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轮到沃尔什夫人不知所措地张大嘴巴和眼睛了,而雷努夫再次证明了他的机智果断,转眼就恢复了镇静。
“有什么问题吗,夫人?”
沃尔什夫人只是冲她眨了眨眼睛,巴斯特赶紧用安慰的口吻解释道:“没问题。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一桩特定的事情,但眼下我几乎相信这不是个好主意了。”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雷努夫打听道,“也许我能帮助你们。”
“我们想……打听一些事。”巴斯特回避地回答道,“打听这里的一位参观者。可善良的沃尔什夫人也许冤枉了您的工作人员。我认为,对你们的参观者,你们有保密的义务。”
雷努夫虽然点点头,但还是说道:“这要看您想知道什么。”
“我在寻找一位从我故乡来的女友。”巴斯特回答道,“只可惜,除了她一段时间以来待在伦敦,我就不知道别的情况了。沃尔什夫人想到她或许可能来过这里。”
“如果她长得像您,那我们肯定会记得她的。”雷努夫无拘无束地回答道,“善良的亨利也不记得吗?”
“说是不记得。”沃尔什夫人更正他道。
雷努夫不理睬她的回答的前一半。“我们这里人员很多。”他说道,“而且他们分两班工作。如果您能暂时将就一下的话……”他从马甲里掏出一只花饰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指针盘。“真巧,正好是中午。如果您愿意,您可以问问所有人。”
“真的吗?”巴斯特诧异地问道。
“如果您不在乎陪我去下地狱的话。”雷努夫回答道。
“什么?”这当然只是一个玩笑,而且不是个好玩笑。可它将她吓坏了,好像在他讲出的这些单词后面还隐藏着另一条更可怕的信息。她几乎未假考虑,就抛弃她所有的担心和顾虑,倾听他的内心。可那里没有丝毫的虚假或阴险。
“下地狱?”
“开个玩笑,请您原谅。”雷努夫难受地轻咳一声,“工作人员的休息房间在地下室。不远,但也许有点……不舒适。可是,如果您相信我这个向导的话,我愿望陪您过去。十分钟后开始休息。”几乎腼腆地笑笑。“那下面还有许多有趣的艺术品,您想看的话,我可以带您参观。”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17)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她虽然尽力了,还是没能阻止唇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个男人……让她迷惑。她看不透他。这至少不正常。本来这应该让她惊慌的。
“如果您想的话,”雷努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有那么一瞬间巴斯特几乎肯定他身后的黑影听到后做出了反应,像某种庞大、阴暗的东西,慢慢移动起来。是不是有种先前没有的响声,像闪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翅膀的拍打声?她的目光扫过雷努夫身后的黑影,从战车光滑的木板上掠过,掠过两只标本马的淡白色毛皮和那后面的黑暗,可那里只有黑暗;只是光亮没有了,不藏有任何东西。
她不安地继续张望,这回动用了她全部的感官——也利用了那些会吓死雷努夫、估计也会吓死沃尔什夫人的感官,如果他们知道了它们存在的话——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啥都没有。
她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倾听,望着雷努夫和沃尔什夫人,听到其他博物馆参观者的低声细语和他们的低沉谨慎的脚步声,当她聚精会神时,甚至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的有规律的轻轻的锤击或敲打声,就这些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让她成为一个盲人世界里少数能看见的人之一的她所有的感官突然都不存在了。就连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她的意识边缘顽固地抓挠的无形恐惧也蓦然消失了。好像她全部的感官一下子都被夺走了。她感觉孤独和无比失落,既聋又瞎。她的心怦怦直跳。
“巴斯特小姐?”沃尔什夫人看起来焦急、担忧,“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没有。”巴斯特慌忙回答道,“我是说……没有。别担心。一切正常。”这是什么废话!这里就是有东西不对头,但不是这座建筑或展出的掠夺来的艺术品,而是她。不是她的感官将她抛弃了——她的力量消失了,就这么简单。她现在的经历是饥饿者突然感到的乏力,她需要食物,马上。
“绝对肯定?”沃尔什夫人坚持道。
她不语。
就像黑暗向她袭来时那么迅速,她的感觉又迅速和悄悄地返回了,虽然它们只抛弃了她一小会儿,却厉害得让巴斯特不得不匆匆向旁边迈一步,才没有明显地站立不稳。
“绝对肯定?”沃尔什夫人又问了一遍。
“如果您今天不合适,我可以为您另外安排个日子。”雷努夫建议道。是她搞错了,还是他也突然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呢?
雷努夫看上去差不多跟沃尔什夫人一样坚信,可他至少很礼貌,没有再追问,而只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那请你们跟我来,夫人们。”
他没有等谁回答,就转身快步走去,快得沃尔什夫人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巴斯特可能搞错了——自从沃尔什夫人出现以来,无论是他的亲切微笑还是他的和蔼都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可她感觉沃尔什夫人的在场不是让他很高兴。有没有可能,他……
不。尽管巴斯特都没有允许自己将这个问题想到底,她还是马上做出了回答。雷努夫也许喜欢扮演奉承者,她跟着玩这场小小的游戏,一定让他很得意,可也就这么多了。她不必阅读他的思想,就知道他本质上跟给人留下的第一眼印象一样:一位没有危险的学者,有着完美的绅士举止。另外她对他的分析够现实了,理解她不仅比他高出整整一头,而且要重整整三十磅,状态要好得多。她都不必现出她的原形就能毫不费力地对付他。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18)
她设法既跟上雷努夫,又不让她和沃尔什夫人的距离太大——结果当然是两者都没有成功——她匆匆地回头望了亨利一眼。那位头发花白的博物馆看守果然闷闷不乐地目送着她们,听了沃尔什夫人的话,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同时他又很不信任、保持着警惕,符合人们对一位为陛下服务的官员的期待……但他同时也有点茫然地皱起了眉,巴斯特十分肯定这皱眉针对的不仅是她和沃尔什夫人,至少也同样程度地针对雷努夫。看样子这位负责人跟工作人员的关系不是特别好。
他们来到了展厅里面,走过才完成了部分的湿壁画,画的是奥西里斯的地狱之旅。等哪一天竣工了,它会把展厅的这一部分变成一座法老墓的一部分,惟妙惟肖,让她都不由得不佩服——至少直到她走近得可以仔细辨认那些半褪色的图画时,后来她的钦佩骤变成了冷冷的怒火。
这不是复制品。有人从一座法老墓里剥下了真正的壁画层——她甚至知道是哪座法老墓——运来了这里,他们在搬运时甚至都不是很小心。损伤许多,尽管修复人员极其灵巧地试图修复,都没有真正逃过她的内行目光,它们都是新的,人类一个不小心的动作就会造成比无数个世纪造成的损失大得多的损失。这一切只为了一个原因:将它从专门为它创造的永恒的黑暗和静谧中抢走,让那些都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东西的人们的好奇目光来玷污它。
“有什么不对吗,亲爱的?”
当沃尔什夫人的声音直接在她身旁响起时,巴斯特吓了一跳。她真的凝视了这么久吗?
“您像是吓坏了的样子。”
“主要是……意外。”巴斯特回答道。她自己都听出了这个回答听起来有多软弱。但她还是指着完成了一半的方尖碑,迅速、紧张、不太令人信服地微笑着,补充道:“我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这种东西。”
沃尔什夫人又仔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一点不相信这个苍白无力的借口——然后她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转向方尖碑。
“令人吃惊。”她说道,“首先,如果我们考虑到那些人必须用多么原始的工具工作的话。”
巴斯特不允许自己发火。“请您相信我,沃尔什夫人,这些人的原始不及您的同胞普遍表现的一半……或者是想让您相信的。”
沃尔什夫人的目光更加怀疑了;后来她耸一耸肩,几乎听不见地叹息了一声。“无所谓。”她说道,“无论如何这是一件惊人的手工艺品。它在这个地方可能也有它的道理……虽然它的内容无疑是异教的。”
“无疑。”巴斯特证实道。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想告诉沃尔什夫人,她的基督教信仰有多少可以追溯到她的民族的历史的,她的圣经里有多少章节是从其他宗教,从要古老得多、真实得多的信仰中“窃取”来的。可她放弃了这么做。现在不行。
她想转身再走,可就在这时沃尔什夫人抬手指着方尖碑上的某个位置。“您看!”
巴斯特仔细望着她指的位置,没有发觉什么异常的东西。
“我觉得这人看起来像您。”沃尔什夫人开心地解释道,“像不像?”
为什么不像呢?巴斯特想道,一开始几乎糊涂了。“这是巴斯泰特。”她证实道,“我们祖先的古老的猫女神。我的——你们这里怎么说的——名字就是从它来的。”
她一点不喜欢沃尔什夫人随后打量她的目光。可她赶走了想从中形成的念头。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19)
“旁边的那人是谁?”沃尔什夫人问道,“她看上去像您的妹妹……我当然是指巴斯泰特的妹妹。”
在那个修长的、身穿布满五彩斑斓的金色和红色刺绣的白袍的形象旁边——她清楚记得那是什么情形,不得不一小时一小时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充当模特儿,直到那位愚蠢的画家终于对他的素描表示满意了,那是多么累人啊——第二个形象、几乎一模一样,有着猫的头,显得像是第一个形象的影子。它们的轮廓不是很清晰和精确,颜色褪了,更暗,被画得如果你观看得过久就会透不过气来。盗窃这幅方尖碑将它运来这里的那些傻瓜,开始用更鲜明更清晰的色彩来修复它们,因为他们显然错误地认为,时间不知何故让画作的这一部分遭受了特别厉害的破坏。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效果不仅是有意的、而且特别写实呢?
“这是……”这话差点从她嘴里溜出来:我的,“……巴斯泰特的妹妹,”她回答道,“赛克美特。”
“她看上去有点……神秘。”沃尔什夫人说道,“不像个我想认识的人。”
巴斯特勉强笑了笑。你可以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不利于沃尔什夫人的话,无论如何她是个目光锐利的老太太。“您也不想。”她笑了笑证明道,“这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巴斯泰特是个十分善良的女神。非常热爱和平和温柔,她的心中再没有空间留给愤怒和暴力了。可是,内心同时拥有两者,这本是人类的本性,因此不可避免地有一天赛克美特会出现,她的神秘的自我。它代表了巴斯泰特所没有的一切。”
“人类的?她们不是神灵吗?”
“可能区别不像许多人认为的那么大。”巴斯特回答道,依然微笑着,“无论如何,传说这么讲的,巴斯泰特对人类满怀爱心,十分善良和温柔,她不得不创造出赛克美特来,给她的心灵的神秘部分一个身体。自此之后双方就在争夺统治权。”
“假如事实上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沃尔什夫人轻叹一声,好像她此刻在阅读巴斯特的思想似的,“如果我们能让我们体内的所有邪恶有个自己的身体的话,这个世界将会更美好,是不是?”
“那样一来,也许我们就会失去我们相信在为之战斗的东西。”巴斯特回答道。
沃尔什夫人听后明显思考了一下,最后又耸了耸肩。“这想法很有趣。”她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另外找个机会再谈,深入地……可我担心眼下不是合适的时刻。”她指指雷努夫,“好心的教授肯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她说得对,巴斯特想道,不光是有关雷努夫的部分。她讲不出一个具体理由,她突然很肯定地感觉到,最好没跟沃尔什夫人进行这番交谈。她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雷努夫。
馆长在一道窄小的侧门前停下来,门被十分巧妙地安装在护墙板里,巴斯特自己很可能会走过了都发觉不了它。馆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样子很复杂的钥匙,试了三次才将它插进锁孔,当他转动钥匙时,他重新以那种特别担忧的目光打量着巴斯特,但是,当他明白她发现了他时,他又立即掉转开了目光。
“来吧,我的夫人们。”他说道,“不过请你们小心脚下。门后就有个小小的台阶。”
巴斯特不得不弯下腰,才能穿过门,雷努夫忘了提醒,门槛就是实际的台阶;她的步子明显比她计划迈出的要大,她不得不惊慌地跟上一步,伸开胳膊,才没有失去平衡。雷努夫在她身后走进门来,将手伸向沃尔什夫人,保护她免于类似的遭遇。他的脸色完全无动于衷。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20)
“刚才这是您的报复吗,雷努夫教授?”巴斯特问道。
“真是岂有此理,夫人!”雷努夫佯装发怒地回答道,“您将我当什么人了?”可当他这么讲时,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为小心起见,巴斯特放弃了回答。她直等雷努夫在沃尔什夫人身后关上门,越来越不耐烦地望着他。雷努夫头朝左一指,走起来,巴斯特好奇地回头张望。他们所在的通道没有窗户,窄得她伸出双臂就能毫不费力地碰到两侧的墙壁。唯一的光亮来自许多暗淡的煤气灯,它们的距离都太远了。墙壁是砖砌的,没有粉刷过,味道很难闻。无论是她还是沃尔什夫人对此都没有讲一句话,但雷努夫似乎知道这个环境会对陌生人产生什么影响。
“就几步路。”他用抱歉的口吻说道,“我得为这不舒服道歉。可跟各地一样,我们这里钱也紧张。我们的资金刚够维持博物馆向观众开放的部分。”
“就没有多少钱来考虑工作人员的舒适了。”沃尔什夫人估计道,“看守那么不友好,这就不奇怪了。”
“亨利不友好?”雷努夫问道,“这我实在不敢相信。我会找他谈话的,免得这种事再发生。”
“肯定没这个必要。”巴斯特赶紧说道,“您总不想训斥那个可怜的小伙子,让沃尔什夫人难堪吧?”
沃尔什夫人的样子更加苍白,巴斯特赶紧继续说道:“我们这是在哪里?在大展厅之间吗?”
“是的。”雷努夫显得有点意外,“墙壁不结实,只用作运货通道。”
“也用来监视参观者或工作人员吗?”沃尔什夫人尖刻地问道。
“您相信我吧,夫人,有些参观者,他们每天在这里进出,估计最好是步步监视他们。可我们利用这些通道更快地从一个展厅到达另一个展厅,运输某些东西,而不会影响博物馆的活动。好了,我们到了。”
沃尔什夫人“噢”了一声。
通道的尽头不是一堵墙或另一道门,而是一座旋转式铁楼梯,它向下通去,梯级坡度特陡。下面也有苍白的煤气灯在闪烁,可巴斯特感觉是那样地模糊和遥远,像是从一座没有生命的大洋深处钻出来的。
“您真的不关心您的工作人员的舒适吗?”沃尔什夫人问道。
“只有很少的几级,实际上不像看起来的可怕。”雷努夫回答道,“要是你们觉得很吃力,我能理解。如果您希望,我带您回展厅吧,我和您的同伴自己去。”
沃尔什夫人“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骄傲地昂着头走下楼梯。楼梯年久失修,被沃尔什夫人压得吱吱呻吟,那下面的黑暗让巴斯特越来越不安,虽然她的感官告诉她,那里没有危险在伏击她。但雷努夫很明显地想让沃尔什夫人回去,想到这里她更不高兴了。她暗想为什么。
她也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无声地,那方式让他无法拒绝回答……但她还是没有得到答复。
雷努夫看起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没有任何企图。不过他对沃尔什夫人的陪伴有点不开心,因为他认为她妨碍了他跟她开点玩笑。如果他有秘密,那它们就在他心里藏得很深,就连她都发现不了它们。
她紧跟在沃尔什夫人身后,匆匆走下金属楼梯,不耐烦地等雷努夫赶上她们。
“从那边走。”雷努夫手往通道深处一指,它的宽度不同于上面的通道,但跟上面一样没有装饰,光线很差。“右侧第三道门。”
沃尔什夫人瑟瑟发抖地回头张望。“这里是什么地方?”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21)
“怎么,我们的地下室,夫人。”雷努夫一边回答道,一边已经迈开步子走进来了,“在其他的任何地下室里可以发现的东西这里都有——暖气、水管、燃料和各种无用的早该扔掉又舍不得扔掉的杂物……跟其他的每一座地下室里一样;只是稍微大了点。当然是我们的仓库。”
“仓库?”
“我们的展品太多太多了,无法将它们同时展出,夫人。”雷努夫谈起他的宝贝明显地很兴奋,“我们根本无法做到。就连我们的广场都不够。大多数东西我们存放在这下面,不时地交替展出。”
他们到达了他刚刚所指的那道门,雷努夫按下门把手,拉开来,但没有走进去,只用空着的那只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夫人们,请。”他冲巴斯特挤挤眼,“别担心,那后面没有梯阶。”
但也没有人。门后,一盏煤油灯黄色的灯光平静地燃烧着,她一点响声听不到。她的怀疑又忽然出现了,她跟先前一样清楚这是多么没有道理,只会使情况更糟糕。沃尔什夫人顺从地走进门,巴斯特一动不动,眯起眼睛望着雷努夫。
“怎么回事?”她问道,“这不是居住的地方。”
“不是。”雷努夫承认道,“我承认,你说中了。住处在下一道门后,我马上带你们过去。可我就是经不住诱惑,想向你们展示我们最伟大的宝贝。你们就让一个老人开心一下,至少给他五分钟时间吧。我保证你们不会后悔的。”
巴斯特知道她会后悔的,但她还是不能不对雷努夫表现出来的厚颜无耻和无拘无束感到惊奇……他唤醒了她的好奇。虽然她相当肯定,他要带她看的东西会比上面大展厅里的东西让她更不喜欢。
仅仅是因为她的骄傲,她又沉吟了一下,用愤怒的目光固执地望着他,后来她还是从他身旁走过,弯着腰穿过了门。
有什么东西……触在她身上。
那不是一种真切的感觉,而是种像飘浮的蛛网碰到皮肤的感觉,只不过这一黏糊糊的摸索拂过的是她的心灵,特别阴暗特别寒冷,让她体内的某种东西像突然的阵痛一样佝偻了。要不是她的所见让她彻底惊呆了的话,她或许会对这绝望的最后警告做出反应的。
不出她所料,沃尔什夫人是那宽阔低矮的房子里唯一的一个人,而她几乎没有意识到。
她还以为楼上大厅里盗来的对过去的阴险展览是此地等着她的最严重的东西呢。
这里更严重。不是对让她感觉神圣和珍贵的一切的*裸嘲讽,而是对她的整个民族的迎面一拳,那景象让她体内深处发出了无声的怒吼,同时也让她彻底瘫痪了,让她呆若木鸡,哑然失声。
“怎么样,我的承诺过头了吗?”雷努夫的声音有点不对头,但她也无法对此做出反应,就像她对他在身后锁上门无法做出反应一样,她不可能听不见那响声的。
她这是在一座坟墓里。在一座庙里。在一个战场上和一座住房里,在一个金匠的工场和文书的小屋里,一切都同时存在着,除此之外还有数千种的东西……满房间都是被挖出和被蹂躏了的她的过去的内脏,整个民族的历史,被撕成碎片,装在木箱、纸箱和布袋里,运到了这里,运到了一个地狱一样又冷又暗的地方。他们甚至都没有花心思将它们仔细堆放或整理好。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许多受损或被破坏了,好像统治这里的是暴力,而不是一位科学家细心的手:箱子被撬开了,或者堆放时极不小心,摔到地面,摔破了,布袋被撕破了,珍贵的石膏卡诺本被摔成了碎片。怒火涌上巴斯特的心头,一种冷冷的挑衅的怒火,它像一道火苗在她心里蹿升,吞噬其他的一切。华人书香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22)
她全身哆嗦地转向雷努夫,但她在他脸上只看到既冷淡又傲慢的微笑和一股让她不寒而栗的寒意。
“这就是您全部的骄傲吗?”沃尔什夫人问道。本来这些话听起来应该像嘲讽的,可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发出阴森森的回声。
“不完全是。”雷努夫回答道。他的声音也变了,他的脸……在闪烁,巴斯特无法用别的词汇来形容。她还像麻木了似的,依然充满了呼呼升腾的怒火,它驱走了所有其他的念头。“但我们接近了。再有一点耐心就行。”
当他从巴斯特身旁经过时,他的脚将什么东西踩碎了,发出难听的“嚓嚓”声。微小的石膏碎片纷纷落到地上,巴斯特体内尖叫的怒火变成了纯粹的痛楚。“您……为什么这么做?”她好不容易说出了口。
沃尔什夫人向她半转过身来,脸上的迷惘变成了惊讶,又几乎霎时变成了纯粹的惊骇,巴斯特明白了,她自己的脸上透出*裸的杀人欲望。
“真是岂有此理,巴斯特。”雷努夫呵呵笑着,边说边走近房间另一侧一具差不多真人高的东西,它都快够到穹隆状屋顶了,上面盖着一块布,“这些只不过是……旧杂物,异教的土著人留存和有理由地忘记了的某种破烂。”他故意踩上一只半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石膏碟子,当他用脚跟将它碾碎时,又响起了“嚓嚓”声。这块有着数千年历史的石头碎裂时发出的响声像刀一样剜进巴斯特的心灵。她像感觉到自己的疼痛一样感觉到那神圣物体的疼痛。愤怒的眼泪模糊了她的目光,但她还是无法摆脱那神秘的麻木。她不知所措地攥起拳头,攥得那么紧,她的指甲都抠进掌心里了。
“雷努夫教授,我真是佩服!”沃尔什夫人说道,“您该看到了这……”
“闭嘴吧。”雷努夫以近乎聊天的语气打断了她。沃尔什夫人不相信地一愣,眼睛鼓鼓地瞪着他,雷努夫还在走,以近乎聊天的口吻接着说道:“请您现在别跟我谈您的民族的神圣的艺术、尊严和所有这些垃圾。您的祖先是没有文明的野人,他们因为一捧枣儿或一口水就相互残杀,要不是我们阻止,也许他们今天还在这样做。您相信这里的这东西有什么价值吗?”他伸手抓向布,同时踢向一尊光滑的黑色大理石的齐膝高的阿努比斯像,它被踢得撞在墙上,摔碎了。巴斯特呻吟了一声。“这不过是废物。可这个国家大批傻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喜欢它,于是我们将它挖出来,运来这里,挣了大笔钱。但我忘记了,我还要带您参观我们最新的成果呢。”
说着,他猛地扯下布,带着明显的骄傲和一个展示其最新作品的艺术家的姿态,巴斯特不想再去压制她的痛苦喘息了。
布下露出一具足足八英尺高的雕像,由光滑的砂页岩雕刻而成。它立在一个同样材料的平坦的方形底座上,底座上刻有古埃及的亨克尔十字,雕的是只造型别致的猛禽,巨大的鸟喙,恐怖的眼睛,高高的无齿羽冠,尽管材料发出的冷光和强烈得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数千年的呼吸,它还是奇怪地像是有生命似的,充满一种似乎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力量和活力。
“瞧!”雷努夫做个夸张的手势说道,“我们的最新成果,刚从埃德福的赫鲁斯神庙运到。还有更多的掠夺物,但我们无疑能靠它挣到更多的钱。”
他放下布,侧转过身来,随即又向某种巴斯特看不见的东西弯下身去,因为他同时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它。“您看,巴斯特夫人,留在那里的您的同胞们就这样证明了他们还是有用的。”华人书香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23)
“教授,这太可怕了!”沃尔什夫人喘息道,“您怎么能……”
“见鬼,我说过,您该闭嘴!”最后的三个单词他是喊出来的,巴斯特事后说不清最终打破魔力的东西是这三个单词,还是那既突然又快速的动作,他跳起来,猛地转过身,悄无声息,优雅敏捷,像一段舞蹈,快得他本人在她眼前快要变成一个发光的幽灵,目光根本就无法跟上。
但她还是看出他的手里不再是空的,而是握着锃亮的象牙。她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一道青铜色的闪电就舔向沃尔什夫人的喉咙,想要割去她的首级。巴斯特还在麻木着,她可能比沃尔什夫人更不理解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事。
但某种别的东西理解。
铁链断了,怪物低叫一声苏醒了。
赛克美特出手了。
她的掌际击中雷努夫的臂肘,砸碎它,让那致命的剑没有刺中沃尔什夫人的喉咙,只削去了她的一缕头发,头发在她的脸前影子般无声地飞散开来。雷努夫疼得哼了一声,趔趄一步,但没有扔掉剑,而是一个快步让开来,将武器换到了未受伤的手里。
巴斯特没有给他更准确地再次出手的时间。她假装再次击向他的胳膊,却突然蹲下去,左腿硬生生地向前飞踢。这次袭击也落空了,因为他不仅预感到了这个动作,而且比她预期的反应更快,但他的反应也在她预料之中:闪电般旁跨一步,同时挥剑刺来。
她没有想去躲开这一刺,只将上身旁侧过一点,不让剑穿过她的喉咙,仅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点火辣辣的痛,沙沙地刺进地面,她完全算准了对手:他不是放开武器,躲到安全的地方,反而想将它拔出,这回巴斯特高高跃起的脚踢中目标了。象牙柄碎了,雷努夫疼得闷哼一声,趔趄后退,撞在那尊巨大的赫鲁斯雕像上。
巴斯特一下子站起来,骑坐到他身上,但这回是她低估她的对手了。他的被踢碎的手像一只猛禽的爪子一样袭向她的脸。手指甲和碎骨头划破了她的皮肤,不是那钻心的剧痛而是突然流进眼里的她自己的血让她看不见了,吓得她连连后退,她的手抓得稍微松了点,使得雷努夫不仅能够挣脱开去,而且还用力推开了她,让她双臂无助地划动,仰面跌倒,后脑重重地撞在石头上。
她没有昏迷,但钻心的剧痛让她一时几乎看不见了,铅一样沉重地控制了她的四肢,像白色吸墨水纸里的墨迹一样悄然而迅速,也一样黑暗。
她成功地逼退头晕,用双手和膝盖撑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太晚了,太晚太晚了。她的对手只要有她一半强,她就连这么想都来不及——但他放弃了利用自己的优势,而是踉跄几步,沉重地跪倒了。绝对不是因为头晕。
巴斯特没有顺从最初的冲动,毫不犹豫地扑向他,她没有犯这个错误,而是一滚身抓起雷努夫掉落的剑,跳了起来。剑柄的碎象牙刺进她的掌心,疼得她发出了声音,但她反而顽强地将武器握得更紧了,指向对手。
看样子她的决定做对了。
此时雷努夫也重新站起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武器:一把月牙形的弯剑,几乎有她手中的剑两倍长,估计他的剑柄不像炽热的铁一样烙着他的掌心。光是他握着这形状古怪的武器的方式就让她明白了,他不是头一回使用它,他很擅长使用它。
但没有她这么精通。这一点她也认识到了。
“你应该……”雷努夫开口说道,巴斯特直接冲上前就刺。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24)
不出她所料,他——不管手指断没断——扬起他的月牙形剑,轻易地挡住了这一击,但她的第二部分算计也成功了。赛克美特早就知道,她面对的不是谁,而是什么,她了解她自己的极限,因而也了解他的。她想击中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剑。那一击用尽了她全部的力量,震得他手上尚未痊愈的骨头再次断了,这疼痛就算对于他也是太厉害了。雷努夫痛叫不已,跌跌撞撞地后退,撞在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的箱子中一只放有煤油灯的箱子上。剑脱手飞走——跟她自己的一样也断成了碎片,雷努夫无可奈何地跌倒在地,带倒了灯。煤油灯哐当落在他身旁坚硬的石头上,但没有破碎,好似一场奇迹。巴斯特紧跟上他,手里还握着那截断剑,雷努夫抓起激烈忽闪的煤油灯,向她的脸上掷来。
至少他是想这么做的。巴斯特侧身闪过,在最后关头抬臂挡在脸前——很快,飞快,但不够快。煤油灯击中了她的小臂,烧着了她的头巾和大衣。疼痛和无法忍受的炎热笼罩了她,她像是完全变成了一把熊熊燃烧的有生命的火炬,当她趔趄着后退、扯下烧融的头巾时,情形反而更严重,而不是转好了。她的大衣也一下子烧起来了。巴斯特喊叫着踉跄后退,扯下肩头燃烧的黑布,连声咳嗽,痛苦地喘息着跪倒在地。那痛苦有一阵子是那样严重,她面临着失去知觉的危险,但她体内另有一部分、较强大的部分,在强迫她不顾剧痛,挥动双手扑灭火焰。有什么在动,就在她还能看到的逐渐缩小的那部分真实的边缘,但她无法再做出反应了。她呻吟着在地面蜷缩一团,屈服于那残酷的疼痛,它撕扯着她的肉体,像第二团无形的火焰笼罩她,吸走她体内的力量。也许不是她,而是她体内的那……东西,她憎恨它,它是世上她最害怕的东西,但它是她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她感觉到她体内深处有某种东西在变化。也许她跟它斗争了这么久的这个怪物头一回不再是她的敌人,而成为她的盟友了。是它的力量在救她,而不是她自己的。疼痛消失,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阴森森的新鲜力量流过她全身。
巴斯特跳起来,本能地拿开挡在脸前的胳膊,看到了头顶一道变形的阴影。她挨了一击,这一击重得足以让她透不过气来,让她在地上滚动,慌张地连吸两三口气,但还没有重得能伤害她甚至杀死她的程度。仿佛透过一层由黑色、红色和数千种各种各样的阴影组成的飘拂的纱巾,她看到那个幽灵急转身,扑向门口,随后消失不见了。
名叫赛克美特的怪物愤怒和失望得直叫唤,可就连它的力量也不足以让她立即跳起身追赶。有那么几秒钟——不是很久,也许就两三秒钟,同时又漫长无比,她陷身在纯粹的力量和饮血的破坏性能源的旋涡之中,它似乎在吞没她——她确实是处于昏迷的边缘,最终她以缓慢、顽强的游泳动作成功地到达了这条危险河流的边缘,总算上了岸。
巴斯特所意识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断断续续的低声呻吟,一种几乎窒息了的、极其痛苦的响声,它像一根银光闪闪的矛直刺进她的思想,让她掉转头,寻找它的原因,而不是跟踪那个幽灵。
沃尔什夫人跪在她身边仅一点远的地方,像患有无法忍受的痉挛似的,气喘吁吁,颤抖不已,虽然她所遭受的最大伤害只不过是被割掉了一缕头发。她没有服从她体内那个无声尖叫的声音去追赶雷努夫,而是一步来到沃尔什夫人身旁,拿手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地强迫她看着自己的脸。她马上就明白了这么做是个错误。沃尔什夫人没有安静下来。她的眼里燃烧着极大的恐惧,又怎么能是别的样子呢?她看到的可是一张烧伤了、划破了、血糊糊的脸啊,左脸颊像一堵破旧墙壁上脱落的墙纸一样挂了下来。华人书香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太阳神赫鲁斯 第三章(25)
“一切正常。”她说道。
沃尔什夫人的目光告诉她的正好相反,巴斯特迅速将掌心放在她的额上,设法让她的恐惧真正地消失;至少消失到不会对她的自由意志造成太大伤害甚至留下后遗症的程度。
她望向门口。门开着一条缝。雷努夫不见了。但她还能听到门外过道里他匆匆的脚步声。他很快。相对于她而言不是太快,但也快得没有时间好浪费了。
她急忙跳起身,迅速地环顾一圈。虽然她觉得极其漫长,跟那个所谓的博物馆馆长的搏斗只持续了几秒钟,但这个小房间还是像一座战场。先前只是紊乱和随意地堆放在一起的东西,现在被破坏摔碎了;到处都是废墟、碎片、被碾碎的玻璃和被打碎的石膏,她的头巾正在融化的残余部分和还在熊熊燃烧的大衣不是唯一燃烧的东西。
“您将火扑灭,沃尔什夫人。”她说道,“您就在这里等着。”她略一犹豫,又说道:“五分钟。如果到那时候我没有回来,您就跑开。”
说完她就奔跑起来了,冲出小屋,右转弯,跑向雷努夫迈着沉重的脚步匆匆消失的方向。他领先很多,早了十到十二秒,这对于能像他那么快地移动的生物来说真是够久的——但她还是有机会赶上他,因为她至少跟他一样快。假如她的力量足够的话。她体内的火烧得旺旺的,热得她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东西真的能阻止她,但她对她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一清二楚。那是一种自噬的火苗,热得不可抗拒,但生命短暂。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追赶那个无名的家伙,拦住他。
无名的家伙!好像她不知道她在追赶谁似的!
她再次加快步伐,看到了对手逃去的方向:这个方向的通道尽头也是一道铁制旋转楼梯,远远地向下通去。在慌张的踩踏下沉重的铁架嗡嗡作响,她还没赶到楼梯,一种死水和腐物的臭味就扑鼻而来。
就在她快赶到楼梯时,过道右侧的一道门“砰”地弹开了,三名身穿看守人员的深蓝色制服的男子同时向她扑来。
他们中的一位帮了她的忙——更是帮了他自己的忙,他一见她就惊呆了,而另两位够蠢的,想来拦阻她,一个很粗鲁,赤手空拳,另一个忽然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根硬木警棍,他想用它向她打来。
巴斯特没空顾虑什么了,这样或许很好,至少对于拿警棍的那家伙来说。她没有按她体内的声音要求她的那样去做,即将他的棍子全部捅进他身体上的一个孔里,他肯定不愿意它在那里面;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用一个几乎随意的动作从他手里打落了他的可笑的武器,更加随意地将他抛起来撞在墙上,半昏迷地跌落在地面,她毫不犹豫地越过另一个人,不是走下而是飞下那道铁楼梯。她还没有到达第三级,雷努夫的脚步就在她下面渐渐消失了,但她还是知道他在哪里。她体内的猛兽开始了嗅闻,她不会再弄丢线索的。
她一步跨过最后的四五级,一只膝盖跪下去,牺牲了极其珍贵的一秒钟,回过头来环顾倾听。响声、气味和其他细微和持久得多的印象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然后真实像一段紧得快要断的弹簧又回复到了它原先的位置,巴斯特意识到她这是在地下室下面的一座地下室里,是位于城市和霉腐的地狱之间一个特殊的地方,腐烂和霉菌在这里早就占了上风。这里的墙壁也是由光秃秃的砖头砌成,但几乎没有灯光,墙缝里长出了有毒的菌类,她听到微细但却是数不清的有爪动物的生硬的踏踏声,听到腐水的油滑的咕噜声……离她不远的某个地方还有匆匆的脚步声,跟先前一样在远去,但不够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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