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女孩子拜五十岁的中年妇人为干娘,不算稀奇,而五十岁的中年妇人拜二十岁的女孩子为干娘,只官场才有这种特写镜头。接着,当然是进一步地拜干娘的干老子湍总督和湍总督的九姨太太。书上曰——话说宝小姐带着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轿而去,一霎时到得湍总督衙门,自然是一径到九姨太太房里。湍总督听了老妈的话,已晓得宝小姐收了一个干女儿,大家以为总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太急忙预备见面礼。正闹着,人报宝小姐回来了,大家立起身看,都想见见这位小姐长得面貌如何。只见宝小姐走在头里,后面跟了一个脸上起皱纹的老婆婆,再细看看,头发也有几根白了。大家见了诧异,还当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来。只听宝小姐在院子里喊道:“干妈,我带个人来给你瞧瞧。”一头说,一头走进上房,吩吩老妈,把红毡铺地,宝小姐就拉瞿太太一把,说道:“你就在这里拜见外公外婆吧。”大家至此,方才明白。九姨太太只得出来,同她谦了一回,受了她一礼,让她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礼物送上,九姨太太也送了五十块钱。
于是,画龙点睛,那么一天终于来临,书上日——瞿太太托宝小姐说:“不瞒干娘说,你女婿(柏杨先生曰:这股麻劲如何?)自从弄这个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虽说过几个差使,无奈省里花费大,所领的薪水,连开销都不够。现在官场的情形,只要有差使,无论大小,人家有事,总要找到你,又不如没有差事的好。(柏杨先生曰:他妈的!)现在你女婿(柏杨先生曰:又是”你女婿!“)就是吃了这个差事的亏,所以空子越发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话,照这样子再当上两年,怕要弄得精打光呢。现在只求你老人家(二十岁的老人家)照顾我,你老人家不照顾,更叫我找谁?”
是呀,更叫她找谁乎?宝小姐不得不大发慈悲,坐到湍总督怀里,撒娇撒痴,手拉老头的耳朵,结果瞿耐庵先生遂当了兴国县县长。呜呼读者先生明鉴,瞿耐庵先生的官是如此得来的,他能不怕老婆乎?
更为艰苦
瞿耐庵先生如此这般,现在再介绍冒得官先生,看他的官是怎么弄到手的,探本求源,可知其怕太太的缘故。冒先生的一套比瞿先生的一套来得更为艰苦:瞿先生似乎还有点傻福,只要把头缩到脖子里,任凭太太去不要脸,就有得官做,仍可以道貌岸然致训词;冒先生便大大地不同,一步步,都要自己设计,而且本钱也下得更为庞大。呜呼,瞿先生和冒先生的光荣行径,柏杨先生本来要写一部“官息学”,列专章以研究之的,如今竟在怕老婆文中胡乱引出,大材小用,糟蹋了粮食,可惜之极,读者先生应猛开茅塞,盖好的故事可以在多方面取得哲学启示,把瞿、冒二位先生的表现,当作“官崽学”来研究,固然是无上妙品,当作“怕老婆学”研究,亦同样是无上妙品也。
话说冒得官先生用了种种方法,把太太、女儿说服(柏杨先生按:说服女儿陪他的顶头上司睡觉不简单,有志之士,可看该书第三十回),决心献上女儿。找到司令(统领)的副官(小戈什),送了几两银子的红包,就开口啦。书上曰——冒得官说:“家里女孩子长得下得去,今年刚十七岁,常常去跳舞(原文是”常常站在大门口“),料想司令(统领)是见过的。听说司令(统领)还要娶位姨太太,我情愿把这个丫头孝敬了他(精彩),但是这个媒人,我不好自己去做,所以要借重你老哥,代言一声,但是也不便说出是我的女儿,怕的是他老人家听了,不肯来的缘故。我们知己之谈,现在我的这个官职,在他手里,倘若他老人家不肯,我的官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瞒住,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他老人家也赖不到哪里去了,我的事也好说了。只要我的官不垮,我们相会的日子长着哩。”副官(小戈什)得了他的银子,自然满口应允,但说一句道:“你倒会爬,索性做起他的小丈人来了,我们倒要称你一声好听的呀?”冒得官把脸一红道:“为了吃饭,也叫做没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说,我此刻先回家里安排,预备他老人家今夜好光临。”副官(小戈什)道:“慢着,说不说由我,来不来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办事不迟。”冒得官道:“有你吹嘘,还怕事情不成功?”
这里副官(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报告司令(统领):“我们后门对面新搬来的一家人家,就是母女两个,听说都不怎么正经,女儿今年十七岁,长得真是头挑人才。前时儿会见她阶级民族主义的民族文化自治论。,她娘说女儿大了,有什么对劲的媒人,替她做做,就是给人做小也愿意,亦不要什么身价。司令(统领)如果中意,包管一说就成,而且不消另外租公馆,等到晚上过去就是了。”一派话,说得天花乱坠。
书上续曰:羊司令(统领)本是个好色之徒,在舞厅里时常出出进进(原文“在后门时常出出进进”),也见过这女孩子几面。如今听了副官(小戈什)的话,不禁动了垂涎之思,坐在那里半天不言语。副官是摸着脾气的,晓得已经有了意思,便说:“我此刻就去招呼她娘,司令(统领)晚上过去就是了。”说着,也就出来,去找冒得官。冒得官听了,非常之喜,便说:“家里都已交代好了,只等晚上,请他老人家赏光就是了。我在这里不便,先到别处躲过一夜,等明儿一早再回来。务必将此事拉拢成功,感德匪浅。”
却说司令(统领)向例,每天这顿晚饭从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应酬,其实是天天在秦淮河鬼混。(柏杨先生曰:官场现象,千古一也。)这天到了下午自立、自足、自制的伦理思想,过禁欲生活。详“犬儒学,仍旧坐轿出门,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钓鱼巷里吃酒,约莫应酬到十一点多钟,毕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轿回去。副官(小戈什)心上明白,(柏杨先生曰:每一个达官贵人,身边都需要有一个如此这般明白的人。)预先叮嘱轿夫,叫他们把轿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馆,打门进去。羊司令(统领)假装吃醉,跟了进来,此时冒家上下,都串通好的,当即把他领到小组房中,众人一哄而出。司令(统领)等房中无人,就上前同小组勾搭。听说这一夜里,总共问了冒小姐不少话,冒小姐只是不答,同哑子一般。羊司令(统领)以为她是害羞,所以并不注意。
第二天一早,特写镜头演出。书上曰:良宵易过,便是天明。羊司令(统领)正好睡着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敲门,打得震天价响,随后有人出来开门,听这来人分明是个男人声气。羊司令(统领)虽然是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时,也不禁心中害怕起来,生怕是副官(小戈什)误会人言,以致落了他们的圈套。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察看动静,听了听,只听房间外面,有人低声说话。于是羊司令(统领)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长衣,轻轻拔去门闩,拿在手中,预备当作兵器,可以夺门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羊司令(统领)在里面各事停当,走到门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谁知反无动静。于是心中更为惊疑不定,想要开门,一时又不敢去开,只得呆呆立在门内。约莫站了有两刻钟之久,冒小组已披衣下床。此时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司令(统领)越看越爱,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所以,轻轻说的一句是:“天还早得很,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冒小姐亦不理他。却不料这一问,早被门外一个人听见,用手指头,轻轻把门叩了两下,说道:“天还早得很,总座(统领)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羊司令(统领)一听门外有男人说话,这一吓非同小可。
书上续曰:但是说话的声音很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怔在那里,半天喘不出气来,还是冒小姐爽快,连忙迈步走近门前,伸手将两扇门豁琅一声,拉了开来,说了声:“有话让你们当面讲。”羊司令(统领)起初,还当是小姐过来拉他的,却不料有此一番举动,房门开处,朝外一望,只见一个男人直僵僵的,朝着房门,跪着不动。那人低着头亦看不出面貌,羊司令(统领)满腹狐疑,更是摸不着头脑。正在两难的时候,幸亏门外跪的人,先开口道:“卑职在这里伺候司令(统领),难得司令(统领)赏脸,卑职感思非浅。”说完这两句话,抬起头来,听司令(统领)吩咐。羊司令(统领)仔细一看,认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无主意,只听冒得官又说道:“丫头还不过来,帮我求求司令(统领)。”一言来了,他女儿也跪下来。羊司令(统领)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见他们跪着不起,知道没有歹意,急忙地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说道:“你们这番好意,我都晓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得官起来之后,又请一个安,说道:“全仗司令栽培。”其时脸水和点心,都已齐备。羊司令(统领)只揩了一把脸,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两个,拉着抵死不放,定要司令(统领)吃过点心再去。羊司令(统领)无奈,只得每样夹了一点,吃了才走。冒得官又赶出门外,站过出班,方才进来。
好啦,冒得官先生真乃一个满腹经纶的官场人物,为了当官,千方百计送上自己的女儿,以供更大的官玩之,学问诚冲天也。有了女儿床上功夫,冒得官先生自然一帆风顺。过了几天,羊司令(统领)见了省长,竭力替他洗刷,省长大人自然听自己人的话。羊司令回司令部,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飞出一顶帽子,把冒得官先生的死敌朱得贵先生,予以免职——不但免了他的职,还要剥夺他的军籍,押解回乡。朱得贵先生这一下子发现碰上了“后台学”加“床上术”,大势要完,就到处托人求情。冒得官先生是何等的手段,竟挺身而出曰:“我去替你求求。”见了司令鬼混了一阵,司令非但不革朱得贵的功名,并且还赏了他一封信,教他到四川良大人标下去当差。一个好人全做在他自己身上,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呜呼,台北有一个杂志,日《文坛》,已有相当历史。柏杨先生也打算办一个杂志,日《官坛》,月出一次,专门研究做官之道,互切互磋,共勉共励,务期父以教子,师以教弟,长官以教僚属,老板以教伙计。咦,官崽之怕太太,固有其黑幕,而官崽如果怕起女儿,其情节似乎更不简单。
老处女和独身
英国老处女和英国国势有关,未经考证,洋大人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但天下凡姑妄言之的,都有点启示作用。我想老处女和国势的关系不见得会那么如影随形,但与该社会的文化水准和文明程度,却密切得很也。野蛮社会从来没有老处女,只要她长得差不多,臭男人一声呐喊,明火执杖,把她抢了就跑,一年后准生一个胖娃娃。只有文明社会,才允许女孩子抱独身主义,一个女孩子硬是不嫁人,天下所有的臭男人集合在一起都没有办法。而野蛮社会之中,嫁人是唯一谋生之道——呜呼,又岂止野蛮社会之中如此哉,便在文明社会,嫁人也是女孩子解决生活问题的绝技。男孩子或高中毕业焉,或大学毕业焉,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前途茫茫,会急得发疯,如果换了女孩子,当她发现前途茫茫时,就用不着急得发疯,只要嫁人就行啦。问题是,文明社会中嫁人不过是谋生的方法之一,只要自己有本领,不嫁人也可以活下去,甚至更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故老处女乃文明社会的产物。盖凡是老处女,差不多都有两下子,或者学问大,或者地位高,或者银子多,或者道德好,或者满腹经纶,或者能言善道,反正任何一个老处女,都不同于凡夫俗子,如果她同于凡夫俗子,她就得终于嫁人。不嫁人而照样可以往上爬,甚至爬得很高,像我遇到的那位徐娘校长,便是一个典型。
一个女孩子一辈子不结婚,原因颇多,专家们研究起来,能写一本厚书。但在柏杨先生看来,似乎并不那么复杂,人间万事,常常这样的,严重的事态,其原因往往简单明了,而简单明了的事态,其原因却往往复杂。一个女孩子,她具备了所有结婚条件而竟没有结婚,你如果去访问她,请她说出理由,她能说出一火车,普通都是:“我要献身啥啥!”(或献身科学,或献身教育,或献身其他乱七八糟的玩艺。)对要好的朋友,她可能告诉你她有一对婚姻不幸福的父母,父亲酗酒成性,常打母亲,所以认为天下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故她恨透了男人,也怕透了男人。其实,在柏杨先生看来,即令这般宣传,仍是借口,她之所以独身终生,一句话可以包括万象,那就是她没有遇到她认为合适的男人。任何一个人,脑筋里都隐隐约约呈现一幅未来配偶的倩影。柏杨先生理想中的太太,是一位天脚的焉,六寸圆肤光致致的焉;头发黑而软;个子不太高,宁可矮一点焉;有瓜子样或椭圆样脸蛋,面如敷粉,有白有红,嫩得可以滴出苹果汁焉;十指尖尖,腰细如柳,倩兮笑兮,你揍她她都温顺接受焉;而且又有学问,至少也是初中毕业,甚至高中毕业,会吟诗念词,又会英文法文日文各种之文焉。可是悲哉悲哉,理想虽高,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只好娶了现任的柏杨夫人,真是不堪回首也。女孩子又何尝不然乎?理想中的丈夫,对外精干如虎,对内文雅如羊,钞票如山,而年龄恰到好处,身兼八九个打狗脱,会发明梨子桃子之弹,也同样会吟诗念词,更同样会七八国语文,到啥地方,国王皇帝,都请他下小馆,而且部下如云,过年过生日,都来拍他的马屁;最重要的是,他爱情专一,克丽丝汀菜琪女士坐到他腿上他都不理。可是天下能有几个这种男人乎?于是,有的采取柏杨先生的窝囊战略,算啦算啦,这一辈子不谈,找个次等货吧。有的则战志高昂,抵抗到底,遂不得不老处女矣。
每一个老处女都有她老处女的原因和理由,谈起来五花八门。但千变万化,似乎都可以纳入我们昨天讲的那一条:“没有遇到她认为合适的男人。”再进一步说,那就是:因循迟误,年华老去,欲嫁不能,只好扬言独身啦。盖她不独身不行,没男人要她啦。我说这话,好像是对老处女颇有点不敬,但我并不是不敬,而不过是说明一种现象。盖世界上很少女孩子从小就立志不嫁的,差不多都是思嫁想嫁,而到了某一个时间,才决心不嫁。其中固然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但也有至圣至神的牺牲。柏杨先生有一位女性小友,今年五十一岁矣,现在台湾,身体健康之至,她住在台北县的大坪林,有时候在柏府聊天,聊得太晚,直赶不上公路局汽车,就步行回去,我认识她时,她还拖着两个小辫子在院子里掘蚯蚓哩,不幸她高等学堂毕业那一年,父母双亡,家无恒产,却留下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大的才十岁,小的刚刚会爬。这个沉重的担子,无人能挑得起,很多求婚的臭男人,一看五口之家,就黯然撤退。她也曾热切地想到嫁一个爱她而又有经济力量抚养她弟妹的男人,但那男人始终找不到,盖年轻小伙子都是赤手空拳,而有几文的朋友,至少已进入中年,早有妻室儿女矣。如此这般,一年一年地下来。最初她不尚不太烦心,可是忽然有一天,在镜子里发现眼角有了一条鱼尾纹——这是“老”的信号——她用被子蒙着头痛哭了一场,然而这时弟妹们全都进入学堂,费用更大,更没有合适的男人相配。又过了两年,她又在镜子里发现鬓有白发,从此收拾起心猿意马,决心终身不嫁矣。柏杨先生曾把她的故事转告给很多写小说作家朋友,如果以生花妙笔写出,定是一部感人落泪,发扬手足之爱的大著也。
然而大多老处女都是被虚荣心所害,特别漂亮或特别有学问的女士,更容易被自己的漂亮或被自己的学问拖进陷阱。一个漂亮小姐,其威风不用说啦,周围全是些自作多情的男人学批判大纲》、《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大家绕着她颠三倒四,她要啥有啥,想啥也有啥。不过举目细观:张三虽然有钱,可是老了点;李四虽然有学问,可是呆了点;王五虽然小白脸,可是穷了点;赵六虽然颇有社会地位,又有事业基础,可是他离过婚。反正谁都不合理想。挑着挑着,忽然之间,绕膝承欢的人越来越少。更过了些时,有的竟娶了比自己更年轻更美丽的太太。复过些时,在街上遇到,男的抱一个,女的抱一个,欢天喜地去公园玩哩。这时才觉悟到年华渐老,青春已去,再仔细想想:张三虽然有点老,可是他有钱呀;李四虽然呆了点,可是他有学问呀;王五虽然穷了点,可是他小白脸呀;赵六虽然离过婚,可是他颇有社会地位,事业又有基础呀。呜呼,“流水落花春去也”,越想越伤心,只好回家饮泣一场,扬言独身之妙,过老处女生涯矣。
男人也是弱者
泛道德主义胡乱越位的结果,是产生酱缸的原因之一。吾友孔丘先生称:格物而后致知,致知而后修身,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天下平。一连串有韵律的推论,听起来好像圣人在那里“数来宝”——数来宝也叫“莲花落”,台湾不常见者也。在柏杨先生家乡,逢年过节,二三地痞流氓叫化子之类的朋友,腑下夹着长筒皮鼓,一家挨一家,唱上几句讨赏,不赏他就出花样。如果是商号,他唱曰:“大掌柜,胖敦敦,坐着好像活龟孙。”急忙给他几文,他立刻就改口曰:“大掌柜,胖敦敦,坐着好像活财神。”如果是住户,他唱曰:“这么大门楼这么大院,你们家姑娘为啥不养汉?”付钱如仪,他就立刻改口曰:“这么大门楼这么大院,你们家姑娘真好看。”因为有此绝招,以致所向无敌,都满载而归。
我们当然不敢说圣人的经书都好像数来宝,但数来宝有一种经书也有的特质,那就是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而两件事物之间,固没有必然因果也。呜呼,修身是内省工夫,跟齐家有啥关系哉?即令家齐啦,家是一个血缘亲情原始单位,跟治国简直十万八千里,国是要靠武力法律维持的也。即令国治啦,也看不出它有啥办法可以平天下的,这跟“大掌柜”和“活财神”,“大门楼”和“姑娘真好看”一样,都是一种发射性的推论,不是一种科学定律。所以产生这种推论的原因,是代数学泛道德在作怪。在代数上,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一定等于丙。可是人生价值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柏杨先生爱柏杨夫人,柏杨夫人爱柏杨孙女,则柏杨先生一定爱柏杨孙女,这当然没有错。可是一旦柏杨先生爱柏杨夫人,而柏杨夫人却老来俏,竟爱上门口那个他妈的小白脸,柏杨先生能也爱上那个小白脸乎?代数式的泛道德论之下,有一条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圣人意思是,他既然不忍负其亲,安忍负其君乎?恐怕不太见得。名列二十四孝的王祥先生,卧冰求鲤,真是第一等孝子,曹魏帝国把他弄去当三公,可是结果他却扭扭捏捏,叛魏投晋。这对那些主张“身修家齐”而后“国治天下平”的朋友,不啻重重一脚也。
台北《民族晚报》有一,篇社论《人格与人权》,曾对李森先生的男女纠纷,表示意见曰:“这只是那位教员的个人情感生活,是否德行败坏到不足为人师表,是否构成羁押的重大犯罪条例,值得讨论。我们觉得主管教育行政方面指责不配为人师表的说法,轻易地毁败了一位受过国家专门师范教育培养的青年,未免有点严重。”
更严重的是,这是一种僵化的、两值的、泛道德的、莲花落式推论的、代数学式的演绎。看见别人手上割破了一条伤,就乐不可支,马上跳高喊那人已彻底完蛋啦的烂而臭的下流观念。
台北《征信新闻报》“今日春秋”专栏,有一文曰《始乱终弃型》,读者老爷谅已拜读了矣,该文曾深入地就李森先生折腾出来的问题,加以研究。有一种现象真奇怪,有识之徒脑壳里可能空间特别的大,除了装其僵硬的尊脑之外,还剩下很多地方,储藏若干模子,遇到问题,不经过思考——其实思考也没有用,盖脑子僵硬如铁,消化不了也。以李森先生的三角关系为例,遇到这种纠纷,脑壳里马上就会轰然一声,幽灵一齐出动,七手八脚,把该件很复杂的事物,纳入其中一个简陋的模子里,一纳入之后,就酱在那里。而其嘴巴,同时也就像几个民营电台的“异口同声”节目一样,真的异口同声起来。可能表情上或有不同,有道貌岸然的焉,有不共戴天的焉,有一脸慈悲的焉,但其机械反应的本质固一也。
“今日春秋”把它叫做“始乱终弃型”,这是男的不要女的。如果女的不要男的,恐怕则是“水性杨花型”矣。多值的人生竟被如此抓住一根汗毛就往模子里塞,实在使人临模位涕,不知所云。呜呼,即令该模子是古圣先贤观察众生,提炼出来或铸出来的,但在新的社会形态下,该模子不但太古老啦,也太下流啦。男女间的关系,在基本上已发生变化。女人们逐渐脱离“弱者”的地位——“弱者”这名词是吾友莎士比亚先生发明的,他有一句话曰:“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爬格子朋友一遇到女人的眼泪,马上就顺手牵羊,牵出使用,以加强哲学气氛。问题是,女人在莎士比亚时代,确实是弱者,经济不能独立,使她们的智慧和知识都无法跟臭男人较量。可是太古时候,女性固为社会中心;后来因农业发达,体力第一,才逐渐变成臭男人为社会中心;现在工业发达,脑筋第一,谁敢嘴硬说将来不再恢复到女性为社会中心乎?可能将来有一天发生在男性中心社会的怪现象,出现于女性中心社会。等到原子核子质子分子,以及其他混蛋之子逐一问世,军队变成无用,种田也告电钮,斯时也,英雄气概,力大如牛的种种男性特长,不值个屁,女人的细密头脑控制着生产力。好啦,阁下瞧吧,第一个现象恐怕就是一妻多夫制,一个个三围一般粗,使人无法起邪念的女国王、女总理、女部长之类,都豢养一大群听话驯顺的小白脸,而由女太监手提死光武器,严密看守。甚至于,臭男人全入牢笼,而女人们一部分专门传种接代,另一部分像工蚁工蜂一样,专门去搞政治经济,今天在阿拉期加建一个水坝啦,明天在太平洋海底开一个金矿啦,而臭男人则被关在家里,天天排队打保克训,以练肌肉,而供女主人临幸。
写到这里,读者老爷中一定有些后生小子,心花怒放——咦,其实又何止后生小子心花怒放欤,就是道德学问都没啥可挑剔的柏杨先生,也都心花怒放,宁愿被太太小姐掳了去,随她怎么我都不在乎。不过这只是男人仍为社会中心的“占便宜”古老观念,一旦女人成为社会中心,在观念上是女人占了便宜,恐怕难免产生誓死抵抗的贞节烈夫节目。吾友林之洋先生到了女儿国,女国王一瞧他英俊漂亮,龙心大悦,就封他一宫,缠脚穿耳,把该小子整得杀猪一样乱叫。当天晚上,他趁人不备,拉掉裹脚布,吐了一口气。好啦,第二天,女国王下了圣旨,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胡子宫男,把他掀翻在地,在其可爱而雪白的屁股上,打了四十大板,打得他“哎哟”之声,连新加坡都听得见。呜呼,臭男人一旦落到这种地步,心花恐怕是怒放不起来也。
《镜花缘》只是一本小说,且不细表,现在再介绍一段学院派的报导——一位未经发表姓名的人士在危险状态中,被送至此间的一所医院,据说他在赫洛克(hurlock)附近树林中,遭受到三位女子的严重伤害。那个男子正在步行,当时汽车中女子提议顺便带他一程,他接受了。这位男子说,在坐了一段短路之后,那些女子把汽车停在一条偏僻的路上,在随后的一阵调情中……其中一位女子嫌他不够热情而发怒,争吵于是开始,两位女子按住他,另一女子用发针戳他。最后那群女子逃走,把他遗留在地上,束手待毙。
这篇报导刊载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号《美国使者》上,《美国使者》是一个高水准的刊物。这件事如果被台北社会新闻记者发现,恐怕写出来要过瘾得多。不要说那个臭男人啦,任何男人有如此艳遇,都会跳上汽车,左拥右抱,然后高潮迭起;然后被乱戳得奄奄一息,比林之洋先生还要惨不忍睹。
我们所以介绍这件事,不是说已经到了女人强奸男人的时代啦,而是说,社会在变,现代女人不但不是百年千年前的女人,也不是二十年前的女人矣。从前臭男人追求如花似玉,要表示他的强壮,不但身体好,智慧也高,足以保护她而有余,一会吹牛说他一拳能打死一只老虎,一会吹牛说他一月有八万元进帐,一会吹牛说他家有千亩良田,一会吹牛说他会七八国语文,一阵狗皮倒灶之后,女孩子眼中射出服贴的光芒,于是就嫁了他啦。可是逐渐地这一套不太灵光,小子们必须唉声叹气,蓬头垢面,跪到她跟前,说没有她的话,他就不能活;女孩子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为了救他老命,只好一把拉起,下文就不用细表啦。
我们的结论只是一句话,将来女权高涨,是不是会回到女性中心社会,我们不知道。但知道一点的是,现代女人,已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不识丁的小脚娘矣,至少都受过国民小学堂教育,比起百年前的臭男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而幸运的太太小姐,还初中毕业焉,还高中毕业焉,还大学毕业焉,还游过外洋,得过学士硕士博士院士,以及其他啥士焉,各人都有其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臭男人想骗之乱之,谈何容易乎哉?
汤如炎要阉人
王梦云先生“窃查”“恭查”了一阵之后,又有“兹查”,曰:夫孕前卫生教育,顾其意义,正如汤委员如炎所谓:1孕前健康条件是否良好,2产后养育能力是否缺乏者也。兹查“乐普”之装置,意图断绝怀孕。既意囹断绝怀孕,岂有“孕”字可言,是卢委员崇善所谓“乐普”杀人于未生之前,允称临当。况装置“乐普”之后,荡女淫男,尽可放欲宣淫,毫无忌惮,而孕前卫生教育之装置乐普,其作用与制造卖淫具春药之为害相同,迹其所为,危害中华民族。至深且巨,岂能初手冷观,任其蔓长。是梦云认为不但应予取缔,尤应通令全省宪警,遇有宣传乐普效力,代人装置乐普及制造乐普者,一律拘送法办,以保国家之元气。至于中华妇幼卫生协会,如已核准设立,尤应即予解散所有人员,按其情节轻重,分别议处,以示薄惩,而儆来兹。未知严院长如何处之,敬请赐予答复,以释群疑。
王梦云先生在他的质询中提到另外两位立法委员汤如炎先生和卢崇善行生。卢崇善先生质询的内容是啥,手边没有资料,无法介绍,不过瞧他阁下“杀人于未生之前”的奇异论据,也属世间难得绝件,过些时如能找到原始的书面质询,一定照抄一遍,以便读者老爷过瘾。目前手边只有一份汤如炎先生的玩艺,汤先生大概罡气太旺之故,大笔一挥,要求行政院把凡是提倡节育的朋友,都割掉生殖器。呜呼,柏杨先生老矣,割掉啦没有关系,年轻朋友走路时真得特别小心,方一两眼昏花,撞到了汤老爷,把阁下捉而阉之,就未免显得有点滑稽啦。
汤如炎先生割生殖器的质询,也是在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第三十四会期第九次会议上提出的,大标题赫然曰——“为何不宫x以谢国人,宫y以谢天下,三质严院长。”
——柏杨先生又要插嘴曰:“乐普”是不是邪门,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如果大肆“宫之”,似首真要邪门矣。宫了中国同胞,因立法委员是橡皮饭碗,只好自叹霉气。不过如果宫了洋大人,好比说,把肯尼先生宫了吧,恐怕就是把义和团大师兄请出正位,都收拾不起来摊子也。而且最糟的是,大师兄既然可以割掉提倡节育朋友的生殖器,一旦提倡节育的朋友,起而希圣希贤,也割掉大师兄的生殖器,好比说,把汤如炎先生生殖器也割掉啦,你说这场官司将怎么打法乎哉?
三位立法委员的高贵言论,已经介绍完毕,忽然想起吾友叶德辉先生。叶先生也是一位有名的正人君子兼忧国忧民之士,《素女经》就是他写的序,而且出钱印行的。关于《素女经》,无法在报上介绍,用一句序中的话就可明白啦,曰:“皆言房中之事。”好在该书街上到处有卖,贵阁下如果想看看这类正人君子兼忧国忧民之士的嘴脸,不妨买上一本,躲到厕所里偷瞧可也。(太太小姐们千万不可到书摊上乱问,盖书摊老板有把眼珠爆出来的危险。)叶先生有一位好友皮鹿门先生,清王朝末年,中国人对世界知识渐开——犹如现在中国人对节育知识渐开一样,皮鹿门先生的儿子曾作了一首诗,诗曰:“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方?”叶德辉先生看啦,于为《素女经》写序之余,义愤填膺,写了一封信给皮鹿门先生,可惜他阁下不是立法委员,不能提出质询,但该信之精彩,也妙绝千古,抄一段于下,以便与他的后裔二世先生的大著,前后辉映。
信曰——近世时务之士,必欲破夷夏之防,合中之外之教,此则鄙见断断不苟同者。临读世兄歌词,敢以管见所及,一明其非,夫地球圆物,木能指一地以为中,但合东西南北考之,南北极不相通,则论中外,当视东西矣。亚洲居地球之东南,中国居东南之中,无中外,独无东西乎?四时之序先春夏,五行之位首东南,此中西人士所共明,非中国以人为外也。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西人辨中人为黄种,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西人笑中国自大,何不以此理晓之?若以国之强弱大小中外夷夏之局,则春秋周德衰矣,何以存天王之名,鲁之弱小远于吴楚,何以孔子曰我鲁,北理明甚,无烦剖辨。尧舜禹汤文武之教,周公成之,汤孔子大之。三代而下,异教之为圣教澌灭者不可殚述,即以文字论,佛法盛于六朝,而其梵夹之经典,反借中文而后传,辽金元凭陵宋室,可谓至极,今三国之书不存一字。此第圣人糟粕而已,潜移默运,扫荡异教于不觉,何论旁行诘屈之书乎?
纽约城张飞战岳飞
叶德辉先生这一封信,掷地有金石声,我们真得感谢他当时义愤填膺,犹如我们现在得感谢叶德辉后裔二世先生义愤填膺一样,盖没有这两番填膺,中国人怎能有眼福瞧瞧模子乎哉?
叶先生踢腾得最厉害的是“五行之位首东南”,不但“首东南”,而且“此中西人士所共明,非中国以人为外也”,真不知道这个“所共明”有啥根据,美国盖洛普应该举办一个全球性的测验,看看虽在五十年后,而“共明”的人到底有多少。叶先生更进一步的论据是:“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西人辨中人为黄种,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西人笑中国自大,何不以此理晓之?”我想幸亏皮鹿门先生没有用此理向洋大人晓之,如果真的晓之,恐怕中国的财政非崩溃不可,盖洋大人全都把牙笑掉,要赔多少银子才能结案哉?
叶德辉先生这封信是五十年前写的,想不到五十年之后,他的后裔——不是血统上的后裔,而是心智上的后裔——仍在那里遵古炮制。廖维藩先生在他的质询中曰:“以颜色而论,黄色为中色,似较优。”呜呼,这种以黄色为中色似较优的奇异观念,不知道是谁放到他脑子里的?是叶德辉先生阴魂不散,放进去的乎?抑廖阁下自己仰观天象,晕晕忽忽冒出来的乎?叶先生在地下赴义和团大师兄之宴,三杯下肚,一定猛拍大腿曰:“吾道不孤矣。”说不定还会发出贺电之类的玩艺,以表敬意,不知道廖先生收到了没有也。看情形中华民族似乎注定地要在“黄色属中色似较优”梦吃里过日子,读者老爷中如果有修养差劲,忍不住要跳高的,不妨去西门町卦摊,花一块钱问问张铁嘴,能不能算出来我们小民何时才能听不到这种咯吱咯吱的噪音也。
廖维藩先生曰:“今世人口问题之所以发生,实起于唯物主义之思想,无论共产主义或个人主义,无不出于此种思想。大地之人类历史,有文字记载者已有五千年激愤之情。光绪二十八年初刊五十篇,补佚两篇;光绪三十,何以五千年以来未尝发生严重问题?而独于百余年以前个人主义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岂其流毒作用以引起人口问题乎?又何以五千年以来,世界人口继续繁衍,人类不以为有问题?而独于百年以来,人口突飞猛进,而忽然发生人口问题乎?”
这一段里,一连两个“乎”,而后一“乎”更高山滚鼓,盖他自己已用“人口突飞猛进”解答了矣。呜呼,由人口问题拉上唯物思想,拉上共产主义,拉上个人主义,是帽子铺掌柜的飞帽办法,不是讨论问题、解决问题办法。人口问题和那些帽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这又是一出“纽约城张飞战岳飞”好戏,无怪他自鸣得意也。
廖维藩先生的逻辑是,过去没有回题的,现在也不会有问题,将来更不会有问题。人口这玩艺五千年来都没有问题,而竟然迈出了一问题,不是“非愚即妄”是啥。呜呼,五千年来人口是不是有过问题,我们不知道,但知道一点的是,即令五千年从没有发生之前,该问题固从没有发生过也;社会不断进步,旧问题不断解决,新问题也不断产生。清末的辫子问题,民初的缠小脚问题,现在都消失矣,但新的问题却取而代之,咦,从前谁听说过原子尘问题乎?而现在原子尘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砍杀尔问题乎?而现在砍杀尔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烧生煤问题乎?而现在烧生煤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恶补问题乎?而现在恶补成了问题矣。
不要谈科学谈社会啦,就以立法委员而论,宪法上堂堂皇皇规定,三年一期,有啥问题的?而如今恐怕是严重万分时成《春秋穀梁传》一书。,如果不是大法官使出撒手锏,咬碎钢牙,作霸王解释,恐怕廖阁下今天质不成询矣,每月巨额的民脂民膏也下不了腰包矣。想当初立法委员任期届满,全国心跳之际,没听说廖先生挺身而出,卷了铺盖,也没听说廖先生怒斥大法官“非愚即妄”,大概这和既得利益有关,下不得手也。大法官解释立法委员任期,是解决五千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任期问题的方法;医师们为妇女装置乐普,是解决五千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人口问题的方法。二者固一模一样者也。廖先生又何厚于己,而薄于彼乎?有人说这是利令智昏现象,我想不见得不见行,看他不声不响地蹲在凉粉摊上猛吃,固头脑清醒之士。
廖先生最痛心的,是为“未婚而时有怀孕机会的年轻妇女”装置乐普,像妓女焉、酒女焉,廖先生之意,最好让她们不断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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