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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阅读

作品:母亲|作者:春梦男|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5:27:52|下载:母亲TXT下载
  母亲这样讲着,自豪感在她心里也不断地增长着,乃至压迫住她的喉咙,让她寻找最适当的言语词藻来创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定要用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过那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怖和无耻的残暴的叫她心痛的悲惨景象。

  母亲不知不觉地依从着健全的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切光明纯法的东西集合成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那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多了,而且天天地还在不断地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拥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再提防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口气都讲了出来,只是没有提到各个人的名字。

  她描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宝,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至爱——很晚才被生活的令人激动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她的每句话里每个字里。同时,她自己也怀着强烈的喜悦赞叹着在她生活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每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爱戴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成长着壮大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天为止”

  母亲说得格外流畅,每句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当的词世;要洗净被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根有力的丝线,如同穿起五彩珠子似的,很快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

  母亲看到,这些农民听着她的讲述动不动,连最初的位置也没有变半点儿,每个人都十分严肃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切,都叫母亲增加了对她所说的和她向人们许诺的话的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制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人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磨难的好人。他们毫无私心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知道了幸福的道路;他们毫不骗人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可是你只要跟他们接触,便永远不会再相必他们分开了,因为你看见,他们的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高兴的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

  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起。他们是不彻底打倒伪贪欲和罪恶决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起,成为个人,同个声音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倦了,便停了下来,朝周围望了眼。她心里很有把握,她明白她的话是不会白讲的。

  农民们都望着她,似乎还在期待着。

  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了喜庆般的微笑。斯吉潘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还没有收回耳朵和脖子。影子射在他的脸上,因此他的脸显得比较端正了些。她的妻子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了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小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斯吉潘慢慢地伸直了身体,望望他的女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地张开了双臂

  “假使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真得用全副精神去干!”

  彼得胆怯地插嘴道:

  “对,不要回头看!”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斯吉潘接住话茬儿。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了句。

  18

  母亲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墙上,她仰起了头,细心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郑重的谈话。

  这时,塔齐扬娜站起身来,回着看了看,便又坐下了。当她脸上带着不满而轻蔑的神情看着这两个农民的时候,她的那双碧眼里闪出了冷冷的光。

  “看样子,您受过不少的痛苦吧?”她突然问母亲。

  “可不是吗?”母亲感慨地回答她。

  “您的话讲得真好!——您的话能打动人的心。我刚才心里想呢,天哪,只要能让我看眼这种人和这种人的生活也是万幸了。我这算是过得什么生活啊?就像绵羊样!我也识得几个字,也看那小书了,我想得很多,有时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唉!”

  她眼含嘲笑地说着,有时好像咬断线绳样,突然将话停住。

  两个农民呆在那儿声不响。

  风轻轻地拍打着窗子,把屋顶上的干草吹得簌簌作响。风中的烟囱也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雨点们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偶尔打在窗子上。灯里的火苗抖动了下,暗了下来,可是过了会又亮了起来。

  “听了您的席话,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活着!您讲得真好!我听着您的每句话,总觉得这些我原来都是知道的啊!不是在您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而且想都不曾想到这样的事情”

  “该吃饭了吧!塔齐扬娜,熄了灯吧!”斯吉潘皱着眉头慢腾腾地说。“人家会注意,怎么楚玛柯夫家里老点着灯?对我们倒不要紧,可是对于客人也许不大好”

  塔齐扬娜站起身来,走到了暖炉旁边。

  “对!”彼得带着微笑声说。“老弟,以后非提防不可了!

  等到报纸分给大家之后“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妻子走到桌前,对他说:

  “让开些”

  斯吉潘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看着他的妻子摆了桌子,冷笑着说:

  “我们的价钱是五个铜板把,而且把是百个”

  母亲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逐渐地,她也喜欢他了。说了刚才那番话之后,她感到背负了天的肮脏的重荷之后,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心里很是满意,所以也希望大家都好。“您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那些除了人们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家伙对我们的估价,我们哪里能同意呢?你们应该在朋友中间给自己估价,不是为敌人,应该为朋友们”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片面包都”

  “可是我说,人民是有朋友的”

  “有是有的,可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斯吉潘沉思地说。

  “你们应该在这儿找呀!”

  斯吉潘想了会儿,低声说:

  “不错,应该这样”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似乎茫然失措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早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可以送她去。”期吉潘说。

  “不必了!万出了什么事——人家要盘问你,昨晚间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好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那么请你到牢里去吧!你明白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切都有个次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附近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稀奇”

  “彼得,你是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害怕的?”塔齐扬娜嘲笑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知道!”彼得在膝上拍了下,理直气壮地说。“能害怕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因为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你不论给华加诺夫多少钱,他也不敢拿这种报纸了,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我干这种事是很机灵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分散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百万\小!说的很少,而且又都胆小,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中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特别是如果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带地方,我到处都去过,什么事情都知道——所以您不必担心!干是可以干的,可是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下子就搞糟了。官府里也嗅得出来,好像乡下人里面刮出了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句话,想离得官府远点,越远越好!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动了火儿,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可是他的话却传播开了,连小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话仍是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同时活泼地闪动着黑色的似乎很狡猾的眼睛。他好像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似的,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非常慷慨地撒在母亲面前。

  斯吉潘对他说了两遍:

  “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块面包,拿起了汤匙,可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

  他来到母亲身前,边点头,边握住她的手告别:

  “再见了,老太太!也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切都好极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条羊毛头巾吗?——是条羊毛头巾。斯吉潘!你记住了!他马上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斯吉潘,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可以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赞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然响,但远的地方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和!只是胆子很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刻后问道:

  “现在必要的,是鼓动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不过每个人是自顾自地放在心里。我觉得,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

  “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真看得起这种工作,也不害怕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了眼皮,低下了脑袋,又说道:

  “我在家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句话。我立刻就懂了!这样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思想是有的,可是没有联系,好像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真想逃出这样的生活,连头也不回,——这样的烦恼,尤其是如果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冷的光芒里,在她削瘦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烦恼。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烦恼。

  于是,母亲思索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不是您已经知道,应该怎么样”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又是酸痛又是疲乏,轻轻地哼了声。

  塔齐扬娜吹灭了灯。

  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如同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您不做祷告吗?我也这样想,上帝是没有的。奇迹也是没有的。”

  母亲不安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执拗地爬进这种寂静。她用耳语般的声音,低低地胆怯地说:

  “上帝,我是不知道的,可是基督,我是相信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人像爱你自己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的前面,母亲看见了她灰色的站得笔直的身形的模糊的轮廓。

  她丝毫不动地站着,母亲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的孩子的死,我不能原谅上帝,也不能原谅人,永远不能!”

  母亲不安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理解因为这句话而唤起的痛苦。

  “您还年轻,不愁没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会儿,那女人才耳语般地说:

  “不!我不行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的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就像无形的闪电般,冲破了凝固的寂静。过了会儿,又可以听到秋雨打在屋顶干草上的低语般的声音和簌簌声,就好像有人用战栗的纤指在屋顶上摸索。雨滴没精打采地滴在地上,好像昭示着秋夜的迟迟的行进

  透过朦胧的睡意,母亲听到了大门外面和门洞里传来的钝重的脚步声。

  门,被小心地推开了,紧接着便的到了声低低的呼唤声:

  “塔齐扬娜,你睡了吗?”

  “没有。”

  “她睡着了?”

  “好像是的。”

  灯光忽然峦了起来,跳动了几下,又沉入了黑暗之中。

  那农民走到母亲床前,拾起外套,用它把母亲的脚包裹好。

  这种单纯而亲切地举动,暖暖地感动了母亲的心。她又闭上眼睛,微笑了下。

  斯吉潘悄悄地脱了衣服,爬耻了床。

  周围又寂静起来。

  母亲躺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那催人入睡的寂静的懒懒的扰动。在她面前的黑暗中,晃动着雷宾的流着血的脸

  床上发出了冷冷的低语声。

  “你看,是怎样的人在做这种工作?已经上了年纪,饱受了痛苦,辛辛苦苦地工作过,他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是人家还在干!像你年纪还轻,又很懂事,唉,斯吉潘”

  他用润泽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这样的工作,不仔细想想,是不能动手”

  “这种话我不知听了”

  话音断了,后来又发出了斯吉潘的低沉的声音:

  “应该这样——先跟农民们个别谈谈。譬如像阿廖夏·玛考夫,他很机灵,认识字,又受过他们的气。还有谢尔盖·萧林,也是个聪明的农民。克尼亚节夫,是个正直大胆的人,暂时这样就够了!应该她所讲的那些人。我拿着斧头到城里去,给人家劈柴,就说去挣几个钱。这里应该小心,她说得对,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的工作。就像今天那个乡下人样。那个人,即使你他放在上帝面前,他也不会屈服的,他站得非常稳。可是尼基塔怎样呢?他也觉得难为情了,——真是难得的!”

  “在你们面前那样打人,你们还张着嘴巴看着”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没有自己动手打他,你就应该说声谢天谢地了!”

  他低语了许久,会儿压低了声音,几乎使母亲听不见,会儿又突然讲得很高很响,这时,塔齐扬娜就拦住他:

  “轻点儿,不要吵醒了她”

  母亲沉沉地入睡了——睡魔好像闷热的乌云般下子就罩在她的身上,把她搂抱起来,迅速地带去了。

  当塔齐扬娜唤醒母亲的时候,灰色的黎明还在茫然地望着小屋的窗子,整个村子仍然沉静在寒冷的寂静之中,教堂的钟声睡意正浓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尔后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茶炉生好了,喝点茶吧,不然起来就走,会觉得很冷的”

  斯吉潘面梳弄乱糟糟的胡子,面事务式地问她城里的住处。

  母亲觉得,今天他的脸好像好看些了,轮廓也更清晰了。

  喝午茶的时候,斯吉潘笑着说:

  “真是巧得很!”

  “什么?”塔齐扬娜问。

  “这样相识!这么简单”

  母亲仿佛沉思地接过话头儿,语气非常确切。

  “干着这样的工作,什么都是简单得叫人惊奇!”

  分手的时候,主人夫妻俩都很谨慎地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可是对于母亲路上的安适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母亲上了马车之后,心中便默默地强化了个结论:这个农民定能够小心而勤奋地工作个不停,恰似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又持之以恒。在他身边,他的妻子定经常发出不满的牢马蚤,经常闪耀着她那碧眼里的灼人的光辉,而且只要她活着,那种母亲思念死去的孩子的那种充满了复仇之心的狼般的忧愁,就不会在她心中消失掉。

  母亲还想到了雷宾。

  想起了他的血他的脸他的热情的眼睛和他的每句话语,——她的心由于在暴力前面倍感无力,便痛苦地紧缩起来。直到进城为止,在那灰色的岁月的晦暗的背景之上,在母亲眼前路上直浮现着满面浓须的米哈依洛那结实的身形,——他穿着破烂的衬衫,反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上充满了愤怒和对自己的真理的信念。

  同时,母亲也想起了无数胆怯地缩在地上的村落,想起了成千上万毫无思想地终生默默地工作的无所期待的人们

  生活,仿佛是布满丘陵的未曾开垦的荒地。它正紧张地无言地等待着开垦的工人们,默默地向那些自由的真诚的双手许着虔诚的诺言:

  “请你种下理性和真理的种子吧,——我可以百倍地偿还你们!”

  想到自己的成功,母亲的心坎儿上不由地感到了阵均匀的喜悦的颤动,但又好像怕羞似的,她抑制住了这种美妙的喜悦。

  19

  到家的时候,尼古拉蓬头垢面,手里拿着本书来给她开门。

  “回来了?”他喜出望外地喊。“真快!”

  他的那双眼睛亲切而又生动地在他的眼镜后面眨着,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他帮她脱下了外套,满脸带着热忱的微笑,双眼直望着母亲,说道:

  “昨天夜里忽然来人搜查,我心里琢磨——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会不会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了?可是他们没有把我抓去。

  要是您真被抓去了,当然不会把放过呀。“

  他把母亲让进餐室,继续快活地说着他的情况:

  “可是,现在要把我解雇了,这倒不值得难过。整天计算那些没有马的农民人数,我早已经厌烦透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派狼藉,好像是有个大力士傻性大发,从街上推着房子玩,直把房里的所有家什都弄得东倒西歪才能了事儿。相片堆了地。壁纸被撕碎了,条片地挂在墙上。有块儿地板被挖了起来,窗台也翻了个个,炉子旁边撒了地煤灰。

  母亲看到眼前这幅似曾相见的景象,禁不住摇了摇头,然而扭过头来看着尼古拉的脸,在他脸上仿佛看到了种新的表情。

  桌子上放着熄灭了的茶炉和没有洗的杯盘,干酷和香肠没放在盘子里,就搁在了纸上;面包皮书籍茶炉里用的炭,都胡乱地堆在了起。

  母亲看到这些,禁不住笑出了声。尼古拉也难为情地跟着笑起来。

  “这是我把遭劫的画面上又添了几笔,可是没什么关系的,尼洛夫娜,没什么关系的!我想他们还要再来,所以让它这样堆着吧。您这次出门怎么样?”

  这句话好像在母亲心里重重地揪了下——她面前立时又呈现出了雷宾的姿态。她便觉得回来没有马上讲他的事,似乎很不应该。她缓步来到尼古拉面前,垂着头坐在了椅子上,竭力保持住镇静的姿态,唯恐有遗漏地认真讲述起来。

  “他被抓去了”

  尼古拉的脸抖了下。

  “是吗?”

  母亲抬起手来示意他不要插话,自己又接着讲下去,仿若她是坐在正义面前,向正义控诉迫害人类的罪行般。

  尼古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咬着,认真地听母亲讲述,他慢慢地摘下了眼镜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在脸上摸了把,好像拂去无形的蜘蛛网。只见他的脸仿佛变得尖削了,颧骨异样地突出了,鼻孔在掀动,——母亲第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因此心里有点害怕。

  母亲讲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把拳头深深地塞进衣袋里,默然地在室内徘徊起来。

  过了刻,他才咬牙切齿地说:

  “他定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在牢里定很痛苦,像他那样的人关在牢里定是特别难受的!哼!罪恶的当局!”

  他似乎是要抑制自己的激动,所以将手更深地塞在衣袋里,可是母亲还是能感觉得出这种激动,并且自己也被这种激动给感染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条细缝,好像刀尖般。他又在室内踱开了,边踱边冷冷地愤怒地说道:

  “您看!这多么可怕呀!小撮愚蠢的人维护着自己危害人民的权力,殴打人民,压迫人民,把大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您想想看,野性增长起来,残酷变成了生活的规律!有些人可以随便打人,因为他们打人可以不受惩罚而变得像野兽,他们有些虐狂——这是可以自由地充分表现奴性和畜生的习惯的奴才们所患的种可恶的毛病。有些人心只想着复仇,还有些人被打得呆钝了,变成哑巴和瞎子。人民堕落了,全体人民都堕落了!”

  他站定在那儿,咬着牙齿,沉默了会儿。

  “过着这处野兽般的生活,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野兽!”他低声说。

  可是,他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比较平静地目光坚定地望了望母亲那张泪痕纵横的脸。

  “但是,尼洛夫娜,我们不有再耽搁了!亲爱的同志,大家都要振作起来”

  尼古拉面带苦笑,走到了母亲跟前,弯下身来,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询问道:

  “您的箱子呢?”

  “在厨房里!”她说给他。

  “我们门口有暗探,现在我们没有办法把这么多印刷品拿出去而不让别人看见,家里又没地方可藏了。我想,他们今天夜里肯定还得来。所以说虽然很可惜,但我们也只有把东西都烧掉烧什么?”母亲问。

  “箱子里的东西。”

  母亲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的意思,所以她心里虽是悲戚,但还是因为自己的成功而产生了自豪感,这种感觉使她脸上布满了自信而又光荣的微笑。

  “箱子里连半张传单都没有了!”她说。他的精神下子就振作起来了,于是气讲出了遇见楚玛柯夫的事情经过。

  尼古拉认真地听着,起初是不安地蹙着眉头,可后来却渐渐地出现了惊奇的表情,最后竟拦住母亲的话,欢呼道:

  “啊呀呀!真是好极了!您呀,真是个幸运的人”

  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

  “您对人的信任感动了他们我真是像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您的!”

  她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微笑不已,双眼紧盯着他的举动;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下子变得这么活泼而快乐。

  “总之,是妙极了!”他边搓着手,边微笑着说。“最近这些时日,我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直和工人们在起,读书啦,谈话呀。因此说,在我的心里积累了很多非常健康的纯洁的东西。尼洛夫娜,他们真是好人!我说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们个个都坚强而又敏感,心中充满着了解切认识切的渴望。看见了他们,你就可以看见——

  俄罗斯将成为世界上最光明的民主国家!“

  他像宣誓样地确信而坚定地举起了手,停了会儿,又继续说:

  “老是这样子坐着写字,人好像发酸了,在里和数字里发霉了。这样的生活几乎过了年了,——这真是不正常的情形。因为我向是习惯了呆在工人中间,离开了工人就觉得很不自在,要知道,我是强迫着自己过这种生活。可是现在,我重新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可以跟他们时常见面,跟他们块儿工作。懂吗,我现在是走进了新思想的摇篮,走到了青春的创造力的前面。这是惊人的朴实,惊人的美丽,令人非常兴奋——叫人变得年轻了坚强了,使生活充满了活力!”

  他又是尴尬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这种喜悦之情是母亲能够理解的,这使母亲很受感动。

  “还有——您真是个好人!”尼古拉欢呼着。“您把人描绘得非常鲜明深刻,您对他们的认识也很清楚!”

  尼古拉坐在母亲身边,不好意思地把他那格外兴奋的脸庞转向另边,整了整头发后,又转过脸来了,望着母亲,贪婪而放心地听着母亲这流畅而又简单鲜明的故事。

  “这回真是惊人的顺利!”他高兴地感叹。“这回,您完全有坐牢的可能,但是,突然就变了!这样看来呀,农民好像也动起来了,——然而这其实是很自然的!那个女人——我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现在我们定要增加专干农村工作的人手!要人!我们目前缺的就是人生活要求有几百个人手,几百个呀”

  “要是巴沙能出来就好了!还有安德留夏!”母亲低声说。

  尼古拉望了望母亲,然后垂下了头。

  “尼洛夫娜,这样的话您听了定很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很了解巴威尔——他是不愿意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愿意在法庭上公开受审,他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他是不会逃避审判的,而且也没有必要!他到了西伯利亚总会逃走的。”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回答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知道怎样做才更好”

  “哦!”尼古拉从眼镜后面望着她,停顿了下说。“要是您认识的这个农民能早点到这儿来就好了!要知道,雷宾的事必须写在传单上散发给农民,既然他的态度是这样勇敢,那么发次传单对他是绝对不会有害的。好!我现在就写,柳德密拉可以很快地把它印出来可是用什么法子能尽快送到那里去呢?”

  “我送去!”

  “谢谢您,不过不要您去!”尼古拉不假思索地说。“我想,维索夫希诃夫去不知行不行,您看怎么样呢?”

  “要先跟他谈谈?”

  “请您跟他谈谈吧!另外还得教教他才好。”

  “那么,我呢?”

  “您不用担心!”

  于是,他坐下来开始写了。

  母亲收拾着桌子,也抓空儿望望他。她看见他手里的笔抖动着,在纸上写出了行行的黑字。偶尔,他脖子上的筋肉抖动起来,他便闭了眼,仰起头,他的下巴也就跟着抖动起来。

  这让母亲看来很不放心。

  “好,写好了!‘他站起来说。”您把这张纸藏在身上。不过,您要知道,宪兵来的时候,您身上也要被搜查的。“

  “我才不怕那些畜生们呢!”她镇定自若地回答。

  傍晚时分,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来到这里。

  “为什么官方突然变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呢?”他在房间里急急地来回走着,像是自问,又像是对别人发问。“夜里总共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尼古拉回答说。“你看,今天是星期六,他们那里有朗诵会,他不想缺席”

  “哦,太傻了!头打破了不养着还去听朗诵会”

  “我跟他说了,可是他不肯听”

  “想要在同志们面前夸口。”母亲插嘴。“他会说,你们大家伙看看——我已经流了血了”

  医生望了望母亲后,故意装出副凶恶的样子来,咬着牙说:

  “哦,好个凶恶的女人”

  “喂,伊凡,这儿没有你的事,我们在恭候着客人——你走吧!尼洛夫娜,快把张那稿子交给他”

  “又有稿子?”医生惊呼道。

  “就是!你快拿去交给印刷所。”

  “我拿上!就送去!别的还有没有?”

  “别的没有了。门口有暗探。”

  “我看见了。我的门口也有。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么,再见了!凶恶的女人,再见了。你们知道吗?墓地上的冲突,结果是件好事情了!满城风雨地都在议论。关于这次事件的传单,你写得非常好,也很及时,向我总主张嘛——坏的和平不如好的争吵”

  “得啦,你快走吧!”

  “您的态度可不大客气呀!尼洛夫娜,跟我握手吧!那个小伙子做事到底太傻了,头破血流的还去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

  尼古拉告诉了他。

  “明天应该去看睦他——这孩子很不错,对吗?”

  “对!很不错”

  “应该好好地关心他爱护他,——他的头脑是健康的!”医生边往外走边不停地说着。“正是这种青年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将来等我们要到那个大概已经滑阶级对立的地方去的时候,他们就能接我们的班代替我们”

  “伊凡,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我很快活,这就是缘故。那么——你是准备去坐牢了?

  希望你在里面休息休息,好好休息休息“

  “我谢你了,我并不累。”

  母亲站在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他俩那种对青年工人的关心之情,叫她觉得非常欢喜。

  送走了医生之后,尼古拉和母亲喝着茶,吃了点东西。边低声谈论,边恭候着夜里的客人。

  尼古拉久久地给讲述他的同志被流放的事情,讲到有些同志已经逃走了,化名继续干着他们的工作。

  撕去了壁纸的墙壁,听了这些无私地把自己的切贡献给改造世界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志们的英勇事迹,仿佛又是吃惊又不相信似的,所以就把他那轻轻的说话声推开来。

  温暖的影子亲热地围绕着母亲,使他心中对那些未曾认识的人们萌发了温暖的爱意。这些人在她的想象中构成了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巨人。这个巨人款款地然而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走着,用他那热爱自己热爱劳动的巨腕,清除着地面上千百年来虚伪的霉菌,晾给广大人民那单纯而又明白的真理

  这个伟大的真理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用同样亲切的态度号召着所有的人们,并帮助他们每个人都摆脱贪欲恶意和虚伪——这三种用无耻的力量来征服和威胁世界的恶魔这个巨人的形象在她心里唤起的这种感情,正像她过去站在圣像前面,用充满快乐和感谢的祈祷来结束天的生活时的那种感情样——因为那时候她觉得那天在她的生活中过得是比较轻松的。

  但是现在,她已经忘记了那样的日子。

  然而,那种日子所唤起的这种感情却扩大了,变得更光明更欢欣,在灵魂里生了更深的根,它好像有生命,越来越亮地燃烧起来。

  “宪兵好像不来了!”尼古拉突然转了话锋恍惚般地说。

  母亲朝他看了眼,恼愠地说:

  “哼!他们那些畜生!”

  “是啊,可是您该休息了,尼洛夫娜,您定累坏了吧,——您的身体真棒!虽说遇着这么多不安和忧虑,——都能轻而易举地忍受过去,真了不起!不过,只是头发白得很快奇书网。整理提供。好啦,去休息去吧。”

  20

  很响的敲门声惊醒了母亲。

  母亲睁开眼睛侧身细听,有人正在很有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敲着厨房的门。

  这时候,天还很暗,周围寂静无声,由于这种无声,便使得这种执拗敲门声很容易引起室内人的惊慌。

  母亲匆匆地穿上了衣服,快步走到厨房里,站在门口问道:

  “是谁?”

  “是我!”个陌生人的声音回答。

  “谁?”

  “请开门吧!”门外人用极其诚恳的语气低声请求。

  母亲拨开了门锁,用膝头推开了门,——进来的是伊格纳季。

  他很高兴地说:

  “哦,没有敲错门儿!”

  他的身上很多泥点子,脸色有点发灰,眼睛凹陷了进去,只有卷曲的头发还是很有神气地从帽子底下向四面钻出来。

  “我们那儿出事儿了!”他反手关上门,小声说。

  “我知道”

  这话叫小伙子非常吃惊。他眨巴着眼睛问道:

  “您从哪时知道的?”

  母亲简单地快速地对他讲了遍她看见的情景。

  “那两个也被抓去了吗?就是和你在起的那两个?”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面带笑意地说:

  “剩下了我。他们定在查我。”

  “那么你怎样能逃掉呢?”母亲问。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条缝。

  “我?”伊格纳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

  “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小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继续说: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镇静,他立刻对我说:‘伊格纳季,快到城里去吧!那上了年纪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爬在那动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特别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于是,我马上站起来,拔腿就跑!这不嘛,口气整整走了天两夜。”

  他似乎很得意,褐色的眼睛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动着。

  “我马上给你弄茶喝!”母亲立时拿了茶炉,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