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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母亲|作者:春梦男|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5:27:52|下载:母亲TXT下载
  ”

  他的脸庞忽地颤抖了下,从眼睛里面,沉痛的泪水潸然而下。巴威尔抬起头来,脸色煞白,他睁大了双眼,凝望着安德烈。

  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觉有种阴森森的不安情绪在生长着,又渐渐地逼近她。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威尔轻轻地问。

  霍霍尔摇摇头,像弓弦般地伸直了身子,望着母亲说:

  “我看见的我知道”

  母亲站起身来,很快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两手——安德烈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但是母亲把它捏得很牢,她热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等!”霍霍尔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必了!”她带着眼泪望着他如同耳语般地说。“不必了,安德留夏”

  巴威尔满眼湿润地望着自己的同志,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他的脸色苍白,强颜欢笑地慢缓而小心地说:

  “母亲害怕是你干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即使她看见,也不会相信的!”

  “等等!”霍霍尔并不瞅他们,自顾摇显着头,边想挣脱出他的右手,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是我当时可以劝阻他不要去干”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威尔说。

  巴威尔用自己的只手紧握住他的只手,把另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那高大的身躯的颤动似的。霍霍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

  “我是不愿干的,这你是知道的,巴威尔。事情这是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阴险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霍霍尔喘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我,那条狗!”

  母亲默默地捏着手,把他拖到桌子旁边,好不容易才使他坐到椅子上。她自己也与他肩并肩地坐下来。巴威尔在他们两人面前,阴郁地摸着胡子。

  “那东西对我说,我们所有的人,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宪兵的黑名单里,在五月以前,全给抓了去。我没搭理他,脸上堆着笑,但是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他停顿了下,用左手擦了擦脸。只见他干枯的双眼,明亮地闪动了下。

  “我知道了!”巴威尔说。

  “他说,最好是遵纪守法,嗳?”

  霍霍尔挥挥手,扬了扬捏紧的拳头。

  “遵纪守法,该死的脑袋!”他咬牙切齿地说。“说这种话,倒不如打我个巴掌的好!”这样对我倒舒服些,对他也许也舒服。但是,他把那种恶臭的唾沫吐在我的心上,我真是忍受不住了。“

  安德烈痉挛地从巴威尔手里拔出自己的手来,更加低沉地用嫌恶的口气说:

  “我打了他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诺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大概,他躲在拐角处”

  沉默了会,霍霍尔说:

  “我没有回头去看,虽然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我安心地走回家来了,就仿佛踩了只癞蛤蟆似的。哪里成想,今天到厂的时候,大家都说依萨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但是手上有点疼痛,——活动起来有点不灵便,——

  其实不是疼,倒像是短了截“

  他朝手上斜乜了下,说道:

  “大约这辈子就洗不净这个污点了”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地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是多余的。”

  “我不了解你!”巴威尔耸着肩膀说。“他不是你杀的,但是,即使”

  “兄弟,我明明知道在杀人而不去阻拦”

  巴威尔肯定地说:

  “我完全不懂”

  他想了下,又补充道:

  “懂是可以懂,但是那种感觉,我可不会有。”

  汽笛声响了。

  霍霍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了振身子,说道:

  “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巴威尔应声附和。

  “我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神色黯然地大步跨了出去。

  母亲用痛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对儿子说:

  “巴沙,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般大小。方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恐吓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高兴。只是觉得可怜。但是,现在连可怜都不觉得了”

  她忽然停下来,想了想,好像吃惊似的微笑着又说:

  “哎呀,巴沙,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巴威尔大概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你瞧,人们是如何地在那里敌对?心里不愿意,可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同样没有权利的人。他从你更不幸,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这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样都是人,他们也被人家吸血,不当人看。都是样!他们把部分人和另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怖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缚住了他们的手脚,压榨他们,讹诈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把人变成枪棋,当作棍棒,当作石头,而说:‘这是国家!

  ‘“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

  “这是犯罪的行为,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卑劣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这就是杀伤灵魂。看看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快,羞耻,苦痛。不快,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不怜悯点也不心软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把所有的人和切东西都压死,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与他们支配的堆可怜的垃圾。你想想看——他们杀死人民的肉体,歪曲人民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防守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俯下身来,边摇着她的手,边继续说:

  “如果妈妈能够知道这切的卑劣和可耳的腐败,那么,你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的,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的伟大而又光辉!”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心里充满了想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儿融成团火焰的愿望。

  “等等,巴沙,等等!”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感觉到,——等等吧!”

  25

  门洞里来人了,发出很响的声音。

  他们两个吃了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重地走了进来。

  “啊!”他仰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说道。“我们的福玛先生什么都喜欢,喜欢酒,喜欢面,喜欢人家向他问安!

  “

  他身穿沾满柏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草鞋,腰带上面塞着双墨黑的手套,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皮帽。

  “巴威尔,身体好吗?放出来了?好的。尼洛夫娜,日子过得怎样?”他露出口白牙,满面都堆着笑容,他的声音比从前稍稍和软了点,脸上的胡子长得更加浓密了。

  母亲很高兴,她走近他身边,握住了他的黑色的大手,闻着有益于健康的强烈的柏油气味,说:

  “啊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

  巴威尔望着雷宾情不自禁地微笑。

  “好个乡下人!”

  雷宾慢慢他脱了皮袄,说:

  “嗳,又做乡下人了!你慢慢地变成先生了,我是向后退呀!”

  他边把那件有条纹的麻布衬衫拉直,面走进房间来,格外认真地朝室内扫了遍,说道:

  “家什没有增加,书籍可添了不少!好,讲讲吧,近来工作怎样?”

  他宽宽以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把手撑在膝头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好像询问般地瞪着巴威尔,脸上浮着和善的微笑,等待回答。

  “工作很顺利!”巴威尔告诉说。

  “耕了地再播种,空口讲白话没有用,收了庄稼酿些酒,喝醉了就倒下睡——是吧?”雷宾打趣地说。

  “您过得怎样?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巴威尔坐在他对面说。

  “没有怎样。过得挺好。在哀格里来耶沃住了下来,你听说过哀格里杰耶沃这个地方吗?是个很好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人口大约有两千以上——人可凶得很!因为没有地,所以都是租人家的地。土地贫瘠的很。

  “我给家富农当雇工——那里雇工多得像死尸上的苍蝇!熬柏油烧木炭。工钱只有这里的四分之多,而劳累却比这大两倍,——唉,在那个富农家里,共有我们七个雇工。没关系,——都是青年人,除我之外,也都是本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个小伙子叫做叶菲姆烈火般的性子,不得了!”

  “您怎样,经常和他们谈话?”巴威尔颇感兴趣。

  “我的嘴没闭着,我把这儿的传单都拿去了——共有三四张。但是,我还是用‘圣经’进行宣传的时候多,因为那里面还有些东西可利用,书很厚,是官方的,教务院印的,他们总可以信得过了!”

  他对巴威尔挤了挤眼,带着微笑往下说:

  “只是这些还太少。我这是到你这儿拿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这个叶菲姆。是来搬柏油的,顺便到你这里转转。我想在叶菲姆没来之前能拿上书,——给他知道是不必的多余的”

  母亲望着雷宾。她觉得他除了脱掉西装外套之外,还脱下了些什么东西。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威严了,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率直了,而是带了些狡猾的神气。

  “妈妈,”巴威尔说,“请您跑趟,去拿些书来,那边知道给你什么样的,你只说乡下用的就行了。”

  “好!”母亲说。“生好了茶炉,我就去。”

  “你也干这种事了吗?尼洛夫娜?”雷宾笑着问。“好。我们那边喜欢百万\小!说的人很多,是个教员教的,——大家都称赞他是个好小伙子,虽然他是僧侣出身。离我们那七俄里路,还有个女教员。不过,他们是不用禁书做教本的,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都怕惹事儿。可是我却要些最激烈的禁书,我借他们的手悄悄的散出去警察局长或者僧侣们看见了,他们总以为是教员散的!我暂时躲在旁边见机行事!”

  他很满意自己的计策,高兴地咧着嘴满脸微笑。

  “啊呀,你真是!”母亲想。“看上去像只熊,却干狐狸的勾当”

  “你看怎样,”巴威尔追问。“假使他们怀疑教员们散布禁书,叫他们坐牢呢?”

  “坐就坐呗,——怎么啦?”雷宾问。

  “散传单的是你,而不是他们!你才该去坐牢”

  “怪人!”雷宾拍着膝头,苦笑下,“谁知道是我散的呢?——个小百姓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书啊什么的,都是先生们的事,他们应当负责”

  母亲觉得巴威尔不能理解雷宾,她看见他眯着眼睛,——看来是在生气。于是,她小心而委婉地说:

  “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来做工作,让别人来担罪名”

  “对啦!”雷宾摸着胡子说。“暂时就这样干。”

  “妈妈!”巴威尔很是冷淡地喊了声。“如果我们的伙伴中有个人,就假定是安德烈吧,借着我的手去做了什么事情,而我却白白坐了监狱,那么妈妈你怎么想呢?”

  母亲打了个冷战,疑疑惑惑地向儿子看了看,不同意地摇着头,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出卖朋友吗?”

  “啊哈!”雷宾拖长了声音说。“我明白了你什么意思了,巴威尔!”

  他嘲笑了挤了挤眼,朝母亲说:

  “妈妈,这事是很微妙的。”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威尔说:

  “你的想法还很幼稚,兄弟!做秘密工作——诚实是没有用的。你想想:在谁身上查出了禁书,谁就被关进牢里去,而不是教员——这是层。第二,教员教的虽然是检定的书籍,但是书中的实质,完全和禁书没有两样,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二层。就是那些人,也和我们样在希望着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在官府看来,都是样的罪,对不对?第三,我和他们没有点关系,——俗语说得好,马下人不是马上人的朋友,假使受累的是老百姓,我就不会这样干的。他们呢,个是僧侣的儿子,另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使百姓们起来——我是不明白的。

  “绅士们的想法,我这个种田人是琢磨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当然了解,但是绅士们想干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他们安安逸逸地当了千年的老爷,剥我们百姓的皮,现在突然地——醒来了,让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欢听童话的,兄弟,而这种事情,跟童话差不多。不论哪位绅士,都和我离得很远。冬天,在田野里走路,前面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什么动物,是狼,是狐狸,或许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远!”

  母亲注视着儿子。他的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宾的眼里,却充满了阴险的光,他自满地望着巴威尔,兴奋地用手梳理着胡子,接着说:

  我没有功夫献殷勤。生活严酷地望着我们;在狗窝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绅士们里面,”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开始说道:“也有为了大家伙的幸福,丢了性命,或者辈子在监牢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回事!”雷宾说。“农民们发了财,就升为绅士,绅士们破了产,就降为农民。袋里的钱空了,不知不觉地心眼就干净起来了。巴威尔,你还记得,你从前教过我,——人怎样生活,就怎样想,如果工人说‘好’,老板定说‘不行’,工人说‘不行’,老板按着他们的本性,定会喊‘很好’!这样看来,农民和绅士,在性质上也是不同的。如果农民们肚子吃饭了,绅士们在晚上就睡不稳。当然,什么人中间都有坏坯子,所以我也不同意偏向所有的农民”

  他站起身来,周身显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脸色阴冷,胡子发颤,好像牙齿在无声地打战,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于乡下,却是生疏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受不了!你能明白吗?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这种屈辱!在那儿,饥饿好像影子下跟着人们,面成是捞不到手的,捞不到!饥饿吞下了人们的灵魂,连人们的面孔都毁坏了!人们不是活在那里,而在难以忍受的贫穷里腐烂着加上周围,衙门里的老爷们,好像乌鸦似的窥伺着,看你还有剩下的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个耳刮子”

  雷宾向周围望了望,只手支着桌子,身体屈向巴威尔。

  “我再次看见这种生活,简直想呕吐。我看,吃不消!然而,我到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不行,灵魂,你想淘气啊!——我这样想。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即便不能给你吃面包,我就给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给我的灵魂煮粥吃!我对他们感到既可怜,又可恨。这种心情,像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里搅动着。”

  他的额上冒着汗,缓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尔。他把手放在巴威尔的肩上,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帮助我吧!给我些书读读吧,要那些读了之后使人激动不安的书。应当把刺猥塞进脑壳里,浑身是刺儿的刺猬!告诉你城里的朋友们——替你们做文章的人们,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点东西吧!希望他们写出的东西能使乡村滚沸起来,使人们能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了只手,个字个字地低沉地说:

  “用死来治愈死,对啦!就是——为着使人们复活而死!为了使整个地球上无数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紧!对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够复活,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乜斜着雷宾,把茶炉拿进来。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话,压迫着她。从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有些与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划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地充满着种急躁的憎恶,虽然急躁,然而却是无声的憎恶。不过,雷宾是说出来,而且不像丈夫那样叫人害怕。

  “这是必要的!”巴威尔点头同意了。“给我们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印报纸”

  母亲微笑着望了望她的儿子,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

  “给我们印吧!材料有的是!写得简单些,让小牛犊都睦得懂!”雷宾应道。

  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叶菲姆!”雷宾望着厨房门说。“叶菲姆,到这里来!这就是叶菲姆,他叫巴威尔,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

  在巴威尔前面,站着个身穿短外套,长着双灰眼和亚麻色头发的宽脸青年,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观望巴威尔。他身体很好,看样子很有力气。

  “您好!”他沙哑地问候。并跟巴威尔握了手,尔后用手捋了捋挺直的头发。

  他向屋子四周看了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架旁边。

  “哦,给他看见了!”雷宾对巴威尔使了个眼色,说道。

  叶菲姆转过头来,向他看了看,边翻书边说:“您这儿书真多呀!你们定是没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百万\小!说的时间多得很哩”

  “但是,不想百万\小!说吧?”巴威尔问。

  “为什么?想看!”年轻人擦擦手掌,答道。“老百姓也开始动起脑筋来了,‘地质学’——这是什么?”

  巴威尔解释给他听了。

  “这对我们没用!”年轻人将它放回书架,说道。

  雷宾很响地透了口气,插嘴说:

  乡下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土地从什么地方来,而是土地是怎么样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就是说,绅士们是如何从老百姓脚下夺走了土地。地球究竟是站着不动,还是旋转不停,这都无关紧要,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它给我们吃的就行,哪怕你用钉子把它钉住,——只要它养活我们就行!“

  “‘奴隶史’,”叶菲姆又读了遍书名,向巴威尔问道:

  “这是说我们的吗?”

  “还有关于农奴制度的书!”巴威尔面说,面把另外本书拿给他。

  叶菲姆把书接过来,翻弄了下,放在了旁边,静静地说: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们自己有地吗?”巴威尔问道。

  “我们?有!我们弟兄三个,地嘛,共四亩。都是砂地,拿来擦铜,倒是很好,可是用来种麦,可就完全不成了”

  沉默了会儿,他又开口说:

  “我已经和土地断绝关系了,——土地是什么呢?又不能给我们饭吃,反而把我们的手脚都捆住了。我在外面做了四年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兵役了。米哈依洛伯父说,别去!现在的军队都是硬派了去欺压人民的。可是,我倒想去。斯吉潘·拉辛的时候和普加乔夫的时候,军队都打过人民。现在该不是这样了。你看怎样?”他凝视着巴威尔,认真地探问。

  “现在该不是这样!”巴威尔面带笑意地回答。“但是,很难!必须知道应该怎样对兵士进行谈话,跟他们谈些什么”

  “我们学下——就会的!”叶菲姆说。

  “如果被当官的抓住,那就要枪毙的!”巴威尔好奇地望着他说。

  “那是不会客气的!”年轻人很镇静地表示同意,又开始翻起书来。

  “喝茶吧!叶菲姆!我们就要走了!”雷宾对他说。

  “就走吧!”年轻人答应着,又问道:“革命——是暴动吗?”

  安德烈走了进来,面孔蒸得通红,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他声不响地和叶菲姆握了手,然后在雷宾身旁坐下来,朝他看了看,咧着嘴笑了笑。

  “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地看人?”雷宾在他膝盖上拍了下,问道。

  “没什么。”霍霍尔回答。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安德烈问道。

  “也是!”安行烈回答。“怎么样?”

  “他是初次看见工人!”雷宾替他说明着。“他说,工人是种不同的人”

  “有什么不同?”巴威尔问。

  叶菲姆很专心地看着安德烈,说道:

  “你们的骨骼都是突出的,农民的比较圆点”

  “农民的脚站得稳!”雷宾补充说。“他们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土地,他们也会感觉到:这是土地!可是工厂里的朋友们却像鸟儿:没有故乡,没有家,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那儿了!就是女人也不能把他捆在个地方,他动不动就‘再见,亲爱的!’再去找更好的地方,而农民老守着个地方不动,想把自己四周布置得很好些。

  看,母亲来了!“

  叶菲姆走到巴威尔跟前,问道:

  “可以借些书给我吗?”

  “拿去吧!”巴威尔爽快地答应了。

  年轻人的眼睛贪婪地燃烧起来,他很快地说:

  “我保证就还给你!我们有许多人常来附近运柏油,我要他们捎来还你。”

  雷宾早已穿了衣服,把腰带紧紧地扎好,对叶菲姆说:

  “我们该走了!”

  “好,我来读它阵!”叶菲姆指着书籍,笑容满面地喊了声。

  他们走了之后,巴威尔望着安德烈,很高兴地喊道:

  “看见这些鬼吗?”

  “是啊!霍霍尔慢吞吞地说。”好像乌云样“

  “是说米哈依洛吗?”母亲说。“好像没在工厂里干过似的,完全变成个农民了!个多么可怕的人!”

  “可惜你不在这里!”巴威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阴郁地望着自己的茶碗。

  “你看看刚才心的游戏多好,——你不是常常谈什么心的问题吗?看雷宾多么够劲,——他推翻了我,把我扼死了!我简直连反驳他都不能,他对人是那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那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很好,这个人内心有股可怕的力量!

  “这点我也看出来了!”霍霍尔忧怨地说。“人民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把切都挨着个地推翻喽!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所以他们要将土地弄成不毛之地,要将切都捣毁!”

  他说得很慢,显然他有些心不在焉。

  母亲关切地捅了捅他。

  “你清醒清醒吧,安德留夏!”

  “等等,妈妈,我的亲人!”霍霍尔安静而又和蔼地请求道。

  他忽然兴奋起来,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下,开始说道:

  “对,巴威尔,假使老百姓造起反来,他们会把土地弄成不毛之地的!好像黑死病之后似的——他们会放所火,把切都烧光烧净,叫自己的屈辱的烙印也像烟灰样地消散”

  “接着就会阻挡我们的道路!”巴威尔冷静地插嘴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制止发生这种事情!我们的任务,巴威尔,是要阻止它!我们最接近他们,——他们信任我们,会跟着我们向前走的!”

  “噢,雷宾说,叫我们替他们出种农村的报纸呢!”巴威尔告诉他。

  “这倒是必要的!”

  巴威尔微笑着说:

  “我不曾和他辩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霍霍尔摸着头,镇静地说:

  “辩论的时候多着呢!你吹你的笛子吧!脚跟站不稳的人,自然而然会跟着你跳舞的!雷宾说得很对,我们的脚下是感觉不到土地的,而且也不应当感觉到,因此动摇大地的责任才会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动下,人们就会离开大地,动两下,就离得列远了!”

  母亲笑盈盈地说:

  “安德留夏,在你眼里,切都很简单!”

  “嗳嗳,对啦!”霍霍尔应着。“简单!和生活样!”

  过了几分钟,他又说:

  “我到野外去走走!”

  “刚洗了澡就出去?外面有风,会着凉的呀!”母亲关心地警告。

  “正是想去吹吹风呢!”他回答。

  “当心,要感冒的!”巴威尔亲热地说。

  “还是躺会儿吧

  “不,我定要去!”

  他穿上外套,声不响地出了门

  “他很难过!”母亲叹了口气说。

  “你知道吧,”巴威尔朝她说。“你方才说得很好,你和他说话时,已经称呼‘你’了!”

  母亲惊奇地向他望了望,回答道:

  我点都没有注意到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已经成为我的亲人了,——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的心真好,妈妈!”巴威尔由衷地平静地说。

  “在我,不过是想替你和大家尽点力量罢了!如果能够做到就好了!”

  “不必担心,——定做得到”

  她轻声地笑起来,并说:

  “可是,我就是不会不担心!”

  “好,妈妈!别说了吧!”巴威尔说。“你要知道——我是非常非常地感谢妈妈你的!”

  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眼泪惹他难为情,所以走进了厨房。

  直到夜晚,霍霍尔才疲倦地走了回来。

  “差不多走了十俄里,我想”说完这句话,就马上躺在床上睡觉了。

  “有效果了?”巴威尔问。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

  话说完之后,便像列去似的声不出了。

  过了会儿,维索夫希诃夫跑来了,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平时样,满脸不悦。

  “你听说没有,是谁把依萨给打死了?”他笨重地在房间里走着,对巴威尔发问。

  “没听说。”巴威尔简练地回答。

  “真有不厌恶干这种事的人!我向就打算亲手把他干掉!这是我份内的事儿,——对我最适合!”

  “尼古拉,不要说这种话了!”巴威尔和蔼地劝慰他。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亲切地接过去说。“你的心肠很软,却偏要那样吼啊叫的。到底为什么呀?”

  在这种时刻,母亲看见尼古拉觉得非常欢喜,甚至觉得他那张麻脸,也似乎比以前好看了些。

  “除了做这种工作,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尼古拉耸动着肩膀说。“我想了又想,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呢?没有我去的地方!想和人们谈谈聊聊,可是我不会!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了人们的切屈辱,但是,我不能说话!我的灵魂是哑的!”

  他走到巴威尔身边,垂着头,手指在桌上捻着,用种孩子般的口气,绝不像他平常那样,可怜巴巴地说:“您给我些繁重的工作吧,老弟!这样无聊地生活下去,我真受不了!你们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只是看着工作的进展!站在旁。我在搬运木材,木板。难道说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活的吗?快给我些繁重的工作吧!”

  巴威尔握住了他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的近前。

  “我们定会给你的!”

  可是这时从帐子里发出了霍霍尔的声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做我们的排字工,——行不行?”

  尼古拉走到他跟前说:

  “如果你教会了我,我送你把小刀”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霍霍尔喊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的小刀呢!”尼古拉仍坚持说。

  巴威尔也忍俊不禁了。

  于是,维索夫希诃夫站在房屋中间,问道:

  “你们是在等我?”

  “哦,对啦!”霍霍尔边回答边从床上跳下来。“好,咱们到郊外去逛逛,夜里的月亮好得很。去不去?”

  “好吧!”巴威尔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喂,霍霍尔,你笑的时候,我很喜欢你”

  “你答应送给我东西的时候,我很喜欢你!”霍霍尔边笑边说。

  他在厨房里穿衣服的时候,母亲絮絮叨叨地对他说:

  “穿暖和些”

  他们三人走了之后,她隔着窗子望了望他们,然后又看看圣像,低声地说:

  “主啊,愿你帮助他们!”

  26

  日子天跟着天地飞过去了。

  母亲忙得连考虑五节的工夫都没有。整天忙忙碌碌地奔走得疲倦了的她,只有每晚临睡的时候才觉得心里隐隐地有点疼痛。

  “但愿这天早点来吧”

  天亮的时候,厂里的汽笛响了,巴威尔和安德烈草草地喝了茶,吃了面包,将许多事情托付给母亲后,就去上工了。

  母亲整天像车轮上的松鼠似的转来转去,煮饭,煮贴传单用的紫色胶水和浆糊。有时候,有人跑来,把巴威尔的信塞给母亲时,便把那种兴奋传染给她,尔后,就又走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节的传单,几乎每晚都贴到墙壁上,这些传单每日都在厂里发现,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每天早上,警察们边埋怨,边在工人区巡视,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去,但是到了午后,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翻滚。

  城里派来了暗探,他们站在街角,用目光来窥探回去吃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那些愉快而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察的束手无策,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嘲笑地议论:

  “他们在干什么呀?嗯?”

  到处聚集着堆堆的人,热心地在议论那令人鼓舞的号召。

  生活起来了。这年的春天,生活对大家都有兴趣。对于所有的人,都带来了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又个令人生气的原因,他们怒骂图谋叛乱的人;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希望和不安;对有些人——他们是少数——带来的是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强烈的喜悦。

  巴威尔和安德烈几乎每夜都不睡觉,汽笛快要呼叫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来。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知道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知道,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巡查,都有暗探潜入,他们捉拿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明白,儿子和安德烈,每晚都可能被捕,但是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依萨的暗杀,很是奇怪,但没有人提起。在出事之后的两天,警察曾审过问些有嫌疑的人,但是审问了十来个人之后,他们便失去了对这桩案件的兴趣。

  玛丽亚在和母亲的谈话里面,流露出的意见,像和所有的人相处样,她和这些警察处得挺好。她说:

  “哪里抓得到犯人?那天早上,大概有百多人看见依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个都会给他家伙。这七年来,他对任何人都干过下流的勾当”

  霍霍尔明显地变了模样。他的脸瘦下去了,眼皮似乎很重很沉地盖在突出的眼球上,差不多遮住了眼睛的半。从鼻孔到嘴角布满很细的皱纹。关于日常的事儿,他越来越顾不上谈了,但是他的感情却日渐激昂,好像陶醉了般,并且使得大家也陶醉在狂喜里,每当他谈起未来的事情——谈起自由和理智胜利的美好而光明的节日的时候都是如此。

  当依萨的死再没人提起的时候,他又厌恶又悲哀地带着微笑说:

  “他们不仅不爱惜人民大众,就连那些用来侦察我们的走狗,也是看得钱不值!不爱惜忠实的犹大,只爱惜钱”

  “这事不要再谈了,安德烈!”巴威尔断然地说。

  母亲也低声地附加了句:

  “把烂木头碰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但是——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霍霍尔忧虑地说。

  他常说这句话,在他的口头上,这句话似乎带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含有哀愁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整夜都不曾睡踏实的母亲,跳下床来,生旺了前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但是寻思了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好像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会儿吧!

  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阳边快乐地嬉戏,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下。过了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会儿慢慢地推上,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房间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巴威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巴威尔快乐地答话。

  “太阳升起了!”霍霍尔说。“有云在天上飞!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头发蓬乱,样子憔悴,可是却很高兴。

  “早安,妈妈!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怕身边,压低声音说:

  “安德留夏,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当然!”霍霍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只要我们在起,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并排走,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巴威尔问。

  “没有什么,巴沙!”

  “妈妈对我说,洗得干净点,姑娘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面回答着,面走到门洞里去洗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