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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

作品:母亲|作者:春梦男|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5:27:52|下载:母亲TXT下载
  着:

  “喂,留心点!”

  每次,当同志们聚集在安德烈那里,念新近的外国报纸或书刊的时候,尼古拉也来参加。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连两个小时地沉默不语地听着。念完了之后,青年们总是争论得无休无止,而尼古拉却从来也不参加争论。他呆得比大家都时间长,等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提出个阴郁的问题:

  “谁最坏?”

  “第个说出‘是我的东西’的人,最坏!但是,这个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已经没办法跟他去生气了!”霍霍尔有点戏谑地说,可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不安的光。

  “那么——财主呢?财主们的帮凶呢?”

  霍霍尔抓着头发,揪着胡子。用简单浅显的话语,谈了很久关于人和生活的道理。但是,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所有的人都不好。尼古拉对这种看法觉得不太满意。他紧紧地噘着厚嘴唇,否定地摇着头,不信任地说出了他的不同意的观点,然后,阴郁地,不满地,走出房间去。

  有次,他说:

  “不对,定有坏人,——定有!我对你说——我们得锄辈子,像锄生满了杂草的田地样,——毫不留情!”

  “对啦,有回考勤员依萨说起了您!”母亲想了起来,告诉说。

  “依萨?”沉默了片刻,尼古拉问。

  “嗳嗳,那是个坏人!专门监视大家伙,到处去偷听,近来常常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朝我们窗子里偷看”

  “偷看?”尼古拉重复了遍。

  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明白了她不该对尼古拉说这种话,因为霍霍尔慌张地像是调和似的说:

  就让他走来走去并且偷看去吧!他有空闲的时候——他自然得散散步呀“

  “不,等等!”尼古拉不快地说。“他就是坏人!”

  “为什么是坏人?”霍霍尔立即就问。“因为他愚蠢吗?”

  尼古拉并不回答他,走了出去。

  霍霍尔缓慢而疲倦地在屋子里踱步,像那细小的蜘蛛似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索索的声音。他已经脱了皮靴,——他常常如此,为了不妨碍符拉索娃的睡眠。但是此时母亲还没有睡着,尼古拉走了以后,她惊慌地说:

  “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说。“他是个容易生气的孩子。妈妈,以后您对他千万不要再提依萨,那个依萨确实是个暗探!”

  “有什么奇怪呢?他的教父就是宪兵!”母亲说。

  “尼古拉大概会打死他的!”霍霍尔心事重重地继续说。

  “你看,我们生活中的官长们对他们的下属,养成了什么样的感情?像尼古拉这样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并且难以忍受的时候,——结果会怎样呢?在空中鲜血飞溅,在地上发出肥皂般的泡沫”

  “怕得很,安德留夏!”母亲低声说。

  “不吃苍蝇是不会呕吐的!”沉默了会儿之后,安德烈说。“总之,妈妈,他们的每滴血,都是人民的几缸眼泪所酿成的”

  他忽然低声地,又补充了句:

  “这是正当的事情,——但是,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

  22

  有回,是在放假的日子,母亲从铺子里回来,她推开了房门,站在了门槛上,突然,好像被夏天的暖雨浇了阵似的,全身感到了欢喜,——房间里面,洋溢着巴威尔那种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是她来了!”霍霍尔喊了声。

  母亲看到,巴威尔很快地转过身来,他脸上闪烁着种对她说来将有种重大希望的光彩。

  “终于回来了回到家里了!”因为太意外,所以她茫然失措地说着,坐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弯下身子倾向母亲,眼角含着小粒的明亮的眼泪,嘴唇在颤动着。他沉默了会儿,这当口儿,母亲也是在沉默地望着他。

  霍霍尔轻轻地吹着口哨,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到院子里去了。

  “多谢,妈!”巴威尔声音低沉地说,面用他抖动着的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了,我的亲人!”

  母亲被儿子的表情和叫声感动得满心欢乐,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抑制住强烈的心跳,低声说:

  “基督保佑你!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帮助了我们伟大的事业,所以谢谢你!”他说。

  “个人要是能够称自己的母亲在精神上也是亲生的母亲——这是无比幸福的啊!”

  她声不响,边用她张开了的心房,像贪食般地吞下了他的话,边欣赏着她的儿子,——他现在是如此光华如此亲近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妈!我知道有许多事情伤透了你的心,妈妈的日子不是好过的。——我想,妈妈是不能够和我们在起的,不能把我们的思想当做自己的思想来接受的,你只会像从前那样忍受,默默地忍受下去。——我想到这些,是很难忍受的!

  “

  “安德留夏教我懂得了许多事情!”她插嘴说。

  “他刚和我谈起你了!”巴威尔笑着说。

  “叶戈尔也是样,你是我的同乡。安德留夏连读书写字都教我”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自己个人在暗中用功,是吗?”

  “他看出来了!”母亲难堪地说。因为她太高兴了,有点心视不定,她向巴威尔说:“叫他进来吧!他恐怕妨碍我们,所以特意走开了,他是没有母亲的”

  “安德烈!”推开了到门洞去的门,巴威尔喊。“你在哪儿?”

  “在这儿。我想劈点柴。”

  “到这儿来呀!”

  他很踌躇地走了进来,他进到厨房里,关心地提醒道:“得告诉尼古拉,叫他拿柴来——差不多快烧完了。妈妈,你看,巴威尔怎么样?监牢里非但不给他吃苦,反而把这个‘暴徒’养胖了”

  母亲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紧缩,——她觉得已沉醉在欢乐里,但是,这时却有种吝啬而小心的东西在她心里唤起了个愿望,就是想看到儿子像平时样地平静。她心里太好过了,她希望这种有生以来第次经验到的特大欢喜,永远就像它刚来到那时那样生动有力地藏在她的心里。她害怕这种幸福会减退,所以尽可能地迅速地要将它关在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鸟的猎人把偶然捕到的只珍贵的好鸟关起来样。

  “吃饭吧,巴沙!你还没有吃吧?”母亲慌忙地说。

  “没有。昨天,看守告诉我今天可以出来,所以也没有吃也没有喝”

  “我回来第个遇见的,是西佐夫老头子,”巴威尔讲述着。“他看见了我,就从街对面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对他说:‘我是危险人物,被警察监视着,你现在和我在起要小心点。’‘不要紧,’——他说。关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样问的?他说:‘菲奥多尔在那里行为好吗?’于是我说:‘在监牢里怎么才叫行为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牢里有没有说什么对同志们不利的话?’于是,我和他讲,菲佳是个忠实而聪明的人。于是,他摸着胡子,傲然地说:‘我们西佐夫家,决不会有没出息的子孙的!’”

  “他是个有头脑的老人!”霍霍尔点头说。“我们经常跟他聊天,——是个好人。菲佳大概就会被放出来的吧?”

  “我想,所有的人都会给放出来的!在他们手里,除了依萨的报告之外,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依萨又能说出些什么呢?”

  母亲在屋里踱来踱去,直望着她的儿子。

  安德烈听着他说话,反背着手,立在窗子旁边。

  巴威尔在房里走着。他的胡子长得很长。圈圈又细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长在两腮上,衬得他淡黑的脸色略微白了些。

  “坐吧!”母亲把滚热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儿子吩咐。

  在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起了雷宾的事情。他讲完之后,巴威尔不无遗憾地说: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了什么东西走的?他怀着满腔的愤慷和颗糊涂的头脑走了。”

  “哦,”霍霍尔苦笑着说,“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经跟他内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识做过长期的斗争了——要使他改变可不容易”

  他俩又开始用母亲听不明白的话争论起来了。

  吃过饭后,他俩更激烈地把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难懂的话抛向对方。有时,他们的语句很简单。

  “我们应该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们的路上前进!”巴威尔坚决地说。

  “这样,我们在途中要遇到几千万和我们作对的”

  母亲细心地听着他们辩论,知道了巴威尔不太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偏庇护他们,主张连农民也得给予教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而且觉得他是正确的。可是每当他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总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着儿子的回答,想早点知道霍霍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但是他们两个,还是照样毫不生气地互相地嚷着。

  有时母亲问她儿子:

  “巴沙,真的是这样?”

  他带着笑回答:

  “真的是这样!”

  “您呀,先生,”霍霍尔用种亲切的挖苦的口气说,“您吃得多嚼不烂,都横在喉咙里了。你喝点水冲冲吧!”

  “不要开玩笑!”巴威尔告戒他。

  “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会上!”

  母亲静静地笑着,摇了摇头

  23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开来,露出了埋在下面的污泥和煤屑。泥泞天天地更加明显起来,整个工人区好像披着肮脏的褴褛衣片。

  白天,房檐上滴嗒着雪水,家家的灰色墙壁都疲倦地汗涔涔地在冒烟。夜里,无数冰棱朦胧地闪着白光。太阳越来越频繁地在天空中出现了,溪水已经不断地发出淙淙的声音,向沼泽地流去。

  已经着手准备庆祝“五·”。

  工厂和工人区到处都是解说五节意义的传单,连平时不听宣传的青年,看了传单后,也说:

  “这倒是应当举行的!”

  尼古拉闷闷不乐地微笑着,喊道:

  “时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够了!”

  菲佳·马琴非常高兴。他的身体瘦得厉害,由于他的动作和谈话都很激动,就更像关在笼子里的云雀了。

  常和他在起的,是那个不爱说话少年老成的在城里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因为监狱生活而毛发愈加变红了的萨莫依洛夫华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诺夫和其他几个人,主张拿起武器,但是巴威尔霍霍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叶戈尔来了。他老是疲惫地流着汗水,好像连气也透不过来,他开玩笑地说道:

  “改变现行制度的事业,——是桩伟大的事业,诸位同志,但是要使它进行得更顺利,我得去买双新的靴子!”他指着自己脚上那双又湿又破的皮鞋说。“我的套鞋,也破得不能修补了,我的两脚每天都泡在水里。在我们没有与旧世界公开而明朗地脱离关系之前,我是不愿意搬到地心里去住的,所以我反对萨莫依洛夫同志的武装示威提议,我提议用双结实的靴子,把我武装起来,我深深地相信,为了社会主义的胜利,我的提议比场非常厉害的打架还要有益!”

  就用这种巧妙的话,他把各国人民如何为着减轻自己的生活负担而斗争的历史,讲给工人们听。

  母亲很高兴地听他说话。从他的讲解里面,她得出了个奇怪的印象——最残酷最频繁地欺骗人民的最狡猾的人民的敌人,是些小小的突撅着肚子的红脸膛的小人,这些人都是没有良心的,残酷贪婪而狡猾的家伙。当他们自己觉得在沙皇的统治之下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们就唆使劳苦大众起来反抗沙皇政权,但是,当人民起来从皇帝手里夺取了政权之后,他们就又用欺瞒的手段把政权抓到自己手里,而把人民大众赶进狗窝里去。旦人民大众和他们抗争,他们就把人民大众成千上万地杀掉。

  有次,她鼓起勇气,把从他话里面所创造出来的那幅现实生活的图画,讲给他听,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教:

  “是这样的吗,叶戈尔?”

  他转动着眼珠儿,哈哈地笑起来,两手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点也不错,妈妈!您已经抓住了历史的牛角了。在这黄|色的底子上面,多少还有点装饰,就是还有点刺绣,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本质!正是那些胖胖的小人,才是罪魁祸首,他们是伤害民众的最毒的毒虫子!法国人民替他们很好地取了个名字,叫作‘布尔乔亚’。妈妈,记住,布尔乔亚。

  他们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血“

  “那就是财主们吗?”母亲问。

  “对!他们的不幸在这里。你想,要是在婴儿的食物里面加了些铜,那么这个孩子的骨骼就不能成长,就会变成个矮子,同样地,假使大人中了黄金的毒,那么他的心灵立刻会变成个小小的僵死的灰色的花五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橡皮球样的东西”

  有次谈到叶戈尔的时候,巴威尔说:

  “你要知道,安德烈,心里有苦痛的人,最喜欢开玩笑”

  霍霍尔沉默了会儿,眯着眼睛说:

  “如果你的话是对的,——那么俄罗斯全国的人都会笑死了”

  娜塔莎来了。

  她也曾在另外个城市里坐牢。但监牢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什么变化。

  母亲看出来了,娜塔莎在的时候,霍霍尔总是比平常高兴,和别人说笑,或者拿些轻松的话挖苦人,从而来博取她的欢笑。但是等她走了之后,他就忧郁地用口哨吹着无穷无尽的曲子,迈着无精打彩的脚步,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

  莎馨卡也常常跑来,总是蹙着眉头,总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身体更加消瘦了。

  有次,巴威尔送她到门洞里,没把门带上。母亲便听见了他们很快地谈着话。

  “是你拿旗?”姑娘低声问。

  “是我。”

  “已经决定了?”

  “嗯。这是我的权利。”

  “又要坐牢!”

  巴威尔沉默不语。

  “你不能”她说,又立刻停住了。

  “什么?”巴威尔问。

  “让给别人”

  “不!”巴威尔高声地说。

  “您想想吧,——您很有威望,大家都爱戴您!你和那霍德卡是这儿的领袖,——你们的身体自由的话,你们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你想想!这样,你是会被充军的,——到很远的地方,长时间地!”

  母亲觉得,在这个姑娘的声音里面有种熟悉的感情——忧虑和恐惧。莎馨卡的话,像大滴的冰水样,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经决定了!”巴威尔说。“无论怎我都不放弃这件事。”

  “我求你都不行?”

  巴威尔忽然很快地用种非常严格的口气说:

  “你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啦?——你不应当这样!”

  “我是人!”她声音很低。

  “是好人!”巴威尔也是低声说,可是显得有点异样,好像是透不过气来。“是我所珍贵的人。所以所以你不能说这种话”

  “再见!”姑娘说。

  听着她的脚步声,母亲知道她差不多像跑般地走了,巴威尔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去。

  种沉重压人的恐怖,包围着母亲的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理解,但是她已经觉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着她呢。

  “他在想干些什么呢?”

  巴威尔和安德烈同回来;霍霍尔摇着头说:

  “嗳,依萨那个东西,——怎么办他才好呢?”

  “我们得忠告他,叫他停止他的阴谋!”巴威尔皱着眉头说。

  “巴沙,你打算做些什么?”母亲低着头问。

  “什么时候?现在?”

  “号五月号?”

  “噢!”巴威尔放低了声音说。“我拿了旗开路。这样,我大概又要进监牢了。”

  母亲的眼睛,感到热辣辣的,嘴里干燥得非常难受。他拿起母亲的手,抚摸着。

  “这是必要的,请你理解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说呀!”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来。当她的眼睛和儿子的倔强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又弯下了脖颈。

  他放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妈妈不要难过,应该为我高兴。——要到什么时候,母亲们才能很欢喜地送自己的儿子去就义呢?”

  “加油,加油!”霍霍尔插嘴说。“卷起了长衫,我们的老爷马上加鞭!”

  “难道我说了什么了吗?”母亲问。“我并不妨碍你。如果说我怜惜你,——这也不过是母亲的心!”

  他从她身边走开了。

  母亲听见句激烈而尖锐的话:

  “妨碍人类生活的爱”

  母亲战栗了下,她恐怕他再说出什么使她心疼的话,所以赶紧说:

  “不必说了,巴沙!我已经懂了,——你没别的法子,——为了同志们”

  “不!”他说。“我这样做——是为着自己。”

  安德烈站在门口——他比门还高,好像嵌在门框里面样地站着,怪模怪样地屈着膝,把边肩膀抵住门框,另边肩膀和脖子以上,全伸进了门里。

  “您少唠叨几句吧!先生!”他忧郁地用凸出的眼睛望着巴威尔的脸。他的神情很像石缝里的晰蜴。

  母亲想哭场。他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所以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哎哟,我的天啊!——我忘记了”

  这样,她走进门洞里,把头抵住墙角,任由屈辱的眼泪往下淌。她无声地哭着,倍感自己的衰弱,仿佛和眼泪起流出来的还有她的心血。

  从没有关严的房门里,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

  “你怎么,——折磨了母亲,你很得意吗?”霍霍尔质问。

  “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巴威尔喊道。

  “我看着你像蠢山羊样地跳,却声不响,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呢?嗳?”

  “‘是’或者‘不是’,任何时候都应当毫不含糊地说出来。”

  “对母亲?”

  “不论对谁!束手束脚的爱和友情,我都不要”

  “真是好样的!揩揩你的浓鼻涕!揩了之后,到莎馨卡那里也照这样说吧!这是应该和她说的”

  “我已经说了!”

  “说了?撒谎!你对她说得要亲热,要温存,我虽然没听见,但是我料得到的!在母亲面前逞什么英雄告诉你吧,傻子,你的英雄主义是分钱也不值的!”

  符拉索娃很迅捷地擦了眼泪,恐怕霍霍尔叫巴威尔难堪,赶快推开门,走进厨房。她全身打着战,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恐惧,高声地搭话:

  “噢,好冷!已经是春天了”

  她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移动各种东西,为的是努力扰乱房间里放低了的谈话声,所以更提高了声音说:

  “切都变了,——人人狂热起来,天气反倒冷了。从前这个季节,早已暖和起来了,天朗气清的,太阳”

  房间里面静了下来。她立在厨房中间等待着。

  “听见了吗?”霍霍尔轻轻地问。“这点应该了解,——

  鬼东西!这——在精神上要比你丰富“

  “你们不喝茶?”母亲用发抖的声音问。为了掩饰她的颤抖,不等他们回答就又说:

  “什么缘故呀?我觉得冷得很!”

  巴威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负罪似的颤动着他的双唇,微笑着说:

  “妈妈,请你原谅!”他轻轻地请求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傻瓜”

  “你别管我!”母亲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心口上,痛苦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吧!上帝保佑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不要让我生气吧!做母亲的哪能不担忧呢?那是办不到的对于任何人,我都是担忧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珍贵的人!除我以外,还有谁来替你们担忧呢?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们定能够抛弃了切跟上来的

  巴沙!“

  在她心胸间,高尚而热情的思想在那儿波动,忧愁和痛苦的喜悦,使她的心灵生了翅膀,但是,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苦于不会说话,所以挥着手,用她燃烧着明亮而尖锐的疼痛的眼睛,望着儿子的脸。

  “好,妈妈!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他低下头哮哝着,带着微笑他又看了她眼,然后不知所措又欢喜不尽地转过身去,补充说:

  “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定!”

  母亲推开了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用和蔼的恳求的口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留夏!请你不要骂他吧!你当然比他年纪大点”

  霍霍尔前朝母亲站着,动也不动,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

  “哼!我要骂他,而且还要打他!”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伸给他,字句地说:

  “您真是个可爱的人”

  霍霍尔转过身来,像牡牛般歪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背在背后,从母亲身边过去,走到厨房里。从那里传来他不高兴的嘲笑似的声音:

  “巴威尔,赶快走吧,不然我咬下你的头来!我是在说笑话呢,妈妈,你别当真!我把茶炉生起来。哦,家里的炭

  这么湿,真见鬼!“

  他静了下来。当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他坐在地上吹炭呢。

  霍霍尔并不抬头看她,只是说:

  “您别不放心,我不会碰他的!我这个人和蒸萝卜样的软和!加上喂,朋友,你别听,——我是喜欢他的!但是,我对于他的那件背心,有点看不上眼!你看,他穿着那件新背心,得意得很呢,所以连走路也挺着肚子什么人都被他推开;再看看我的背心吧!这也不是很好吗?但是,为什么要推人呢?不推已经很挤了。”

  巴威尔苦笑了下,问道:

  “你要唠叨到什么时候?你骂了我这么顿,总也该满足了吧!”

  霍霍尔坐在地上,将两脚摆在茶炉两边,眼睛望着炭火。母亲站在门口,亲切而哀愁地盯着安德烈的圆圆的后脑和弯下去的长脖颈。

  霍霍尔把身子往后仰,两手撑在地板上,用稍稍泛红了的眼睛望着他们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说:

  “你们都是好人,——真的!”

  巴威尔弯下身去,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安德烈低沉地说。“我会被你拖倒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母亲忧郁地说。“亲下不好吗?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

  “好吗?”巴威尔请求。

  “当然好呀!”霍霍尔站起身来答应着。

  他俩紧紧地拥抱在起,屏着呼动不动地呆了会儿——两个身体,融成了个燃烧着热烈的友情的灵魂。

  在母亲的脸颊上,流动着愉快的眼泪。她边抹泪,边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是最容易哭的,悲伤地哭,欢喜了也哭!”

  霍霍尔用柔和的动作推开了巴威尔,也是边用手指抹着眼泪,边说:

  “好啦!穷开心开够了,该去受苦了!嘿!这些混帐的炭,吹着,吹着,吹到眼睛里去了”

  巴威尔低着头,朝着窗子坐下来,静静地说:

  “这种眼泪不有什么可害羞的”

  母亲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种令人振奋的感情,温热而柔和地包住了她的心。她觉得悲伤,但同时又深感愉快而平静。

  “我来收拾碗碟,妈妈,你坐会儿吧!”霍霍尔面说,面走进房间来。“休息下吧,让你伤心了”

  在房间里面,能听见他虽歌般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美好啊,——真正的人的生活!

  “对啦!”望着母亲,巴威尔赞同着。

  “切都变了样子!”她接下去说。“悲哀也不同了,欢喜也不同了”

  “就应该是这样的!”霍霍尔又说。“这是因为新的精神在成长,我的亲爱的妈妈,——新的精神在生活中成长着。有个人用理性的火焰照耀着生活,边走,边高喊:‘喂,全世界的人们奇书网。整理提供,团结成个大家庭吧!’所有的心都响应了他的号召,把它们健全的那部分结合成为颗巨大的心,像银钟般坚强,响亮”

  母亲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为了不使嘴唇打战。牢牢地闭上了眼睛,为了不使眼泪流出来。

  巴威尔举起只手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母亲拉着他另只手把他按了下来,并轻声说:

  “不要去妨碍他!”

  “知道吗?”霍霍尔站在门口说,“在人们面前还有许多的悲苦!从他们身上,还要榨出许多的鲜血。但是,所有这切,所有的悲哀,乃至我的鲜血,跟我心里和脑里已有的东西比较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已经够丰富的了,像颗星星拥有的光线那样地丰富,——我可以忍受切,——因为,在我心里,已经有种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消减的欢喜!在这种欢喜里面,包藏着种力量!”

  他们喝着茶,直坐到半夜。关于人生人们和未来,讲了许多知心的话。

  当母亲了解了种思想的时候,她总是叹口气,从她过去的生活里面,找出些痛苦而粗暴的东西,于是用这些像她心里的石块似的东西,来证实她所了解的思想。

  在这次温暖的谈话中,消除了她恐惧。现在,她的心情就好像有天听她父亲说了几句严酷的话之后那样,他说:

  “不要出怪相!有什么傻瓜来娶我,尽管去吧!——不论哪个姑娘都要嫁人;不论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论哪个父母都要替儿女们赔眼泪的!你怎么,不是人吗?”

  自从听了这些话之后,她看见自己面前是条不可避免的没有尽头的在片荒凉而黑暗的地方伸展着的小路。由于知道了非走这条小路不可,她心里充满了种盲目的平静。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感到了新的悲哀的到来,她内心好像在对什么人说:

  要拿,尽管拿了去吧!“

  这使她内心的隐痛减轻了些;这种痛苦好像是根拉紧了的琴弦,在她心中颤巍巍地弹奏着。

  但是,就在她那由于预料到未来的悲哀而马蚤动着的灵魂深处,却存在着线虽说不很有力,但还没有熄灭的希望:总不至从她身上把切都拿完,都抢光吧!总会有些剩下来的吧!

  24

  清晨,巴威尔和安德烈刚刚出门,考尔松娃就来慌张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萨被人杀了!去看热闹吧”

  母亲哆嗦了下,在她脑子里,像火花似的闪了闪杀人者的名字。

  “是谁?”胡乱地披上披肩,她简单地问。

  “他不会坐在依萨身上等着人来抓的,打了闷棍,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她在街上说:

  “现在又该开始搜查了,搜查凶手。你们的人昨晚都在家,总算运气,——我是证人。过了半夜,我从你们门口走过,朝你们窗子里望了眼,你们正都在桌子旁边聊天呢”

  “你怎么,玛丽亚?难道能怀疑是他们干的吗?”母亲吃惊地喊道。

  “是谁打死他的呢?定是你们的人!”玛丽亚确信地说。

  “大家都知道,他在监视他们的举动”

  母亲站着不动,喘息着,用手按住胸口。

  “你怎么了?你别怕!谁杀人谁偿命!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母亲想到维索夫希诃夫,这痛苦的念头就使她站不稳。

  “嘿,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

  离工厂的墙壁不远的个地方,在那儿不久前失火烧掉了所房子。看热闹的人们拥成团,踏在木炭上面,把灰烬扬起来,搅起了许多飞尘,恰似窝蜂的人们在那儿嗡嗡地吵吵着。有许多女人,还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贩,酒铺里的堂倌,有警察,还有个叫作彼特林的宪兵,他是个高个子的老头,留着很密的银丝般的鬓发和胡须,胸前挂着许多奖章之类的。

  依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光头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层里了。

  母亲朝他脸上看了眼——依萨的只眼睛,昏暗地望着那顶扔在无力地伸开着的两脚中间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惊似的半开着,茶褐色的短胡须向旁翘着。他那长着个尖脑袋和雀斑小脸的干瘦身子,死后缩得更加小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讨厌,但是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大概是用拳头打的”

  个凶狠的声音喊着:

  “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宪兵把身子震,伸出两手推开了女人们,威吓地问:

  “刚才是谁嚷的?嗳?”

  人们被宪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开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

  “没谁可怜他!”她想。

  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着尼古拉的宽大的身躯,他的细小的眼睛冷酷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似的摇晃着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中饭的时候,她劈头就问:

  “怎么样?谁都没有被抓去?——关于依萨的事?”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没有人提到尼古拉吧?”母亲低声地问。

  儿子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咬字格外清晰:“谁也没有说什么,大概连想也没有人想吧。他不在此处,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之后还没有回来呢。我早就问过别人”

  “啊,谢天谢地!”母亲宽松地透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霍霍尔朝她望了望,低下了头。

  “那人倒在那里,”母亲沉思地讲述着,“脸上的表情好像吃惊的样子。可怜他的人,说他好话的人,个都没有。身体小小的,难看得很。他好像晕了过去的样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下,倒下来,就那躺在了地上”

  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扔下勺子,说道:

  “我真不懂!”

  “什么?”霍霍尔问。

  “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可厌的了。打死野兽或者猛兽,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如果这个人对于别人变成了野兽的话。那是打死这么个可怜的东西——怎样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有害。蚊子吸了我们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霍霍尔又补充了句。

  “那当然罗!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令人讨厌!”

  “那有什么办法?”安德烈又耸着肩膀说。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多时候,巴威尔沉思地问。

  霍霍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眼,然后悲哀地但却很决断地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杀人也可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儿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亲轻轻地感叹。

  他对她笑了下,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是啊!”巴威尔慢慢地拖长了声音。“生活就是这样的”

  好像受到内心什么冲动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两手挥,说道:

  你们打算怎样?为了人类之间只有爱的时代早天到来,我们现不得不憎恶些人。对那些妨碍生活的人,对那些为着获得自己的安乐和名位而出卖同伴的人,我们必须消灭他!假使犹大站在正直的人们路上,在那里预备出卖他们,那么,如果我不去消灭他,那我自己也变成犹大了!我没有这种权利吗?那些东西,我们的老板,——他们有权利拥有军队刽子手妓院监牢苦役和其他切足以保护他们平安舒适的可恶的机构吗?有时候我们自己不得不拿起他们的棍棒,——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决不拒绝去拿的。

  “他们把我们几十个几百个地残害,——这使我有权利举起手来,在敌人头上,在个离我最近,在我工作上最有害的敌人头上,给他下!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是反对这种生活的,当然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知道,——他们的血,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不会结出什么果实的要我们的热血像暴雨般地落下来,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长,他们的血是腐败的,会毫无踪影地消灭掉,我知道这点!但是,我可以自己承受罪过,要是看见,就把他们杀掉,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只是说自己的事!我的罪过,会和我起死亡,决不会给未来留下什么污点。它不会玷污什么人,除了我以外,决不会玷污任何人!”

  他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只手在自己面前挥舞着,好像在空中切什么东西,使它和自己分开似的。母亲怀着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着,在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被伤害了,使他很疼痛。关于杀人的那种悲惨而可怕的念头,仍然不能使她忘怀:“假使不是维索夫希诃夫,巴威尔的伙伴里面,是没人去干这种事的,”她想。巴威尔垂下了头,在那里静听着安德烈的话,而安德烈还是在侃侃而谈: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难约束自己不可。我们应该善于献出切,献出全部心来。献出生命,为着工作而死——这是很简单的!要献出更多的东西,献出对于你比生命还贵重的切。——那时候,你的最贵重的东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长起来!”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睛,举起只手,庄严地许下诺言,说道:

  “我知道——人们相亲相爱,每个人都成为别人面前的星光的时候,就要到来!由于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们,将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真诚坦白的,任何人都没有嫉妒心,人与人之间再没有恶意。到那时候,不再是为生活,而是为人类服务,人的形象高高悬起;自由的人们,可以到达任何的高度!到那时候,人们是为着美,生活的真理和自由里面,谁用广大宽厚的心灵拥抱世界,谁最深切地爱世界,谁就是最好的;谁是最自由的,谁就是最好的——在他们身上,才有最大的美!这样生活着的人们是伟大的”

  停了停,他挺挺身体,用他整个胸中的音量,洪亮地说:

  “所以——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敢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