧方射来,把她的白色上衣染成了粉红色。她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尊白度母仙女的塑像。

  他喊了声“阿妈”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扬起手,朝阿妈挥动着。次旺拉姆也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啊,她不是尊仙女的塑像,她是位活生生的母亲

  沿着向北延伸的马蹄印痕,他向后倒退着跟进。他望见阿妈用双手捂住了脸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阿妈留在他眼中的最后的身影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他最熟悉的歌声家乡的歌声: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莫融化呀,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呀,请再盛开三年。

  家乡的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呀,希望常聚不散。

  歌声像是从山上响起来的,又像是从云中飘下来的。悠扬中含着悒郁,深沉中透出悲凉。他听着,听着,鼻子阵发酸,对于听这首歌,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动情。

  他的纯真的幼小心灵,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变成只生着花翅膀的小鸟,飞离家乡,飞向天外,去看看远方的世界,高高的群山那边,定有许多美好而奇妙的东西。现在,他果真要到大山的那边去了,就像在梦境中样,他感到整个的身心都轻飘飘的。他的脚步却是沉重的,他的小靴子在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每走步都像是从泥土中拔出棵小树。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第次离开自己的阿妈,自己的家乡,离开他熟悉了的切。这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含着感情的,却逐渐地留在了身后,而在远方等待着他的,不管怎样想象,总是那样模糊,那样虚幻。

  他不由得回过身去,再望邬坚林,那个小村庄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极力地寻觅,再也看不到阿妈的身影了。

  十月的山风,从北方迎面吹来,把他的脸吹得冰凉。他的眼睛也模糊了,连路也看不清了,只觉得脸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滚烫,滚烫

  他只能跟随着老喇嘛催动的马蹄继续向北方走去。北方啊,北方,北方到底有些什么呢

  路上,他碰上了背着满桶水的人,在勒邦湖畔又遇上了举行婚嫁仪式的送迎队伍。他记得阿妈说过,对于出门人,这都是吉祥的预兆。

  逃不走的冒充者1

  曾经扮演香客的喇嘛斯伦多吉,不止次地在布达拉宫里成功地扮演着五世的角色。

  酥油灯发出的微弱的黄光,照不透大殿里的幽暗。各色各样的佛像唐卡经幡和哈达,矗立着,垂挂着,构成了座奇异的月夜中的原始森林。

  他只是影子般地坐在高高的佛台上,短暂地出现下,或主持下仪式,或远远地接受各地高僧和蒙古贵族的朝拜。有谁敢于未受召唤就擅自近前来呢又有谁敢于长久地仰面审视他呢

  但是这位“五世”几年来不再大声讲话,不再在人们的近距离中出现,则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思虑。他们不理解这种变化,猜疑着布达拉宫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他们是不敢流露,不敢询问,更不敢议论的。

  疑问在他们心中年复年地存在着,就像个越长越大的肿瘤,既无法割掉,也无法使它消隐。他们时常暗地里思谋着证实或者消除这种疑问的良策,千方百计地想进行各种隐蔽的试探。

  敏珠活佛就是决意要进行这种试探的个。他考虑成熟以后,又像以前那样写了首诗交给郎色,嘱咐他定亲自呈送五世过目,并求和诗。诗是这样写的:

  星星,月亮,太阳,

  都比不上您的明亮,

  世上能和您相比的,

  只有您自己的光芒。

  五天以后,郎色来到了布达拉宫,照例先禀报侍从室,盖丹请他先去歇息,用餐,以争取时间去作“接见”的安排。

  盖丹知道,郎色不止次地见过五世,是很容易辨认出真假来的。经过了番布置后,他通知郎色说:“佛爷正在做法事,但又很想立刻接见你,所以你只能在大殿的门外遥拜他,领受他的祝福。”

  “是,是。”郎色当然唯佛命是从了。

  对着大殿正中高高的佛台,郎色行过叩拜礼。只见向他做了个赐福的手势,示意让他退去。

  郎色急忙从怀里掏出那首诗来,对身边的盖丹说:“敏珠活佛又带来首诗,请转呈佛爷,求佛爷赐写和诗。”

  “这好好,请稍候。”盖丹答应着,将诗呈上了佛台,以恭请佛命的姿势,却又是下达命令的语气低声说:“立即和他首,让他快走”

  斯伦多吉这个那介扎仓的喇嘛并非没有学问,甚至也浏览过修辞论诗镜类的书。今天的事虽然来得有点突然,出乎意外,但他觉得并没有多大困难诗嘛,写几句美妙的言辞就是;和诗嘛,他写来几句我回他几句就是了。至于诗中所注的“求同喻”三字,就不必认真理会了。他的内心直是很痛苦的,他早已厌倦了这种木偶式的生活。倒是今天有了点不同,他不但能冒充的形体,还能代替作诗。他认为,有真假,诗却是会写的人写出来的都差不多。他略为思索了下,就把和诗写好了。

  郎色回到敏珠林寺院,向敏珠活佛作了汇报,交了和诗,回家去了。

  敏珠活佛在听郎色讲述进宫经过的时候,虽然言不发,半句不问,内心却增添了更多的疑窦。根据上次郎色讲述的情景,五世的身体显然由于年老生病而虚弱了,为什么现在又变得如此健壮,动作反倒敏捷了呢又为什么要在远处接见郎色呢为什么不向郎色问几句关于我的话呢

  当他展开的和诗读下去的时候,他发懵了。每个字都像黄蜂蜇在他的头上:

  我的朋友呀,

  你像座直立在云雾之上的山,

  逃不走的冒充者2

  你像泉水清又甜,

  流进宽广无边的普度众生的大海。

  “不,这不是五世写的字是有些像,但不无模仿的痕迹。”敏珠活佛逐地判断着,“我的诗用的是最胜喻,他用的却是般的物喻;我明明注着求同喻三字呀五世可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再说,格律也完全不合。这绝不是五世的水平他,他不是不是”

  惊恐,悲愤,羞辱,焦急使敏珠活佛觉得身上的袈裟着了火。但他能做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四周的切,切的人们,不都和平常样吗

  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在他的头顶上,升起了第巴的大得可怕的身躯。权力是可以掩盖真相的,如果要揭示真相,就需有更大的权力。他,个普通的活佛是无能为力的。但是让智者去扮演傻子也是非常困难的。他决心不再和这位“”有任何诗文来往,不再和布达拉宫发生任何关系了。

  他随即离开寺院,到个山洞中单独修行去了。

  敏珠活佛的举动,又引起了郎色的怀疑,他反复琢磨着敏珠活佛情绪反常的原因,回忆对比着五世几次接见他的情景,总觉得这次和以往很不样。难道五世不是那个名叫罗桑嘉措的伟大人物了为什么不是他了呢那又会是谁呢他恨不得立刻再登上布达拉宫去弄个明白。但是转念想,不行啊,如果真的同他所怀疑的样,第巴也好,盖丹也好,决不会让他透出真相。他们旦识破他的意图之后,定会立时把他杀死在宫中的。

  郎色正在没有主意的时候,小喇嘛东赛走了进来。东赛刚入寺受戒不久,不大熟悉规矩,可倒也机灵。敏珠活佛给他起了个法名,他总觉得不大悦耳,想请活佛另外再起个。今天又来催问这件事了。

  郎色脑子转,计上心来,把东赛叫到内室,对他说:“活佛短期之内不回寺院。我给你出个主意,定能叫你得到个最好的法名。”

  “什么主意快告诉我,我定照你说的去做。”

  “真的”

  “当然了。不见,上山看;不懂,问老人嘛。您是长者,应当向您请教。”

  “好”郎色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布达拉宫去,求伟大的五世赐你个法名。”

  “啊”东赛吃惊了,“那不是上天摘月亮吗哪有那么高的梯子”

  “何用看得那样难呢”

  “要是不难,我早就到拉萨去了,谁不想见到呀更不用说由他亲自给起法名了”

  “小声点儿。”郎色提醒他,“如果你到了布达拉宫,说你是西藏的个普普通通的小喇嘛,当然不会受到的接见。你若说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呢比如从蒙古,从甘肃,从青海,云南经历了千辛万苦,只为求个法名,看眼,不然,宁愿在宫墙之外。这般**,就不样了。五世是位热爱各地教徒的人,他自己曾经为了传教而跋涉万里这你大概也有过耳闻吧”

  “对好办法。俗话说,人急了求神,神急了说谎。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去说呢”

  “不对,这不是说谎,而是夸张。夸张是为了打动他人。世界上有许多事就是靠夸张办成的。”郎色纠正着。然后,冷静地说,“计谋可以问别人,决策还得靠自己。可不可行,你定吧。”

  “这有什么不可行的”东赛感激地说,“大不了我的福分浅,见不上,回来就是了。”年轻人追求新奇爱好冒险的火苗儿,在东赛的胸中越蹿越高了。

  逃不走的冒充者3

  “那你就悄悄地走,悄悄地回。见上见不上,对谁都不要讲。记住:口牢,如铁屋保身;口松,如乱纸招风”

  “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东赛来到布达拉宫,照郎色所教的那样,日夜跪在宫门口,苦苦恳求接见,赐他法名。盖丹只得请示第巴。

  桑结甲措分析了东赛的年龄和来处,断定他不曾见过五世。而且,随后他还能到外地教徒中去自动宣传健在的消息,不是可以起些有益的作用吗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如愿以偿的东赛,非常高兴地回到敏珠林,悄悄地让郎色分享他难得的幸福。

  郎色听说他见到了五世,急着想问个明白,却故意操着不紧不慢的声调说:“从前,我也见过伟大的五世,只是没有看得太清,佛光耀眼啊你离他很近吗”

  “不远。”

  “你真有这么大的福分”

  “点儿不假,我起誓。”

  “不必了。你说说,五世是什么样子吧。”

  “说实话,倒不是佛光耀眼,而是酥油灯太暗,佛爷的容貌我也说不上来。只见他戴着顶黄色的帽子”

  “啊秃顶的特征被遮盖了。”郎色心里说。

  “帽檐低得几乎蒙住了眼睛。”

  “啊大圆眼睛的特征也被遮盖了。”郎色心里说。

  “就这些。”东赛再也描绘不出什么来了。

  “这就够了”郎色心里说。

  东赛见郎色不再问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便拜谢道:“全靠了您的指点呀。”

  郎色还了礼:“对我最好的感谢就是对谁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东赛拍拍心口说:“对善听话的人,只需讲次就行了,对会跑的马,只要扬鞭就行了。”

  “我相信你。”郎色笑着,把东赛送出门去。再没问他法名的事儿。

  晴朗的夜空。月亮升起来了,远方的雪峰像闪着寒光的刀剑。郎色打了个寒噤,耳边响起了两句谚语:不把尖尖的舌头管好,会使圆圆的脑袋搬家。

  五世的装扮者痛苦难熬了。他不甘心再这样冒充下去。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像是飞上天的鱼,潜入海底的鸟是如此不伦不类,无法生活。尤其可怕的是,每当晚间独自睡下的时候,就看见五世睁大了圆眼对他怒视着,吓得他蒙起头不敢出气,好像护法神的大棒随时都会狠狠地打到他的头上。

  他经常发现不吉祥的征兆,天上朵乌云飘过,脚下只蚂蚁死亡,墙缝棵小草枯萎,佛前盏油灯熄灭,都使他沮丧不已。

  “如果有朝日这事被识破,皇帝怪罪下来,或者第巴失了势,我会有好结果吗谁能替我辩解谁能提供保护若是大风吹倒了房子,还会饶过门窗佛呀,该怎么办呢”

  他的肉体虽然没有受到折磨,他的精神却日渐萎靡了,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比被扔进蝎子洞还可怕,还要不堪忍受。他不敢呻吟,更不能喊叫。过久的重压,极度的抑郁,使他时常意识到自己有发疯的可能。

  他害怕这天真会到来他会跑到宫顶上,向着全西藏大声宣布:“我不是五世伟大的五世早已圆寂了我是在执行第巴桑结甲措的秘密使命,我是个冒充者呀五世的真身已经转世多年了,是我寻到的,就在山南门隅,名叫阿旺嘉措。你们快去迎他吧”然后,纵身跳,像只被利箭射穿的乌鸦,垂直地迅速地栽下去,掠过十三层门窗,栽到地面上,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被饿狗叼走

  逃不走的冒充者4

  逃逃出去找个很远很远的隐居之处,自由地呼吸十年二十年,平静地死去。谁也不知道他,不议论他,不惩罚他,不监视他,不强迫他,不利用他,不主宰他这几年来他才知道:世上最不自由的倒不是那些戴着枷锁的囚犯,而是他这个肩负着“光荣使命”的“功臣”。

  他果真行动起来,脱掉了袈裟,换了套俗装,溜出房去。东面南面北面的三座大门,他是出不去的,在那里必然会遭到卫兵和喇嘛的盘诘,接着就会是扣押和审问。只有跳过西面的石墙,窜到修筑红宫的工地上,混在杂乱的差民中,装作背石头的人下山去。

  他刚要纵身爬墙,就被声怒吼吓软了双腿。

  “什么人”个护宫的喇嘛着右臂,提着根顶端包着铁皮的木棒,出现在他的背后。

  “我我是那介扎仓的”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换掉了僧装。

  “大胆的贼人,竟敢冒充喇嘛,败坏我佛门的声誉”另个护宫喇嘛也逼上前来。

  “把赃物交出来”

  “没有赃物,我没有偷,我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他喃喃地辩解着。

  “搜”

  从头到脚,连头发在内都搜遍了,也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值几个钱的,只有缠在他手腕上的串念珠。

  这时候,盖丹也发现他不在房中,急忙带了几个心腹四处查找,正好在这里碰到。他挥了挥手,让护宫喇嘛退去,说了声:“把他交给我去处置好了。”

  斯伦多吉乖乖地跟着盖丹走了。

  从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的房子里,传出了啪啪的声音杂着从咬住的嘴里憋出来的呻吟。

  逃跑者在挨着鞭打。他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谁,他也不需要知道是谁。他是个既不擅长报恩,也不忍心报复的人。

  打他的人只知道是在惩罚个窃取佛品的小偷儿,并且掌握着条指示:案情不算太重,不必打得过狠,给次适当的教训就行了,以免有损于佛的仁慈。

  不会儿,黑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盖丹拿着五世的袈裟,推门进来,叹息着:“唉,再接过去吧。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何必去跳苦海佛的安排只有佛才能改变呐”

  “我受不了,我宁愿早死。”他哭了。

  “那也要等到佛来召见你的时候嘛。走吧,第巴要见你。”

  斯伦多吉又乖乖地跟着盖丹走了。

  桑结甲措用空前严峻的目光逼视着他,久久地不说句话。他像被置于不熄的电光之下,不敢抬头。他知道第巴的脾气:高兴时像观音菩萨,发怒时像马头金刚。此刻,他清楚地认识到,冒充的罪过是第巴逼着犯的,将来或许有人能够谅解他;企图逃走的罪过可是自己犯的,眼前的第巴是决不肯宽恕他的。他只有等待着死,不论怎么处死他都行。用毒药,用钢刀,用绳子勒,用石头砸,用皮口袋装起来扔到河里都比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牢狱中冒充赐福他人的主宰要好。他闭起眼睛,同样久久地不说句话。

  “碗砸烂了个人吃亏,锅敲破了大家倒霉。”是桑结甲措的声音。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巴已不知何时离开这里了。

  两颗大得罕见的松耳石〔1〕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第巴送给你的。”盖丹说着,把松耳石捧给他。

  “”

  他木然地接在手上,似乎是在替别的什么人代收这贵重的礼物。

  初恋1

  阿旺嘉措在巴桑寺学经已经四年了。他的聪敏和好学,深受经师们的称赞。除了爱嫉妒的人以外,谁都喜欢他。如果说他也有不专心的时候,那只是因为想念他的阿妈。

  每到临近过年的日子,他就向寺院提出,请假回家,但总是不被允许。四年中他请过四次假,被拒绝了四次。经师们四次拒绝他的理由是各不相同的,而且都使他很难反驳。

  第次,经师说:“你刚刚出来年,还没有学到多少东西,现在就往家跑,是很不合适的。锅水还没有烧热,离烧开还远得很呢,你就急着掀锅盖吗”

  第二次,经师说:“据我们知道,你的阿妈很健康。她的生活自会受到寺院的关照。你是个孩子,回去趟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安心学习吧。知识要在年轻的时候求,良田要在秋天的时候耕啊。”

  第三次,经师说:“你年纪还小,路不好认,来回怕要多日,误了学经,佛爷是会降罪于我的。再者,天冷路滑,出了事情如何得了派人护送会苦累他人,你又于心何忍还是不回去吧。弄不好,牛粪没有捡到,筐子也丢了。”

  第四次,经师说:“学经之人,是不应当恋家的。释迦牟尼佛在他当王子的时候,曾经割股喂鸽,舍身饲虎,他心想的是大慈大悲,至善至美,并没有想把自己的身子留下来,只去孝敬自己的父母。你是个很有佛缘的人,登上了巍峨的雪山,就不能再留恋脚底的平川了”

  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阿旺嘉措坐在寺院的窗口默诵着萨迦格言〔1〕:

  天下的国王是很多的,

  奉法爱民的却很少;

  天上的神仙是很多的,

  像日月样无私的却很少。

  他想接下去再默诵另外首,精力却无法集中了。他想,世上最深厚最无私的爱,恐怕只有母爱吧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国王,都不能和他的阿妈相比。他遥望着风雪弥漫的南天,回味着在阿妈身边度过的童年

  那是在阿爸死后的第二年,有天,在放牛回来的路上他听那森伯伯讲过,西藏古代有七个有名的大将,个个都最会骑马,最会打仗,最会射箭,最会指挥,还能和野驴赛跑,同野牛搏斗。这,引得他也想试试,竟然和自家的小牛摔起跤来。小牛没有被他摔倒,他自己却重重地跌倒了。由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左手腕上,虽然当时不觉得怎样疼,但回家不久手腕就开始红肿了,越肿越厉害,和胳膊样粗了,疼得连糌粑碗也端不起来。阿妈并没有训斥他,紧锁着眉头,好像比他还要疼痛。每天,阿妈替他抓好了糌粑,块块地递到他的右手上;每夜,当他在昏睡中觉得手腕又酸又疼的时候,醒来看,总是阿妈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揉着他那红肿的手腕,揉啊,揉啊,睡眼惺忪地坚持着给他揉啊阿妈干了整天的活,又睡得很晚,能不困吗可每夜都起来给他揉回,就像按时给婴儿喂奶样。直到他的手腕消肿了,又能端碗了,阿妈才不再在夜间起来。他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逞能呢为什么要和牛去搏斗呢他又不是什么大将,他还是个小孩子,怎么能斗得过牛呢他更悔恨的是,在那些夜晚为什么不劝阿妈去睡,反而不吭声地只顾享受着母爱的甜蜜呢再见面时,定要向阿妈道歉才对

  咣响,房门大开,惊散了他会见阿妈的憧憬。个人扑了进来,眉毛胡子上挂满了冰凌,嘴里急促地喷着热气,张着两手,上下打量着阿旺嘉措。

  初恋2

  “伯伯那森”

  “阿旺诺布”那森叫着他的乳名,像狮子样吼了声,把将他搂在怀里,光板皮袍上的雪花在他的脸上咝咝地融化着,溢出了家乡特有的那种气味。

  不等他问话,那森就说开了:“你阿妈知道你想多学些知识,才没有回去看她。她想你呀,怎么能不想呢我常常见她站在村外的石墙上,望着向北的小路发呆。我对她说过好几回:我陪你去看儿子吧。她总是苦笑下,摇摇头说:让他好好学吧,别去打扰了。她的话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了。她没有病,什么病也没有,只是感到孤独啊她像棵伤了根的树,慢慢地,叶子黄了,枝子干了”

  “伯伯那森,我要去看阿妈,我马上就跟你回去,不准假我也要走”

  “不不,学吧,更努力地学吧用不着回去了事情,我已经都料理完了孩子啊”那森哭出声来,痛苦地蜷曲着身子。

  “阿妈怎么了你说明白呀”阿旺嘉措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

  “她,死了,她是孤独死的她升天了,升到天上就不孤独,那里有你的阿爸”

  阿旺嘉措爬到窗台上,张开两臂伸向窗外,脸色变得比雪还白,腮边的肌肉急速地抽搐。他久久地凝望着,凝望着风卷雪舞的长空。他,没有哭。

  大喜不笑,大悲无泪。他已经像是个快要成年的男子了。

  他的胸中燃起了仇恨的火苗,这火苗被风雪刮得更大更旺了。他恨这座寺院,恨那些经师,连波拉雪山也恨是它们用石壁隔断了阿妈的慈爱,用经书遮蔽了家乡的田野

  阿妈孤独地死了。在她紧闭的眼睛里,永久地留下了9岁的儿子跟着老喇嘛远去的身影。

  儿子忧郁地活着。在他难闭的眼睛里,永久地留下了阿妈扬着手目送他走向北方的身影。

  北方,北方走向北方的路是条悲剧的路。然而,他又怎会知道这条路才是刚刚开始啊

  经师们发现,对于阿旺嘉措,再也无法尽完自己的责任了。他们受不住他那含着怨恨的目光,也可怜他那死盯着通往家乡的小路的神态。打卦的结果表明,阿旺嘉措受到了魔鬼的缠绕,应当把他送到个新地方去。

  就这样,在他14岁的那年,在初春的天,他被转移到了错那宗〔1〕的贡巴寺。

  错那在波拉东北方向,路程也不远,但它繁华多了如果它能当得起繁华这个字眼的话。在当时的西藏,所谓的繁华,只不过有几百或几十间比较集中地排列在起的房子,并且有几家小商贩和几个手工业者的小铺面,最多再有两个卖青稞酒的女人,这在阿旺嘉措的眼里,已经是座很大的城市了,不,简直是个新奇的自由的海洋。

  阿旺嘉措在这里继续学习着。贡巴寺的藏书远比巴桑寺丰富,种类也更多。

  那时的西藏,是没有任何学校的。要识字,要读书,只有去当喇嘛。喇嘛寺垄断了也保存了所有形诸于文字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喇嘛寺既是学校,又是图书馆和艺术博物馆。

  在这里,阿旺嘉措阅读了第巴桑结甲措有关星相学的著名论著白琉璃,五世的传记土古拉第卷,红蚌巴所著的诗镜注释除垢经释迦百行传,般若波罗蜜多经的略本八千颂,阿底峡所著的旅途纪事,莲花生所著的五部遗教,以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二卷等。

  初恋3

  他最感兴趣的是诗歌虽然专著不多,大都夹杂在其他著述里面;其次是哲学,历史;再其次才是佛经。他最感头疼的是历算,觉得公式和数字是种枯燥烦人的东西,引不起任何驰骋的想象和灵活的思考。

  他逐渐感到钻在书堆里也是种幸福,是很少有人能够得到的种享受。这里,就是他的家了,但有时也还是想起邬坚林来,想起那个出生了他又给了他童年的地方。那远处的和已经不复存在的亲人,凝聚成颗亲近尊敬怀恋感激隐痛的五色石,像海底的珊瑚礁,沉积在他的心中。他爱那里的人们,在那个小村庄的内外,所有的脚印只有打骂过伯伯那森的老爷甲亚巴的除外,都刻下了善良淳朴天真热诚这些人类中最美好的符号。从这里到那边,对于只苍鹰或只白鸽来说,也许展翅膀就能飞到;而对于他来说,已有千山万水之遥了。

  当他心怀惆怅的时候,就到街上走走。虽然绝大多数的人生活得清苦,但他觉得这些为今生今世奔波的男女,比那些为来世静坐的僧人要愉快得多,有生气得多。在佛经上排列着的说教,毕竟刻板而缥缈;在家庭中流动着的东西,才是清新而实在的。但它们各有着自己的意义,自己的价值,就像冷峻同热情寡欲同追求样。他想,这两条各自奔流的河,不能汇合在起吗如果它们始终不能汇合在起,他将涉过哪条河去获得人生的真谛呢他迷惘了,他意识到自己还不具有选择的能力

  这天,他又来到街上,遇见了支红教喇嘛迎亲的队伍。这种场景,他在幼年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今天,他却有了种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觉,他从这位喇嘛身上看到了种类似诗意的东西。你瞧,那两条河不是汇合在起了吗这条充满热情和追求的河流上飘着位新娘,真像是飘着朵莲花。新娘的腰间,系着崭新的邦典〔1〕,像是鲜艳的彩虹。他第次发现:女性的美竟有这样不可抗拒的魅力。是的,这位新娘是美的,她对生活的选择也是美的。她不是把自己许给尊端坐不动的塑像,而是许给个会说会笑的男人。阿旺嘉措第次产生了明显的羡慕之情。但他想不清楚,是羡慕这位新娘呢还是羡慕那个能够娶到这样位新娘的喇嘛

  迎亲的队伍过去了。他忽然发现,在对面家小杂货店铺的门口,站着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同他样的羡慕的光亮。使他惊奇的是,这少女比新娘还要美丽得多,俊俏的脸面洁白而透红,嘴角上挂着羞涩的微笑,那苗条的腰身因为身体有点偏瘦而显得更加轻盈。她斜倚在门边,像尊佛像中的杰作不,所有的佛像都比她略胖些,而且总含有男性的特征。他忽然想起了莲花生三尊像莲花生是佛教密宗的祖师,他的塑像往往是由三尊组合在起的,中间是莲花生,左右两旁各有位女人,位是他的印度女人,位是他的西藏女人。阿旺嘉措认定这两位女人的美好和长处的综合,也胜不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少女。燃烧着生命力之火的人旦被变作冷冰冰的偶像,就失去了那种不必依靠想象就足以动人的魅力。阿旺嘉措的心中立刻闪出个强烈的念头:如果她是我的新娘,世上的切人就都不值得羡慕了。但又想,不会,这不可能,哪有这么巧,这么幸运,这么如意的事呢还是走开吧,回寺院去吧,回到那条冷峻的河流中去吧然而,他的身子却动没动。

  初恋4

  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似乎思考了个瞬间,转身溜进了小店。

  他失望了,第次这么失望。但他还是不甘心离去,他想牢牢地记住这个地点,这个小店,记清楚门和窗户的样式,还有周围的切标志。为的是下次再来时不会认错,为的是在这里还会看到住在里面的少女

  他用心观察着,默记着,肯定下次再来时绝对不会有丁点儿差误了,却还是不想离开店门。他打量着这座小店:低矮破旧,大部分空间被块摆着各种土产的木板占据了,剩余的地方,最多只能坐下两个人。他几次想过去买点儿什么,作为珍贵的纪念,但又不见有人出来。其实他本来什么也不想买,木板上也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是怕再也无缘得见这位少女。

  这时,从通向内院的小门里响起了脚步声,像春风吹斜了根柳条儿似的,少女闪了出来。她眼就看到了少年,友好地望着他笑了笑。那双在情感之炉里炼出的眼睛像是在说:我就猜到你还在这里,你会等我出来的,我才不傻呢,看得出你对我的赞赏是真诚的

  她背着个不大的背斗,手里拿着镰刀,新扎了条邦典,虽然不及刚才新娘子的那条鲜艳,色调却更为柔和悦目。她对着小店的布门帘内喊:“姨母,我割草去了。”

  “不是还有吗两只小兔子能吃多少”帘内传出个老妇人的声音。

  “不嘛,姨母,草不多了。”少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阿旺嘉措下,似乎在说:你等着好了,不会让你失望的。接着,带有几分撒娇地大声说,“今天天气好,明天我整天都替你看铺子。好姨母,我走了。”

  “别走得太远,早点儿回来。”屋里的姨母答应了她。

  少女水蛇般地游走了。

  阿旺嘉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怎样才好。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怎么不问自己句什么话呢唉,自己也笨得出奇,为什么不对她说要买样东西呢随便买件什么都行,只要是她的手拿过的东西,即使是粒石子,也抵得颗珍珠啊

  少女走出去几十步了,才慢慢回转身来。阿旺嘉措发现她是在寻找自己。少女猛然回头,加速了脚步。

  “啊,她生气了,生谁的气呢”阿旺嘉措自语着,“咳,还能生谁的气呢我真傻不,不是傻,是胆子太小了。男子汉是不应当胆小的”

  当少女再次回头的时候,看见那个英俊的少年跟着自己来了。

  郊外。到处是墨绿的草地和茂密的灌木。肥胖的土拔鼠吱吱地叫着,从这个洞口钻出来,又跑进那个洞口,顽皮得可爱。

  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各自坐在块大些的圆石上,相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四周十分幽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俩深深地勾着头,谁也不敢大胆地看谁,谁也不知道应该先说句什么话。

  在这里,既没有街市的行人,也没有店铺的姨母,他们完全可以自由地交谈,却没有力量推倒立在他们中间的无形的高墙。纯真的爱情,总是伴随着崇敬的,崇敬又往往带来卑怯。只有在这种时候,人类才最能感到自身语言的贫乏,切智慧似乎都毫无用处。

  长时间的“无声胜有声”,使双方都不堪忍受了。

  他们的心已经贴得很近很近,他们想出来的要说的话,却又绕得很远很远。

  “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男子汉先开口了。

  “我叫仁增汪姆。你呢”少女接着问他。

  初恋5

  “我叫阿旺嘉措,是喇嘛给起的。原先是叫阿旺诺布的。你多少岁了”

  “十六啦你呢”

  “十四。比你小两岁。”阿旺嘉措立刻后悔了,后句注释有什么必要难道人家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知道吗

  “你觉得,刚才的新娘子好看吗”少女终于注视他了。

  “好看,像朵莲花。”

  “莲花”少女有些嫉妒了。

  “不过,你比她更好看。”

  “胡说。”少女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真的”阿旺嘉措十分委屈地说。

  “就算是真的吧。”少女安慰他,其实是她自己得到了安慰。

  又是沉默。只有被撂在地上的空背斗,在原野的风中微微地摇晃着。

  “我可是朵没有根的莲花呀”少女叹息着。

  “为什么呢”

  “你愿意知道吗”

  “当然愿意。”

  “我的阿妈,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死了。我阿爸后来也被拉到拉萨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去了。”少女拔了棵草,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捋着,“走以前,把我送到了这里。我姨母家里没有别的人,我就成了她的女儿了。”

  “你原来的家在什么地方”

  “琼结。”

  “琼结那地方很有名,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