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搁电话。
“你他妈混蛋。”那边回敬了一句,赶紧报上名来。
原来是老同学黑子。
黑子开门见山问:“飞机(张小飞绰号),还记得咱们毕业晚会上的约定吗?”
张小飞不解:“什么约定,都12年了,谁他妈还记得清楚?”
黑子说:“瞧你,连这事都记不起来了,说话跟土匪似的。
亏大伙儿那时还选你当了班长。“
“要知道,刚才在梦里,我花了两万块钱,租了一对翅膀,一下子真的飞了起来。快活得不得了。你一骚扰,我的两万元白花啦。”
“你他妈这花里胡哨的鸟话跟女人去唠叨吧。”
“嘿嘿,开个玩笑。”张小飞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在高中毕业晚会上,班上十几个玩得相投的男女同学,在操场上,在皓月繁星之下,唱歌跳舞至深夜,不知是哪个有点伤感的家伙信口说了一句:“让咱们12年后再聚。”
为什么是12年?也许12年是一个年轮吧;为什么要再聚?也许正是不为什么才更有意义。谁也没有提出疑问,都极为认真地伸手拉钩。
许多年来,张小飞活得浑浑噩噩,已忘记了自己生命中还有过这样栩栩如生的时刻。
“而目,这个主意就是你出的啊!”黑子提醒道。
张小飞大吃一惊,对黑子表示歉意的同时,也对后者深厚的学友。情谊感动不已。在一个真情匾乏的时代,人需要一点怀旧、一次时光隧道的逆向旅行啊!
张小飞赶紧答应赴约,还跟黑子讨论了一下聚会的细节问题,两人都认为用“aa”制最适当,不必搞什么赞助。
最后,黑子一笑:“还记得蒋金花吗?”
“……当然。”张小飞也一笑,“但她的模样,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她也会来。”黑子郑重其事地说。
“噢。”张小飞的口气故作随便,内心却“咋嚓”了一声,好像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点烟,用了一下他的打火机。
遭遇激情
火车慢慢地减速,停站了。张小飞伸首窗外观望一会,缩回身子时,胳膊差点碰倒女郎的茶杯,她眼疾手快抓住了它。
他歉意一笑,说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她赶紧答道,似乎因为自己引起了对方的歉意,也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还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启齿。两人对视了片刻。车厢内正在放送一支优雅的曲子,冲淡了彼此无言的尴尬。
张小飞很怕这么与人相对,低下头去继续读书。然而,读了些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在琢磨:这个似曾相识的女郎,也许就是蒋金花?
12年,说它长就长,说它短就短,这取决于你怀旧的尺寸。有人说,怀旧的人一般都较懒惰,也有人说这种人很重感情。你到底属于哪一类?你不知道。你想这问题其实很无聊。然而,人要是不做点无聊的事情,时间还真不容易打发。
为什么你还惦记着那个叫蒋金花的女同学呢,尽管她的名字真他妈俗气?
为什么你一想起往事,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
张小飞是山里人,从他的穿着就可以看到他的家境,考进省属重点县二中时,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撑门面,不免有点自卑,自卑的人相应又有某种自傲,起初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因此课间课余,常寂寞得像一只驼鸟。
入校不久,文娱委员组织全班学跳舞,以便选拔一些人参加国庆文艺汇演。张小飞怎么也不敢牵女生的手,不时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幸亏蒋金花挺身而出,主动手把手教他。
但心里的那份不自在,依然罄竹难书。蒋金花光鲜亮丽、落落大方;而你寒伦黯淡、笨手笨脚。也许是反感她在自己面前的优势,张小飞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矫揉造作,是不是在愚弄自己?
11月下旬,学校举行运动会。个子不高的张小飞报名参加跳高比赛,顿时引来了许多奚落和嘲笑的目光。比赛日,同学们都远离跳高场地,怕他丑陋的成绩给自己脸上蒙羞,只有蒋金花在一旁为他加油助威。
张小飞从小在大山里蹿高走低,弹跳力本来不错,加之想在蒋金花面前证明什么,结果发挥出色,竟出人意料夺得高中男子组冠军。
蒋金花马上写了一篇报道,标题是《张小飞起飞》,在校广播室嘟噜嘟噜地广播了3次,张小飞顿时成了校园名人。
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他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蒋金花唤起了他的自信,他就更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
一个天寒地冻的周末,他替留校守寝室的蒋金花打开水洗澡,在她的注视下,他手提两大桶,健步如飞,却把扁担可笑地夹在腋下。由于心里太得意,上坡时不小心滑了一下,两桶开水哗啦啦,烫伤了他的右脚。
张小飞甜蜜而痛苦地在病房住了一星期,蒋金花天天来给他补课。每当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好一阵子,整个医院在他眼里,都是一片无人地带。
第三个学期,张小飞的身体仿佛被造物主无意间提溜了一下,竹子拔节一般长到了1。75米,他就觉得是蒋金花使他长这么高的,并且认为她会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们能够感受到彼此朦胧的吸引,那一触即溃的慌乱目光、过于一本正经的谈话、脸上偶尔的潮红就是明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初恋吧,在快乐中,总有一丝美妙的不安!
又一个烈日炎炎的周末,一群同学骑自行车去3o里外的刘家堰水库野炊。几位女生穿着裙了,一个个浮萍似的,在浅水里漂着,唯有蒋金花换了当时非常时髦的“三点式”,从船坞里出来,阳光瀑布一般倾泻在她高耸的乳房和明亮的大腿上,令人目眩。张小飞在水里抬头一望,不由得惊叹一声,仿佛变成了一颗石子,急邃地沉了下去。
被七手八脚救上来已是奄奄一息。
男生们因救人累得精疲力竭,谁给张小飞做人工呼吸?蒋金花二话不说,连外衣都没顾得上穿,就近乎赤身裸体地伏在他身上,唇对唇猛力吮吸着……很快,校园盛传张小飞跟蒋金花好上了,弄得两人很不好意思。校领导和班主任分别找他们谈话,严肃地指出他们这样下去很危险。张小飞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自认还不是一个“男子汉”,从此偃旗息鼓,又寂寞得像一只驼鸟。
毕业后,身为一班之长的他却高考落榜,备感惭愧,自然再没有跟蒋金花联系。
列车咣当咣当地哼着它那老掉牙的歌。窗外的景物扑面而来,又迅疾逝去。
张小飞把手中的书轻轻合上,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越来越认定对面戴墨镜的女郎就是蒋金花,盯着她足足有5分钟之久,然后出其不意地说:“小姐,恕我冒昧,你很像我的一个同学。”
女郎其实跟他一样,也一直在犯前咕,听他这么一说,愣怔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摘下墨镜,右手食指点了点:“张小飞,你是张小飞?”
邂逅,经典的邂逅!
是啊,委实太巧了,你不能要求上帝他老人家做出更好的安排了。
两人都有许多感受涌上心头,又一时不知具体该用哪句话来表达。张小飞提议到餐车去喝一杯,蒋金花当即响应。
张小飞吩咐服务员,点最好的东西上。蒋金花笑了那么一笑:“看你穿着简单,却一身名牌。敢情发了吧?”
张小飞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呢?”她反问他。
“一点也不怎么样。套用一句俗话,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我可能更惨。”她又笑了那么一笑。
既然大家都不怎么样。难免要互诉衷肠。
“心灵速递”
没考上大学,张小飞回到山沟沟里“修理地球”,一“修”就是5年,同时也搞了5年文学创作,结果搞得名声不佳,一事无成,被他那忍无可忍的老爹一棍子打出门,挎着一把黑子早年送给他的破吉他,去了苏州一个远房亲戚家,想到当地富裕的乡镇企业打工。
亲戚是个很忙的女服装贩子,送给他一件假“金利来”衬衣,外加一根假“金利来”领带,又带他到街头大排档吃饭,使劲催,多吃点、多吃点,未来24小时不管饭了。
岂止未来24小时,未来24o天,张小飞无人过问。他去了许多家公司和企业毛遂自荐。人家要是不客气的话,连理也不理他;如果客气的话,开日就问他能做什么,他含糊半天,便回答自己能写诗。对方就更客气地要他拿出一个写诗的“文凭”来瞧瞧,让他无地自容,抱头鼠窜。
这位“诗人”因此睡过马路,替人擦过皮鞋,卖过血,甚至还一度打算用那根假“金利来”领带上吊。
最终没有干傻事,因为他找不到一棵比较亲切的树。
认识杨欣是他命运的转折。
那是199o年,张小飞到苏州快磋跎一个春秋了,已经24岁,好不容易在一家电器厂的流水线上,找到一份打螺丝的固定工作,每天干10个小时以上,报酬却少得可怜。
为了解闷,他写信到电台征友。20几天时间,收到两封来信,其中之一是杨欣的短笺,聊聊数语,不外乎引用一些名人名言,就像许多杂志上的“心灵速递”之类。
当天下午,张小飞装病请假,不惜被扣除半个月的奖金,俯身于一张断腿的桌子,在不稳定状态下,充分发挥自己5年练就的文字功夫,洋洋洒洒写了12页,如果不是缺纸的话,他也许会写他妈20页,让对方读个头昏眼花。
也许那个叫杨欣的女子,真的被他奢侈的文笔吓住了,再没有给他来信。
转眼到了春节前夕。为了节省开支,他只寄了一点钱回家,自个儿孤零零蜷缩在工厂的宿舍,弹吉他,唱流行歌曲,以及吃那该死的方便面。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淫雨霏霏的傍晚,一个打着“天堂”牌花伞的女人,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我是杨欣。你是张小飞吗?”
他放下吉他,惊讶得差点从床头滚下。来人风韵不错,穿戴华丽,但看上去至少比他大10岁,几乎人到中年的女人,还有心情写傻不拉叽的交友信,不是一个妖怪才怪呢?
“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她提了一个显然多余的问题(打工仔不住这种地方,难道要打工仔的领导来住?)接着又说:“我办事路过这儿,听到有吉他的声音,就猜可能是你。
你在给我的信里说过,你很喜欢弹吉他。“
张小飞点点头。
“不想家吗?”她又问了一句废话。
“哪能呢?”“他搔搔脑袋,掼掼鼻子,手足无措,语无伦次,”请原谅。你瞧,我……我的生活这样狼狈,我甚至无法给你泡一杯热茶。我写信给你……而且写那么长,没别的意思,完全是兴之所至,很不负责任。我一贫如洗,天天吃方便面,感到很惭愧……我在读高中时,就像一只鸵鸟,眼下……你瞧,还像一只鸵鸟。真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看我……“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让他愣住了,也跟着傻笑了几下。
突然,她止住笑,盯着他,摇摇头,一副很心疼的样子:“我看了你的信,就感到你很有才华。你没想到过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张小飞一脸无奈:“我认为自己有才华,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很平常,如今我不崇拜谁,也不嫉妒谁,更不小看谁。
其实那信,恕我直言,完全是废话连篇。“
杨欣似乎很失望,笑了那么一笑,即转身离去。
张小飞伸手拨了拨吉他的一根弦,响声是那样脆弱和伤感。他想他应该有一点脆弱和伤感的权利,所以接着又拨了一下。
第二天中午,不期然杨欣又来了,带着一个“的士”司机,提着捧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大瓶小瓶的酒水,还有一套西装和几本小说,说:“一个人过年也要吃好穿好。请千万别拒绝一个朋友的礼物。”
张小飞木讷得不知说什么好。
“好运。明年见。”杨欣走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张小飞蹲下身子,不由得抱头痛哭。自从离开家乡,第一次有一个女人这样关心他,而且还是一个陌生女人!她如此关心你,甚至不需要一个借口。无端的女人,无端地来去,像一阵风,既给落魄的男人一种异样的拥有感,也给他一种异样的失去感。你因此也变成了一个无端的男人。
正月初五,她请他出去吃饭,问他是否愿意去她朋友开的一家公司做事,坐办公室,月薪9oo元。他简直吓了一跳。
900元,在他那个穷山沟里,差不多可以娶半个老婆了。
两人交往半年下来,小心翼翼的张小飞渐渐放开了自己的胆子,有一次借酒劲问起了女士最忌讳的年龄。杨欣似乎也毫不介意:“满打满算,35了吧。”
他赶紧又阿谀奉迎:“35岁,正是少女加少女的年龄埃”她就很高兴。
接下来一次,两人拿起电话“煲粥”。说到微妙处,杨欣问了一句:“给我说真话,你想我吗?”
张小飞一时失语,想不想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追问了两遍之后,他干脆以其轻车熟路的夸张法,做诗一般说:“我睡着的时候,你在我梦里醒着。”
她非常激动:“我要你放下电话,到我这里来。”
“可是,”他迟疑地说,“我从没去过你家呀。”
“对了。我不在市区的家,一个人在我爸的郊外别墅。我打的去接你。”
放下电话,张小飞的心怦怦直跳,有点后悔自己的信口开河,以致于她突然大来其电,看样子要跟你发生一点事儿。
把自己的青春轻易拴在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身上,恐怕不大适当吧?顶糟的是,如果她一时心血来潮,而事后翻脸,你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别墅很气派,很豪华,让张小飞看着很不舒服,因为他很贫寒,很卑微。
张小飞惴惴不安地跟杨欣喝了一点酒,有些脸红,不知不觉,两只手就被她拿去了一只把玩,又不好贸然拿回来,就假装喝酒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
谁知反而引火烧身。她以为他在暗示着什么,索性抱住他,幽幽一问:“小飞你想要我吗?”
“……我敢吗?”这是一句大实话。
“你怕我?”
他摇摇头,张望四周,心不在焉地咕噜道:“我怕这幢房子。”
她一把推开他:“你也太没心没肺了。你走吧!”
他站直身子,迟疑了一下,出了门。一级级下得楼来,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可能很愚蠢。你还想到车间的流水线上去拧螺丝?你还想吃那该死的方便面?
他返身回到她面前,只见她一脸冰霜,心里轻轻一顿,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控制她,就去找她那带着深深纹缕的红唇。
她扭来扭去,偏不让他吻,还打了他一耳光。
他火了,猛地把她掀翻在地毯上……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穷小子张小飞完全被富家女杨欣迷住了,在他眼里,初看她眼角起了鱼尾纹,可她就像夹心巧克力,其核儿回味无穷。
而她,仿佛有意要吊他的胃口,一段时间拒不见面,故意冷落他。
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把她的bp机呼得滚烫。万般无奈,他略施小计,向公司老板(杨欣的女友)提出辞职,说苏州是他的伤心之地,他准备远走珠江三角洲。
果然,当晚杨欣就露面了,带他到别墅过夜。“性”趣盎然、风雷激战之后,两人静静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想了许久的心事。杨欣打破了沉默:“小飞,你愿意娶我吗?”
“当然。”
“我离过一次婚。”
“知道。”
“知道我为什么离婚了吗?”
“没必要知道。”
“你必须知道。”杨欣说。“我没有生育能力。”
张小飞心里“咯噔”了一下,呆了半晌,问了一句:“真是这样?”
“咱们的关系到这个份上,彼此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为什么看上我呢,你?”他瞧着她,空虚地一笑。
“你为什么看上我呢?”她也一样。
谁也没回答,就结了婚。
留守女士与张小飞不同,蒋金花高中毕业,幸运地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英文系,并改名蒋茜。
由于有一段跟张小飞朦胧而珍贵的初恋体验,蒋茜自然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在爱情问题上轻举妄动。尤其是大部分男生,让她看不惯,他们大大咧咧,一碰见美好的草地,就忍不住要翻两个跟头。
然而,大三时,她稍不留神,被一个叫弘的男子差点揪住了“爱情辫子”。弘不是她通常看不惯的校园男生,而是一个校领导的儿子,在某部属下的一家公司搞实体。
两人偶然认识之后,弘就不时来找她。他衣冠楚楚,学识渊博,事业成功,尊重女士,整个儿一副西方的那种现代雅皮士派头,让她心仪不已。
一个周末,他请她去吃饭蹦迪。一路上,他开着“本田”,说心情郁闷,是个“mba”。她知道他是个“mba”(即硕士)。他摇摇头说是“married but availablk”(结了婚,但仍算自由身)。妻子在美国读博士后,看样子是要放单飞了,他这个留守男士很大程度上没有什么留守的意义了。他希望能与蒋茜共度一夜良宵,发展一下感情试试,列了几家酒店的名字让她挑。
蒋茜大吃一惊,既没想到他竟是一个有妇之夫,也没想到他的脸皮如此之厚,像请你喝一杯咖啡似的邀你上床,当即要他停车,让自已下去。
他嬉皮笑脸的,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
“听着,如果你还不停车,我冷不了伸脚猛踩一下油门的话,你可别怪我吓着你了!”
慢慢地,他踩住了刹车板。她打开车门,跳将出去,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让你的‘mba’见鬼去吧!”
大学毕业前夕,为了留在北京市,蒋茜四处奔波,到各用人单位“推销”自己,事不如愿,却把自己“推销”给了一个叫刘林的小伙子。
两人一见钟情。其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之种种种种,如果落在言情小说家手中,定可大做文章,鉴于本文性质,我们不能不忽略一些铺垫性情节,直取结果。
一个月后,两人同居。
又一个月后,刘林得到一位海外亲戚的资助,自费去美国旧金山留学。
相处的时间太短,分开的日子要有4年,不用什么东西捆捆,总觉不大稳妥。两人就去登了一记。临别时,刘林信誓旦旦,等他在那边一站稳脚根,就立马接她出去,然后在教堂举行正宗的西式婚礼。
此时,蒋茜已分配到北京郊县一所比较偏僻的中学教书。
学校不大,6个班。20几位教职员工,大多不住在学校。住校的只有两男两女,被戏称为“四人帮”:男的是传达室老李和体育教师王舍;女的除了蒋茜,就是赵敏。
刘林走后,蒋茜脑袋里全是他的影子,有时上课都走神。
有一次,她竟下意识在黑板上写下“i love you”字样,情不自禁问学生是什么意思。这对初二学年来说太简单了,全班齐声大吼:“我爱你!”
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三个星期后,她收到刘林写来的第一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字里行间如雾一般弥漫的柔情蜜意。让自己捉到了这一缕,又跑了那一缕。
经常盼望大洋彼岸的来信,蒋茜跟传达室的老李关系自然就很好。每每瞧见她拆信时双手微微颤抖的样子,老李不免叹息一二。有一次,蒋茜问他:“李帅傅,您叹什么气?”
老李笑笑:“给你写信的是啥人?是丈夫还是朋友?”
“丈夫。”
老李点点头。悄悄塞给她一把钥匙:“蒋老师。校长室有一部市内电话。除了校长,我也有一把钥匙。我偷偷替你配了一把。你可以叫丈夫定时打电话过来聊聊,在信里说总隔了一层。”
蒋茜非常感激。从此,每半个月,她能听到一回刘林的声音。
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一过一过就过去了。然而,刘林还没有一点让蒋茜到美国陪读的意思,后者的心情开始有点黯淡。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又很无奈,但没有一个人不想去体验那种滋味,尽管体验之后,他们常常会更无奈。对她来说,丈夫好像已有点消失在空气里的感觉,他外面的世界可能很精彩,而你的世界,无论内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邻居赵敏谈恋爱了。对象住在城里,好像挺有钱,每到周末,带着五花八门的礼物来看她,那架式像第一次回大陆探亲的台胞。赵敏很大方,又拿出礼物的一部分送给蒋茜。
蒋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有点别扭。
更难受的是晚上。
蒋茜和赵敏住的本来是一间大房子,中间用胶合板隔开,一点风吹草动,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蒋茜孤枕难眠,能从那边传来的声音之变化,猜出他们的“爱情进行曲”到了哪一个乐章。
英国佬斯宾塞跟马克思唱对台戏,说音乐并不是起源于劳动,而是起源于做爱,因为人被爱情陶醉时就会发出缠绵声。
这太有道理了。那边的“华彩乐章”,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哼哼声、偶尔夹杂一些尖厉的滑音,及其它尽管微弱、暖昧却抑扬顿挫的节奏,最后,一对恋人在忘情做爱到极乐时,竟异口同声喃喃自语:“就让咱俩这样死去吧,死去吧……”蒋茜闻讯惊坐起来,一时间产生错觉,真的以为他们已经死去了。好久,那边都没有动静。一丝恐惧袭上心头,蒋茜神经质地敲了敲胶合板,像特务接头似的。那边心领神会,也敲了敲可爱的胶合板,报了一声平安无事。
蒋茜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下,额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用手一摸,又发现手心捏了把汗。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刘林做爱时的情景,那惊心动魄的接触,那最真实又最虚无的搏斗,那笨拙的、幸福的哀伤,不也是让你的额头时冷时热吗?
那边刚才发生的事儿,仿佛在她身上也发生了一次。
她有一种莫名的缓解,又有一种莫名的羞耻。于是,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出屋子,到校园散步。
皓月当空,令人惆怅。
异国的刘林感受不到这故乡的月白风清。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他的信为什么越来越短?他的电话为什么越来越少?
记得,从前你看过一部好莱坞电影《蝴蝶梦》,年轻单纯的女主人公贸然闯进神秘的曼德利庄园,结果发现自己无所适从,惊慌失措,你是否觉得你也有点像那个女主人公,仓促地打开婚姻之门,却发现里面的月光十分凄凉?
闲得无聊时,蒋茜学会了打牌。周日牌友自然是赵敏和她的男朋友,还有那个体育教师王舍。
王舍来自大兴安岭,生得膀大腰圆,又细眉细眼,一副随时准备向人道歉、善解人意的样子。一般的女孩子都认为他空有一个1。80米的个头,却毫无男子汉气派,因此瞧不上他。3o岁了,王舍还是光棍一根。
快放寒假了,王舍问蒋茜是否回家过年。她先是说回,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家里没装电话,在学校过年,至少可以与“前方”保持联络。
然而,一直没有刘林的消息。
除夕之夜,老李、蒋茜和王舍在传达室围桌而坐。不管老李和王舍怎样给她挟菜劝酒,她都懒心无肠吃不下去,只是托着腮帮看他们对饮。跟刘林谈恋爱那阵子,她也常常以这种姿式,看刘林跟他那帮为理想而“患病的哥们,在啤酒馆里如何张牙舞爪。那时的感觉,真的可以代替幸福。”
想到这儿,她忽然惊觉什么似的,急急切切到了校长办公室。饥寒交迫,枯坐半夜。
那电话就是不响。
外面在下雪,风很大,从树枝间掠过,很响。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哭了。
懒得离婚
杨欣是独生女,父亲很宠她。做了杨家的乘龙快婿,张小飞跟对他半信半疑的岳父磨合得很到位。后者看这小子成色不错,是块可塑之才,便给了小俩口20万,又为他们搞到一笔低息贷款,以杨欣之名,注册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让他们去鼓捣。
公司很快兴旺发达。很大程度上,这得益于杨欣父亲的幕后策划和各种关系网的帮衬。杨欣父亲在政府要害部门任职,是个副处长,官虽不大,却能呼风唤雨。
不出两年,张小飞夫妇不仅还清了贷款,而且还买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套三居室。杨欣原本反对购房,因为父亲在市内的住宅和在郊外的别墅,归根结底将是他们的。张小飞坚持说要一套真正属于自己劳动所得的房子,不跟老俩口住在一起。两人世界,自得自足。杨欣转而就同意了。
当张小飞把一套皮尔·卡丹西装漫不经心地穿着,打上一根“金利来”领带(我们已经知道,他曾想用一根假“金利来”领带上吊),他就知道,他会使街头上许多尚未梦想成真的男人感动——他们不正是在追求,有朝一日能漫不经心地穿一套贵西装,而不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当作大礼服来对待吗?
这不是虚荣,是返朴归真。
常常,他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喝啤酒,把从家乡带来的那把破吉他弹了又弹。一个人当了老板,还有心思弹吉他,这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却是自然而然。
久而久之,杨欣略有微辞,认为他还是脱不了打工仔的习气。
杨欣有一种女人通常有的毛病,就是爱使小性子,以期引起别人的重视。由于她比丈夫大了10岁,一门心思要使自己显得更年轻,除了美容化妆、留青春发型、穿性感衣服,她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耍点小姐脾气,减少心理年龄,显得天真幼稚。
她的心理年龄当然不会减少,倒是张小飞的心理年龄一下子增长了不少——在这种女人面前,你只好老气横秋才对得住她。
典型的证据之一,就是他再也受不了任何年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任何程度的撒娇——而这恰是年富力强的男人乐于接受的。
他手下的一个文秘(他曾说她美得令人措手不及),有一次不小心把一个茶杯摔碎,嬉皮笑脸说了一句:“你不会炒我的鱿鱼吧,张总。”
他就真的炒了她的鱿鱼。
第二个文秘从不嘻皮笑脸,浑身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气质。杨欣到公司见了,大夸丈夫有眼光,会用人。
女人心理上不能太有优势,若心理太有优势,只会把丈夫吓跑。杨欣使张小飞从一个穷小子摇身一变为总经理,怎能不打心眼里自傲,一自傲,又怎能不流露出来?
有一次,张小飞又在弹他的破吉他。杨欣在卧室喊了一声:“喂。你进来一下。”
他挨着门边,看着她。她说:“我昨天在xx商场买了一件毛衣。套头不舒服。你去给我换一件低领的吧。”
张小飞乖乖地去了。
从此,只要张小飞一拿起那破吉他,杨欣就会给他分派各种任务,或者让他给她捶背儿说废话,弄得他心烦心躁。
又有一次,她买了一支口红,回家一涂,不满意,命令他去换。
一个大男人去换女人的口红,像话吗?他心里不服气,抓起那玩艺就扔出了窗户。
这下可不得了。杨欣一火,拣起古玩柜上一只明朝官窑古瓷,毫不心疼地从同一扇窗户扔了出去。
这类把戏上演几回之后,张小飞就觉得很累,寻思着换一种活法。
在生意场上周旋,随处可见活色生香,许多大小老板因此巧取豪夺,如鱼得水。从不拈花惹草的张小飞,常受到他们的嘲笑。有人甚至给他指点“迷津”:“下海人跟官商不一样,坐在家里就可以赚钱,大家要靠吃饭喝酒、跳舞ok、集体泡妞,获得生意上的信息。香要老烧才旺呐。”
尽管张小飞不以为然,但心里多少被撩拨得活络起来,连吉他也不敢弹了,生活是枯燥的、压抑的,杨欣的颐指气使、任性乖戾,让他感到窒息。
于是,他很想知道那个从不嘻皮笑脸的文秘,是真孤傲还是假孤傲,要是真孤傲,就炒了她。家里已有一个自傲的女人,莫非你还没受够?
文秘叫曾媛,有一张大专函授毕业文凭,来自苏北,初来此间一家乡镇企业打工,不到一个月,跟厂长喝了一杯味儿稍嫌不对的雪碧,就稀里糊涂由少女变成了少妇。她每月工资不高,和其他姐妹差不多,厂长私下给她一些额外奖励,大多是衣服,他说是“工作服”。高档时装和皮鞋,穿在身上,当然不一样,至少能使她紧敛内心,鄙视一部分男人。
厂长去给别的女孩子买“工作服”时,她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
当你的日子,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只有情节——有时连情节也没有——而毫无情怀的连续剧,你就容易见异思迁。第一次,张小飞一面跟曾媛喝酒,一面试探她。
她当然清楚张小飞心里的谱儿,说:“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的。如果爱上了他,我就要为他生‘bb’。”
“bb,是传呼机呐?”他大惑不解。
她“噗嘿”一笑:“张总您别开玩笑,连‘baby’都不懂?”
“你别开口闭口‘张总’好不好。咱们现在是平等的朋友对吗?我真的不知道‘baby’是什么东西。”
“孩子。”她说。
他吃了一惊,发了一呆。你什么都有了,不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吗?老天爷,曾媛真是个好女子!
马上秘密地给她租了一套房子。
然而,她婉言谢绝了。她的心差不多已被那个厂长掏空了,对跟男人上床倒没有什么好惧怕的,而是不想让张小飞轻易得手,看看他究竟有几分真情。
张小飞还是拿不准曾媛是真孤傲还是假孤傲,炒她也不是不炒她也不是,就干脆像初出茅庐的愣小子一样去追求她。
就在他的几分真情快要被曾媛确认时,杨欣得知了丈夫的婚外恋。
这一回,就不是把一只古玩一砸了事的问题了。杨欣拿出一大摞结婚照,一边哭骂,一边当着张小飞的面,横撕竖扯。他先是愣怔,继而冷笑。她气得不行,抓起一把水果刀就往自己的心窝里扎。幸好他眼疾手快,把刀夺了过来。赶紧打电话向岳父母求援。
挨了无数训斥,得到无数警告,再三作了检讨,事情好不容易才有个了断。
曾媛走了,提着她简单的行囊,上了回乡的火车。列车启动时,她无意间瞧见张小飞远远地站在月台那头,像一颗呆瓜。
有一种现象:凡是在婚前有很多女朋友的男人、婚后大多会洁身自好。一百个女人无非也是一样;往往那些婚前没有在别的女人身上混过,婚后两三年肯定玩女人玩得最欢。他们心有不甘——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老婆,岂不在这五彩缤纷的世界白走了一趟?
张小飞自然也不脱俗。他跟曾媛并没有上床,却被杨家人整得低三下四,好没颜面,反而产生一种逆反心理:我他妈偏要荒唐一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一下子找了两个相好,时不时轮流带她们到原来给曾媛租的房子去销魂。
东窗事发,他立即被岳父剥夺了总经理的职权。
杨欣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把他的破吉他砸了十四分五裂。
她砸什么他都无所谓,但毁了他从家乡带来的旧吉他,就等于毁了他仅存的那点可称之为精神的东西。他顺手给了她一耳光,说要离婚。
她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乡巴佬。离就离。姑奶奶怕你不成!”
夫妻一方提出离婚,另一方十有八九会赌气答应。可一俟冷静下来,又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甚至觉得不划算:你说离就离,那我成了什么人?
尤其是杨欣这种年龄偏大、已是第二次结婚的女人,一想到“离婚”这两个字都不寒而栗;而张小飞正可以另起炉灶,趁风扬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靓女在渴盼他的垂青呢。
“咱们说得好好的,协议离婚。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他质问她。
“我喜欢出尔反尔,让你难受。”她挑衅地横了他一眼,“我高兴离就离,今天我不高兴,所以不离了。你是个男子汉,就净身出户吧。我也不勉强。”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赤条条走出这个家,张小飞哪会愿意?
他准备向法院起诉。
恰在此时,杨欣父亲出事了,因收受贿赂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
案子整了半年。结果,杨欣父亲被判7年徒刑,还被没收了郊外的别墅。杨欣的公司,因表面上看起来与她父亲无关,加上她努力暗中活动,终于躲过了这场风波。
尘埃落定,杨欣有了与其年龄相称的成熟,在张小飞面前,不再动辄指手划脚,维持某种优势。有一次,她感叹道:“我没花过你一分钱。这是我最自豪、也最可卑的地方。”
张小飞不免感到内疚和怜悯。杨欣她其实很可怜,只不过想守住女人那一点点可怜的幸福感,如同男人都要追求他的梦想一样。你的梦想是什么?当你一贫如洗时,你的梦想就是能漫不经心地穿上一套贵西装;是谁让你梦想成真的?自然非杨欣莫属。
夫妇俩终于达成了妥协,不再谈离婚,或者不如说,懒得谈离婚。
杨欣父亲入狱后,杨欣她妈孤零零,就搬过来跟他们一块住了。杨太很慈祥,常常教导小俩口要恩恩爱爱。张小飞夫妇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感到很好笑。
老人那种传统上的夫妻恩爱观念,早已陈腐。为什么?恩爱、恩爱,恩在前,爱在后,也就是说在日常生活里,夫妻的相濡以沫、互相支撑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情。这是因为过去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而现在,男女之间无须互相支撑、互相施恩了,谁离开谁,大家都能活,而且可能活得更好。即使不分手,也各有各的生活方式。
除了公司业务方面的事儿,两人毫无其它共同语言。杨欣就去参加社交圈各种各样的活动,结识新朋友,去参加健美“训练”,让淋漓大汗洗去时光的乏味;而张小飞,除了跟人打麻将打保龄球,就喜欢满世界溜达。
一天,他忽然望见一条小巷外面写着四个字:宠物市常不由自主走了进去。瞧着那些逗人喜爱的小猫小狗,亲切感油然而生,不惜一掷千金,买下一条纯种苏格兰牧羊犬和一只波斯猫。
杨欣见了,怪怪地一笑。
他也怪怪地一笑,亲了亲手中的波斯猫。
无法伤感
过了年,蒋茜想到美国去看看刘林,通过关系,终于在暑假期间拿到了旅游签证。
当梦绕魂牵的地方,突然出现在你眼前,你就会觉得它理所当然是为你准备着的。在旧金山机场,在来接她的刘林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
刘林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房东,中文名字叫杜玉梅,听说他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硬要亲自到机场来迎接她。蒋茜激动不已,跟杜玉梅说了不少在中国人听来很正常、而在美国人听来就很夸张的话儿。
杜玉梅祖藉石家庄,1949年随父(国民党少将师长)到了旧金山,再也没有回过中国大陆,对唐宋文学情有独钟,大学毕业后到台湾专攻了两年的李清照。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位工商界巨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