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吐蕃王的家乡。那里有九座藏王墓,是吗”
“是的,我小时候站在高处数过,中间两座,东面三座,西面四座,都像小山样那里可真美呀后边是丕惹山,前边是雅隆河,河川里长着那么多的树,那么多青稞宫殿和寺院,就好像用什么东西粘在陡峭的悬崖上。”
“可惜我没有去过。那就是古代的跋布川啊”
“是吗我不知道古代叫什么。你比我小,学问可比我大得多。”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你可是亲眼见到的,你才更有学问呢。”
“你真会说话。”
在大约半里远的大路上,个骑马赶路的青年人唱起了在当地十分流行的情歌:
在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次放下小船。
风儿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次尝到甘甜。
恋人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把我的爱情折断。
他俩听着,互相望着,又赶紧低下头。这首歌具有无法估量的神力,下子把隔在他们中间的那道无形的高墙推倒了。双方都在期待着对方从废墟上跨过来,但是谁也没有这最后的勇气。
又是沉默,更长久更难耐的沉默。
“我该割草去了。”少女站了起来,但却没有走开。
“我替你割。”阿旺嘉措急忙说。
“你,会吗”
“会,我在家常干。”
“你家里,还有谁”
“个人也没有了。”
“和我样啊”少女叹息了声,提起镰刀向野草深处走去。
“让我来吧。”阿旺嘉措小跑了几步,追上去夺镰刀,却抓在了少女的手上。镰刀悄然无声地落在草丛里,他们握着的手竟没有松开天知道是谁吻了谁。
当他们在拥抱中分开的时候,仁增汪姆的脸上泛着朝霞。她没有喝醉过,她心想:喝醉了酒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了,好像脚下正发生着地震。阿旺嘉措上前扶住她,她轻轻推开,向四周瞥了瞥:“你先走。”
阿旺嘉措像听从将军命令的士兵,前头走了,不同的是并不是勇往直前,而是不断地回头望着
仁增汪姆回到姨母家的门口,正碰上姨母站起身送位顾客。这位顾客自称是从五十里外来的,只不过为了买根缝皮子的针。这种针是从英国经由印度运到这里来的。那时候的西藏连根铁钉还生产不出呢。
初恋6
“怎么割了这么点儿”姨母问。
“我不大舒服。”仁增汪姆第次说谎了。
“哟,我说不要出去吧唉,是不是着了山风快去休息,我给你熬酥油茶。”姨母说着,伸手摸她的前额,疼爱地说,“有些发烧了,脸也烧红了。唉,到底是个孩子,不听话。”她边替仁增汪姆卸下只装有两三把草的背斗,边继续唠叨着,“记住吧,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再说,我是你阿妈的亲姐姐,如今也就是你的阿妈了。大事小事都听我的,不会吃亏受罪。”
仁增汪姆果真进到内屋躺下来。她既没有病痛,也不觉得疲累,相反,她兴奋极了,浑身上下到处都张着强弓,每支箭都能射中幸福的靶子。
她的姨母却想不到这层,真的为她的“病”操心起来。眼看快到老年了,善心的菩萨给她送来了这么大个女儿,像是从九天之上直掉到她的手心,能不全心地疼爱吗
姨母名叫改桑〔1〕,和那时的许多藏族姑娘样,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骄傲于有着好几个情人,可惜总是不能生育,在男子的心中失去了价值。金子变成了铜,只好嫁给了个又矮又胖十分无知而又专爱巴结头面人物的小商人。这个小商人重利不重情,要钱不要命,在去日喀则贩货的途中被强盗杀害了,连尸首也没有找回来。
在前藏和后藏的分界处,有座大山叫冈巴拉,大山的北面是雅鲁藏布,南面是羊卓雍湖,是通往江孜日喀则亚东等地的交通要道。山路上经常有强盗出没,以至有这样句俗话在流传:英雄好汉,冈巴拉见。改桑的丈夫就丧生在那里,被扔进了深深的山谷。她并不怎样悲伤,但也不想改嫁,只凭着从丈夫那里得到的点经商知识,靠小杂货铺维持生活。不幸使她善良,孤独使她专断,特殊的经历造成了这特殊的性格。凡是帮她贩货的人,既吃不了她的亏,也占不了额外的便宜。二十多年中,使她能站得住脚的不是才能,而是品行。因为她只是想生活下去而已,并不奢望发财正像别人也不可能在她身上发财样。
正当她吹火熬茶的时候,仁增汪姆起来了,跑到姨母身边,带着淘气的神情说:“我好了,姨母,明天你想去干什么就去吧,出去整天也行,我来看铺子。”
“你呀,你今天是怎么啦”
仁增汪姆抿着嘴笑了。改桑也笑了。
阿旺嘉措并没有回寺院去,他在旷野上大步走着,无目的地走着。树林河岸草丛石堆处又处,每片树叶,每棵小草,每朵野花,每片白云,每层波浪,每只小鸟;总之,天上地下的切,都变得可爱了许多,都对他含情地微笑。大自然多么美人世间多么美是它们本来就美呢,还是仁增汪姆使它们变美的定是仁增汪姆使它们变美的怪不得谚语说“雅隆林木广,琼结人漂亮”。仁增汪姆定是漂亮的琼结人中最漂亮的个。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美,就像是朝曦晚霞彩虹太阳月亮星星变美了天空样。
这位琼结少女真的就这样属于他了吗他们能永远在起吗明天她在家吗每天都可以去找她吗
阿旺嘉措想作诗了,第次想作诗了。他虽然很爱诗,却从来还没有想要当个诗人;现在也没想,他只是想写出激荡在他内心的强烈感情而已。
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唯有那强烈的部分能够化为诗句;在强烈的感情中,唯有爱和憎最强烈。此时,强烈的爱使阿旺嘉措产生了作诗的欲望。他在初恋的热情中孕育着他的女作
当他踏上归途的时候,夕阳已经坠下了西山。暮色中,远处的贡巴寺只剩下个隐约的轮廓。
女作1
阿旺嘉措回到寺中,同伴们都已经睡了。他摸到了火镰,边默念着腹稿中的诗句,边打火点灯。颤抖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连打了五六下。有下还打在了手指上,才把带硝的草纸打着。他吹出了火苗,点燃了酥油灯,把纸垫在册甘珠尔〔1〕经上,刷刷地写起来。
写了几句之后,便突然停了笔。他觉得这样写,感情倒是表达出来了,但是句子太散,太长,读起来和平常人们说话没有什么区别;排列起来也不好看,像只不合脚的大靴子。诗要有诗体呀,就像仁增汪姆样,既有真挚的情意,又有美丽的外形,内外致才是完美的。
那么用什么体呢他想起了西藏古代文学中有种六言四行体,但它每三个字顿,句才两顿,用起来又像穿只太紧的靴子。他想到了那成百上千首的民歌,其中的“谐体”不是每句可以三顿吗群众不是非常喜欢它吗他又想起位经师说过,内地的古代汉文诗中,有种叫“三台词”的,也是六言四行三顿,好,就这样定了。于是他重又像从沙粒中淘金般,选择最精确的语言,写下了他第首诗篇: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百年偕老,
就像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当他写到最后个字的最后笔时,兴奋地用力戳,几乎把纸戳破。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诗作,十分自信确有诗才。他回头望了望,想找位同屋的朋友来欣赏番,但他们全都睡熟了。这时他才发现,同伴为他留下的晚饭小半锅土巴〔1〕,就放在他的身边,他摸,早就凉了。他不想吃,炽热的爱情使他忘记了饥饿。
他吹熄了灯,躺下来休息,却点儿也不困。他大睁着眼睛,详详细细地回忆着白天的奇遇,回味着那种种甜蜜的情节。
道月光从东窗射了进来,正照在他的胸前,触发了他的灵感。他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顾不得去打火点灯,借着月光又写下首。字迹有些凌乱,笔画也有重叠,但是还能认清。
从那东方的山冈,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含母爱的姑娘脸庞,
浮现在我的心上。
月亮越升越高,室内越来越亮,阿旺嘉措目不转睛地望着圆月,它的光正像仁增汪姆的目光样温柔,毫不刺眼,随你看多久都行,决不会生你的气的。
“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阿旺嘉措心里这样念叨着,从衬衣上撕下条布来,又借着月光写满了为仁增汪姆祈福的文字。呆了很久很久,月光转出了卧室,他才把布条揣在怀里,像婴儿样微笑着睡去。
第二天,阿旺嘉措上完了课,复诵了段西藏王统世系明鉴〔2〕,急忙向街市走去。他故意从远路绕行,为的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挂起那条为仁增汪姆祈福的幡儿。
他来到棵不大不小的柳树跟前。他想,应当把福幡挂到树梢上去,那里风大,摇摆得快,能为仁增汪姆多祈福万次,十万次。但那树身的周围栽满了带硬刺的干棘枝,显然是防备羊群来啃树皮。他决心把围槛拆除出个缺口,爬上树去。为了仁增汪姆,就是刺破了手,跌破了头,也心甘情愿。当他正要动手的时候,望见在不太远的地方有个放羊的男孩子,长得比他高些,正警惕地盯着这个方向,看样子这棵树是他家的财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了,但是就这样走掉的话,岂不被人怀疑是想干什么坏事而没有得逞吗干脆照原来的打算把福幡挂上去好了。
女作2
挂完了福幡,又把干棘枝重新栽好,在朝街市走去的路上,又首诗吟成了:
为爱人祈福的幡,
在树梢迎风悬挂。
看守柳树的阿哥呀,
请别拿石头打它。
他在家较大的商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心想,今天是第次去看望自己的情人,定得买件东西送她。即使为了那吻,为了报答她的情意,就是送座金山也应该。他摸了摸怀中,银子都在,数目还不小哩。在波拉巴桑寺的时候,那森冒着风雪来看他,告诉他家中的房子已经锁好了,租种的五克〔1〕地也退了,三头牛卖的钱,部分布施了寺院,部分交了阿妈的死亡税,部分用在了丧葬上。剩下的小部分全都带来交给了他。他进了商店,边看边想,拿不定主意,因为他还不知道仁增汪姆最喜欢什么或者最需要什么。最后,选择了个镶银的松耳石头饰。余下的钱,大概还够买双靴子。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小店铺。仁增汪姆正坐在门内,半个身子探到街上张望着,好像料定他准会出现似的。
仁增汪姆高兴地站了起来,把他请进内室。昨天那幅垂着的布门帘,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撩开来斜挂在门边。阿旺嘉措往室内扫了眼,似乎比铺面还小还黑。他感到惋惜和不平,这样美丽的姑娘竟住在如此不美的地方她应当坐在彩云上,坐在莲花中,坐在宫殿里才对。
阿旺嘉措用恳求的语调说:“我很想送你件纪念品,不知道买得对不对。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说着,双手捧出松耳石,“请你定收下不然,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仁增汪姆没有让他为难,双手接了过去,“我很喜欢,它比什么都珍贵,因为是你送我的。”
阿旺嘉措放心了,殷勤地说:“来,我给你戴上。”
“不行啊。”仁增汪姆立刻从头上取了下来。
“怕人看见”
“姨母会问:这么贵重的东西,从哪里来的”仁增汪姆学着姨母的腔调。
“就说我送你的呀。”
“你你是谁她认得你吗她喜欢你吗说不定还要骂你呢”仁增汪姆提心吊胆地说,“她管我管得可严啦。”
是啊,个女人,从小到老都是受人管的。谁都在管她,父母和切长辈,丈夫和切同辈,子女和切晚辈,还有不成文的法律,令人生畏的佛命而且管得那样严厉,那样不公正,以致扭曲了她们的性格,使她们的血液中流动着自卑虚荣狭隘脆弱做作这些并非女性所应有的东西。消除了这些东西该多么好当然,变成了泼妇也是可怕的。他喜欢仁增汪姆,就是因为她最具有女性的美,又没有般女性的弱点,她含蓄而又大胆,大胆而又细心。
“你为什么把门帘撩开呢”阿旺嘉措问。
“你说呢”
“该不是怕看不到外面,有人会偷拿货摊上的东西吧”
“当然不是。”
“那,放下来好吗”
“不好。”仁增汪姆摇摇头,又加了句,“反而不好。”她调皮地挤了挤眼儿,“姨母去迎商旅的马帮去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隔壁传来了六弦琴的声音。那指法是纯熟的,那优美的曲调是阿旺嘉措早已熟悉的。音乐这个东西,有点像酒,越陈越好,越熟悉越亲切,越能醉人。
在琴声的伴奏下,响起了苍老浑厚的歌声:
山桃花开得很美丽,
成群的鹦鹉压弯了树枝。
姑娘你是否愿跟我去
女作3
那里是春光明媚的净地。
“唱歌的是谁呀”阿旺嘉措怀着敬慕探问。
“名叫次旦堆古〔1〕,是个热巴〔2〕,也是邦古〔3〕,怪可怜的。”
“诗音乐,怎么和不幸乞讨连在起了呢”阿旺嘉措忿忿不平地自语道。
琴声和歌声都断了。
“明天,你能再出来吗”仁增汪姆担心姨母就要回来了,只好另外约个见面的时间。
“能。”阿旺嘉措不加思索地说。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好吗”
“当然好。除了寺院,哪里都好。”
“谁去你的寺院”仁增汪姆扭动了下身子。
“你说吧,去什么地方”
“你没听见老热巴的歌吗”
“山桃花盛开的地方”
“对,南面的山谷。”
“行。什么时间”
“中午。”仁增汪姆说着,端起半盆清水,走到店门外,左右望了望,见没有姨母的身影,假装着泼脏水,回头招呼阿旺嘉措,“快走吧。”
阿旺嘉措赞赏她这个聪明的举动,领会了她的谨慎的用心,乖乖地迅速地挤出了房门。当他擦过仁增汪姆身边的瞬间,听见了种像蜜蜂翅膀发出的声音:“绝对秘密”他深深地点了下头,像领到了最高的奖赏,兴高采烈地朝寺院大步走去,似乎前面不是摆满了佛像的寺院,而已经是开满了桃花的山谷。
山桃花的花瓣儿被几只鹦鹉踩落下来,落在阿旺嘉措和仁增汪姆的身上。
“你能对我发个誓吗”阿旺嘉措生怕失去了她的恩爱。
“我对神山发誓,你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仁增汪姆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两人久久地依偎着。阳光下,树木的影子飞快地移动着,从北边转到了东边。
“我给你念首诗好吗”
“诗我怕是听不懂吧”仁增汪姆说,“我不认得字呀。”
“你会懂的。”
“佛经里的吗”
“我作的。”
“你会作诗”
“会。”
“谁教你的”
“你”
“我”仁增汪姆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我自己还不会,怎么教你呢”
“诗不是文字写成的,是情意点燃的;你点燃了我,我就会作诗了。”阿旺嘉措对于自己这几句临时想出的回答,暗自满意。
“我不信。你现在再作首试试。”仁增汪姆拂去了落在脸上的花瓣儿,因为脸蛋儿被它搔痒了。
阿旺嘉措想了下,轻声地念给她听: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谷的密林深处。
没有人知晓,
除了巧嘴的鹦鹉。
饶舌的鹦鹉啊,
可别向外面泄露
“懂吧”阿旺嘉措念完以后,偏着头故意问。
“不但懂,还挺有意思呢。”
“你说得很好,好极了”
“什么好极了我说什么了”
“就刚才那两句话呀。诗,不让人懂不好,懂了没有意思也不好。汪姆,你真聪明”
“我又不会作诗,哪有你聪明呀”
“不,其实你很会作诗,只是你写不出来,自己感觉不到罢了。你就是诗,诗就是你,还用作吗”
“我我有什么好的”仁增汪姆微闭起双眼,斜倚在阿旺嘉措的怀里,品味着不准鹦鹉泄露的甜蜜。
“汪姆,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要想,专心意地听我再念两首诗,都是我写给你的。”
仁增汪姆那双瞪大的眼睛,闪出受宠若惊的亮光,但立刻又紧闭起来,专心地听着。
阿旺嘉措把昨晚写的两首诗倾吐给情人。仁增汪姆赞赏着,想象着阿旺嘉措,诗,爱情,春天融合成了浓烈的青稞酒。她,醉了。
女作4
过了些天,改桑又出去忙进货的事了,仍然由仁增汪姆照看小店。依着阿旺嘉措的请求,他们起去拜访那位老热巴驼背老人次旦堆古。
次旦老人见阿旺嘉措像对阿爸样地尊敬他,像对老师样地请教他,虚心向他学习曲谱,学习弹琴,泪水便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来,滴湿了琴弦。
“我是流浪了大半辈子的乞丐,是人们瞧不起的下等人。唉,命苦啊”次旦不再是只向琴弦寄情了,而像是对亲人诉说着,“我是心敬佛的人。我听说拉萨的白噶寺被改为屠宰场,血淋淋的皮子盖在佛像上,牛羊的内脏挂在佛像的手臂上。我吓坏了,对那些灭佛的人诅咒了三天。”
“那是历史上的事了,是在藏王赤松德赞年幼的时候,由信奉苯教的大臣干的。”阿旺嘉措向老人解释说。
“你知道你说得可对”次旦惊疑了:这位少年真有这样的学问
“这是西藏史书巴协〔1〕上写的。”
“噢”次旦接着说,“我爱佛敬佛,可总是改变不了今生的贫苦。酥油堆成山,没有我尝的份儿;流成河,没有我喝的份儿。漫山遍野的牛羊,没有我的根毛;大仓小仓的青稞,没有我的碗糌粑。江河的水清了又浑,浑了又清;我身上的伤痕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山高多白雪,人穷多不幸啊你们不嫌我穷苦,不嫌我下贱,进门就献给我条哈达,你们的心像这哈达样洁白呀”
“多么感伤的控诉”阿旺嘉措心里说,“多么动人的语言为什么这些话没有人刻出来印成书呢”他看了仁增汪姆眼,仁增汪姆已经抽泣起来。
“阿爸次旦”阿旺嘉措是决不会叫他次旦堆古的,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尊重同情和安慰,“俗话说: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人也不会骑狗。是的,我们虽然没有马,诗和音乐不就是可以供我们驰骋的骏马吗”
“对对对,聪明善良的年轻人,我用双脚走了数不清的路,今天才知道我也有匹骏马”老人感激地说着,向阿旺嘉措俯身致敬。
阿旺嘉措连忙还礼说:“不敢当阿爸次旦,有几首诗,您能把它弹唱出来吗”阿旺嘉措摸了摸次旦怀抱着的六弦琴。
“琴是破旧了,新曲还是能弹的。”老人说着,拨出个合弦,咳了声,清了清喉咙,“不过,还要看它合不合格律,牛鞍子是不能安在马背上的。”
“你先念给他听听。”仁增汪姆出了个主意。
阿旺嘉措背诵了他的四首女作。次旦兴奋极了,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拍了下大腿说:“能唱你们听着”
次旦眨巴着眼睛,调好琴弦,移动了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点,便首接首地弹唱起来。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阿旺嘉措的诗又十分上口易记,他竟句也没有唱错。曲和词结合得那样顺畅恰当自然。旋律的优美,感情的深沉,使对年轻人的心灵融化了。诗,旦和音乐结合,它的韵味,是纸上的文字和口中的朗读都比不过的。
起初,仁增汪姆还经常探出头去望望,兼顾着她的小店铺,后来听得入神了,索性不再管那铺子。她从来不曾想到,世界上能有个这样可爱的人为她写了这样美好的诗,又在她的面前歌唱出来。她记得看藏戏的时候,曾经羡慕过被歌颂受爱戴的公主,但那是由别人扮演的;而此时,她仁增汪姆却是真真实实地坐在这里被爱恋着,赞颂着。她像是在做着个见不得人的梦,羞红了双颊。
女作5
改桑由于进货遇到了麻烦,很不舒心,带着身的疲累和满腔的焦躁回到家中,屁股坐到垫子上,继续生那个赶马帮的商人的气。听到隔壁响起了六弦琴,更加烦躁起来。“又弹,又弹,穷开心。这个次旦堆古”她嘟囔着,真想跑过去呵斥他顿。渐渐地,她听清了那些新鲜的词句,都是她从未听到过的,也决不是那个辈子没有娶得起老婆的老头儿能够编得出来的。多么感人的歌呀简直是在哀悼她早已失去的青春,又像在召唤她对于当姑娘时候的回忆。人生是这样短暂,歌却是不凋的松柏老邻居的弹唱,她本来已经听腻了,今天倒像是第次听出味道来,还引出了不同往常的思绪
琴声停了。这时她才发现,仁增汪姆不在家中。再朝货摊巡视,啊少了双靴子。是卖掉了吗我的不安分的小店员哪里去了呢她大概不会走远对,定是到隔壁听唱去了是啊,这么好的歌,真应当坐守在琴边去听。不过,也不能扔下店铺不管啊
“仁增汪姆仁增汪姆”改桑从小店里探出身子,朝隔壁的小木板房里喊。
“哎我在这里。”仁增汪姆从现实的梦中惊醒,慌忙答应着跑了过来,亲切地叫着,“姨母,您回来了您累了吧”
“是有点累。真像是春天的老牛,卧下就不想起来。”改桑捶着后腰,接着问,“听歌去了”
“嗯。”仁增汪姆不再作任何解释,静等姨母的责备。
“好歌呀”改桑没有责备她,虽然她不该擅离职守,更不该去听那种并不适合少女听的东西。这次改桑格外宽厚,许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再也享受不到青春的欢乐,就嫉恨晚辈去享受欢乐的青春吧
“刚才卖掉了双靴子”“靴子”仁增汪姆慌忙用眼睛在货摊上数着。
“不是少了双吗”
“是是的是少了双”
“哪里去了”
“我”
“我买了。”阿旺嘉措站在小店门口,红着脸说。
改桑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英俊少年,作为老妇,她心中萌动着母爱,作为店主,却不能不对于这样位“顾客”产生怀疑。
她礼貌地朝阿旺嘉措点头笑了笑,转过脸来问仁增汪姆:“钱呢”
“钱”仁增汪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噢,对不起,改桑阿妈,”阿旺嘉措补行了礼,往怀里掏着,歉意地说,“钱在这里,刚才因为听次旦阿爸的弹唱,忘记给了。”说着,把买过松耳石头饰以后的全部剩余恭敬地放在木板上。
“对对,现在给也可以,反正人又没走嘛。”仁增汪姆顺着说。
“人是没走,”有经验的改桑断定这里边定有什么鬼,故意盘问阿旺嘉措,“那么,靴子呢”
“”
“你买的靴子呢”改桑又追问句。
“靴子大概大概是丢了。”
“丢了刚才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吗”
“刚才就在次旦阿爸家里。”
“那怎么会丢了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请您不要责怪她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仁增汪姆。
改桑顿时明白了,同时感到了那种被人捉弄了的羞辱,认真生起气来,嗓门儿也变大了,冲着阿旺嘉措发出了连串的质问:“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引着我的仁增汪姆说假话这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年纪耍的什么花招儿看你长得倒还不错,样子不像个坏人;可海螺虽然洁白,肚子里却是弯弯曲曲的。老老实实地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作6
阿旺嘉措像罪人样地僵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头越变越大,大过了雪山,大过了天空从哪里说起呢唉,只怪自己太大意了,太鲁莽了,太感情用事了。这下可好,惹怒了这位厉害的家长,以后再难以和心爱的姑娘来往了。他想到这里,真是悔恨万分。他像被炸雷击中样,呆呆地挺立着,动不动,似乎灵魂已经飞走了,只剩下肉身。
“石头扔进水里,总要有个响声。我问了你老半天,你可是说句话呀”
阿旺嘉措嘴唇动了下,还是没有出声。
“他叫阿旺嘉措,是我的朋友”仁增汪姆挺起胸脯,来救援自己的情人了。
改桑听她说出“朋友”二字,像被烙铁烫了下。她万万没有想到,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的女儿,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交了朋友她明白,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又预示着什么。天哪,仁增汪姆到底不是亲女儿,她把这么大的事都隐瞒着,不对自己讲。原以为她年纪还小,谈情说爱还早呢这真是老年不知少年心啊
她望着站在面前的仁增汪姆,第次明显地表露出挑战的神态。她感到这只小鸟正在扑打翅膀,就要起飞了,也许要永远地飞走了,她就要被丢弃了,她的母爱就要被小伙子的情爱粉碎了。她伤心,她恼怒,终于爆出了声吼叫:“什么朋友什么阿旺嘉措定不是好人”
“改桑拉你听我说”直在门边静听着事态发展的次旦奔了过来,“他可是个聪明善良的小伙儿,是个天才呀”
“天才”改桑撇了撇嘴,“呆头呆脑的样儿,什么天才”
“不,改桑拉,他的诗写得好极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我唱过的歌比牛毛还多,却是头回唱这么好的词儿啊”
“就是刚才你唱的那些”
“是呀,那都是他写的”
“真的”改桑吃惊了。
“真的”次旦说。
“是真的”仁增汪姆也说。
“改桑阿妈,是我才学着作的。”阿旺嘉措说。
改桑又重新打量了遍站在面前的少年,突然,把靴子钱塞回到他的怀里,命令地:“拿回去”
“这”阿旺嘉措心想,这可糟透了,倔犟的改桑连钱都不收我的,定是不肯就此罢休。惩罚吧,我认了,为了仁增汪姆,罚我去跳山涧也行
“靴子,我送给你了”改桑的脸上有了笑意,“你的诗写得那样动人,还不值双靴子吗”
仁增汪姆扑到改桑的身上,第二次叫了声:“亲阿妈”叫得那么清脆,那么甜。改桑觉得心上的冰块下子全都融化了。
“次旦阿爸,是您弹唱得好。我送给您了”阿旺嘉措把靴子钱硬塞到次旦手里。
“不这好,谢谢谢谢”老艺人接过了钱,抹着泪水,转身回屋去了。
六弦琴像瀑布般地响起来
后来,据街上的个小孩说,那双靴子是被个过路的人偷走的在老次旦弹唱阿旺嘉措的女作的时候。
政治赌注在加大1
排马头琴上,弓子在整齐地颤动。长空里飞腾的白云,每团都灌满了快速激昂的旋律。接着,鼓乐齐鸣,如大海的喧嚣,滚过辽阔的草原。彩色的旌旗像波涛在翻动。望无际的马队方方地排列着,武士们的盔甲和锋利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亮光。
华丽的大帐前,聚集着文武大臣。在随从武士的中央,有匹枣红色的大马,即使在高大的蒙古马群中,它也仍然显得惊人的高大。端坐在马上的,就是蒙古准噶尔部的汗王噶尔丹。
九月,蒙古草原上正是黄金季节。大地上的切都像他的伟业样接近成熟了。
他是经过精心设计之后,选择了这个地点来举行盛大的典礼。他要让人们来祝贺他的五十寿辰,并且检阅下他的骑兵。
领袖的欲望,统帅的威风,征服的嗜好,构成了副支撑着他的灵魂的三脚架,他的两条肉腿只是作为人的象征而已。他在黄罗伞下望着他的骑兵,像牧主望着他的牛羊,为他所拥有的财富感到心花怒放。
他对于队伍的集合之快尤其满意,虽然他没有敢于使用成吉思汗的办法。据说成吉思汗在下达了各部落骑兵集合的命令之后,就闭上眼睛坐在帐房里数数字,每数完百就屈起个手指,当十个手指全都弯曲了的时候,走出帐房看,十万骑兵就已经排列在他的面前了。
在片向他表示效忠的欢呼声中,他的心头掠过了片阴影:自从六年前和康熙皇帝的军队发生战斗以来,他的军队吃过两次不小的败仗,使他不得不节节后退。而成吉思汗当年却是所向无敌的。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下达了解散的命令,闷闷不乐地下了马,进了大帐。
外面在进行赛马射箭摔跤还有歌舞说唱野宴等。人们都在借机行乐,因为谁也说不上明天会不会走向战争,会不会投入死亡。
大帐内,形形色色的僚属和新旧亲信们在争先恐后地向噶尔丹致着颂辞。这些颂辞加在起,简直可以构成部英雄传记,这算是种特殊的集体创作,主题集中,人物突出,语言豪壮,思想鲜明。
个说:“我们准噶尔部自明朝末年以来,驻牧天山北麓,得天独厚,人杰地灵,所以才降生了您这样伟大的人物。您的胸怀广阔如无边的草原,您的威严高过了天山。任何词句都无法表达我们对您的崇敬啊”
个说:“您是老汗王巴图浑台吉最最心爱的王子。您自小就是神童。顺治十年,老汗王升天,那时节,如果不是因为您才9岁的话,汗王之尊位是不会由令兄僧格来继承的。”
另个急忙补充说:“不不,您9岁就已经很成熟了,完全可以继位亲政了。不过,您深知谦让之礼”
又个接着说:“您明鉴知识之无涯,所以不惜出家为僧,跋涉万里之遥,到拉萨学习经典,以备日后普度众生,造福天下。”
又个说:“五世喇嘛见您聪敏过人,相貌非凡,对您备加垂青,课必亲授,问必亲答。而且和当今西藏之第巴桑结甲措结为同窗好友,情同手足,分镇南北,势如大鹏两翼。”
个说:“该着您显显本事了是康熙十年吧您哥哥僧格汗王倒了大霉,叫您的两个不是娘生养的坏兄弟车臣和卓特巴巴图尔给杀了。咱们部落像乱了马蜂窝。五世给您念了祈胜经。您从西藏回来替哥哥报仇,杀了个;另个呢,逃到青海的和硕特部落里藏起来了。唉,仇只报了半”
政治赌注在加大2
另个说:“和硕特部落这帮喂狗的东西,倚仗着皇帝的封号和他们在西藏的势力,包庇我们的仇人。总有天,我们的刀要砍到青海去”
“我们的箭也要射到西藏去”不知哪位将军吼了声。
“以后的事先不谈论吧。”位老文官制止说,“我们是在敬致颂辞,而不是宣誓出征。我接着前面的话题重起个头吧:康熙十五年,我们的天神噶尔丹即了汗位以后”他有意略过了噶尔丹是在杀掉自己的亲侄子之后自立为汗的这事实。
“对”个人接上来说,“五世立即赠给您博硕克图汗的徽号。第二年,您征服了厄鲁特。再年,您兼并了南疆四部,占有天山南北,号称四部盟长。威震大漠,进军蒙古连皇帝也怕您三分啊”
座中爆发出阵“万寿无疆”的欢呼。
提到康熙皇帝,想到眼前的形势,噶尔丹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四年前,他和康熙皇帝统领的大军在乌兰布通〔1〕进行激战,遭到惨败,他连夜逃命。幸亏桑结甲措派来的特使济隆呼图克图在次日挺身而出,以五世的名义,代他向皇帝请和,这才骗得了六天的时间,延缓了皇帝的追兵,使他得以又逃回蒙古草原。更令他感到羞辱的是,他当时迫于形势的危殆,竟然头顶着威灵佛像发誓说:今后再不敢前来侵犯了。他后悔极了如果早知道能够逃脱,并且又能壮大起来的话,是决不会发下这种令人耻笑的誓言的。好在任何保证都可以在需要推翻的时候推翻
噶尔丹无心再听那些听不完的颂词了,他关心的倒是下步的行动。他挥手制止了又个想张嘴继续赞颂他的人,站起身来说:“我噶尔丹感谢佛光的照临,领受各位的祝贺。请退下歇息,准备痛饮吧。”接着又说:“请济隆呼图克图暂留步。”
这位济隆呼图克图是干什么的呢事情还需从远处讲起。
原来这场政治赌博的大头儿,还是在桑结甲措身上。
桑结甲措在担任第巴职务之前,就深感驻扎在西藏的和硕特部的汗王妨碍着自己的权力。但他们是受皇帝委派的,很难由皇帝来撤销对他们的信任,而他自己又没有足以赶走他们的实力。正好他的老同学老朋友噶尔丹当了准噶尔部的汗王,并且迅速强大起来,又同和硕特部有仇,对皇帝也敢顶敢碰,是支最可利用的力量。桑结甲措心里谋划着,来可以借助他从侧面给皇帝些压力,使皇帝让自己几分;二来可以借助他给和硕特部些压力,有朝日噶尔丹如能牢固地掌握整个青海,直逼西藏,将和硕特汗王赶走,自己便可独揽西藏大权了。到那时候,皇帝恐怕也只好承认既成的事实,正如当初承认固始汗驻藏的既成事实样。于是桑结甲措本着“有用是朋友,无用是路人,有碍是敌手”的三项原则,把宝押在了噶尔丹的边。方针既定,就和噶尔丹频繁地往来,秘密地勾结,形成了同盟。特别是在五世去世以后,他加大了自己的政治冒险,和噶尔丹起参与了欺骗和对抗朝廷的活动,为攫取巩固发展自己在个地区的绝对权力,走上了赞助他人制造叛离国家的道路。正是权欲和野心的链子,把个蒙古的军事家和个西藏的政治家拴在起,造成了成千上万的受害者,也造成了未来的六世诗人仓央嘉措的悲剧。这当然都是后话。
政治赌注在加大3
在那期间,蒙古喀尔喀三汗部的土谢图汗与札萨克图汗发生了内讧,桑结甲措唆使噶尔丹乘机侵入蒙古北部,打败了处于内乱中的喀尔喀各部的兵马。事情转成了喀尔喀与准噶尔两大部的矛盾。康熙皇帝想尽量求得和平解决,鉴于蒙古人都已信仰佛教并尊奉,便派了使臣到西藏去请五世出面调停。桑结甲措照例叫那位逃不走的冒充者喇嘛斯伦多吉从又远又高的座位上应付了下朝廷的使臣,假借五世的名义派出了调解人。
和谈开始了。喀尔喀部派出了大呼图克图哲布尊丹巴为代表,与的使者并肩坐在起。这时噶尔丹故意寻衅,责备喀尔喀部落对的代表十分无礼,并进行肆意辱骂,被激怒的土谢图汗杀死了噶尔丹的部下。噶尔丹抓住机会,以报仇为名,又派兵攻打喀尔喀部。喀尔喀部接连向东败退。康熙皇帝再次下令,让火速派人劝说噶尔丹停止进攻。这时,桑结甲措就派来了这位济隆呼图克图。
济隆遵照第巴桑结甲措的指示,明着是代表五世前来执行皇帝的谕旨,暗地里却不但不劝噶尔丹罢兵,反而唆使他继续南侵,竟然进逼到热河,离北京只有七百里了。康熙皇帝这才放弃了调解的期望,不得不御驾亲征,在乌兰布通战役中击溃噶尔丹。战斗开始之前,济隆还作为五世的代表替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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