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锦绣花园的。
那只信封,记得是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口袋。他紧紧捏住信封,手指上渗出了层汗水,心里是别种滋味。这钱,竟让他生出了些许犯罪感。说真的,充当专家,收点鉴定费,这类事并不是没做过。但理智告诉他,眼前的这笔钱是怎么也不能收的,于是乘那人不注意,把信封悄悄留在了门外的鞋柜上。
假如不是这样做,今晚会失眠的。
第二章我是哦嘘1
?圆圆的夕阳,犹如枚熟透了的柿子悬挂在天边,红得那么纯粹,那么深沉。
个皮肤黝黑肌肉丰隆的小伙子,独自坐在弯弯的小河畔,专心致志地做着黑皮陶贯耳壶。脚边已经摆好了几只,可他看着壶口两侧的耳朵,觉得不顺眼,撇撇嘴,又开始做新的。
他蓬头跣足,长长的头发用麻线綰成束,悬在脑后,使额角上描画的纹饰愈加引人注目。那黑色的纹饰,如鸟,似鱼,寥寥几笔,却有种飞翔的动感。
居住在西樵山下的人,男子满十五岁,女子满十三岁,额角上都要画上鱼鸟纹——在若干年以后的史书上,把这叫做“雕题”。平日里毫无交往的人,只要看见熟悉的鱼鸟纹,不用说话,就知道是同个部族的,相互之间就可以说上话了。
小伙子的双手很灵巧,他仅仅借助于个树枝打磨成的木轮和几支颇有弹性的竹片,就能让乌黑油亮的泥土在手里乖乖地变成各种各样的陶器——鱼篓形罐宽把带流杯贯耳壶匜形罐陶鬶当然这也是若干年以后学者们所起的名字。莫看它们还只是潮湿的陶坯,却充满了灵性,呈现古朴端庄的原始之美。他特别擅长做贯耳壶。原因很简单,家家户户都喜欢用它来汲水。在贯耳壶两侧的耳朵里穿上绳子,轻轻抛向小河,壶清澈的水就提上来了。
此刻,他边做贯耳壶,边扫视河边的稻田。年轻的目光是清澈而锐利的,能投射得很远。
那几块水稻田,是代又代的西樵山人用双手开辟出来的,尽管支离破碎,面积也不大,但是旁边有清澈的小河,有自流井,用水灌溉很方便。每年春天人们用三角形石犁头耕翻的田脚也成熟了,泥色乌黑发亮,犁起来很松软,所以禾苗生长得十分旺盛。眼下已纷纷结穗,沉甸甸地垂下头,散发着清香馋的鸟雀发觉了,吱吱喳喳地飞过来,竞相啄食饱满的稻穗。
“哦嘘!哦嘘”
他从脚边捡起块泥巴,大声吼叫着,向鸟雀扔去。他的吼叫声很响亮,鸟雀哄的下逃走了1他舒了口气,重新埋下头,把全部精神沉浸在泥土和水的世界里。
短暂而漫长的天里,从早到晚,他在河边反复地说这句话:“哦嘘!哦嘘!”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说,事实上也没有谁听他说。他和他的贯耳壶,也只需要手指与泥土的亲昵触摸。每天有那么多的黑皮陶罐,那么多的鸟雀与他作伴,他丝毫也不觉得寂寞。说真的,整天哦嘘哦嘘驱赶着鸟雀,假如鸟雀不来,又会牵记它们。
他生出来就没有名字,所有的人都习惯地喊他“哦嘘”,包括他的阿爸阿妈。听到“哦嘘”,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哦——”然后赤着双大脚,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哦嘘”,叫起来是多么响亮,多么爽脆啊!
他想,以后有了儿子,就叫他小“哦嘘”。
他知道,过会儿鸟雀仍然会飞来,他仍然要喊着哦嘘扔泥巴,但他不厌其烦。在所有人的心目中,鸟雀是令人羡慕的,也是令人崇敬的。它们具有人类难以企及的本领——能展开飞翔的翅膀,接近神圣的照耀万物的太阳,倏忽来回。人,谁不想鸟儿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啊,可是双脚刚离开地面,就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驱赶鸟雀,仅仅是希望它们嘴下留情,给人们留点儿粮食。种稻子不容易啊。不过,假如有鳄鱼游到稻田里来,光是喊几声“哦嘘!哦嘘!”就不顶事了。鳄鱼很凶猛,眨眼功夫,就会把稻穗都糟蹋殆尽的。西樵山的人们全都赶过来,才能把鳄鱼赶走。
泥土掺入了水,在灵巧的双手中变成陶器。晾干后,再用浓烟熏过几次,然后放进熊熊烈火中烧个昼夜,焖个昼夜。经过烈火洗礼的陶器,闪烁出引人瞩目的玄黑色。这种黑皮陶的做法,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代人。哦嘘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都是做黑皮陶的行家里手。大王——鱼鸟氏族首领祭祀时所用的器物,几乎都是他们家做的。其他人家都不如他们家做得好。他手里正在做的贯耳壶,就是准备在秋天大祭时用的,所以格外小心。
黑皮陶的成型不容易,烧制就更难了2全靠多年积累的经验,去控制火焰温度,才能使陶器烧成后,在外表罩上层漂漂亮亮的黑衣。为了让它既黑又亮,他们家有套祖传的办法——烟熏。在烧之前,用浓烟反复熏染,让烟色渗入坯体。烧成后拿出来,又用干燥的草叶细细打磨。这样,黑皮陶怎么能不是漆黑铮亮,甚至带有铅色光呢?每个人看见了,都从心底里喜爱。
哦嘘今年刚满十七岁,身体健壮,脑子聪慧,双手尤其灵巧。在西樵山,提起做陶器,没有谁的手艺能够超过他的。不管是不是在干活,女孩子都喜欢围在他的身边转。不过,他最中意的人——水,却老是躲在别人的背后,把双水汪汪的眼睛瞄着他。他看见那双眼睛,心里就漾起股甜津津麻酥酥的感觉。
其实,要说他有多大的绝技,那也未必。他心里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能做到点,把黑皮陶看得比任何器物都神圣,不计时日,不惜工本,就能做件,成件。
陶器表面的黑衣,黑得那么纯净。他觉得,这黑色,就像是自己生来就有的乌沉沉的黑头发乌溜溜的眼珠。也许,在西樵山,只有水的眼睛才比这更明亮诱人。
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这几年做黑皮陶器,究竟做成了多少只。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如陶色样黑,又被风吹得像泥土那么粗糙,可是,从没想过要在黑皮陶器上留下点什么。
不知怎么,今天他在驱赶啄食稻谷的鸟雀时,突然想到了。
哦嘘是个平凡的小伙子,怎么能把名字刻在给宫殿里使用的贯耳壶上?何况,哦嘘能算是名字吗?
那,应该刻什么呢?
他灵机动,主意就有了。
给贯耳壶刻上鱼鸟纹,就像额角上的鱼鸟纹样。
对,就是它!
脉管里的血液顿时为这个想法而迅疾涌动3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动手刻了起来。
转眼之间,手下的鱼鸟纹,或出现在贯耳壶的颈部,或出现在贯耳壶的腹部,两只,三五只。可他仔细看看,不太满足。于是又拿起只贯耳壶,奋力刻画。壶身上很快出现了鱼鸟纹。鱼鸟纹并不是只,而是好几十个。它们颇有韵律感地纵横排列成行。尽管由于贯耳壶壳子太薄,刻下的线条无法深下去,却简洁而生动。
这就够了。
他左看右看,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比起脚边的壶,手里的这只,可是美得多了。排列成行的纹饰,像鸟,也像鱼,像是在飞翔,也像是在遨游。
“哦嘘!——”
他不由放开喉咙,朝着西樵山大声地喊叫。他要让自己跟着这些鱼儿鸟儿,升向天空,跃入水中。
哦嘘绝对不可能想到,四千多年以后,支十几个位文博专家和工作人员组成的考古队来到西樵山遗址,发掘良渚文化墓葬°足花费了两个多月的辛勤劳作,终于有了预想中的收获。天傍晚,他们围着大堆待整理的黑皮陶残片,稍事休息,顺便欣赏这些由哦嘘和哦嘘的后人制作的具有实用性的艺术作品。
黑如漆,亮如镜,声如磬,既像蛋壳般薄,又有变幻的造型。西樵山的黑皮陶器,弥散着先人的智慧之光。艺术构思的精妙,足以让现代人叹为观止。
最初,草莱初开的人们在摸索中学会了用竹子编成篮子或者筐子装东西,可是篮和筐都有缝隙,怎么也不能盛水。后来,人们从筐篮的编织得到了启发,将拌削好的泥土搓成泥条子,圈圈盘筑成了器壁,再用泥浆胶合起来,并且抹平沟缝,使它显得均匀而结实,有的还留下好看的装饰花纹。仿照篮和筐的模样做成的陶器,什么东西都能盛。这样,先人们的生活水平得以大大提升。
文博专家在件贯耳壶的沿口下,发现了个别致的鱼纹。这很引人瞩目。可以肯定,是刻划符号。凭着现代人的智慧,他们很快还原出了四千年前的个场景——先祖们在吃完了尾鲜鱼之后,意犹未尽,为残存的鱼骨所触动,于是让长者用尖利的竹枝在贯耳壶上刻划。壶壁上顿时出现了条抽象的鱼⌒细看去,那寥寥几划组成的鱼儿,其实是个“吴”字,个最原始的“吴”。不是吗,在吴方言中,吴与鱼至今还发同个音。从某种意义上说,吴文化其实是鱼文化,吴文化的根,原来就是在鱼儿游弋的泱泱湖水中啊!
赞叹之余,你言我语地展开了热烈的争论。
其中个名叫李安浦的,情洋溢地讲了很多。他说,先人们在五千年前就懂得了实用与美观的和谐结合,懂得了线条的夸张,懂得了个性的宣泻,实在是了不起。他又说,制作黑皮陶的先人,我们怎么能称之为无名氏?他们应该有姓氏,有名字,也许还会有原始的文字。我们的百家姓哪里来的,不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吗?
这些,自然是后话了。
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投向四千多年前的西樵山。
第二章我是哦嘘2
?西樵山,也被称作西樵国,西樵城。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考古专家给它的名字。据说它在宋元时期叫渔樵山,意味着这里是最适宜打渔砍柴安逸生活的地方。有人还以明代张瑞图的副对联“整顿乾坤将相,归休林壑渔樵”作注解。也有种最通俗的解释,因为它在谷安的西郊,山上有很多树木,所以叫西樵山。
其实,西樵山没有山岭,也没有岩石,只是座高高的土墩。四周布满了沼泽和森林的平原,到处长着常绿的阔叶树:枫香鹅儿杨青冈栎和松柏。在树木的映衬下,土墩显得很挺拔,老远就能看到它那巍峨的身影。条河流在它的脚下环绕,更加衬托出它的静穆和圣洁。要是站在土墩上,群飞翔的鸟儿就在脚下追逐。仰天而望,会觉得白云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捉住。
土墩是人们用双手堆筑而成的。
这个浩大的工程已经做了多久?三年,五年,八年?还是更长时间,哦嘘不曾去计算,其他人包括巫师也不会去计算。干活比计算更重要初,人们只是在平地上取土,渐渐地,取土区往下深陷,又向两端延伸出去,变成了道河床。这里本来就有小河,很快与新开辟的河床连成体,绕过高大巍峨的土墩,蜿蜒东流。
如果说西樵山是鱼鸟族修筑的城池,那么,蜿蜒东流的河流就是它的护城河了。
阿爸说,不要看它是小河,它跟外面的大湖相同。它直往东流,能够流入大海呢。大海,知道吗,天下没有比大海更宽阔的水面!大海中居住着老龙王和大群虾兵蟹将,热闹得很呐。咳,要是能到大海,死了都值!可惜,它太远了
年复年,几乎每天都有人往土墩上运土,然后层层夯实。没有谁逼迫,都自觉自愿地劳作,而且不肯偷懒耍。土山需要的泥土太多了,能为这圣洁之地运土,让人的心也变得很圣洁。
是的,到今年秋天大祭时,山顶的宫殿就该完工了。
宫殿建造得非常气派,用树桩夯得结结实实的红烧土做地面,挖了深深的柱洞,把排粗大的柱子架起来1柱洞的底部,垫两块木板作为柱础,那是为了克服土质松软的困难。西樵山的人们很聪明,在宫殿的木架中采用了榫卯,让它能抗得住飓风的摇晃。房屋的墙面,则是以编织的芦苇和竹子涂抹泥土,拍击烘干,显得十分结实,哪怕到了雨季也不至于被暴雨摧垮。人们还用芦苇芦席竹席和草束盖屋顶,让旺烈的太阳晒不进去,雨水也淋不进去。屋内的地面上,用碎陶片小砾石砂粒和蛤蜊壳的碎末掺进泥土,仔细夯平,再在上面铺垫泥沙,夯实烘烤,使它坚硬平整,下雨天也不会感到潮湿。
宫殿的大门外,有大片平整的场地。平整得让人只想在那儿打滚。秋天,西樵国的大王将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让苍天护佑西樵国风调雨顺,百业兴旺。
整个部落的人,都期盼着这天的来临。
哦嘘家的小屋,就在土山下不远的地方。每天他做黑皮陶时,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土山。他不做黑皮陶的时候,也会跟大家起,运送泥土上山。
记得有次,阵雨刚过,天穹分外晴朗,他站在土山上,向远处瞭望,竟清楚地看见天地相交处片迷迷茫茫,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海!那不正是海吗?听老辈人不止次地讲过,大海在天地的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海里有比山还高的风浪,个接着个翻卷。敢于去大海里航行的人,才是英雄!
他的脑子里顿时涌出了个令人激奋的念头。
是啊,为什么不去当回英雄,到大海里去闯闯?
难道你不想当英雄吗?!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唱起了鱼鸟族人人都会唱的歌,使劲瞪圆眼睛,凝视着给人无限诱惑的远方天际,止不住阵心跳2这个主意是多么令人激奋啊!阿爸不也说,要是能到大海,死了都值?
他知道,家里是有条独木舟的,祖父的祖父当年伐下棵大树,花费了毕生精力,刳木为舟。可是他年老体衰,再也无法驾船下海父年轻时,曾经几次想下海,都被险恶的风浪逼回岸上。在哦嘘出生的那年,祖父终于下决心将独木舟划到了海里。谁知,才走出几个时辰,个滔天巨浪劈头盖脑地打来,独木舟訇的下就倾翻了。也许,他的独木舟是撞到了龙宫的屋顶上
这切,都是听阿爸讲的。阿爸身体常常有病,记性却非常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都能原原本本地讲仔细。
祖父死的时候,哦嘘还很小,点也不懂事,他甚至记不起祖父的模样。可是,他继承了祖父绝不肯服输的脾性。脉搏里奔流的滚烫的鲜血,跟祖父样刚烈。
转眼间,哦嘘也十七岁了。这差不多到了祖父葬身大海时的年龄。刚刚成年的哦嘘,内心充满了豪情壮志,觉得身上的每条肌肉都力量无穷。他不甘心仅仅在土山上遥望大海,死了就葬在土山下。他要做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在独自人做贯耳壶的时候,他常常幻想着,总有那么天,要把自己制作的贯耳壶放在独木舟上,然后划动木桨,沿着家门口的这条河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路探寻,路前行,只要坚持不懈地往前走,必定会找到大海的。让独木舟在大海的风浪里跌宕起伏,这是件多么诱人的事情啊!
也许,到了大海的彼岸,用独木舟上的贯耳壶还能换回许多鱼鸟族没有的东西呢3他对自己的贯耳壶,始终怀有绝对的信心。鱼鸟族人喜欢的陶器,别的氏族定也会喜欢的。
然而,这想法刚在心头冒出,就被使劲压住了。咳,要是阿爸晓得了,非把自己的脑袋揍扁不可。这不是要把自己的小命白白地往海水里扔吗?再说,巫师讲了,在秋天大祭之前,任何人都要抓紧做准备,不能离开西樵山步。
看,就在小河的对岸,那几间常常关着门的草屋里,有四五个长者,带着十几个年轻人,每天埋头制作玉器。他们无不是由巫师精心挑选出来的技艺高超的工匠。巫师还亲自督工,不仅不允许粗制滥造,连点滴瑕疵也必须立即去除。
巫师是鱼鸟族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十分受人尊敬。每当鱼鸟族要举行重大仪式,或者遇到什么大事,总得请他占卜预测凶吉。灵验得很呐!在堆筑西樵山的这几年中,每逢进入难以把握的关口,巫师便点燃个大火堆,取出不知哪儿找来的两块龟甲,边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边将它们交叉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灸烤。
烤了好会儿,忽然听得“噼啪”的声响,立即把龟甲抽离火堆。龟甲上,已经裂开了奇怪的纹路。
巫师闭拢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神传达给他的旨意,他已经从龟甲的纹路上看出来。鱼鸟族要做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只要掌握神机的灵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嗬嗬!好专心啊!”
哦嘘陷入了沉思默想,怎么也没料到,随着阵稳实的脚步声,巫师竟出现在他的面前。真神,仿佛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似的!
白发苍苍的巫师已经五十出头了。在整个氏族里,他的年龄不是最大,却也算是老人了。此刻,他并不说话,只习惯地瞥了眼,看见哦嘘的身边已经摆放着几只贯耳壶。
哦嘘搓搓手,让指缝里粘着的泥屑掉落到地上。他憨厚地笑笑,算是与巫师打过了招呼。
巫师只是从这里路过,可是目光落到贯耳壶,就舍不得移开了。那些贯耳壶做得太精美了。瞧,壶身上居然还刻着鱼鸟纹,尤其是刻画了很多鱼鸟纹的那只,真够漂亮的!由于它的漂亮,竟让旁边的那几只显得有些粗陋。
他注视着,忍不住问道:
“这鱼鸟纹,是你刻的吗?”
哦嘘点点头。
“你说,你为什么要刻这些?”
哦嘘摇摇头。
巫师不再追问。他知道哦嘘是个心灵手巧却不会说话的人,点点头摇摇头,已是他的全部回答。
巫师小心翼翼地端起贯耳壶,唯恐碰坏了壶身的刻文,看了又看,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壶,我拿走了。”
哦嘘习惯地不作声。巫师要拿走,只能让他拿走。本来就是准备让他拿走的呀。他只是不太明白,巫师究竟是喜欢贯耳壶,还是喜欢贯耳壶上的刻文?
“哦,你阿爸身体有病,也该回家了。”
哦嘘还是没有作声,眼睛里却流露丝疑惑。
巫师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他突然抬起脚,蛮不讲理地踢向地上那几只贯耳壶。顷刻间,破碎的贯耳壶又变成了堆毫无生命的泥土。
“你干嘛踢我的宝贝!你,你!”
哦嘘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朝他瞪起眼,边跺脚,边带着哭音大声叫喊。他知道对巫师是不该这样的,可贯耳壶是花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心血做成的呀!他觉得巫师的大脚,是踢在自己的身上,每块骨头都被踢得生疼。
巫师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口气非常严厉:
“哦嘘你听清,以后壶上不准再刻这样的鱼鸟纹了!刻了只就足够了,鱼鸟纹是可以随便乱刻的吗?”
哦嘘垂下了眼睫。过了好会,才狠狠地抬起头。
巫师早已像阵风似的走远了。
太阳敛尽了最后的束光芒。暮霭从河边的苇草丛中悄悄升腾,纠集在起,愈来愈浓,把四周的切都遮挡得无法辨认。几只虫子却迫不及待地唱起了夜曲。
哦嘘用手背抹去泪水,深脚浅脚地回家去。
第二章我是哦嘘3
?哦嘘的阿爸卧病不起,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直在发烧,额角热得烫手。神志忽而迷糊,忽而清醒,忽而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说起胡话:
“蛇怪来了快,快躲开,不要让它咬人!嘘”
所有的人都想拼命把他狂乱挥舞的手揿住,可是怎么也揿不住。
“我打!打!把蛇怪打死”
家里人都不知所措,他完全是着了魔。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前天午后,阿爸独自人驾了独木舟去鼋湖里抓鱼。这对于他是熟门熟路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钻进茂密的芦苇丛,晕头转向地绕了几个圈子,竟钻不出来。独木舟像是进了迷魂阵。
谁都知道,他是抓鱼的好把式,三天两头下鼋湖抓鱼。手持根削尖了的竹竿,瞄准在湖里游动的鱼儿,飕地丢过去,再大的鱼儿都乖乖地成为他的猎物。拿回家里,就是全家人的美餐了。可是实在很怪,这天下午湖上风平浪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也不见野兽出没,偏偏他会在芦苇丛里迷了路。假如风大浪急,也许会出点事。
直到黄昏时分,几乎是筋疲力尽了,阿爸才算找到回家的路。跨进门,就像棵稻禾似的,无力地倒下了。
他唯没有忘记的,是手里始终拎着用苇叶串起的两条白鱼。带回家,把它们放在火堆上烤熟,再凑些采摘来的野果,家人的晚餐就够了。假如到了秋后,不仅野果子越来越多,稻谷也成熟了,可以吃的东西就更丰富了。但假如不捕鱼,就会饿肚子。阿爸说什么都不能让家里人饿肚子。
可是,这次他真的发觉自己有事了。被阿妈扶起身,他愈加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只能歪歪斜斜地躺倒,再也起不来。
阿妈估计他是太劳累了1往日里,只要静静地躺下,歇上两天,就能恢复健康。于是给他烧了热鱼汤,喂了两口,想让他发发汗。哪曾想,他口也喝不进去。昏睡了大半天,病情竟越来越重,到了第二天早晨,连起来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妈醒悟了,着急了。她明白,这不是太劳累,而是中了邪毒啦。鱼鸟族的人们常常说,鼋湖最深的地方藏着各种各样的精怪,特别是长蛇精,你看它嗤嗤声溜进了芦苇丛,却依然在施展魔力。旦用尾巴将人的灵魂缠住,就再也逃脱不了。
难怪他说胡话时,直叫喊“蛇怪来了”
哦嘘也着急了。阿爸在鼋湖上被邪魔的罗网罩住了,再也无法逃脱。
那该怎么办呢?
阿妈心想,看阿爸眼下的情势,硬挺是挺不过去的。面前只有个办法,请求巫师上门来医治。
鱼鸟族巫师的医术是很高明的。在西樵山,几乎所有的人身体不适,都会请他看病。假如连他觉得回天乏力,别人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办法。这已经是大家的公认。
阿妈赶紧出门去请巫师。
哦嘘回到家不久,巫师也跟着阿妈进了门。
巫师低下头,仔细观察着昏睡中的阿爸,又伸手抓住他的右腕,搭上脉搏。蹙得很紧的眉头,久久没有舒展。过了好会儿,巫师才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对阿妈说:
“俗话说,邪气蕴结,化变为毒,他确实是在鼋湖里中了邪毒。这种病来势凶猛,变化多端,假如不及时制止,不仅会丢了性命,还会传染上家里人呐!”
“那还能有救吗?”阿妈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快救他,快救救他!”
“哦,听我说,鱼鸟族的神会护佑他,躲过这劫的2”巫师看看她,沉着地说,“你也要相信他自己的造化。”
巫师伸手从发髻里取出了几支砭针。砭针是用玉料打磨而成的,头尖细,头略圆。也许是长久地浸润了巫师的灵气,显得柔和透亮,令人生出无限的信赖感。巫师熟练地将砭针在掌心里擦了几擦,在阿爸身上找准天庭丹田和足底的几处岤位,捻起砭针,屏住呼吸,柔中有刚轻重有致地灸了起来。
哦嘘在旁,屏住呼吸,惊异地看着巫师的举动。
被砭针灸了以后,巫师又让阿妈端来热鱼汤,亲自给阿爸喂了几口。很奇怪,刚才阿爸口都咽不下去,现在却顺利地喝了半陶碗。哦嘘发现,阿爸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了。原本他的身体会儿像只弓似的紧绷,会儿像只猫似的蜷曲,现在竟也渐渐舒缓了。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浮现些红晕。
如果说刚才巫师踢坏自己的贯耳壶,哦嘘心里还有些怨恨,此刻却全都忘记了。不能不相信,巫师的医术很厉害。
巫师咳嗽声,舒了口气,对哦嘘说:
“孩子,你跟我出门去,到鼋湖边找几样草药,回来放在陶罐里,给他煎成汤水,马上喝下去。你阿爸已经天夜滴水未进,哪怕撬开嘴,也要让他把草药汤喝完,喝得越多越好。”
“嗯。”哦嘘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去”
“等等,我跟你起去。你还小,不懂得应该找到什么样的药草”巫师转过脸,又对阿妈说:“让他安静地躺着,谁也不要去打搅他,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在巫师的指点下,借着月光,哦嘘很顺利地从湖边采集到了大捧药草。这些药草,平日里悄悄地在岸头上生长,几乎没有谁注意,没想到能够救阿爸的命!哦嘘把药草打成捆,抗在背上,急着想往家里去,给阿爸熬汤。
巫师却把拉住他,对他说:
“哦嘘,你知道,你今天做成了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吗?”
“我?”
哦嘘看着巫师,懵了3除了埋头做贯耳壶,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会做成什么。
巫师笑着说:“就是贯耳壶啊!你在贯耳壶上的刻文,我刚才又仔细看了看,我想如果拿去给大王看,大王也会喜欢的。明天,我就让人把它烧出来,丝毫也不能损坏。”
“真的?”哦嘘很感意外。
“真的。”巫师肯定地点点头,“今年秋天的大祭,它将和玉琮玉璧冠形饰摆放在起。”
“那太好了!”
“不过,哦嘘你要记住,凡是最好的东西,只能有个,不能有第二个。从现在起,你要忘记贯耳壶上的鱼鸟纹,再也不要去刻这样的花纹了。懂吗?”
“把它忘记?”
“对,把它忘记。不能再刻鱼鸟纹了。如果再刻了同样的鱼鸟纹,灾祸定会降临到你的身上的!”巫师说,“鱼鸟纹是多么神圣啊!”
“哦”
哦嘘不由倒抽了口气。
巫师瞪圆眼睛,神态显得十分严肃,丝毫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好的东西,只能有个,难道他正是因为这样,才毫不吝惜地踢烂其它的贯耳壶?
巫师的话语里,分明透出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把哦嘘心里的点儿欣喜全都驱散了。他实在不懂得最好的东西为什么只能有个,不是越多越好吗?
可是,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巫师的话。在鱼鸟族,连大王都愿意听他的呀!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远远的,不知谁在唱歌。这歌儿在哦嘘听起来,点味道都没有。
第三章蠢动的欲望1
?早晨,博物馆工作人员在展览厅边布置杨不二的水墨画展,边天南海北地议论。杨不二对自己的个人展览寄予很大的希望,精心挑选了六十几件作品,让雨娟专门设计了个漂亮的标签。他觉得博物馆的标签用作文物展览是可以的,用作水墨画展太缺乏艺术感△品摆放的位置也调整了几次,似乎仍不太满意。
博物馆终究是博物馆,即使随意闲聊,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也聊得与众不同。不知是谁,昨晚在电视里看了韩日两国足球队的比赛,发现韩国足球啦啦队“红魔”居然以蚩尤为象征,画着红色鬼脸,作为战胜日本队的法宝,上班后心里还窝着团火。
“哼,真不要脸,他们怎么配得上战神蚩尤?”
“这个世道,就是谁脸皮厚谁占便宜!他们端午节申遗尝到了甜头,现在还想把蚩尤作为始祖申遗呢!”
“咳,我们的那些申遗官员,早点撤了拉倒!”
“告诉你,我还看过本韩国历史小说蚩尤天皇,在那本书里,蚩尤成了大韩民族的祖先,在争夺中原的涿鹿之战中,蚩尤征服了轩辕黄帝,让黄帝屈膝投降呢!”
“狗屁,有这样信口雌黄的吗!”
“”
李安浦骑自行车去玉琅古玩市场绕了圈,上班迟了点,拎只黑包悠悠晃晃路过展览厅,听见了他们义愤填膺的议论,心里也不由咯噔下。可是他不想插嘴,没有那份心思。
自从暂停行使副馆长职务以后,他的办公室没有作变动,工作挂在保管部。然而,由于那件冠形饰的缘故,他不宜再插手保管部的事情。眼下要做什么,馆长顾凯没有给他明示,似乎也不便明示,别人也不来找他,他就落得清闲。
人就是这样,眼睛瞎掉了,耳朵会变得格外灵敏;关住了扇大门,会找到几扇窗户。忙惯了的李安浦偏偏不会享受清闲1这几天,坐到了电脑前,琢磨着要写篇把文章,往家人文杂志投寄,同时也贴在自己的博客“得失村人”上。博客里的文章越来越多,点击量也不断增加,让人颇有些满足感。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个泰伯奔吴的题目来。
吴国的建立,人们通常认为是从“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开始的——这也正是吴文化的开端。那么,泰伯和仲雍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奔吴呢?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解释,是说他们为了遵从父王的旨意,将继承权让给弟弟季历,然后再传位给季历的儿子昌。泰伯和仲雍宁可不要王位,而去往几千里以外的荆蛮之地,与当地人样断发纹身,刀耕火种,显示了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古往今来,研究吴史吴文化者都同意这种“让权说”,极少有人提出疑义。
然而仔细想想,问题就来了。“让权说”这样的解释合理吗?难道不是今天的人们强加于泰伯仲雍的?
不妨先从地理空间上分析。
从黄土高原的歧山,到长江以南的太湖,即使是直线距离也有三四千里,路途遥远而又坎坷不平。兄弟二人带上随从,在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崇山峻岭丛林草莽间踩出条路来,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遇到的困难必然会超出人们的想象——哪怕是今天,那依然是险途。再打个比方,假如身后有敌军追来,为求生欲望所驱使,或许他们会铤而走险,然而为仁义道德计,似乎不必刻意历尽艰险,从中国的西北边陲路窜奔到东南沿海地区。他们只要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寻找生存之处,便可以成全父王和季历了。
再来看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
泰伯他们自幼生活在干旱少雨刚直粗犷的黄土高原,突然来到温润潮湿湖荡环绕的太湖流域,水土不服且不必说,语言风俗宗教和生活方式等等,也会都有很大的差别。然而,他们居然甘心情愿地遵从当地的风俗习惯,与荆蛮人样,断发文身,以表示再也不会回到自幼生活的渭水流域去。在这片荆蛮之地上,他们与老百姓起辛辛苦苦地引水入江,种植水稻,并且授予礼仪,教化人民,赢得了百姓们的爱戴,被推崇为首领,及至由他们创建了历史上第个国家——勾吴2这似乎已成为信史。然而,这样的解释是否过于理想化呢?是否涂抹了太多的王权意识和救世色彩呢?
无疑,司马迁当年是站在黄河流域是唯的皇权中心和文化中心的立场,才提出泰伯奔吴“让权说”的。
事实上,中国的文明是多元体的,不仅仅起源于黄河流域,也起源于长江流域珠江流域辽河流域早在六千多年前就能够利用自流井灌溉,种植水稻的吴越先人,为什么要来自黄土高原以黍稷为食的泰伯和仲雍来教会自己饭稻羹鱼?早在五千年前就人工堆筑大祭台,制作了精美的玉石礼器的先民,为什么要他们来作原始的启蒙?
这似乎难以解释。
那么,泰伯奔吴究竟原由在哪里?
李安浦想,应该用“寻根”词来回答。寻根是人类的种最原始最本质最普遍的情感。恰恰是源于血缘的文化认同感,促使他们不辞艰险,长驱数千里,来到先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太湖流域,并很快与荆蛮之地的人们融为体
其实,所谓的荆蛮之地,在良渚时期并不比中原地区落后。历史老人总是留给我们很多误会。
嗯,这个题目完全可以写篇好文章。
李安浦反剪着双手,踱进了办公室。
散淡的天又开始了。
让他到博物馆工作,也真叫是阴差阳错。在大学里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课余时间喜欢摆弄照相机,拍摄了不少以风光为题材的作品,有几件还侥幸得了奖。毕业后回到谷安市,博物馆正扩建新馆,很需要补充人才,文化部门的个领导看了他的档案,心想,考古发掘是旅游的前导,没有重要文物景点,拿什么搞旅游?会摄影,不是更适合做展览整理资料吗?于是用钢笔沙沙地批了行字:
“请人事科安排该同志去博物馆工作”3
李安浦的命运就这么被行文字决定了。
进了博物馆,李安浦才发现自己对那儿的切是陌生的。尽管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时难以适应。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相信自己脑子不笨,别人能学会的,我凭什么学不会?何况,自己在中学和大学里的古文底子点也不差,对文博专业的兴趣,就慢慢培养吧。
李安浦确也煞费苦心地钻研业务,在半年多时间里,把人家要整整读四年的书,硬是啃了下来。哪怕啃得生吞活剥,毕竟算入了门。不过,说起来学费也没有少付。
有次,李安浦在玉琅古玩市场闲逛,心想或许可以捡捡漏,与个
操江西口音的女瓷器贩子攀谈了几句。那女人很干练,也很灵巧,居然给李安浦留下不错的印象。她拿出张名片,上面印有“古玩杂件瓷器字画黄梅”的字样,还有临时居住地的电话号码。
那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似的,李安浦跟随她拐弯抹脚地来到了个居民小区,走进底楼由汽车库改装的宿舍。黄梅神秘兮兮从床底下拉出了只纸箱,满箱都是用旧报纸裹着的形态各异的瓷器。
尽管李安浦心存戒备,也十分挑剔,可是当黄梅将只瓷器放在手上时,他的眼睛顿时亮。
黄梅轻描淡写地努努嘴说:“你看看,这是我老家村子的墓坑里出来的”
杯身线条柔和细腻,大红底款清晰规正⌒细分辨手绘的花卉,釉下彩和釉上彩浑然天成。老天爷,成化斗彩杯呀!
李安浦读过有关成化斗彩瓷器的资料,知道那并非等闲之物。明宪宗是个很短命的皇帝,仅仅在位年,然而非常奇怪,那个年代制作的瓷器,艺术生命似乎不受政治风浪的颠踬,成化斗彩奇迹般地跃上了辉煌的顶峰。明万历年间的神宗实录如此记载:“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双,值钱十万”。啧啧,当时就值十万雪花银,到了今天,岂不是要飚到天价?
黄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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