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袭,有几次还险险让他得手。不过他的力气虽然比我大些,我却比他早习武,次次都能将他打个半死。久了以后他就不再偷袭我,我还以为他已经想开了,自知力不能敌,人狼殊途,不再与我计较。谁知我终究年轻,太过天真了。他不是不计较,而是要跟我计较辈子;他不是不恨我,而是恨上了所有的人,就连收养他教他武功的父亲也起恨着。”
“他这人野性未除,直喜食生肉鲜血,怎么也改不掉,父亲强令他吃熟食,他会得半夜里偷偷跑出去猎杀动物,啖血吃肉,父亲拿他没办法,只好由得他。他知道打不过我,就暂时先忍着,下几倍的心血练功。许是常吃生血生肉的关系,他的体格异常强壮,力气数倍于常人,脾气也如野兽般蛮不讲理。伺候他的仆人动辄得咎,打骂是家常便饭,活活打死了十几个,打的残废的扔到老林里被狼虎吃掉的也不知凡几,再没人敢去服伺他。”
“普天之下他也只对父亲和我还有些忌惮,其他人全不放在眼里。众兄弟也都怕他,远远见了他就绕着走。老三天赋极佳,又加用功不缀,十余年间武功大成。那时我已经奉父令到朝廷出仕,家里的事鞭长莫及。父亲情知老三是头留不得的狼,可父亲多年前练功伤了筋脉,身子日渐衰败,家中已无人能克制他。”
“十年前的夏天,我记得分外清楚,那年的夏季流火似毒,连着两个月不见粒雨,太阳晒得青石板滋滋冒烟,似乎放个鸡蛋上去就能烤熟。午后我在值班的朝房热得睡不着,汗串串滴下来,心烦意躁总觉得会有大祸临头。谁曾想竟真的出事了”
西门岑的声音带着无孔不入的颓败气息,渗透着寂寂空间的每寸角落。我不由自主地喘了口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西门岑闭了闭眼,脸露不忍之色,手指慢慢扣在扶手,指节渐渐发白。我看得分明,那手指竟已陷入了紫檀木中。
“原以为他再胡闹,只要父亲还在,总不至于闹得太过。毕竟家人,再怎么恨,也起生活了十几年,多少能给大家留点情面。谁曾想,他居然仍是出售了,而那个倒霉的人,正是”
“九爷”我惊呼出声,心底却早已肯定了千遍万遍。
西门岑点点头:“不错,正是老九”
“自从那天后,这么多年来,谁也不敢在老九面前提起老三,提老九准会疯掉。”他突然朝我笑笑,笑意酸涩,“上次老九在你房里大闹,必是你不知他的大忌,提了老三的名字,才会惹得他突然发作。”
我怔:“你早知道是他”
他道:“我和老六看你的伤势便察觉了那是老九的内功,但你既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我们又何尝希望再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是以就连老六这样性子阴冷的人也闷不吭声,只当是刺客来袭处理。”
我苦笑,还以为聪明的瞒得铁桶也似,原来早被人看得清清的。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语气淡然,心里却知道必然是非常了不得的,心脏似被什么扼住了般,慢慢缩成团。
“老三性子太暴虐,仆人们打死也不敢往他那走,因而给他送水送食以及日常用品的都是几个兄弟轮流着去。去了也不敢停留,远远放在院门前,掉头就跑。那天正好是轮到老九去。也该他霉运当头,老三竟然正好从外面进来,当头撞上了老九。老三见到送来的清水食物立即发怒,脚踢飞,把老九当胸拽着提起,怒道:你敢给老子下毒说着连着扇了几个巴掌,打得老九面目全非。”
“他路大喊大叫的拖着老九往老九住的清水阁走。护卫门听到他直喊:让你们给老子下毒,毒不死老子,老子就让你们去家死绝护卫连忙飞报父亲和当时协助父亲执掌家门的老四。父亲和老四听后大惊,急忙赶去,可还是晚了步,切都已经不能挽回。”
“跨入清水阁院门,大家都震呆了,满院子黑红的血上漂浮着红红白白的内脏,到处是残缺的尸体。便是最血腥的修罗地狱也比不上眼前的九牛毛。眼看着血寸寸浸透了足下的鞋,没有个正常人忍得住,大家全身抽搐吐得连清水都吐不出。”
“父亲挂着老九的安危,顾不得衰弱的身体,喊着老九的名字到处找,终于在二楼的个房间里找到了老三和老九。”
“可是要知道会是这样悲惨,真还不如没有找到,真还不如让老九就这么死了,也免得受那么些年的罪。父亲亲眼看到老三把老九按在身下,两人的身子还是紧紧的相连着。老九全身是血,脸肿得跟饱满的蜜桃似的,已经连哭都不会,也不会说话。若是昏倒了也罢了,偏偏又清醒得很,可怜才14岁的孩子,就这么完了。”
“父亲阵眩晕,气得全身发颤。指着老三指骂了句:畜牲喷出大口血来。老三却只满不在乎的大笑。他抛开老九,就这么赤着身子对着大家,随手抓起身边个丫鬟的尸体,十指如钩,抓来块肉,就这样口口有滋有味的吃下去。双眼只狠狠的睨着众人。老四扶着父亲身体抖得像筛糠似的,步步往后退,其他人发声喊早跑的人影不见。任你有再高的武功,面对这称不上是人的人还能怎的”
我只觉心里发苦,喉咙咯咯作声。股酸水直冒上来,终于忍不住,奔去外面突了个干净。
西门岑递来块精致的绢帕。
我谢了谢接过,苦笑着道:“对不起,是我太没用。”
他拍拍我的肩:“我第次听说的时候也和你样。”
我擦擦脸上滴滴沁出的冷汗,脑中只要想到那种惨烈的场景,又是阵干呕。
难怪西门岚会这样,若换了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在这世上存活,西门岚表面上还能活得像个正常人般无异,其意志力之坚韧不由得我不佩服。
“父亲和四爷最后是怎么逃出生天的”我强忍着涌上喉口的恶心,若非这是太重要,我真的不想再听下去。
“哪还逃得了。他的武功本就是最强的,而老四擅长的是经营管理,决断谋伐,武功却始终兄弟中最弱的个。眼看着他步步逼近,眼看着他带着浓浓血腥味的巨掌拍至面前,连老四自己都已经绝望。父亲睁圆了眼,喃喃自语:竟毒不死他,天下还有谁能制得了他”
“掌若奔雷,掌击实,父亲和老四便俱无幸免。便在此时道青影闪过,老三闷哼声凌空翻个跟斗练退数步。原来天不绝我西门家,送去玄天宫学艺的老六恰在那时艺成回家。不过老六武功虽高,年纪却还幼,内功尚未练到家,比之老三的天生神力吃亏不少。老六也不敢和他硬碰硬,仗着招式精巧勉强打个平手。”
“父亲眼光独到,看出老六眼前虽可勉力支撑,到了最后仍免不了败。痛下决心,让老四速速去找纳雪。老四也知道情势紧急,老六若败便是全军覆没,不敢多问,狂奔去了沉雪阁,传达父亲的密令。”
“这边老六败象已显,老三着着狠辣,掌雄力沉,气力竟像是用之不竭。老六拼尽全力也难以抵挡,不留神,掌被老三按到左肋上,当场被打昏过去,还断了数根肋骨。老三也不管他,蹬蹬直行到父亲面前,瞪着父亲说:你杀我母亲兄弟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样天吧”
“父亲咬牙立直了身体:你狼子野心,我竟然还收养于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三却道:我原不想杀你,是你逼我的。你在我饮水中下了慢性毒药,你当我不知吗”
“父亲道:不错,你天生对毒药敏锐,若是普通毒药,你早就察觉。我只好下这种无色无味却时不会发作的慢性毒。只盼等你日日累计中的深了,时发作要了你的命。”
“是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原想待你寿终正寝之时再杀光这帮兔崽子,也算对得起你养我场,是你这老匹夫自己活得不耐烦。”
“父亲自然早知道他心意,否则也不会给他下毒。他察觉出有异后,偷偷闯去老五那,他怕老五害他,不管三七二十,胡乱采了药草乱吃。常人若是这样不管药性胡吃必死无疑,谁知他天生体质特异,天赋异禀,那些药草不但没毒死他,反而让他因祸得福,变成了百毒不侵的身体。唉,父亲若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决不会给他下毒的。”
“老三正要对父亲下手,突然浑身骨骼寸寸欲裂,痛得在地上打滚。老匹夫,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父亲冷笑着道:为了你,我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命都搭上了,你就是死千次万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老三大骇,他是知道纳雪在学法术的,但也知道纳雪天生身子骨孱弱几乎不能养活。而法术是最耗心神的。是以多年来并无大成。但他更知道父亲有多疼这个儿子,如果父亲真能舍得下这个视若生命的儿子,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法术反正这法术已经在他身上应验了。”
“他在地上呻吟哀嚎,十指抠在砖缝中,指甲翻起也不知道。父亲冷笑着看他在身上撕挠。看他疯狂的从自己身上片片撕下肉来而完全不自觉。父亲流着泪,西门烈身上流淌的每滴血,都是纳雪付出的代价。咒语念完之际。老三就会全身流血痛苦而死。但施法的纳雪也将因为承受不了咒语的反噬之力而永远离开我们。”
“老三翻滚的身体突然顿,神志渐渐清醒。周身火燎的痛楚更是让他欲形疯狂。老猎人都知道,受伤的野兽才是最危险的。”
“父亲长叹声道:天意啊纳雪终究是不能施完法,你杀了我吧”
“老六苏醒过来,不顾自己伤重,仗剑守在父亲身前。老三失血很多,全凭股狠劲支撑,他见老六醒来,便知杀不了父亲,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即窜出窗子,逃之夭夭。”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西门纳雪必是施法到半便像之前在我面前施法时样,中途昏迷,所以自己逃过劫,但也因而放走了西门烈这个祸害。
这个故事太过惊心动魄,充满了血腥暴力,在这里面没有人性只有兽性,所以听到的人不是觉得害怕自会觉得恶心。
西门岑眼神悠悠,仿佛亲眼看见了十年前的阿鼻地狱。他回头,日光照得他面上片雪白,恍惚的看不清神色。
“这是年来,他从没回来过”
“不曾,不到万无失,他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父亲已死,武功强于他的老六也惨遭**,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
我眼神微微浮动:“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威武将军,与大内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西门岑眼中蓦的爆起两朵金花:“你是说老六”
我并不答,有些问题并不需要回答。刚刚话出口,我已后悔。不是早就计划了让丁家与西门家族火并吗只要两大家族鹬蚌相争,我这渔翁正好趁机得利。可不知怎的,到了临头,又不忍心,冲口而出。
罢罢,先对付了西门烈着怪兽吧,若是两家开战,也许得利的先不是我而是他了,到那时候我又找谁来救我自己呢我找出理由说服了自己。
“在天月皇朝,西门烈是个不败的神话,他因不世出的军功而升迁至将军。可我不明白的是,当时你已经是皇帝身边的肱股之臣,岂会这么轻易容得他上位”
“那是我的错。我太自负,以为他这样的人只能在山林厮混。”西门岑语调悠悠,前尘往事便如潮水般涌上前,他下意识的往火盆边凑了凑。
“结果他聪明过人,大隐隐于朝,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大错铸成,不及挽回了。”我帮他补充。
他瞥了我眼,满是赞赏之色:“老三改了名,他打仗悍不畏死,武艺惊人,军功卓著,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我还亲口提拔过他。直到有次,在和东鎏国的战争中,当时的大将军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他阵前受命,领兵大败东鎏。班师之际,圣驾领百官亲迎出城三十里。就在那时,我才知道,东方英就是西门烈,只是因为不想沾我这做大学士的哥哥的光,才会隐姓瞒名犯下欺君之罪。圣上听了不但不问他欺君之罪,反而夸许他风骨清高,有古人遗风。从那刻起,我便已明白,大势已去,天月皇朝可以没有西门岑,但不能没有不败的西门烈。”
冬日的日头总是太短,不知觉间已是日薄西山,就像这风雪飘摇的西门世家。
“为什么不想办法刺杀他或者陷害他呢”我奇怪,把厚黑学运用自若的西门岑难道会斗不过小脑发达过大脑的西门烈吗
他嗤笑:“你道西门烈只是个人吗他是因功累升的战神,他背后站着的可是整个军方系统。再说刺杀,武功低的根本接近不了他,武功高又怎样,能在数十万大军中来去自若吗这种不自量力的傻事只有温如柳会做。”
“你当初为何辞官”这是天月皇朝的大怪案,五年前深受皇帝宠信,权倾朝野手遮天的西门岑不顾皇帝再三挽留,断然辞官,其原因天下众说纷纭,至今仍是个谜。
“因为西门苍的野心已经无可抑制,我不得不回来主持大局”
他贯的雍容中竟透出了舍身为人的大慈悲,错眼间,他的身周竟似隐隐笼着层光环。但等我揉眼,西门岑依然只是普通的西门岑,与往日并无二致。
“结果他打输了。”结局显而易见,西门苍被弄瞎了眼关了起来。
“我若出手,便容不得失败。”他自得。
我似笑非笑:“你忍这么多年,居然不杀他,这点我倒真的很佩服你。”
他淡淡道:“若杀了他,老五又怎肯为我所用。再说前路多舛,留着他兴许还有些意思。”
我有些吃惊的望着他,原本准备要说的话统统咽了回去。我俩的目的虽不同,但好在结果正如我所要的,正好省下了番口舌。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这招借刀杀人西门岑用得比我纯熟。
“攘外必先安内丁丁佩服之至。”
“攘外必先安内说得妙啊”西门岑若有所思。
凤凰浴火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除夕。
西门风刚死不久,还是热孝,这年就过得惨淡得很,不复去年的热闹。连原本被允许在这几天疯闹的孩子也被父母们看得死死的,府里沉寂得连声咳嗽都带着回音,下人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年夜饭的桌上少了西门风,却多了西门苍。已经被软禁五年之久的西门四爷重获自由。
当桃树的枝头绽满了粉嫩的花骨朵时,圣旨终于传来,赐威武大将军西门烈衣锦荣归,回府探亲。圣旨都下了,西门岑也没有了任何阻止的借口,尘埃终于落定。
整整十年不曾回过祁风的西门烈终于真地要回来了。
堡内经历当年惨事的旧人死的死调的调,剩下不多的也都是各家的心腹,对西门烈其人并无多在成见。然则主子们还是当年的主子,即便当年亲历现场之人都已或死或关,其他曾经听说的人也觉得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我奇怪地发现,对于西门烈回来事各方的反应并不尽相同,西门岑自有理由书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西门岚沉默异常,虽然没有向上次样疯狂发作,但依我看也离疯狂不远了;西门泠虽然竭力沉住气,可心底的惶惑害怕并不见得就比西门岚好到哪里去,至于他哥哥西门苍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不到最后摊牌连我也猜不透;到是西门纳雪镇定异常,成日里还是和西门觞双宿双飞,滛逸奢靡之势不输唱后庭花的商女;西门纳雪身边的西门笑,只怕那时年纪幼小,应该没人会告诉他详情。
堡内面上仍然平静,日常事务仍若往常样井然有序。但显然最近仆人们明显特别勤快,把堡内打扫的纤尘不染,有种不安的气氛在慢慢渲染开来。
世上最敏感的便是夹缝中求生的人,他们最善于察颜观色,哪里有些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这就是生存地本能。别看堡内切如常。西门烈对西门家庭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端看祁风堡内整洁到恐怖的情形便可知端倪。
冬天虽然过去了。春天步步地接近,可是萧败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到了四月上旬,眼见着西门烈归期将至。堡内紧张的气氛也如饱涨地皮球般。触即发。
但我没想到的是,西门觞居然是第个落跑的,用的理由和去年的样,光明正大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他有着冠冕堂皇地理由,要为皇上酿造美酒,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耽误皇上的事呢
听说了这个消息,我不禁连连冷笑,在这人人自危的要紧关头。西门纳雪心里终究还是想到西门觞的,把情人送出了险地,到也不愧是情圣。
张之栋却道:“可惜了。西门觞武功不弱,也是把好手。真要起了冲突,也能多个帮手”
我冷笑:“之栋你糊涂啊。西门觞心求的不过是和西门纳雪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眼中才没有这些欲除他而后快的家人,我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关键时候别说帮我们,能不背后插刀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说得也是。可这西门烈毫无人性,小姐您以为还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吗”
我摇头:“这招对他没用。他有的是本钱杀光殆尽,既无求于我们,便不需听我啰嗦。”
张之栋忧虑地皱着眉,眼角勾起深深的沟壑:“我只怕到时凭我人之力护不得小姐周全。”
我沉吟,这事不可不防。虽说这些年来都是我人独力求生,可是此刻面对地是豺狼心性的西门烈,随便出手便可要了我的命。
他突然握紧拳,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小姐,若是局势不妙,我就护着小姐跑,以我的轻功西门烈也很难追上。到时我们躲得远远的,西门烈未必能找到我们。”
我大怒,把手中地茶盏重重摔在地上:“荒唐我们千里来此是为了什么你全都忘了”
张之栋垂下头去:“仇虽然要报,可是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报了仇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有些心烦意乱,张之栋的话透着不吉,“别再说了。”
想了想,现在只有靠那个人了,不管如何,先要活下来,才能徐图大计。
“事到如今,只有让东明峰来了。”
我去找西门纳雪,我总觉得他的镇静未免过了些。十年前,他差点就和西门烈同归于尽,十年后的今天,情势并不曾有大的变化,以他的身体依然弄不死西门烈,只怕还要陪上自己的性命。
去的时候西门笑下服侍着西门纳雪喝碗养生药粥。
我很自然地顺手接过:“我来吧”
西门笑朝我和善地笑笑,知道我有话要和纳雪谈,识相地退到门外守着。
我舀了勺滚烫的粥,放到唇边轻吹几下,递至西门纳雪嘴边。
他怔,刹那间有些狼狈,恶狠狠地抢过碗和勺子:“我自己来。”动作之间带着难得的孩子气和不自在。
我也不以为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看他神态高贵地喝完了粥,拿绢帕优雅地拭着嘴角,我冷不丁地问道:“你就不怕西门烈杀了你”
他失笑:“他只会救我护我,又怎会杀我”
“留着你明明是个祸胎。当年你差点就杀了他,现在他又怎么可能让你有万的机会控制他呢”
“他当然不肯,不过这由不得他。”他薄薄的双唇中跳出轻飘飘的话。
我眼前亮,打叠起精神:“什么意思”
他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我当年对他下的咒语名叫血咒,下得时候虽然体力不支失败了,可血咒有个特性。经施展,施咒之人和被施者之间就会彼此牵连,如果他要杀我,咒语便会立时要了他的命。”
“他知道”
“当然,这么要紧的事我怎么会忘了知会他”
这我就不懂了。
“既然这样,那你何不拼上拼。把这个法术再施次,就算不能送得他性命。有二爷几个高手在,趁他伤重就能要了他性命,这样岂不甚好”
他轻笑:“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需知制人者也同样被人所制,天下万物莫不是这个道理。”
我惊呼:“怎么说”
“这个咒语虽然让西门烈不能伤害于我。也同样迫得我不能伤害于他。我若亲自施法害他,咒语便要反噬,倒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我。”
我明白了:“双刃剑。”
“正是。”他的声音妖冶,如极细的金属丝线从极远处摇曳而下。
我突然听出个语病来:“只要你不是亲自杀他,便是无妨”
他施展地朝我看看:“我只是个起不得床的半死人,还能管得了天下人要杀他吗”
我狡黠地眨眨眼,笑开:“那他难道不能不亲手杀你”
他极媚丽地笑,艳色刹那间竟连我也睁不开眼。“你知道,我知道,可他不知道”
我怔,回过神来大笑。这真是个太可爱的破绽。
“你把西门觞送走,便是因为足够自保,却怕无力保护他周全吧”
他轻挽衣袖,露出苍白纤细的手腕,美如梨花。
“也不尽如此。他的脾气也是个不管不顾的,只怕到时坏了我们的大事反而不美。送走了落个清净,大家都没了后顾之虑。”
我不死心地盯着他,却只在他眼前望见了片深幽幽的黑,数十颗夜明珠的光辉打在他脸颊上,投下片闪烁不定的光晕,把他的半边脸都藏在了阴影里。
我心弦蓦地震,头次觉得西门纳雪也是深不可测的。
念之么,便要送出数条性命,且这性命非是旁人,都是心为他的兄弟。我只觉股寒气从足底涌上来,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西门岚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出过他的放歌楼。
这天放歌楼的总管突然奔过来求见于我,见了我的面,便跪在地上狂磕响头,咚咚有声,不几额头已是红肿片。
我吃惊,忙让张之栋扶住他,急问出了什么事。
他哭着叫:“夫人救命,九爷这几天直不吃不喝关着自己,再这样下去,九爷就要不行了。”
我愣,便恍然西门岚的疯病终于还是发作了。
总管在我脚下只是匍匐着磕头哭泣,嘴里反反复复只得句:“请夫人速去。”
我见他神色闪烁,眼底颇有难堪激愤之色,便知他也是个知根底的。事态紧急,他还是不愿多嘴,倒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但换种角度想,只怕往事不堪回首的成分也占了不少比重,只得让他先回去照看西门岚,我回头就到。
我叹了口气,西门岚这人把心事这样闷着,还不是苦了自己非常时刻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可他是眼前得力之人,总不能放任他这样作践自己不管。
携了张之栋往放歌楼去。西门岚早前住的清水阁被把火烧了个干净,死去的长者以为火焰可以焚毁切罪恶,可罪恶早就深扎在人心,便是焦砾瓦土也不能抹去横流的鲜血。
总管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院门前候着,狗崽子我的身影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之前虽已从总管口里得知西门岗的状况不佳,见之下,仍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才不过短短几天,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颧骨突出,双颊凹陷,下巴上胡子拉茬,潦倒之至。颀长的身躯奄奄地蜷着,衣服如咸菜般团在身上,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隐隐仍是有股馊味另人掩鼻。乍眼望去,竟是没认出来。
“这是怎么了”我皱着眉,甚是看不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西门岚就似根本没瞧见我似的,眼皮都不抬下。倒是总管书局的上前提醒他:“爷,夫人来看您了。”
我硬着头皮上前,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所谓心病还需心药治,我这趟十足十的是白费功夫,也只是尽人事而已。
原本想要温言劝慰,可真的见了西门岚蜷缩隅的茫然之态,满腹要说的话突然忘了个干干净净。
真正是无言以对,我仿佛看到的依然是那个如破布般被人甩在地上,清醒不得昏迷的小小少年,即使他身形早已长高,面貌也有不同,内心却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心死如灰的孩子。早在十年前,西门岚便被命运的阴影压跨,这些年活着的不过是命运手中的玩偶。
总管有些急了,摇晃西门岚的身子,企图唤得他丝灵智。身上的衣服在晃动间崩开,露出斑驳的伤痕,密密麻麻,没有寸完好的肌肤。
我倒吸口冷气,北方四月间的天气仍是清冷,我情不自禁地掩了下衣襟。
“这是”
总管潸然泪下:“这是爷在蛇窟留下的痕迹,等他杀光群蛇爬上岸上的时候,全身上下已没有块好肉。”
蛇窟我是知道的,那是西门泠专为提取蛇胆而建。里面的蛇虽然大多无毒,但是数量不少,足有千条之多。
“何苦呢,为了只没人性的野兽就要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我喃喃自语。
总管闻言恍如晴天霹雳,见我脸了然之色方知我也是知情人,也就不再瞒我,五十地说个清楚。
我无言,面对这样从绝境中奋力杀出条血路挣扎求生的西门岚,我无话可说,从前对他的鄙视之情刹那间烟消云散。我无法想象当他涌身跳时,他横生的是如何的勇气,更不知道当他奋力杀出重围,由死而生的过程是怎样的孤勇。
我言不如,转身退出。
总管错愕不已,跟在后面大喊:“夫人,您怎地句话不说就走”
我顿足,并不回头,低声道:“所谓浴火重生,若是凤凰就是涅磐,若是野鸡就是尸变。闯不闯得过,都要看他自己,外人如何帮得上忙”
丢下总管呆在当地。
若西门岚真的闯不过,他活着也不过只是具会说话会呼吸的行尸走肉,倒不如早早死了了百了。但我相信,能有涌身喂蛇的勇气,便该有直面历史的勇气,从前我看错了他,而今我不该再看错他。
真正的凤凰必是浴火而生。
锦衣夜行
西门烈衣锦还乡并没有我预料那样气势逼人,排场盛大。他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着随身十二铁卫深夜悄然出现在祁风堡大门前。
来得实在突然,祁风的各类探子竟不曾来得及回报,就已兵临城下。想必是计划了又计划,安排了又安排,要得就是眼前这措手不及的效果。
西门纳雪西门岑西门苍西门泠西门笑接报后纷纷从各居住赶来,有张之栋在,我到得比任何人都早,悄悄躲在边,居高临下览无遗。
夜幕下十三骑如同标枪般挺立着,似乎已与黑夜完美地融合在起不分彼此。但当大门洞开,西门岑领着众人等缓缓步出的时候,便有股凛冽到让人心颤的杀气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方天地。十三柄瞬间出鞘的利刃在黑夜中耀眼得如白昼,隐隐似有数十万铁骑金戈铁马之声,满天花雨潇潇而下,摧尽欣容颜色。从没见识过西门烈厉害的人不禁面无人色,肝胆俱裂。
在我见到他那刻,我承认我还是低估了西门烈。我听了西门岑的故事后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他只是个猪油蒙了心的狼人,就算打仗再厉害,也不过是凭着股无坚不摧的刚猛之气。但等到见了他之后,我才知道是我错了。
眼前这人身高九尺有余,体格魁梧得难以想象,个人便有常人两个壮汉那么宽阔,身上的毛发浓密有如猩猩,完全符合我对狼人的体态想象。但相貌却甚端正,几乎可以说得上英俊。他的皮肤黝黑,眼神刚毅,望而知是心志坚定的人物。身后紧紧跟随的十二铁骑面庞有如雕刻,镌着风霜的痕迹,动作划有如木偶,姿态却灵活如狸猫。
他手挥,十二铁卫发声喊,十三骑几乎是同时起步,骏马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狂奔入堡,全不顾眼前还有数百个活人。
饶是西门岑等人都有身武功,也被他这不讲理的蛮招弄得心火上升,有几个反应慢点的护卫被旋风般突然扑至的马匹带到跌倒,马蹄便毫无顾忌地踏肉而过。
口气奔出数百步,十三骑发喊,又回头奔来,在距大门三十步远齐齐勒马。兵刃回鞘,静静俯视着不远处的兵荒马乱。
我暗惊,西门岑着失策缚手缚脚,竟被人从气势上压了头,落了下风。此刻,西门烈反客为主,成了祁风的主人,西门岑等倒像是流离失所即将被赶出家门的孽臣贼子。
他与西门岑第个对眼,决斗便已开始。风诡云谲,风云刹那变色。
“这么多年,老三你几乎没变”
“你却老了”西门烈毫不客气,龇着白牙森森地笑。
我在高处看得分明,他的双眼自始至终直直锁定在西门岑身上,仿佛世间只有这人而已,其余人不过是路人甲乙丙丁,沧海间粒小浮尘而已。
心中突然闪过个恶念,眼神便阴郁起来。如果暗助西门烈除了西门岑,西门家族顿失栋梁,我大仇得报,岂不便宜
不对,西门岑死,西门烈便是脱僵野马,再无对手,天下没有绝对的秘密,若他哪天知道了血咒的秘密,按他的性子必是血洗祁风,杀光屠尽。就算请外人相助也无济于事,山高皇帝远,空有热血的武人怎能和执掌天下兵马的将军斗气到时就算我自己可以逃过劫,可祁风多少无辜百姓便将因我这念之私而枉送性命。何况还有如言在,若是乱局起,我怕我护不得如言周全,真落得那样的下场到不如现在便死了。
盘算良久,相助西门烈无异于与虎谋皮,到时恐怕自己连怎么死都不知道。最好的办法便是两虎相争两败俱伤,退万步讲,西门岑虽然聪明绝顶,智慧绝伦,可最大的好处便是讲道理,大家都是聪明人,他的心思我还总能猜到几分。西门烈可不同,我就是再多心思再多主意,秀才遇到兵样缚手缚脚,束手无策。这样算,无论如何,西门烈定要死。
我屏住呼吸,把身子往阴影里面缩了缩,现在开始,我必得非常小心,在我想出对付西门烈的法子前,我定要把自己保护好,定要低调再低调,就像祁风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好。
淡淡的星光下,我斜眼瞥见西门苍嘴边那遥远得几乎不太真实的微笑,原本没有焦距的瞳仁中闪过丝精光。
西门泠枯瘦的身形在火把照耀下拉长成道极细极长和影子,我冷笑,游戏开始了
我听到西门烈酣畅淋漓地大笑:“西门岑你听着,你完了”
“是吗那就走着瞧。”西门岑依然淡定。
遇到西门烈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就这么闯进来沉雪阁,那打死我也定不会走出自己屋子半步。
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而院子里春花灿烂,阳光明媚。
西门烈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带着他的十二个铁卫,迈着整齐划地步伐直行到我面前。他眼里并没有我的存在,我若是能闪得更快些,那么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这样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可惜的是,我不会武功。
更要命的是,我有个轻功好得出格的总管。
他终于看得了我们,张之栋脸色铁青,他是最容不得别人对我有丝毫不敬的,刚刚要是他没及时推开我,以这十三人行军般的步伐,应该能把我活活踩死。
“你是谁”他感兴趣的是张之栋。
张之栋勉强答道:“小人是这院子的总管张之栋,这是我家夫人。”
“夫人”西门烈转了转眼珠,仿佛这时才看见我,对着他的手下大叫,“西门纳雪这个痨病鬼居然也能娶到老婆”
好像这事有多么不可思议似的,十三个人旁若无人地大笑。
西门烈上上下下打量我番,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又丑又瘦,哪像个母的”
又是阵哄堂大笑。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丑字依然是我的罩门,这世上当面说过我丑的人现在都在为他们的时嘴快付数十倍的代价。
我早忘了要隐忍要低调,反唇相讥:“又高又壮毛又多,你真是个公的,公猩猩”
他大概是第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有些新鲜有趣,但他的权威绝对不容许个在他眼里无异于尘砾的母的东西来挑战,所以他想都没想,挥手个巴掌劈下来。
当然他是打不到我的,有张之栋在,逃命并不困难。
他顿时勃然大怒,也许他这生早已习惯了别人服从于他,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反抗这个词,十二个护卫立时围成扇形向我们包抄过来。
张之栋轻功再高,要拖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我从十二人围成的铁桶中逃出也是不可能的任务。他挡在我身前,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早忘了还有东明峰在。不过真要打起来,个东明峰最多也只能和西门烈打成平手,那十二个护卫武功精强,就不知道张之栋能不能拖到府里武士赶来了,按实力估算,可能性不太大。
包围圈越缩越小,那些人经验丰富,知道行动越快,越容易有破绽,像张之栋这类逃命高手只需个破绽便能逃出生天,竟是步步逼上来,彼此相连,互相照应,类似个阵法似的。我在心底暗赞,不愧是在战场上经历过血腥的,训练真是有素,默契也好。
“住手”背后传来轮椅移动的吱嘎声,那定是西门纳雪来了。
我松了口气,这世上西门烈最不能伤害的就是西门纳雪了,看样子今天我这条小命捡得回来。又再三警惕自己,要低调要隐忍。
西门烈挥手,十二个护卫立即散开,回到他身后,行动迅速划。
他残忍地摞下句话:“看好你的女人,再惹到我,只有死”
西门纳雪却气定神闲地道:“她是我的女人,谁敢动她谁就死”
西门烈迅速转过身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较量,激出连串电火花。西门烈重重哼了声,带着他的人风卷残云地走了。
“你自己小心点,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的。”西门纳雪淡淡抛下句话也走了。
东明峰突然现身。
我愕然:“东师傅,有什么事吗”
“这个东西哪来的”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张之栋正从怀中掏东西,无意中带出个铁盒来。
张之栋把盒子托在手里,递给东明峰:“是我捡来的。”
东明峰颤着手接过,仔细端详后,突然把铁盒放在桌上,自己恭恭敬敬地跪下三叩。
我愣神,突然想起这个盒子的来历,如果没料错,那应该就是玄天宫的东西。现在看东明峰的举止,更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了。
我忙对张之栋言道:“之栋,快把那天发生的事五十地告诉东师傅,个字也别漏掉了。”
张之栋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当下把他如何看到墨明生师徒及其它玄天宫门人追杀老人,他是如何拿到这个铁盒的原原本本地说了回。
东明峰涕泪纵横,仰天长叹:“师傅,您老在天有灵,保佑弟子寻得掌门信物,又找到当年亲眼目击师弟轼师的证人,弟子定会替您清理门户,报仇雪恨,您就安息吧“
“什么掌门信物”我和张之栋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铁盒竟然那么重要。
“我玄天宫历代以这个铁盒为掌门人信物,谁持有它谁就是掌门。墨明生坐了那么些年这个位置,肯定坐卧不安,日思夜想的就是找到它。”
“你愿意跟我起去趟玄天宫吗”
“可是小姐孤身在这”张之栋左右为难,眼见玄天宫之行很有可能大仇得报,可偏偏放心不下我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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