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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泡黄尘|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6 06:40:22|下载:一泡黄尘TXT下载
  《一泡黄尘》

  第一章:鸡肉汤汤蘸素糕

  虽说开学已有两个星期,可‘秋老虎’依然强劲,炙烤并煎熬着莘莘学子们。这是将军中学初二(二班)的课堂,张卫国老师坐在靠讲台旁一把斑驳的椅子上,习惯性地翘着二郎腿,双眼眯成一条小细缝,摇晃着荒芜的脑袋吟诵着几句唐诗: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极具魏晋以来陶令风骨的田园诗在张老师那肥厚的嘴唇有规律地翕动中,舌头恰到好处地翻搅下,舒缓地流淌着,一部分不能学而不厌的同学早已或爬或仰地梦会周公,深刻懵懂着‘夏日炎炎正好眠’之初秋体验。

  田园诗,此刻只是个令人喷饭的笑话,对于这些从小在田园长大的孩子们来说,好像根本提不起学而知之的兴趣,也难怪,他们天天看到听到的便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自然司空见惯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在这个199o年的秋天,这里最有志向的同学便是通过中考考上中专或中师院校,从此摆脱如此“诗情画意”的田园,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户口迁到城市,摇身变成‘高人一等’的市民,然后当工人,吃供应粮,端公家的铁饭碗。在这个中考竞争激烈的年头,其实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将不得不终究面对他们的田园,尽管他们从来没有发现身边的一草一木像诗词歌赋描绘中那样如此可爱过,至少现在还没有。

  张老师一边吟诵着,双眼微启却时刻注意着每个同学的一举一动,眼见犯困的同学渐多,张老师放慢语速,重复着这首诗: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于此同时,张老师有如隐逸多年的武林侠士,气生丹田,化于任督,然后涌入右臂,右手的粉笔立时已断成数节。说时迟,那时快,张老师轻舒猿臂,来个投石问路,一节粉笔在空中划出一弯美丽到可以用微积分勾勒的弧线,耳窿中就听得“啪”的一声,粉笔头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低头看闲书的令东平的脑袋上。再看张老师,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神情自若,俨然武林名宿大家做派。

  “令东平,我这讲唐诗,你不会在看宋词吧?”

  令东平急忙站起来,椅子顺势往后一推,椅背刚好磕在后面课桌上,趴在桌子上大作春秋白日梦的赵克强猛一激灵抬起头,抹了一把涎水,迷糊着问同桌是否地震了,同桌告诉他正在遭受空袭。

  令东平低着头,“老师,我”。

  “哦,不好意思啊!打扰克强的美梦了,ntue(继续),克强,”赵克强把头杵在桌子上,恨不能塞进桌窠,大气都不敢出。

  “看什么书啊”张老师继续问。

  “《笑傲江湖》”。

  “笑熬浆糊,还没到过年贴对联的时候吗,浆糊就别熬了。我听说《笑傲江湖》倒不失为一本好书,不过以后不准在课堂上看,来,令少侠,解释一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说话的同时,扭头用眼神扫了一下黑板,黑板上刚劲十足地刻着几行粉笔字,个个颜筋柳骨,内力十足。

  可在沉迷于武侠世界的令东平看来,这字分明是世外高人所为,但见书中有剑,剑中有书,绝对是打通任督二脉,已入化境的用剑高手。

  “令少侠,想什么呢,来,说说。”张老师嘴角微撇,那神情甚是轻蔑,颇有挑逗的意味。

  令东平尴尬地戳在那,茫然地看着黑板上的剑谱,耳畔传来同学们讪笑的声音。一位大侠的身影在心中迅速涌现出来,继而膨胀数倍,占据了整个大脑。‘大不了我不念书罢了’,想到此,令东平剑眉一挑,抬头朗声说道:“张老师,不就是诗人到朋友家吃鸡肉汤汤蘸素糕吗,有什么好说的。”大概有十几秒钟的寂静,竟而哄堂大笑。好几个睡觉的同学,莫名其妙地爬起来,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只好人家笑我也笑,咧着嘴合不拢,可见人云亦云也是一种传统,但算不上美德。

  张老师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但见他怒目圆睁,手中的书指着令东平,微微发颤,“令东平,玩笑开大了吧,鸡肉汤汤蘸素糕,哼,下课。”说完,摔门而去。

  教室里瞬间到个个眉开眼笑,笼罩许久的困意立马像是退却的潮水,丝毫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便没了影踪。

  赵克强提臀而起,拍了一下令东平的脑袋,“你被打傻了吧,你今晌午吃的甚。”

  令东平索性斜了那花眉杏眼,歪了那四方朱唇,摆出一副邻村二傻子的招牌表情,口齿含糊不清地嘟囔,明显有脑残的痕迹:“晌午,晌午我二舅来了,吃的是鸡肉汤汤蘸素糕”。教室里再一次炸开锅,居然还有好事者有节奏地拍打着桌子附和。

  渐渐地,潮退水落,人群终究平静下来,学习委员李东梅瞪着眼叨咕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张老师平时待咱们不薄,课也讲得不错,这回我看是伤了张老师的心了。”

  令东平大声说道:“哎,哎,打住,他张二旦给我下马威,我就让他下不了台。有甚事,我担着,反正我也不想念了。”

  “你不想念,也不能影响我们呀!”

  “少扯淡,李东梅,就你学习好,就你先进,用不着你教训我。”

  李冬梅气呼呼地坐下,从牙缝里伴着腐烂的菜叶子挤出一句,“不可理喻”。

  第二节课的上课铃按时响过,张老师并没有露面,语文课代表唐娜宣布张老师的‘口谕’,说张老师有事回家了,这节课自习,每人完成一篇作文,题目不限、体裁不限、字数不限,但强调真实性,真情实意。

  令东平的小心脏仿佛被什么钝器戳了个洞,有点没底又伴着撕裂的痛,但还是把《笑傲江湖》摊在桌面上,仪琳爱上令狐冲,好一个鱼玄机思凡,绝不可错过,再者说我令东平也不是吓大的。李冬梅得意着自己判断的准确性,熟练地在指间转动着一支钢笔,钢笔水被甩了出来,挥洒在微微隆起的胸脯上,待同桌提醒,才红了脸低了眉,恰是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不得打也打不得。赵克强一拉王飞的衣袖子,“走,反正睡醒了,出去圪转圪转。”

  张老师,张卫国,也是张二旦,此刻正骑着一辆二八十六的自行车颠簸在回家的路上,中午出门的时候,老婆兰女安顿说,“河水快漫上来了,我后晌先去河头地里起山药,你早点回来,套车往回拉一下。”张老师四十出头,谢顶的脑袋昭示着他有满腹经纶的外形,可黑红的脸膛及粗糙的双手却无声地诉说着他分明是个大字不识一口袋的庄家汉。

  其实张老师只是将军中学的代课老师,转正的申请年年报,可是年年竹篮打水,年年落空,有人劝他到旗里找找关系,活动活动,张老师却说,‘转正能咋了,还误不住种地。’颇有不为二斗米折腰的架势。

  张老师虽说是代课老师,却在语文教学方面甚得同学们的喜欢,他既肯用心,又能因势利导,因为张老师有着深切的体会,念书对于这些农村娃娃们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是他们脱离农村吃上供应粮的唯一途径。这也是张老师的愿望啊,十几年前,准备高考的张卫国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毅然”响应号召,回家种地。可这并不能熄灭其那许久的渴望,相反却在那些个日日夜夜中野蛮地肆意生长。

  通往张家圪旦的路有十多华里,清一色坑坑洼洼的红泥土路,不下雨的时候,人骑车,下雨时,只能车骑人,到也公平。路两边除了偶尔闪过的一颗孤树外,到处都是满目的农田,初秋的季节,叫蚂蚱此起彼伏,玉茭茭长势正旺,朝阳阳一片金黄,糜子、黍子抽穗扬花。‘黍子’,‘故人具鸡黍’。一个问题充入张老师的脑海,这鸡与黍古人怎么吃呢?

  “张老师,你才回来,快点往下走哇,河头地里进水了。”一位用骡车拉着山药蛋的同村爷们向他张罗。

  “哎,哎”,张老师答应着,加快蹬踏的频率,二八车穿村而过,他不禁苦笑,面对水患,看来我张二旦也得过家门而不入啊!况大禹乎!

  河摊上,人头传动,驴马骡车卷起的烟尘经久不散,滔滔之黄河波澜不惊,水却慢慢地出岸而来,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一直在文明与毁灭间徘徊着。每年这个季节,由于夏季雨水较为丰沛,上游水库放水释压,这一带黄河又地处平原,没有大山立崖可依,只有一条长长的沿河大坝成了阻挡这条黄龙的最后屏障,而在大坝与河岸间,由于黄河带来的泥沙累积而成的黄河滩头,成了这一带村庄的乐土,这样的一条冲积地带,也是张家圪旦的米粮川,但地势低洼处,难免有被淹的危险,而张老师家的山药地便坐落在这样一处‘风水宝地’上。

  张老师气喘吁吁地到达的时候,一群人正坐在他家的地头上说笑着,地里只有凌乱地漂着几株山药蔓。老婆兰女正倚着一把铁锹擦着汗,看到张老师,走过来招呼,“他大,套车哇,都捞挖出来了,多亏乡亲们帮忙。”说完看了看一旁说笑的人们。

  张老师顾不上擦汗,快步走过来,掏出青城牌纸烟,每人发上一根,自己也接过燃着的一支烟对着点上,一屁股坐在一把山药蔓上,嘻嘻哈哈地叨拉上了。这样村庄,这样的人们,感谢的话只是华而不实,有辱庄稼人的本分,此地还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卖片汤”。

  其实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头一次,春种秋收,村里的老少爷们没少帮忙,大家伙也知道,兰女一个人侍弄这些地不容易,大家敬重张老师的为人,也敬重他是一位老师,老师在这个穷乡僻壤有着除了鬼神以外让人尊崇的力量。

  几根烟后,张老师坐在自家驴车的车辕上,“来来、歹歹”地吆喝着,俨然一副车把式。曾经有人取笑过张老师这扔下书本抡鞭子的光景,张老师慨然地讲,赶车,也就是车把式,在古代叫做‘御’,一个好的‘御’可以封侯列相,西汉夏侯婴就是这样的人物。”当然没有人知道夏侯婴是谁,西汉又在哪个圪佬弯窟。

  兰女坐在满载山药的驴车上,一手揪着张老师那辆二八自行车,天渐渐地暗下来,一抹夕阳如霞似锦,映在天边。

  “兰女,山药个头还行,就是有点嫩,不知道能放住不!”

  兰女随手拿起一颗山药,爱惜地摩挲着,“回去晒个两天,再入窖,我看问题不大。”

  “今黑夜,咱们吃甚呀!”

  “能吃甚,有新山药,咱煮山药哇。”

  张老师跳下车,走到路边不知道谁家的地里,掰了两三个鲜嫩的玉茭茭,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灵机一闪。

  “兰女,把咱们家那只不下蛋戴帽帽的芦花鸡杀了,还有那几升黍子,你咋吃。”

  “你馋了,等八月十五杀哇。”

  “不是,我是举个例子,打个比方,有这两样东西你咋吃。”

  “那还用说,肯定鸡肉汤汤蘸素糕,啊呀,你说的,我也想吃了,等胡麻下来,榨了油,咱们就吃油糕。”

  映衬着这残阳如血的画面,兰女的脸庞红彤彤地升腾起一脸的幸福,属于她自己追求的幸福。兰女也是张家圪旦人,在少女怀春的年代,她只是远远地看着还是张二旦的张老师去往求学的路上,而她只能在剜苦菜、割草的空隙徘徊在路边期待美丽的邂逅。而真的当面对面地站着,确只有“你吃了没”等此地特有的‘外交’辞令。终于,在张二旦响应号召回家务农的时候,兰女憋足了劲冲过去实实地拉住了张二旦的手,从此再没有松开。

  “他大,你一个人念叨甚了。”

  张老师回了回神,“我给你叨拉个故事哇,咱们村里的七十五头前几年去包头,听见大马路上有人吆喝着卖省油吃糕的秘方。七十五想,这年头,油多金贵啊,除了盖房上梁娶媳妇,哪能舍得油炸糕。邻里邻居有时不得不借一勺油倒在半碗盐里慢慢吃,省油吃糕无疑是造福人类的第五大发明。七十五花了五毛钱买了个省油吃糕的秘方,按照嘱咐一直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回到村里后,七十五迫不及待来找我,让我给看看这方子如何用,我打开层层包裹的纸包,你猜里面是甚?”

  “甚,你快说。”

  “上面端端正正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字,‘吃素糕’。”

  兰女坐在车上“咯咯”地笑着,“你尽瞎鬼嚼了,七十五精的甚也是的,快不要损人了。”

  一只蚊子呼啸着叮在兰女黝黑的胳膊上,“啪”的一声,兰女未经宣判,把这狂徒就地正法。

  “你打它作甚了,你看我就不打。”

  “蔫货,不打喂肥过十五吃呀!”

  “打死了它,流的是你的血”张老师不紧不满,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真是个蔫货。”兰女咯咯地笑着。

  远处传来一阵悠长马蚤情的漫瀚调,在这个傍晚飘荡着。

  “头一道道圪梁梁(哎嗨吆,哎嗨吆吆)二一道道洼,

  三一道道圪梁梁(哎嗨吆,哎嗨吆吆)双骑上马。”

  “他妈,咱们今黑夜那个甚哇!”张老师隐秘地一笑。

  “那个甚、老不正经。”

  “哈……”,张老师爽朗地笑着,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到:

  “二茬茬韭菜整把把,

  咱二人好不容易遇在一搭搭。”

  将军公社地处土默特右旗的最东南端,也是土默特右旗最偏远的一个公社,天高皇帝远的,不受待见,还好,有这条黄河母亲经过,虽然我们的‘妈妈’不时地发发威,但大多时候,却无声地滋润着这一方土地。合适的区域均建有扬水站,有如蛛网般的大渠小渠、沟沟岔岔,把黄河水送到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黄便是这黄河流域的大动脉。

  将军中学是将军公社唯一的中学,管辖几万群众的将军公社,在校中学生也就二三百人,老师不过数十人。小学倒不少,基本上村村有,只是能坚持到上中学寥若星辰,没有几颗。这两年略有些改善,今年开学,初一有四个班,也是可喜的变化。有甚办法,个别村到公社有十几二十里,娃娃们跑校太远,只能住校。住校,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大锅饭,好好的白面送进去,不知为什么,蒸出的馒头总是黢黑。就连大部分老师们都是单职工,爱人们在田里忙乱,另一半也亦公亦农,掸掸土走向学校,拍拍粉笔灰来到田间。

  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响过,张老师几乎踩着这铃声的尾巴迈步走进初二(二)班的教室,还有几个打闹的同学稀里哗啦地慌不择座地乱下屁股。

  张老师双眼扫描一遍教室,“牛换小呢?”

  “咣当”一声门开了,牛换小站在门口,“老,老,老师,我,我,我跑肚拉稀。”牛换小说话有点结巴,说话时尤其前两个字特别费劲,但要集中力量突破前两个字的顽强封锁,后面大可所向披靡,倒无大碍。据牛换小说,原来他不这样,是跟着村子里一个结巴学说话,结果一学就会,再也忘不掉,这也算是一种天生的语言天赋。

  “进去,坐好,课代表把作文交上来。”

  牛换小杵着头往里走,语文课代表唐娜搬着一摞作文本走向讲台,刚好迎头碰上,唐娜向左,牛换小向左,唐娜向右,牛换小向右,错位了几次才换得今生的才插肩而过,引得同学们呵呵直乐。唐娜双眉紧锁,牛换小搓手撂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先预习课文,我看一下作文”张老师习惯性地坐在讲台的那把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支粉笔。但见张老师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微笑、苦笑各种表情扭曲着那张黑红的脸。

  大概半节课的时间,张老师霍地站起来,甚至是抑制着无比的激动朗声说道:“同学们,总得来说,今天的作文完成得非常之好,只有极个别同学的作文不像话,已经初二了,文章写出来像大队会计的流水账,个别同学华而不实,牛头不对马嘴,这里就不点名了,本子上有批语,下去认真看看。需要提出表扬有三篇作文,一篇是李东梅的《一件小事》,唐娜的《我》,无论是文字,情感把握都恰到好处,大家下去传看一下。另外一篇是曲阳同学的《论鸡肉汤汤蘸素糕》。”

  话音刚落,笑声顿起,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瞅瞅令东平,又看看刚转学而来的插班生曲阳。曲阳,略显瘦弱,五官排列整体上中规中矩,圆头杏脑,土黄|色褂子有点大,倒也干净。总体上说,貌不惊人,还没有抽象到吓人的程度,有点丑得脱了轨到不了家的感觉。由于是这个学期刚来的插班生,大家还不太熟悉。此刻他正成为焦点,沐浴在同学们各色目光中,有惊奇、有赞赏、更有妒忌。

  张老师顿了顿,待笑声平复,接着说道:“我们上节课,欣赏过一首孟浩然的田园诗《过故人庄》,其诗曰: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诗非常具有浓郁的田园气息,虽然诗句看起来浅显易懂,却让人回味无穷。诗人受邀来到朋友的农庄,朋友准备了鸡黍大餐,在绿树环绕,远山青黛的映衬下,面对着丰收的场圃,把酒言欢桑与麻,并且相约,重阳之日再来赏菊花,这样的一幕是多么让人温暖啊。但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不是田园情怀,而是‘具鸡黍’,我昨天问了孩子他妈,回答与令东平如出一辙,有鸡有黍当然鸡肉汤汤蘸素糕。所以这就要提到曲阳同学和他的《论鸡肉汤汤蘸素糕》,在这篇文章里,曲阳同学大胆地论证了令东平提出这一命题的正确性。大家都知道,我们此地人吃鸡当然用来炖,另外我们古人也不会炒,只会炖,像鼎、釜等器具都是作为蒸煮器出现的,这没有任何问题。问题是这个黍怎么吃。书中的解释是黄米饭,曲阳同学提出这应该是个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来至田园,谁家不种地,谁家不养鸡,鸡与黍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来说再熟悉不过。黍有黑色、红色、黄|色三种,去皮,一律呈现黄|色,故名黄米,黄米粘性大,不能做米饭,而更适宜磨面后蒸糕,或煮熟后像南方人做糍粑那样捣成糕。所以我们这一带地区,对黍的吃法只有一种——糕。不管是五月端午的凉糕,还是平时的素糕,还是逢年过节的油糕。而且吃糕的范围也很大,最起码陕北一带和我们的吃法一致,有一首陕北民歌叫《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其中有 ‘热腾腾地油糕……端上来’的句子。其实我们这一带吃糕的传统正是我们这些人的祖先,那些走西口的先人们从陕北,山西带来的。那书中的黄米饭是什么,曲阳意见是,只能是糜子米饭,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米饭,我们知道,糜子与黍子在幼苗、植株、籽粒(糜子为去皮前一般有黄|色、红色两种,没有黑色)、以及去皮后基本完全一样,所以一般人很难区分二者。但小米没有粘性,做不成糕,只能做成小米饭或稀饭或粥或者炒米。这个小米也正是主席口中‘小米加步枪’的小米了。另外曲阳还提出,在《三言》的《喻世明言》中有一篇《范巨卿鸡黍全交》,故事讲述了范巨卿与结拜兄弟约有时日,兄弟‘鸡黍以待’,结果范巨卿忘记约定之日,路途遥远,已然不及。于是,在约定之日刎颈后魂魄赴千里之邀。有兴趣的同学下去可以翻看一下。从这两条来看,‘鸡黍’二者齐备绝对堪比南北大菜,乃待客上上之道。即使到今天,按照我们这一带的待客传统,无疑‘糕’是不二选择。糕,高也,谐音取吉祥高升之意,所以‘糕’频繁出现在尊贵客人的面前,而小米饭显然是我们日常食用之物,难登大雅之堂。‘小米加步枪’正是持久战的一部分,表达的是常态化,‘热腾腾的油糕’端上来才是迎接亲人的最高标准。也许黍子与糜子正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它们虽然有着接近相同的相貌,而它们的性格却完全相反。”

  “现在看来,好像鸡肉汤汤蘸素糕大行其道,贯穿几千年,横跨数千里。但我要提一个问题,黍在唐朝的时候是指黍还是糜子还是二者的统称,这是有可能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再找资料佐证。以上基本上是曲阳的内容,我略作增删。但我提出大力表扬的并不是这篇文章文笔如何得好,论证是否有理有据,而是曲阳同学大胆怀疑一切,甚至要推翻课本的勇气,并用相关材料来佐证书本的错误。我们读书为什么,难道是不断重复前人吗?正是需要有这样创造性的突破,我们才能超越前人,做出相应的贡献,可见这种大胆怀疑与挑战多么难能可贵。这也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尽信书不如无书’的真谛啊,同学们,书本给了我们一块敲门砖,而无暇美玉则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而不是被这块知识的砖头打得晕头转向,迷失了自己。”

  “所以在这里要感谢令东平,曲阳同学。也感谢全班同学,因为今天,没有人睡觉。下课。”

  几声零星的掌声响起,进而掌声雷动,甚至有高亢的口哨声此起彼伏。令东平拍得最带劲,终于脱帽‘平反’了,被同学叫了几天的鸡肉汤汤蘸素糕的外号,以及被处分的预期也就此云散烟消。张老师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令东平走到曲阳面前,以合乎外交的礼仪抓住曲阳的一只手,表情夸张地说:“恩人呢,没看出来,还是个高手,感谢亲人解放军,你就是人民的大救星。”随后振臂一呼,“以后谁也不准欺负曲阳。”曲阳显然不太适应,有点无所适从,木讷地笑笑。

  赵克强站起来,脸上带着蒙娜丽莎那神秘到难以琢磨的微笑:“鸡肉汤汤蘸素糕,不要戏人家‘蛐蛐’。今天你二舅来不来”

  “no......no,请叫我令少侠,谢谢!”

  “噢,令少侠,鸡肉汤汤蘸素糕做熟了,请问你二舅到底来不来。”

  “真气死我也”说完,令东平猛扑过去,扭住赵克强的胳膊,致其不住地求饶,不断有火上浇油的同学一旁起哄。李冬梅表情复杂,表扬别人总觉得不如表扬自己那么来得痛快,忽然冒出的曲阳,也许是她潜在的挑战。

  初二(二班)的课间就是这样的丰富多彩,而且还有赵克强,令东平几个活宝,总要实时地给大家上演一幕幕悲喜剧。现在他们正在教室里追逐打闹,直到鸡飞狗跳,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

  第二章:要想捞稠的,慢下勺头子

  曲阳,那个因一篇作文而令人侧目的插班生,羡慕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无论怎地,大家都将不得不记住他。

  曲阳的家在将军公社下属的曲家南沟村,小村子不大,有那么几十户人家。在这个村庄,他们家并不是像他那样的插班生,而是坐底户。在村子的北边有一处荒地,那里埋葬有老曲家五代逝去的先人,而在距老坟不远,还有一处老曲家的新坟,那里也埋了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五代人。这样算来,到他父辈及他们这一辈共有十二代人在这里生活过。十二代人,就算旧社会成家早,也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二三百年,直接遥远到长袍马褂、大辫飘飘的满清时代。面对山西、陕西的极度干旱及人口压力,以及蒙古各部落的不稳定因素,高高在上的大清皇帝脑袋一热,嘴巴一歪,御笔一挥,实行蒙旗政策,放肯蒙地。大量陕西、山西人放佛看到一片传说中的极乐世界,而‘西口’正是通往那片桃花源的密道。于是他们牵牛赶猪,扶老携幼出口外而来。走到这黄河岸边,择水而居,也因为老曲家的入住,这片黄河滩头有了新的名字----曲家南沟。其实这里地势平缓,一无高山,二无沟壑,那其实是对遥远故土的挂念。在爷爷的柜子上,逢年过节接受香火的家谱云证,上面清楚地写着‘口里神木曲家南沟’的字样。在那口里神木县,有一个更为古老的曲家南沟,那是老曲家的根系所在。

  曲家南沟其实就在张家圪旦的东边,继续往东便是呼和浩特市托县的属地,跨过黄河是伊克昭盟的准格尔旗,如果人家有鸡鸣三省,那么这里也绝对可以犬吠三县。

  说来悲哀,曲家南沟姓曲的却并不多,寥寥两三户人家。倒是后来后者居上,杂七杂八住了几十户。倒也不是老曲家的男人们战斗力不强,女人们物产贫乏,以致人丁不旺,而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出走,稍有奔头都‘攀高枝’去了。曲阳的大爹因为招工在包头市的一家国营厂上班,二爹因为参军也被转业到河北秦皇岛工作,只有曲老三靠种地和守着祖上传下来的木匠技艺过活。不论是各路神仙菩萨歇脚的庙宇、还是凡夫俗子遮风避雨的茅庵,抑或千古后永久相依的棺材,都离不开曲老三锛凿斧锯地一通劈砍,也算是横跨神、人、鬼三界吧。

  看着老曲家个个上天入地的,曲老三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飞黄腾达,土里抛食也好,伺候人也罢,终究不如供应粮来得衣食无忧。成绩还算不错的曲阳在升入初中后被送往托县就读两年,眼看初三要一考定终生,不知哪来的一股人来风,说初二蹲一班基础扎实,这不,曲阳同学被结结实实蹲在将军中学的初二上。

  偌大的村子,只有曲阳一个人在将军中学上学,形单影只的他只能自己游荡在这个陌生的环境。这不,中午放学后,一个人溜达回宿舍。宿舍位于学校东边的一个独立院落,中间有拱门通过。两间男生宿舍,两间女生宿舍,宿舍不论男女,一律大通铺,曲老三来送铺盖的时候说有点像以前的车马大店。

  一会儿功夫,宿舍被饿极了的学生们吵得开了锅,恨不能把屋顶也吵成敞篷的。饭盒被敲的震天响,大发钟罄余韵,非要整出个曾侯乙编钟的动静。两位同学端着两盆馒头进来,但见个个精神饱满,硕大无比,足足有日常你所见到的两个馒头那么大。在自然发酵的年头,大师傅不知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法宝,可以把馒头蒸到两个那么大却只需要一个馒头的面。

  馒头照例每人一个,个别同学饥饿难耐忍不住开始撕咬,发现内部空洞奇多。所谓的菜是用个大搪瓷洗脸盆盛着被放在宿舍的青砖地上,泛着微微的涟漪,漂着金黄的油花。大家迅速把饭盒围在饭盆周围,等待近乎可怜的施舍。两个星期以来,曲阳的饭盒还没有一次排在最内圈,即使排上了,也会被挤出来。一位胡子拉碴的同学,挥舞着勺子负责分菜。菜是固定的,顿顿如此,天天如此,月月亦如此,此菜不仅能震古烁今,而且有摧心裂肺之功效,美名其曰山药汤汤,一种水与山药蛋块经高温化合而成据说能吃的东西,偶尔菩萨显灵,会漂上几片圆白菜。

  曲阳端起自己的饭盒,没有油花,汤水清澈见底,几块山药蛋横七竖八地分布在饭盒底部,有如海底突起的暗礁,看得总让人触目心惊。瞧瞧胡子拉碴,那家伙满满一饭盒,上面还漂着黄橙橙的油脂,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那家伙正拿着馒头蘸着油花吞咽着,发出“啪嗒、啪嗒”让人愤恨的声音,这也让曲阳自然而然联想到人类的亲密朋友----猪。

  曲阳端着自己饭盒,来到室外宿舍的屋檐下,在墙边圪蹴下来,一番狼吞虎咽,直至最后一点汤汁。他起身来到锅炉房洗了饭盒,打了一盒开水回到宿舍,放到窗台的一角。

  胡子拉碴站了起来,把剩下几块发绿的山药扒拉到那个盛饭的盆里,抄过曲阳的饭盒,倒了半盒水,用他那把基里拐弯的铝制吃饭勺子搅和了几下,倒在饭盆里。又抄过曲阳的饭盒,把剩下的水全部倒在自己黑了吧唧的饭盒里,张嘴便喝,烫的那家伙呲牙咧嘴哇哇大叫,顺势把水全部泼在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啊呀,烫死爷了”。

  曲阳站起来,“哎,我还喝呢!你咋能这样。”

  胡子拉碴怒目圆睁,吐着‘信子’瞪了曲阳一眼,一位油头粉面的家伙马上走过来,推了曲阳一把,“你烫人了你不知道吗?。”面对这个欲加之罪和油头粉面随时挥起的拳头,曲阳只觉得眼眶热乎乎的,心也咚咚地起伏不定,在那一刻,他害怕,胆怯,只是最后一点男人的尊严没有让那滴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

  一位戴眼镜的同学走过来拉了曲阳一把,“走,我们打水去吧。”

  曲阳跟着眼镜走出宿舍,起伏不定的心绪才稍有缓解,心却还是咚咚地跳。眼镜告诉他,胡子拉碴是蹲了好几班的初三复读生,常常欺负宿舍里低年级的学生,大家敢怒不敢言。曲阳表面尽量掩饰自己的胆怯,保持一种平静,见机整理头发顺手抹了一下眼角。

  眼镜个子高高的,经常捧着一本书,不论吃饭还是睡觉,这也许是其成为眼镜的原因吧。眼镜平常并不怎么说话,也基本上不和任何人来往。应该是和胡子拉碴同班的关系,胡子拉碴并不为难他。而受到指使的大部分是初二、初一的学生,尤其是初一的学生,当然曲阳未能幸免,扫地、打水、叠被、铺床。而最屈辱的,可能是倒尿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宿舍的地中央放着一只大塑料桶,三十几个同学,硬生生地尿满一桶,有时甚至溢出到地面上。每天早上,由两位同学用一根木棍抬着,倒到旱厕里,当然这一切胡子拉碴并不参加,和其相好以及高年级的同学也不参加,而是由胡子拉碴随意指定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完成,当然包括曲阳。有几个夜晚,曲阳把头埋在被子里,任眼泪涓涓地流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倒尿货’吗?有时甚至不明白父母为什们打着让自己出人头地的幌子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忍受屈辱,而对于胡子拉碴之流,仇恨的种子在那些泪流满面的夜晚悄悄萌芽,长大,一发不可收拾。

  一段时间内,眼镜成了曲阳依赖的对象,虽然眼镜并不能给予很多,可是一句友善的话,一个尊重的眼神,都会给内心脆弱的孤雁以奋发的力量,但依然不能泯灭某些人的觊觎。

  学校食堂并不提供早餐,饭量小的同学一般是把晚餐的馒头留一半,第二天早上泡开水吃。曲阳是另一种,有早饭却吃不着的那一种。

  尽管白面还是稀缺的年代,曲妈妈每个星期都会蒸一大锅白馒头,然后切成片状,放置到锅里慢慢烤干,直到外焦里脆,然后再放到太阳底下暴晒,这样,每个馒头片片都散发着烤香味还有阳光的味道。每个星期,曲妈妈都会准备好满满的一书包,让曲阳带到宿舍里,既可以当早餐,也可以是当干粮。

  曲阳拿了几块给眼镜,眼镜用力地嚼着,“曲阳,真好吃,再给我两片。”

  曲阳又拿了几块给眼镜,“给你”。

  “咋弄的,我妈有时也给我带馒头片片,可没你的好吃,你的酥脆,而且有特殊的香味,我的有点硬。”

  “我也不道我妈咋弄,但我看见我妈把烤过的馒头片片放在阳婆婆底下晒。”

  “哦”。

  他俩吃的时候,胡子拉碴看了两眼,走开了。

  “他们太坏了,就欺负小娃娃,欺软怕硬。”眼镜向着胡子拉碴消失的方向努努嘴。

  “是啊,他们把好的捞走了,让咱们喝清的。”

  “以后不要招惹他们就是了,他们是没碰上扛硬的,遇上了,稀怂。”

  第二天早上,曲阳打好了水,准备吃早餐,可是一提装有馒头片片的书包,便觉得不对,打开来一看,空空如也,只剩些碎屑。曲阳面对着空包,只觉得无比委屈,眼眶热乎乎的。

  眼镜好像看到什么不对走过来,“咋了。”

  曲阳强忍着不争气的眼泪:“夜来还有半书包,现在一片也没有了,不道叫谁给偷吃了。”

  眼镜递上来一块馒头片片,“吃我的哇,下次你拿过来,放到我的柜子里。”

  曲阳机械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却是有点硬,而且有股糊的味道,不过在此刻,填饱的不止是肚子,还有空朗朗的心。

  “走吧,打预备铃了。”眼镜匆匆锁好他的小柜子,和曲阳一起出了宿舍的门。

  其实,这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社会上有的这里有,社会上没有的这里也有,厉害的多吃多占,软弱的难免靠边看。离开宿舍,走向课堂的曲阳变得自信满满,尤其经过张老师的表扬,语文课上甚至经常点名让曲阳发表自己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