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的农民慢吞吞地回答他道:
“现在反正是这么回事——个人不会死两次,死次总是免不了的”
群众们默默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郁万分,大家身上仿佛压着种看不见却很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用喝醉了的声音怒吼道:
“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
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雷宾的头发,将他的头猛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群众蠕动起来,开始发出嗡嗡的谈论声。
母亲内心的痛苦没法表达出来,只得低下头。
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雷宾的声音:
“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怀记耳光。
雷宾晃了下身子,耸了耸肪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相怍发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只被链索拴在块肉前的狗,在雷宾身前乱蹦乱跳,用拳头在他脸上胸上肚子上用力地殴打着。
“别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个声音附和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眼的农民点点头说。
于是他们二人不慌不忙地朝乡政府走过去。
母亲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轻松地吐了口气。
那个警官又笨重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头拳头,发疯似地嚷着:
“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声有力的呼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推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打死的!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
雷宾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
“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怎样地遭人剥削,怎样地受人欺诈,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农民们听了,立时就七嘴八舌地叫嚷喊闹开了。
“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这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小心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雷宾那洪亮的声音盖过了切声音。
“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避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悄悄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庄重地离开了人群,走了。可是,从四面八方跑来的人都不断地增加着,他穿得很贫寒,好像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激动不已的表情。
他们围着雷宾,仿佛是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着。雷宾站在群众之间,好像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由我们自己互相帮着来解开!没有别人会帮助我们的!”
他摸了摸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的粗大的手掌。
“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可是,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雷宾,所以,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发热,有种说不清楚的喜悦在她的全身血液颤动着。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个书来看吧。别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偷偷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个窠,——在官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在我们看来,真理是我们善良友好的朋友。在雷宾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见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呼声,充满喜悦与激动。
“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要完蛋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小心!”群众里面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16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边的胡子向上翘着,边的胡子往下搭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占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边打量他,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以戳了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步追问。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髭,朝他望着。然后退了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晃,差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起,形成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重重地打!”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雷宾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
雷宾傲然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好像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看看吧,想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懒洋洋地对着他的头打了下。
“这算是打了吗?混蛋!”局长尖声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阴郁而冷淡地对局长说:
“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立刻就抽搐了下,他两脚跺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扑到雷宾身上,狠狠地打了拳。雷宾的身子晃了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可是,局长第二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像猛兽似的咆哮着,在他的周围暴跳如雷,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气。
人群里顿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嗡嗡声,他们波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涌过来,气势逼人,不可遏止。
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慌忙从命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吗?是吗这像什么话?
“
他的声音哽了下,发出了声尖叫,好像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嗓子哑,他的力量也好像丧失掉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若失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步都小心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慌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明白,他是政治犯,他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知道吗?你们还打算保护他吗?你们也是暴徒吗?啊!
“
母亲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眨也不眨。此时此刻,她没有力气了,也没有思想了,就好像在做梦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怜悯。在她的头脑里,群众的愤怒的阴沉的恶恨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发抖;还有人在低低谈话
“如果他有罪,——审判他好!”
“大人,饶了他”
“您怎么能这样打他,点也不考虑法律呀?”
“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堆围着局长,嘴里劲喊着,劝说着他。另外堆人数较少,他们仍然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雷宾,恼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
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
乡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齐声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声不吭地朝四周望。
他的视线在母亲的脸上滑过去——母亲为之颤栗了下,身体向前倾着,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可是雷宾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
这回,母亲觉得,雷宾好像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对他点点头,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视线有刹那在她心头突地引起了种危险的感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雷宾说了些什么,雷宾把头猛的摇,用发抖的声音,但仍旧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
“不要紧!世界上不止我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无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会想起我,就是这样!哪怕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当下就明白了。
“可是,雄鹰可以自由飞翔,人民被解放的那天,总会到来的!”
个女人拿了桶水来,开始动手替雷宾洗脸,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细的怨诉地话声和雷宾的话声混合在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群农民跟在局长后面,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
“喂!来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的?”
接着是局长那生气的声音:
“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你是上帝吗?”雷宾怒吼着。
阵涨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雷宾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大人,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马上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释和恳求。
这些声音融成团乱哄哄的喧噪声,里面的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诉,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
乡警抓住了雷宾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
这样,农民们慢慢地在广场上四散而去了,仿佛也是不约而同。
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
母亲觉得自己的在小腿在不停地抽搐起来,凄凉的感情缠绕着好怕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告诫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扶手,站在原地动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喝斥着没有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傻瓜,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感激我,跪在我面前谢谢我才行!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叫你们个个都去做苦役不行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乌云也渐渐地低垂了。
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种不重不轻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冷地低声说: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怀遍,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里逞着忧郁的神气。他身材高大宽肩,穿着补钉落补钉的外衣和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双破烂的鞋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轻松地舒了口气。突然,她顺从着自己寻陛模糊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
“你那里可以过夜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紧张了起来。
她挺直了身体,呆定定地望看他,在她的头脑中不断地闪现着个好像刺痛了她的念头。
“我害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我要很久地不能看见巴沙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不慌不忙地说:
“过夜?怎么不可以?可是,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无意识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母亲,重复了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冷的光来,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怀着好像下山时的心情,轻轻地说:
“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
“看——马车来了”
雷宾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
他怕声音在寒冷的黄昏的暮色中回响着。
“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相信那些带给你们真话的人们,为了真理,不要贪生怕死!”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局长的声音。
“乡警,赶马走快些,傻瓜!”
“你们有什么贪恋呢?想相你们过得是怎样的种生活呢?”
马车动了,雷宾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饿死有什么名堂呢?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速响声和马蹄杂踏声,局长的呼喊声,混合在起,冲乱了他怕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猛地摇了摇头说。接着,他又对母亲嘱咐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炊前面坐下了,拿起块面包看了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不想吃东西,心里又有了种想呕吐的感觉。
那种感觉温暖得令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晕眩。
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有的样子很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楚,不能让别人对它产生信任。
她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大胆地推断,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然而,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了”
可是,这种想法沉溺在难堪的灰心和执拗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并没里能够持续下去,或得到发展。
窗外,喧闹已被无声的静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担惊的气氛,这种气氛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孤独之感,叫每颗心都充满了晦暗的情绪,像是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进来了,站在门口问:
“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吵闹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
“那局长打得真凶啊!我当时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个劲儿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首领。
“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个逃了。另外还抓了个小学教师,也是和他们在起的。他们都不相信神,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很是可怜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听着她的话,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虽然这个姑娘的话不联贯又说得很快。
姑娘看见有人专心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高兴,所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因为灾荒年头的缘故!近两年啊,我们这儿点收成都没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在集会时也总是大喊大叫,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长个耳光。嘴里嚷嚷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愣愣地问:
“行李在哪儿?”
他毫不费力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
“空的?玛利卡,把客人领到我家来。”
说完后,他什么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在这里过夜?”姑娘问。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可是,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了茶钱,另外给了她三戈比的小费,使姑娘非常高兴。
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润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边走,边对母亲说:
“您要不要我到达利诺去跑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
要是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二十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无比感激地回答她。
不能不承认,寒冷的空气使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个不很明确的决定。而这种模糊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慢慢地发展扩大着
而母亲想要加速这种决定的成长,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
“怎么办?如果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
各家各户窗子里那动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糊不明地闪动着白黄|色的光晕。在片寂静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的倦意的哞叫声,以及偶尔的两句的人们的呼叫声。
阴暗而沉重的悲哀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叨叨着,“您投错了人家了,这家子穷得很”
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活泼地朝里喊:
“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之后,姑娘就迅捷地走开了。
从片黑暗中传来了她告别的话音:
“再见!”
17
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打量了番。
看上去,房子很挤很窄,但是却很干净,——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了下,行了个礼,什么都不说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张桌子,桌上点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
“请进来!”过了会儿,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见没有?”
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也不抬头向客人望眼。
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端详了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寂静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
那个农民的脸好像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叫她产生种忧郁的烦恼。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心事重重地说:
“不会丢了的!”
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下去说:
“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那是空的,不,其实不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颤抖了下,但是却很决断地说:
“认识!”
这句短短的话就好像从她内心发出光华来样,照耀了外部的切。她放心地透了口气,在凳子上动了动后,就坐得更加牢靠稳妥了
那个农民咧开嘴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个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耳朵问了他——是不是认识站在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切地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
他疑问般地望着母亲,重又笑着说:
“那人真有力量!胆子大得很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厉害,他还是说他自己的”
他的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分明的面貌,神情坦率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
在母亲的身上,对雷宾的令人心疼的辛酸的怜悯渐渐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绪。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怀着空如其来的痛苦的仇恨,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帮强盗!没人性的东西!”
母亲就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阴郁地点着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了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向母亲转过身来,低声对她说道:
“我猜,箱子里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率直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把胡子握在拳头里,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以前看到过的!”
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会儿,然后又开口问: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要安排这个箱子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似地说:
“留给你们?”
他并不吃惊,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句:
“给我们”
他表示许可似的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记忆是毫不容情的,也是执拗而顽强的。它让母亲眼前不断地映出雷宾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切思想念头,因为他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切的感情;她对于箱子的事,对于其他的切,已经什么都不考虑了。她的脸色很阴沉,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忍不住地涌出来了,可是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声音却点也发抖。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时,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静静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可是,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愤地叫道。“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张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亲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似的拖长了声音说。“车轮”
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会儿,低声说:
“来了”
“谁?”
“自己人定是”
进来的是她妻子,后面还跟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很快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斯吉潘!”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恐怕客人肚子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破滥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们来认识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蛋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得当心!华尔华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说,所有这种事情都是胡说,没有道理。她说,那些||乳|臭未除的孩子和些乱七八糟的大学生,因为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是看见——方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靠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匆忙而又流畅地古脑儿说出这么多话,而且口齿清晰。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仿佛探测似的对母亲的脸上身上迅速地打量着。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刚跟谁打过架样。打架中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这种活泼的态度和开口就非常直率地讲话的性格,都叫母亲喜欢。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
彼得再次和母亲热烈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从前,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可是只要有点点,而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可是老百姓情愿直干下去,就是吃亏受损害,我们都不怕,懂吗?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让她安心地挥着手继续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喂,老太太,方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大概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脸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老实说吧,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来回来去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就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笑了出来,副兴奋难当的表情。
他边快步地来回走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个地方的绳子断了,可是另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讨厌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凭良心讲,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有时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可是有回我拿了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生气,她对我说:‘彼得,快扔掉它!这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因为这些,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戛然而止,思索了下,又问:
“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非常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时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雷宾身上不太妥尖,自己生起气来。
“我跟他不是亲戚,”她补充着,“可是,认识了很久了,直很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般对待!”
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这使母亲很不快。她不自觉地轻轻哭泣起来,种特殊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
小屋之中弥漫着种寂寞,仿佛是在等待什么,阴郁难捱。
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斯吉潘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好似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句话也没有,但她把凝视的目光送给了母亲,因而母亲也时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有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格外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性子很强。对啦!他把自己看得很高——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老婆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好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老婆已经死了!”母亲悲哀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挪用她那低低的胸音说。
“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那么我呢?不是也有家吗?”彼得高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了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百万\小!说。你跟斯吉潘鬼鬼崇崇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个酵母,你这样评价我很没有道理”
斯吉潘默默地朝妻子望了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个干活的帮手,——可是,是为了干什么活呢?”
“你嫌活儿还不够多嘛!”斯吉潘低沉地插嘴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工夫照管——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慢慢坐下来,面执拗地说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不带着抱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为了这种该死的工作。我心里会快活吗?所以我说是说,乡下人讨了老婆只是碍手碍脚的,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累,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样不顾切地为真理而奋斗!
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不这样是不能战胜生活的”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起吗?”
“在牢里!”母亲说。
她觉得,这三个字除了使她感到向的那种悲伤之外,还足以使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自豪。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因为她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还很年轻,可是他长得很漂亮,也特别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雷宾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虽然雷宾的年纪要比他大上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全是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没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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