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燧发枪,武穆零三式跳过了火绳枪与前膛枪的阶段,直接进入后装纸壳凸缘式底火之中。而且,以流求军械厂的实力,勾勒膛线也算不得什么问题。枪上的望山,使得士兵使用时不是靠感觉而可以通过较正来进行瞄准。枪弹的底火使用的是雷汞,这是用来自川地的硝制成硝酸,再与来自倭国的水银反应制成硝酸汞,然后再与酒精反应而获得。虽然雷汞底火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这个时代已经是最好的底火,安在定装火药的纸壳子弹底部,只要保存得好,注意不受潮,熟练的士兵可以在一分钟时间内射出五枪,而三段击的射击方式,使得即使是面对骑兵的快速冲锋中,仍然能在部队之前保持一道极具杀伤力的弹幕。
很不幸,严实的汉军附军成了武穆零三实战中的第一个牺牲品,他们的冲锋,在离宋军还有三十步的时候便崩溃了。从武穆零三型火枪中射出的铅丸,呼啸着向他们冲了过来,即使是重甲,也无法在这种距离里保护住他们的要害,更何况大多数人为了轻便所穿的只是皮甲!
一个万人队的攻击,瞬间土崩瓦解。郭喜摔落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同伴都向两侧散开,绕过了宋人的这个古怪阵型,整个战场之上,只有他一人还站着。
其余站着的,便是失去主人的战马,它们或不安地打着响鼻,或悲伤地用湿润的大眼睛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主人,与主人关系列为亲密的,会伸出温润的舌头舔舐着主人还在流血的脸。
郭赏咒骂了声,拔出腰刀向宋军继续冲过去,然而才冲了几步,正面迎着他的那群宋军中,有一排同时举起了那短棍,接着,他听得一个干净利落的声音响起:“第四协第三伙,瞄准射击!”
郭赏看着那些人用短棍瞄着自己,他再次咆哮了声,然后就听得一片爆仗之声,对方的那短棍洞口处冒出淡淡的青烟和不明显的火光。
这是他最后的所见所闻,在瞄准射击之后,至少有三发铅子打进了他的身体,一颗击中他的头颅,另两颗则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原本向前冲的身躯象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住一般,在那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伏倒在地。
鲜血从他的伤口、嘴角流了出来,但他已经失去了全部意识。
这三千名火枪兵,绝大多数都是曾经参加过台庄大战的老兵,台庄战役之后,便被选派回流求,经过两年火枪培训,每人每天至少要打出二十发子弹,两年来打掉千余发子弹才练出来的射击技术。他们有过战场经历,面对蒙胡骑兵的冲击时不会轻易动摇,艰苦严格的训练,使得使用火枪的每一个步骤都已经牢牢记录在他们的肌肉之中,战时可以做出本能的反应。
这是支无论士气、军纪还是装备、素养都远超于这个时代的部队,同样,这也是支花费远胜过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兵种的部队。
“那是什么!”
孛鲁惊慌地抓下自己的帽子,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若说火炮虽然威力惊人,但它的笨重决定了它在此时的野战中还存在致命弱点,那么现在宋人使用的这个烧火棍一般的武器,则让孛鲁敏锐地感觉到,宋人野战的最后一块短板也被接长了。
他还怀有一丝侥幸心理,在他想来,这个被宋人抓在手中的新式武器,可能只是一种新的弩机,借助了火药的推动力罢了,只要能持续不断冲击,那么其装填不便的弱点便会曝露出来。孛鲁认定,远距离是宋军的天下,而近距离里则是蒙元精锐勇士展示武勇的场所。他一咬牙,放弃了逃走的念头,而是命令重新列阵整队。
“太师,情形不妙,看来宋军早有预谋。”严实眼见对方阵中炸声一响,接着便是自己的兵卒成片落马,甚至于有些战马也直接摔倒,仿佛是被劲弩贯穿了般。可是分明看不到箭矢的痕迹,这让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恐惧来。
“妖法,妖法……”他心中如是想,却不敢对孛鲁说出,而是低声道:“太师,强攻不是办法,不如先撤!”
孛鲁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可,不可,若是此战都不敢决一胜负,待这支部队进了徐州,还如何攻打徐州?”
他还有一半未曾说出来,这次是他们突袭,并非宋军的预设战场,若这等情形之下尚不能战而胜之,甚小挫即溃,那么自此以后,蒙元必然会畏大宋如虎。而且如此胆怯的举动,传回国内之后,势必使得那些被征服之族起轻视之心。台庄之战对于蒙古而言已经是一次重挫,若不是怯薛军元气尚在,被征服的诸族早就分崩离析了,而若这次不战而逃的话,那么蒙古骑兵野战天下无敌的神话必然被打破。
“若是如此,只怕无论是我大元,还是其余汗国都立刻要陷入内乱之中……”孛鲁凝视着宋军阵列,心中暗暗想道:“严实乃聪明之人,如何看不到这一点,若是我大元分崩离析,他有十万之众,无论是投靠宋国还是自立,都有可倚仗之资本……”
刹那之间,孛鲁想得许多情形,他深吸了口气,不免微微懊恼,早知宋军有了这种新式武器,无论如何也不应这般草率进攻,待到夜间偷袭才是正理。
想到夜间偷袭,孛鲁心中又是一动,看了看宋军,只觉得宋军虽然骡马众多,可都是些拉大军的骡子和驽马,不宜奔行,自己现在撤退,不虞宋军追击,尚可全身而退。
“太师,队伍已经重整,可要下令再次攻击?”他正想着之时,一员将过来请令。
“不了,全军撤吧。”孛鲁当机立断,再度下令道。
严实吃了一惊,方才他还反对撤离,怎么转眼之间便又改了主意?
孛鲁选择撤退,让李邺也是极为吃惊,以他对蒙胡的了解,原以为既然有数万人的优势兵力,蒙胡应该会选择强攻,就象当初铁木真在台庄的选择一样。他却忘了,台庄之战后,蒙胡虽未破胆,亦已不敢轻视宋军的战斗力。若未见识着火枪之威,或许还会勉强冒险,但第一次攻击既然尝了苦头,如何还肯继续送死!
“好!”石大勺原本举着火枪站在李邺身边的,见这情形大喜:“蒙胡不过如此了!”
宋军当中一片欢呼,衬着这欢呼声,蒙胡开始自西方撤了过去,李邺望着他们风一般消失,眉头不由得锁在了一处。
蒙胡这撤军,究竟是真是假?
“参领,要不要追?”宋思乙也有些兴奋,当初台庄之战时,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自身损伤袍泽无数,这才举得一次大战,而今天,他们只是放了三排枪,消耗了几千颗子弹,数万人的蒙胡军队便转身逃走,在两军阵前遗下五百余具尸体,而近卫军竟然毫发未伤!
“用两条腿追人家四条腿,你脑子里尽是什么?”李邺瞪了他一眼:“还是替我想想,这蒙胡究竟是真退还是假退吧!”
“蒙胡元气未伤,只是小挫,自然不是溃败。”听他这般说,石大勺才正经起来:“不过我军无隙可乘,蒙胡见讨不了好,自然会选择撤了。”
“正是。”宋思乙语话不多,只是以两字表示赞同。
李邺却摇了摇头,眉头仍然紧紧锁着,他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蒙胡方才重整队伍,分明是准备再次攻击的,然后才全军撤退,退军时虽然迅速,却极有章法,证明蒙胡统帅并不是因为害怕而失去了理智。
那么他们撤军,定然还有什么阴谋。
注1:百度说意大利至迟在1476年便有了螺旋形线膛枪枝,十七世纪初,丹麦军队最先装备了来复枪。
二八二、夙夜忧叹心不同
蒙胡退得非常彻底,李邺派出斥侯追了二十里也未曾看到蒙胡的踪迹,就象是伏旱天气里浇在沙堆上的水一般,转瞬便不见了影子。
按着他们的行程,有如此多的骡马与大车,原是每日要赶百里的,今日被战事耽搁了,只得在叫郑渠的小镇过夜。这个地方李邺镇守徐州时常来,原是个小镇,因为扼着徐州北大门的缘故,往来徐州与金国的客商往往选这里为入徐州的落脚点。后来徐州通往大名的混凝土路建成后,这里更成了交通要冲,人口从数千增长到过万。既是小镇,又离徐州近,因此几乎没有什么防备措施,只有一段古老失修的土墙。
只不过傍晚时分他们赶到时,发现这段古老失修的土墙也被人推,整个郑渠所有的房屋都被拉倒,四处都是断壁残垣。
“狗蒙胡,做得倒干净,今夜只有宿在帐篷里了!”
石大勺是第一个跳起来叫骂的,这般寒气刺骨的冬天里,若能睡在屋中,自然比睡在帐篷里舒服。特别是他们习惯了流求温暖的气候,在这寒冷的北地,多少有些不适应。
“你这大漏勺子,赶紧放铁丝网立营寨吧!”李邺吼了一声,然后微微一怔。
据他所知,徐州早就做了坚壁清野的准备——这还是他与军事参赞署一帮子年轻将官制定的计划,既是如此,这郑渠有什么值得蒙胡看中的,不但将土墙都推了,连这些好生生的房子都要拆?
而且还拆得这么彻底,分明是用绳子套在马身上,驱马拉倒的。
想到这里,李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来,无怪乎白天时只略一试探便撤军了,想必是想夜袭。若是换了别的部队或许会怕,可是近卫军……
蒙胡只怕不知道,近卫军有专门的夜战训练项目吧。
“扎好营帐,给你们一个钟点的时间,谁完成不了任务,今晚负责倒马桶!”李邺吼道。
近万人的扎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小时要想完成,还真需要抓紧时间。在宋军的大车上有的是补给,伙军开始烹饪做饭,有士兵一边干活一边唱歌,还有巡逻的士兵在郑渠集外不停地巡视。
若是有人潜在草丛或者林木之中看,这些宋军果然是副打完胜仗后的轻松自在模样。
冬季的夜来得分外早,还只是下午六点的时候,外头已经看不到什么亮光了。宋军的营帐里还有欢声笑语,不过已经安静得多,在营寨之外,数十只火把高高挂着,照得进出铁丝网的通道如白昼一般。
孛鲁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宋人的营寨,因为相隔足有数里,故此他看见的只是一片灯火。
战马在他身边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蹄轻轻敲打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孛鲁爱抚着马脖,收回目光,盯着马蹄上镶嵌的蹄掌。
夜间攻击,以多击寡,出其不意,应当……没有问题吧?
虽然孛鲁的沉稳让人容易忽视他的年纪,但实际上他今年也只有三十三岁,若按着未曾改变的历史,他原本在铁木真死后奔丧不久病死,但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现在还活着,而且比起原本历史上的他目光更为深远。
马蹄上的铁掌是李锐带来的汉法钉上去的,虽然此前也有给马蹄保护的方子,只不过象这般用铁的还很少见。为了这些马蹄铁,不得不通过走私从宋人处购买铁器——其实购买的何只铁器,只要是大元需要的东西,宋人几乎都能想办法生产并卖过来。
每次想到这件事情,孛鲁便会情不自禁轻轻叹息一声,蒙古与宋朝的关系原本是不错的,在宋国前一位皇帝时,双方甚至结盟。而在当今宋国皇帝初登基时,双方也有很密切的经济往来,至少自己坐镇燕云期间,蒙古人的皮毛等物,源源不断地被去南方的大船装走,换成了各种可以提高蒙古人生活品质的货物。若不是那些该死的畏吾儿人挑唆,若不是成吉思汗年老糊涂,蒙古与宋国的关系哪会破裂得如此之快!
“太师在想什么?”严实凑了过来问道。
“我在想你们汉人……”孛鲁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一丝奇怪的味道。
严实觉得身上微微出汗,他咧开嘴,想要谄媚地笑笑,但立刻想到二人背着光,他就算笑得下巴都脱了,只怕孛鲁也看不见。过了会儿,他才试探着问道:“太师想汉人做甚,小人不是汉人,小人是北人。”
无论拖雷如何采用汉化政策,保守派的蒙古贵族势力在他的大元帝国中还是很强的,他们迫使拖雷不得不接受将人分为四大等级的国策,第一等级理所当然的是蒙古人,第二等级是北人,包括投靠的契丹女真和河北的汉军,第三等级是色目人——因为拖雷与铁木真有一项很大的不同就是拖雷不象铁木真那样信任和依赖色目人的理财能力,第四等级则是高丽人。严实自称为“北人”,而不肯承认自己是汉人,怕的便是受到蒙古权贵们的嫉恨。
“北人是我们的说法,宋国称你们为……汉人。”孛鲁很有些固执地用汉人称呼严实。
严实垂下头,即使孛鲁看不到,他也不愿意露出任何破绽,不愿意被孛鲁察觉到他眼中羞愧与愤怒交织的目光。
“你们汉人真是了不得的……大漠草原之上,数千年来曾出现过多少英雄,可他们都象成吉思汗那样,成为草原上的流星,他们曾经亮过一时,但如经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你们汉人不然,占据着比草原更为广大肥沃的土地,千余年来一直如此,仿佛你们就是这片土地的永久的主人。”
“我与不少汉人打过交道,汉人中有你、史天泽、刘黑马和李全这样的英雄人物,可更多的是孱弱的书生,你们为什么能占据更好的土地超过千年,而那些勇武远过你们的英雄却只能在草原上充当匆匆过客?”
“成吉思汗是草原上最杰出的英雄,古往今来,那些有名的英雄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我父亲不只一次对我说过,只要追随着大汗的旗帜,我们迟早要成为中原和江南的主人。可是我父亲还是低估了你们,我也低估了你们……严实,你是汉人,宋国那个皇帝也是汉人,你且说说,为什么你们汉人都这么聪明?会造最坚固的城市,会织最美丽的景缎,会写最拂动人心的曲儿,会制杀人最凶的器械……为什么有你们汉人这么聪明的人存在?我甚至在想,便是成吉思汗不曾遇难,打下了若大的江山,今后这江山,是不是也会成为你们汉人的?”
这个问题大概困扰了孛鲁许久,他缓缓倾诉出来,却听得严实心惊胆战。孛鲁话说完后好半晌未再言语,只是侧过脸看他,夜里虽然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那双炯炯的眸子还是让严实汗流浃背。
“太师,我家有位堂弟,饱读经书,名为严从元的,曾经写过一篇《北人论》,不知太师可曾听过。”
“哦?讲。”
“我那位严从元堂弟说,鸟择木而息,自古君王,武功未有过先帝者,文治未有及当今天子者,故此我大元境内,无论出身何族,尽是天子赤忠之臣。他本名从年,改为从元,便是表明心迹,一心追从我大元之意。”
“我那位堂弟又说,蒙人为国族,勇猛刚强善于征战,故可为将士征伐四方,替天子开疆拓土;北人识文韬,身荷天子重恩,蒙天子不弃,举拔于泥淖之中,可为天子守臣,替天子牧养万民。故此,蒙人、北人,皆为天子左膀右臂,太师国王经略河北多日,自知此言不虚。”
孛鲁暗暗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自从漠北汗廷发生分裂,铁木真四子争位之后,拖雷虽然分得的兵多,可分得的部族却少,能够与诸兄抗衡,一来靠的是手中的兵力,二来则依靠他推行汉化带来的稳定的赋税收入。特别是李全李锐叔侄推行的屯田、教化,使得大元比起其余三个汗国,明显要更为富庶些。
“你的这位堂弟倒是个有见识的人物,为何不让他出来作官?我记得南边宋国的报纸里连篇累牍骂你们是什么‘汉j’,何不让你堂弟撰文驳斥,也可起得挽人心正民意之效。”
严实一时哑然,他那位堂弟的本领,他是一清二楚,读了几本书被他吹为饱读经书,为人却是志大才疏不堪使用的,若真举荐为官,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闯下大祸,没准还要牵连到他身上来。他手绾兵权,身为汉将,原本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里肯放出这般一个惹祸精来。故此只是含糊地以严从元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孛鲁邀之为幕僚的美意。
二人又等了会儿,见宋营中的灯火始终不曾熄灭,先后派出三批斥侯接近,都说宋军戒备森严无法潜入。孛鲁无奈,只得放弃上半夜进攻的打算,将进攻的时间定在了凌晨四时。
“这个时候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即便是被惊醒,也会觉得四肢无力头晕眼花反应迟钝。”孛鲁道:“传令诸军,好生休息,不得生火,以免惊动宋人。”
在这样的夜晚里,虽然蒙胡已经习惯了北方的寒冷,可是不生火的情况下,还是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孛鲁所说的“好生休息”,只限于那些怯薛和部分探马赤军,大部份士兵还是给冻了大半晚。到得凌晨二时,孛鲁被唤醒之后,用冷水洗了把脸,使得自己精神振作起来。
“胜负在此一战,若是胜了,继续南进,若是败了,保全兵力退回我大元,免得伤了元气。”他下定决心。
此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在他心中隐藏的念头里,首先想得的便是战败。
凌晨三时三十分,蒙元骑兵来到离郑渠不足三里处,按着事先的约定,所有蒙元骑兵都以白布扎臂相互辨认,兵分两路,一路由孛鲁亲领自北向南攻击,另一路由严实带着自西向东进军。
三时五十分,孛鲁领着军队抵达预定出击位置,他命令部下将包裹着马蹄的棉布都取下,这些棉布也是宋国出产的,据说原产地便是这徐州,只不过此次孛鲁赶来,连一根棉纱也未曾看到。他想到这一点,心里的那种不安就更深了:此次伐宋,虽然表面上蒙元和金国打了宋国一个出其不意,但实际上却什么便宜也没有占到。
除了进入宋境百里之外,连一粒粮食一块布匹都未曾抢到,看起来不象是他们主动攻击,倒象是他们被宋人牵着鼻子走。
这让孛鲁心中更是不安。
然而这个时候无论怎么不安也只有按捺,他看了看严实那个方向,他们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来时他与严实对过怀表,四时正很快就到了。
寂静的夜里,郑渠集的正西方向,传来轻微的隆隆声,最初声音还只象是车轱辘滚过混凝土路,但后来就象是洪水穿过山谷,再后来就连成一片,仿佛临安到华亭府的火车自身边驶过一般。
灯已经熄灭了许多的宋军营寨中,随着这声音变得亮了起来。严实纵马疾驰,目中带赤,紧紧盯着眼前的目标。
“三百步……二百步……”
当他指挥的大军进入距离宋军二百步处时,宋军营中的野战炮响了。说来也怪,这样的夜里,野战炮的炮声反而没有白天那么响亮,而是一种让人发闷的低沉。随着宋军营中出现一连串的炮口火光,一团团的烈焰在严实的部下当中升起。
“最多二轮炮击,老子扛得住!”他心中想。
让他最担忧的还是那种会喷火的棍子,只能希望在这夜里,宋人没有那么快组织起来。
然而,让他失望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的前军冲至离宋人临时扎下的营寨不足五十步时,宋人营寨那黑漆漆的暗处,数以百计的火光闪过。严实听得在鞭炮一般的响声中,他的部队发出连绵不绝的惨叫,以他多年作战的经验来判断,仅这一轮,便有近百人或伤或死。
“宋军有埋伏!”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有埋伏也得拼了!”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若转身就逃,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他相信宋军不会在这样的夜里追击,但回去之后如何向孛鲁交待?便是孛鲁不计较他,他回到蒙元之后,又如何保证自己的荣华富贵?
“杀!”他举刀怒吼。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吼声,因为宋军营寨中又是一轮枪击声,将他的声音淹没了。从上一轮枪击到这一轮,间隙时间还不到十五秒,严实完全可以肯定,宋军果然是有埋伏,否则不可能组织起这样的防守。
“便是拿人命去填,今日也得填下来。”他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想到金国的前一位先锋在青龙堡前消耗宋人火炮的战法,如今他的心情,便与伊喇布哈当时心情别无二致。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宋人营寨中发出的爆仗声连绵不绝,每次间隔都不会超过十五秒,秩序井然、节奏分明。严实借着灯与火光,看着自己身前一排排的人马倒下,少数侥幸自弹雨中挣扎到了宋军营寨前的,立刻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零散枪声击倒。
这不是战争,而是冷酷无情的收割。
严实觉得自己的部队就象是熟透了的庄稼,而宋人的那种声音便是镰刀,镰刀飞舞而过,他的部队纷纷倒下。严实暗暗庆幸,现在是夜里,若是现在是白天,自己的部下目的地得同伴如此倒下,只怕士气早就崩溃了。虽然还只是片刻,他却觉得仿佛过了数个钟点那么长,他焦急地向北方看了一眼,希望与他约好的孛鲁能够发动攻击。
孛鲁的手捏得青筋直冒,乘夜突袭只是他的计策的第一环,宋人如果有防备,或者宋人反应很快,那么严实的部队将吸引住宋人正面的注意力,而真正致命的攻击将来自他这里。
他牵着马,希望自己尽可能能更接近宋营一些,然后才翻身上马。
二八三、丈夫伟岸如神祗
宋军营寨北面也出现了雷霆般的马蹄声,这让严实面露喜色。
从开始突击到现在,其实不过是一两分钟的时间,但就在这一两分钟时间里,严实发觉自己已经陷入窘境之中。他驱使部下以血肉之躯向前冲锋,唯一可以掩护他们的,只有黑夜本身。然而宋人的那种新武器,根本不受黑夜影响一般,他们只是在军官的口令下,按着平时的训练,一排排向前放枪,然后再退后装弹。
武穆零三作为击发枪,在出现哑弹的可能性上远远低于燧发枪,最初他们用于训练的燧发枪,每七枪中总会出现一枪哑弹,而使用现在的击发枪,平均每百枪才会出现一次。他们连绵射击之时,每次射击总有两百枝枪同时开火,其中出现一两枪哑弹,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按照过去的兵法,有所谓“临阵不过三矢”之说,骑兵开始冲锋之后,再厉害的射手,最多也只能射出三枝箭,就不得不面临肉搏的危险。火枪射速并不比弓箭快,但是因为是排枪,虽然每枝枪十五秒左右才能放一回,但平均起来却是五秒便有一排。
夜幕多少帮了严实的忙,他暗暗庆幸,若是白昼,如此惨重的伤亡,只怕他的部下早就崩溃了吧,就象白天在宋国官道上曾发生的那样。好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成功转移了宋军的注意力,孛鲁那边的攻击,应该会顺利些吧。
孛鲁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若不是被亲兵死死抱住,他甚至要亲自纵马突击。
他带领的,都是骑术最为高明也最为精锐的怯薛,他们每个人都有十年以上的厮杀经验,性格坚毅,即使是在台庄的惨败中也顽强地退回。
巴特尔便是其中之一,这个男子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几乎将他的嘴括大了一倍,这是他远征花剌子模时留下的伤痕,听得西南面炒豆一般的声音,他舔了舔唇,却没有露出丝毫惧色。
“草原上的苍狼,永远没有恐惧。”
他握着自己的弯刀,这把刀曾经是成吉思汗亲自赐给他的,他用这刀砍下过数以百记的头颅。他将身体伏在马背上,胯下战马奔跑时他也随着马身起伏,每次感觉到这种起伏的韵律时,他都觉得自己象是伏在一个健硕的女子身上。他生在马背长在马背,这战马,便是他的伴侣。
百步的距离,不过是数息的事情,巴特尔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灯火照亮的地方,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杀!”
数以千计的怯薛、探马赤军同时发出呐喊,他们象是冲破重重阻拦的巨浪,奔腾咆哮着释放自己的压抑。
就在这个时候,从宋军阵地上传来了古怪的号声,象是锁呐吹出来的,接着,宋军营前灯火刹那间亮了起来,一道道光柱从一种奇怪的灯中探出,十步之内纤毫毕现,即使是在两百步外,这灯光突然照在人的眼间里,还是让人无法承受。
“这是什么灯?”巴特尔只觉得眼睛被亮光刺得无法睁开,他脱口喊道。
在他们之后,孛鲁也同样满脸惊讶,他距离得远,受光影响不大,但看到原本黑暗的地方被照得雪亮,他心立刻突突直跳起来。
原本想利用夜幕的掩护冲入宋军营寨之中,只要进去之后,便不必担忧宋人的大炮和那种远程射击的武器了,可现在夜幕竟然被破了,他的将士曝身于光亮中,那些马也无法适应这样突然发生的变化,有人立而起的,有狂跳悲嘶的,还有的更干脆转身逃走,大多数都放缓了步子。
孛鲁与巴特尔自然不知道,这又是来自流求的一项新发明,唤为汽灯。这原本是为矿井深处或列车夜行所准备的,而李邺领的这支近卫军教导队为了便于夜间行军和作战,也装备了改良过的汽灯,可以通过灯罩,将光线向一个方向射出。突然间三十余盏汽灯都亮了起来,这在战场之上是了不得的变故,蒙胡的冲击不由得为之一滞。
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成排的砰砰声,巴特尔捂着眼睛,看不见自己的前方,只觉得自己胯下的马突然惊嘶了一声,然后发软倒地。虽然马已经减了速,可是冲力还是将他从马鞍上甩出,在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手中的弯刀也不知甩到了哪里。
巴特尔原先以为自己是不知道什么是畏惧的,但现在,明明周围一片雪亮,可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听到的不是那砰砰的催命的声音,便是马嘶和同伴的惨叫呻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浮起,他战栗着,只觉得热热和液体从胯下流了出来。
“啊,啊啊!”他惨叫着,象那曾经被他追逐然后砍下头颅的人一样惨叫着,那声音听到他耳中都变了调。他看不见,只是本能地转身,想要远离那每隔片刻便会传出“砰砰”声响的地方。
他不是第一个转身逃走的蒙胡,但他一定是最幸运的那一个。近卫军并没有因为敌军的混乱而有丝毫同情和懈怠,如果说蒙胡是最凶残的杀人禽兽,那么他们就是最冷酷的机械屠夫。一排排铅弹乘着火与光从武穆零三型击发枪中射出来,带着为所有被掠夺被屠杀者复仇的尖啸,欢快地穿透一层层甲胄,在蒙胡与附庸诸族的武士胸前或背后撕咬出一朵朵血花,成排成排地收割着他们的性命。巴特尔毫无防备,但是子弹却没有击中他,在他身前身后,成百成百的怯薛与探马赤军死去,他却安然无恙。
不知是被马还是人的尸体绊了一下,他哭嚎着踉跄倒地,觉得自己的末日来临,那曾经保佑过他的长生天,现在已经抛弃了他。巨大的恐惧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他喘了几口气,只觉胸腹间疼痛难忍,然后便晕了过去。
“宋思乙,你小子怎么样,击中几个?”石大勺一边给枪换装子弹,一边问同样在换子弹的宋思乙。
“三个。”宋思乙简单地道。
“没意思,我至少击中四个。”石大勺熟练地装好子弹,然后快步向前,等待齐射的命令。
“吹!”宋思乙不屑地道。
孛鲁这个时候已经反应过来,宋人对于夜袭早有准备,但是事已至此,便是明知有埋伏,他也只有全力一搏,否则这次溃败之后,只怕他们再也没有获胜的机会了。
他心中还有一个担忧,在青龙堡之战中,他从宋人那得到的消息,宋人虽然使用了一种会爆炸的铁瓜,威力甚大,让人无法防备,但并没有装备现在的这种短棍,而这支宋军虽然装备有这种短棍,却不曾看到投掷那种铁瓜。显然,无论是那扔铁瓜的还是这玩烧火棍的宋军数量都还有限,这便是他的最后胜机。若是再给宋人年,甚至只是一两年时间,宋军全部装备这般威力无伦的精良武器,那么蒙古人莫说河北和辽东,就算退回大漠也不再安全。
若此战获胜,俘虏了宋人的工匠,夺得这种武器的样品,象金人仿制大炮那样仿制出来,蒙古人还有一丝生机!
“冲,冲,冲!”他握紧拳头,满头都是汗迹,须发皆张地怒吼。
“我哪吹牛了?”石大勺悠闲地唿哨了声,他们二人如今都升了职,是这两个队的队官,故此无人管束。
“次次都吹。”宋思乙放了两枪,然后又道:“五个了。”
“这般打仗,总有些不过瘾,你说蒙胡为何就冲不过来呢,看他们,都闲得无聊了。”石大勺装着没有听到,到手中装弹的速度明显加快,他向那些原本负责保护他们的长枪手和重盾手呶了呶嘴,这些忠卫军一脸羡慕地瞧着他们。
“来了。”宋思乙微抬了一下下巴。
经过初时突如其来的光芒和暴风骤雨般的铅弹,蒙胡已经适应过来,他们最先的部队非死即伤,在两军之前留下一堆尸体,但他们并未就此退缩,相反,蒙胡当中象巴特尔那样丧胆的并不多,他们潮水般地继续向宋军发起冲击,这一次排枪未能彻底挡住他们,有十余骑漏网之鱼来到了围住营寨的铁丝网前,不顾铁丝网上的铁刺便想攀爬或是推倒铁丝网。
那些百无聊赖的长矛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踏步向前就要把这些漏网之鱼串起,但是在他们身后大车上,站在高处的火枪手开始开枪,这些零散过来的蒙胡倾刻间便成了铁丝网下的尸体,长矛手仍然一无所获。
事实上,在装备如此数量的后装击发枪之后,原本就用不着这么多的长枪手和重盾手进行保护,赵与莒出于谨慎,才会给这支近卫军教导标配有两标的辅兵。
“看看,蒙鞑头子现在还不知会气成啥样,咱们都可以泡杯茶,一边喝一边打仗。”石大勺唠哩唠叨地道:“对了,宋思乙,听闻有人给你在说媳妇?”
宋思乙嘴角向上翘了翘,却不搭茬,而是淡淡地道:“七个了。”
就象石大勺猜到的那样,孛鲁现在完全气得不成了样子,他原本是蒙胡权贵中少有的理智之人,但看得自己的心爱子弟连宋人的边角都摸不着,便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如何让他不难过而至愤怒。
“杀,杀!”他怒吼道,一把推开亲卫,夺回自己马缰,驱马便要前冲,立刻又有亲卫来抱住他:“太师,太师不可!”
“为何不可,我父亲跟随成吉思汗转战南北,每次都是亲冒矢石,我在征伐黑水诸蛮的时候,也是冲锋在前!”孛鲁大喝道:“此时若我都不冲,谁还会冲?”
“那些敌人,都是和我们真刀实箭的比拼的敌人,这些宋人,他们用的是妖法,太师,他们用的是妖法!”那个蒙胡此时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嚷嚷,眼睛里满是恐惧:“太师,我们打不过的,他们会妖法!”
除了妖法之外,在蒙胡那野蛮简单的头脑里,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金国能把宋国打得只剩余半壁江山,他们又能把金国打得几乎灭国,可当与宋人交手以来,他们便没有讨得好过!这些宋人,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从谁都能欺凌压榨的地位中解脱出来?
孛鲁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那名亲将抓着他的胳膊,在他耳畔大吼:“太师,退吧,退吧,让严实殿后,我们退回去,我们要财帛,去抢金人的,去抢夏人的,去抢高丽的,为何非要来抢宋人?”
在这员向有勇名的亲将眼中,孛鲁看到了那种极度的恐惧。这恐惧以往都是闪烁着被蒙古人征服的族群之中,是他们对蒙古人最常见的态度,可是现在,这种目光却出现在蒙古人的眼中了。
孛鲁侧过头去再看战场,举起的手不停地颤抖,然后垂了下来。
如果说伤亡的话,他的数万大军尚在,伤亡不过二三千罢了,以蒙古人的坚韧,这点伤亡完全承受得起。可是,他看出来,现在那些怯薛、探马赤军都已经胆寒,他们已经没有继续冲击宋军的勇气。虽然宋军的营寨不算牢固,孛鲁有把握只要一轮冲击,便可以把他们的铁丝网与拒马之类的全部清除,但前提是,他的军队能够接近宋人。
这似乎是个不能实现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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