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退了?”他心中问自己,此前他也有过心理准备,若是攻击不成,乘还未给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的机会,早些退回大元,为拖雷保持与诸兄争霸的实力。可这才损伤两三千人便要撤退,未免也太伤自家士气,从那名亲将的目光中,孛鲁可以肯定,这次退了,从今往后,这支曾经横扫草原大漠戈壁的骑兵,从此遇着宋军便只会望风披靡。
就象金人见了蒙古人一样,畏之如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蒙古人的威名,难道说就要在自己手中化为乌有么?
这一刻孛鲁并没有想到,从铁木真被宋人俘获起,蒙古人的威名就已经摇摇欲坠了,他这次若是选择败退,只是让还草原黄金家族残留的一点余辉,也彻底被抹去罢了。
他垂下头,还待细细思索,忽然,他马前一具仿佛是蒙古人尸体的动了下,紧接着一跃而起,那人正是巴特尔。
“魔鬼,魔鬼!”巴特尔鼻歪嘴斜,口中流着涎,目光发直,他一把抱住了孛鲁的战马脖子,用沙哑得嗓子喊道:“那是魔鬼,那是魔鬼!”
孛鲁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想要把巴特尔推开,但巴特尔的力量很大,抱着马脖子就是不肯放。孛鲁认得他,知道他向有勇名,甚至还曾经被成吉思汗赐过金刀。可是现在他象个无助的小孩一样哭泣着,身上散发着让人恶心的臭味,目光里没有任何神采。
“太师,太师,宋人……宋人攻出来了!”
就在孛鲁还举旗不定的时候,亲将又喊道。孛鲁再抬头去看,只见那些提长枪和盾的宋人推开铁丝网,从缝隙之间,一队队执着那种古怪武器的宋人走了出来,他们就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排成队列。孛鲁几次想要举刀下令攻击,可宋人的有恃无恐让他不敢轻易拿定主意。
万一……宋人又有什么诡计呢?
孛鲁并没有发觉,自己与巴特尔一样,也被宋人吓破了胆子。
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声,完成队列的宋人开始向前,孛鲁情不自禁地让马后退,宋人每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两步,宋人那种发着雪亮光芒的灯也在不停逼近,这么亮的光下,他看着宋人的身影无比伟岸。
“这些汉人,怎么会象神祗一样高大?”孛鲁心中想。
二八四、炼其魂兮丧其胆
武仙在金国将领之中,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不是靠打胜仗而出名的,相反,他之所以实力壮大并成为金国先帝宣宗封建九公之一,靠的是不停的败仗。别人打了败仗必然兵溃,实力衰减,他却相反,每打次败仗,总能收拢更多的溃兵,用不了多久,不久声势复振,而且实力有所增长。
因为他是汉人,所以不象完颜合达、伊喇哈布那样受完颜守绪信任,但完颜守绪也不曾慢待他。兵饷地盘,只要完颜守绪能拿得出来的,几乎没有不答应的,武仙深受其恩,也觉得这位天子是少有的英主,故此取代伊喇哈布为金军先锋之后,便竭尽所能,想要替金国夺下徐州,以报明主之恩。
当然,若是能给自己在富庶的徐州占下一块小小的地盘的话,那就更好了,以金主完颜守绪之明,当然不会拒绝这个小小的要求。
但这天凌晨时,武仙从噩梦中惊醒,虽是数九寒天,又只是宿在营帐之中,可他却觉得燥热难当,身上出了一身臭汗,让他浑身上下都粘乎乎的难受。
“该死的……”他喃喃地骂了一声,然后瞪大了眼睛。
他能够在数次溃兵之后毫发无损,而且收拢起大量的残兵来,除了他本身有一套本领之外,对于危险的敏感也是重要原因。他翻身爬起,那种不祥的感觉还牢牢结在他心头,唤亲兵打了盆冷水来,他用冷水洗了把脸,驱走残余的睡意,然后出了营帐。
他望眼所望,都是影影幢幢的帐幕,这让他心中稍安。此次在徐州城下,他收拢了原先伊喇布哈的残军,还有他自己带来的援军,论及数量,足有二十万——他自称是八十万之众,金国还能动用的部队,除去完颜陈和尚不知发了什么疯,借口要防止蒙古背信弃义而不肯轻离河北西路外,几乎全部都在这里。就是都元帅平章天下事完颜合达所领的中军,也只有区区五万人。
二十万大军,徐州城中的宋军数量是四万……他们应该不敢乘夜出来袭营吧。
这些日子,武仙攻击徐州也相当尴尬,他兵数虽多,战力却不强,固此不肯轻易攻城,在等后方的攻城器械运到——伊喇布哈在青龙堡前的大败,使得原先准备的攻城器械尽数落入宋军之手,不得不再从中军调达,而无论是火炮还是攻城车,移动的速度都不快。
“那些蒙鞑,脑子里除了掳掠便什么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若是蒙古人与他合兵一处,三十万人在此,那么他就更不怕徐州城中的宋军有什么异动了。可是蒙古人偏偏要去动宋人的援军,说那援军尽是大车辎重,而且领兵者乃是他们的大仇李邺,这些没脑子的家伙,若是李邺,又敢只领着万人大摇大摆地来援徐州,其中岂会无诈?
武仙觉得自己的寒毛猛然竖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不祥预感来自何处了:去偷袭李邺的蒙胡!
他们去了两日,无论胜负,此时都应该有信使来才是,但到现在为止,武仙还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
“八万人,不会被李邺用一万人给灭了吧……蒙胡尽是骑兵,便是吃了败仗,脱身总不成问题,总该有消息传来才是……”
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如果李邺那万人真的在野战击败了蒙胡八万骑兵,那么他展示出来的战斗力就远远超过自己手中的这二十万拼凑而来的乌合之众,若是如此,只怕他又得收拢溃兵了。
远处的隆隆声最初没有惊醒他,他还以为那是雷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数九寒天里哪来的冬雷震震!
他猛地起身,喝道:“备马,吩咐下去,若是我军败绩,便退回永州!”
亲兵立刻忙碌起来,武仙眯着眼睛,丝毫不以自己方才下达的命令羞愧,在这乱世之中,第一位的是如何保住自己,而不是去逞什么英雄。
过了大约十分钟,那隆隆的声音终于靠近了,不过并没有直接进入他的大营,而是在营外停了下来。又过了片刻,有旗牌官来报:“严实求见!”
武仙对严实并不陌生,两人在河北西路没少交过少,严实、史天泽,都是他的大敌。不过现在他退到了邓州,留在河北西路与二人对峙的是完颜陈和尚那家伙。听得严实来访,武仙第一个念头便是孛鲁完了,但转念一想,孛鲁岂是那么容易完蛋的,他手中怯薛与探马赤军战力极强,连严实都能逃回来,孛鲁也应该无恙才是。
还没见着严实,武仙便认定,蒙胡此次截击李邺失败了。
虽是如此,可当他看到严实那狼狈模样时,还是大吃一惊。此时的严实,全然没有当初与他相抗衡时的风光,不久连头盔都丢了,而且脸色沮丧,青白得有若死人。他额角有擦伤的痕迹,身上的盔甲完全没有平时的鲜亮,沾着泥土枯草和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
“有热汤么,给我来一份……”
顾不得寒喧客气,严实对着眼前的宿敌哀求道,他自己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故此也不去装什么。武仙愣了愣,然后忙下令军中厨师升火煮汤,他将严实引入座,在开口询问前,他瞄了一眼刻钟。
才是子夜十二时。
“我逃了一天,马都不知累死了多少匹。”喘息已定,严实这才开口:“武元帅,孛鲁太师败了……败得极惨!”
在凌晨的大战之中,孛鲁最终还是想努力一次,他不愿意让蒙古人的武名与尊严,就此被宋人踏在脚下,故此发起最后的决死冲击。
他认为,宋人从铁丝网中出来,给了他一线胜机,因为没了铁丝网的保护,蒙古精骑可以拼死闯入宋军之中,只要进得宋军之中,混战下宋人远程武器的优势便发挥不出来。
他的想法是对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宋人军中还有一样对于骑兵来说是最致命的武器。
二十八发火连珠,这是欧八马为自己发明的火枪所取的名字。敖萨洋在赵与莒指导下发明火枪之后,沉寂已久的欧八马便开始考虑如何克服火枪只能单发然后必须退弹装弹的问题,他历经一年前,终于发明了这种火枪。这种火枪比武穆零三要重要大,在弹仓处有明显不同,象匣弩一样加装弹匣,每匣有二十八发子弹,每打完一匣,便需用布沾水——最好是尿液清理枪膛,以拭去火药残渣,同时也为枪管降温。
虽然只是二十八发,但二十门火连珠轮番射击,加上武穆零三型的排枪,孛鲁的最后挣扎也成了泡影。
严实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在孛鲁发起绝望的攻击时,他已经看明白了形势,那夜孛鲁与他的谈话让他明白一点,即使是在孛鲁这样支持汉化而且本人相当开明的蒙古权贵眼中,他仍然不是蒙古人,他是北人,或者说是汉人,蒙胡惧怕他,驱使他,他便是象那位堂弟一般改名为“从元”,也不可能被蒙胡彻底认同。
他手中有兵,所以才可以与孛鲁一起外出作战,若是没有兵,便只有象李全一般,被扔在哪处当农夫总管,替蒙胡种田筹饷,再也没有如今的权势风光。
故此,他必须保住自己的手中的兵马,不可在这种无谓的攻击中损失,反正孛鲁给他的命令是转移宋军的注意力,他为此已经损失了不少,也算是完成了孛鲁的命令了。
严实明白,若是自己不及时脱身,待孛鲁意识到对宋军的进攻不仅是徒劳无功而且是自寻死路的时候,那他就要留下来垫后,用血肉之躯替蒙胡挡住那种可以穿盔贯甲的可怕武器了。所以他一下定决心,立刻转身便走,而且这一走便不再停留。
他不敢顺着宋人修筑的道路逃跑,甚至有意避开宋人的农场集镇,虽然明知道那些农场集镇里的宋人早就撤走了,可为以防万一,他还是拼命绕道,逃了一个白天的道,终于在深夜时分逃到了徐州城外,逃入武仙的营寨之中。
无论此前他有多看不起武仙和他收拢的溃军,但这里毕竟是数十万步兵,若是宋人追杀来了,自己的骑兵总比武仙的步兵逃得快些,只要跑得过他们,宋人便追不上了。
对于孛鲁的惨败,严实夸大了宋军新式武器的厉害,没有说自己的表现,只说奉命撤离,与孛鲁失散,现在还不知孛鲁的生死。
听完严实所说的战况,厨师送来热汤菜,严实逃了一日,又饥又渴,自然是狼吞虎咽。武仙坐在位置上是凝眉半晌,心中一片凄凉。
八万军队,夜袭步兵,对方并无复杂的埋伏,也没有艰固的城防,却在正面交战中彻底摧毁了蒙胡的斗志。从严实眼中的惊恐里,武仙不难看出,这场惨败对严实的打击比他口中说的还要沉重。在这种情形之下,自己对徐州的围攻只是一场笑谈,若徐州城中还有一支象严实所说的那种部队,只要弹指一挥,自己的二十万军便又要土崩瓦解。
以前土崩瓦解了总有个地方可以收拢,可这一次……还有这种机会么?
宋人明明有着绝对优势,他们为何不死守青龙堡,而只是在青龙堡击败了伊喇布哈,便撤到了徐州。李邺明知徐州被围,为何还不迅速来援,却带着不足万人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行走?
宋人的目的很明确了,要在徐州城下,将自己手中的二十万众与蒙胡的八万精锐尽数拿下。若是实现了这个目的,接下来宋人就要反攻,从徐州到汴梁,再没有什么象样的军队可以阻止他们,完颜合达的五万人不行,留守在河北西路的完颜陈和尚手中的万把人也不行。
靠汴梁的城墙么?面对宋人的火炮,一切城墙都是笑话。
“严将军有何打算。”见严实吃完了之后,武仙收拾好心情,强笑着问道。
严实看了武仙一眼,因为自己还带着万余人逃来的缘故,这个武仙并不敢怠慢自己,而且他不知道这一战后蒙胡还有多少人能回来。但从武仙这句话中,严实不难判断出,他有招徕之意。
只是自己若要叛元,为何不去寻大宋,要投靠风雨飘摇中的金国?
便是投靠金国,也要去投完颜合达或者直接去找完颜守绪,如何能在武仙这般庸将手下?
想到这里,严实不动声色地道:“孛鲁太师与我有约,在徐州城下会合后再定行程,如今我军败绩,李邺援军离徐州不足百日,若是行得快,一日便可抵达,再慢两日也能到了,无论是攻是退,都得由孛鲁太师决定才是。”
他这番话说得滑不留手,言下之意若武仙想用他部下攻城,也得与孛鲁去商议,可这时候,哪里去寻找孛鲁?
武仙正沉吟间,突然又听得外头声音大作,片刻之后,他听得旗牌官冲了进来:“元帅,大元孛鲁太师……孛鲁太师要见元帅。”
武仙看了严实一眼,严实眼中闪过的一掠惊色落入他的眼中,他冷冷一笑,长身站起。
“既是如此,严将军,何不与我一起去迎接孛鲁太师?”
孛鲁与严实其实用不着这么拼命地逃跑,李邺根本没有追击的打算。他的兵力只有不足万人,而对蒙胡骑兵构成致命威胁的教导标也只有三千余人,用这点兵力去追逐数万人,只怕要被反咬一口。
火枪火炮虽然犀利无比,但它们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弹药。若是没有充足弹药,火枪火炮还比不得长枪盾牌。故此,赵与莒在叮嘱李邺如何使用火枪时,反复强调不打补给不充足的战斗。那夜蒙胡来袭,整个战斗只持续了半个钟点,火枪教导标便耗掉了子弹六万八千发,几乎是士兵随身携带弹药的一半。这种消耗速度,让李邺不由得抹汗,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子弹都是拿钱堆出来的。按成本算,每发子弹需要五十文钱,这半个钟点的战事里,近四千贯便没了。
不过天明后清点战场时,李邺又觉得这四千贯实在是值得。战场上蒙胡留下的尸体达四千具,伤者还有三千余人,八万蒙胡,十分之一被留了下来。
缴获的马匹是一千二百匹,伤马死马没有人统计,事实上那些跑得远了的惊马,也无人去理会,便是这一千二百匹马,卖了出去也算是大赚一笔。
“蒙胡伤者,老规矩处置。”李邺下达这个命令时狞笑了一下,这让石大勺缩了缩脖子,他刚想往后躲,便被李邺抓住:“石大漏勺,此事便交与你了,思乙,你负责将缴获的马收拢好。”
“为何每次都是我来处置这些脏活儿。”石大勺有些不满地嘀咕道。
作为李邺的老部下,石大勺与宋思乙都知道老规矩是什么,李邺从来不留蒙胡战俘。
“这次很干净。”宋思乙淡淡地说道。
石大勺最初不知道他此言何意,后来处置蒙胡伤者时才明白,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里,那些伤者在夜里躺在地上,大半都已经冻毙。少数还活着的,也混身发青,看起来只比死者多一口气罢了。他们身受双重痛苦,将他们处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恩赐,故此,宋思乙才会说“很干净”吧。
孛鲁在郑渠集一战损失的远不只万人,实际上严实帐下的汉军附军逃归的只有万余人,他带来的八万军队,只余五万人回到徐州城下。在是否继续攻城问题上,孛鲁再度与武仙发生争执,武仙认为既然郑渠集之战已败,那么再攻徐州便无意义,不如撤军择机再战,可是孛鲁却还抱有一线希望,要求武仙舍徐州去攻击李邺,以为若能击败李邺,徐州之战还有转机的余地。
争执到后来,武仙质问道:“孛鲁太师与李邺交手,不知郑渠之战中,太师亲率大元精骑杀伤了宋人多少兵将。若是杀伤了宋人两成兵将,我便拼了大金元气,也去击杀李邺!”
这话说得孛鲁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双方不欢而散,次日,徐州围解。
注1:二十八发火连珠,实际上是清时戴梓所发明,他将之献给被某些文人史家称为大帝的玄烨,可惜的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发明对于这些自居为中国人主子的鞑虏意味着什么,因此,他本人被这位有明君之称的满清皇帝流放到沈阳,三十年后才得回京,不久贫病而死。
二八五、聚其财兮集其力
“这个李邺,太过招摇,将金虏蒙胡直接吓走了!”
赵与莒有些怒气冲冲,将军报拍在崔与之面前,崔与之眉眼却带着笑意,慢吞吞将那军报拿了起来,又晃悠悠地戴上老花眼镜,斜着眼睛缓缓地溜了一圈,然后又凑近了看过一遍,这才将军报放下:“陛下,这是好事啊,为何生气?”
“朕是想在徐州城下便一次将蒙胡和金虏尽数解决了,长痛不如短痛,总是要有死伤……若是让金人撤回去,还不知要打几回。”
“陛下,军报中不是说了么,秦大石乘势出兵,在永州追上了金虏,如今金虏在守永州么?”
“那又怎么样,终究是放蒙胡跑了。”
听得赵与莒这般有些蛮不讲理的发着牢马蚤,崔与之宽容地笑着。他当然知道赵与莒不是不讲理的人,最近的连胜让赵与莒很是兴奋,但他一向谨慎自持,即从不在臣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狂喜或大怒的神情,即使是在亲近的重臣面前,他也总是镇定自若。
唯有在他崔与之面前,赵与莒有时还会发发牢马蚤,象个普通年轻人般,说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话语。想来是算定自己不会为这事情一本正经地向他进谏,更不会把这些情形传出去。
想到这里,崔与之看着赵与莒的目光就更带着一丝笑意,倒不象是看着一个至尊天子,而是看着一个自家的晚辈一般。
天子虽是难得的贤明,但他的心中……其实很是寂寞呢。
“崔卿,崔卿!”见崔与之好半天也不说话,赵与莒催促了两声,崔与之这才还过神来,又坐正了身躯:“陛下,臣老了,精力不济,时不时便要走神……”
“每次逗孟钧和银铃时,就不见你有走神过!”赵与莒不满地嘟囔了句,然后被自己的这句话吓坏了,这话说得,倒象是自己在与儿子女儿争抢长辈的关注一般。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赧然,但绝没有因此暗自怀恨。他觉得,自己能象个普通人一般,有着正常人的七神六欲,那比做一个天煞孤星更好。至少不必担忧,自己什么时候因为权势而心理扭曲,说出什么“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怪话来。
“崔卿,如今李邺、秦大石围永州,孟珙攻入南阳,我倒有些担忧,蒙胡那边会如何……”赵与莒摇了摇头,他也没有想到,一次夜战之后蒙胡竟然破胆,不顾与金国的盟约,直接便回军北逃,抛下金兵单独面对宋军的怒火。
攻城攻城不利,野战野战不利,除去撤军之外,金人别无他法。
“陛下,臣倒以为,陛下现在该想想如何打发金人的使者呢。”想到这里,崔与之笑道。
吃了这次败仗,金主完颜守绪想必明白他与大宋的差距了,那求和的使臣,应是连珠一般派了来吧。
想到金国求和的使臣,赵与莒微微一笑,这几年来,他因为靖康之耻而来的怒火也淡了。因为他的眼中看的,不再是大宋这百年,所要盯着的,也不是仅仅是中原故土。
故此,他无意到已经是日落西山的金国使者面前去展现自己的昂扬锐气,与其将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之上,倒不如好生盘算一下,大宋今后的发展。
“那使者就由礼部打发了吧,郑清之喜欢做这种事情。”他淡淡笑道:“朕没有时间去陪他耍嘴皮子,若是蒙胡行动快,或者明年七八月间,他便可以在咱们临安见着完颜守绪了。”
崔与之一愕,说这句话的时候,赵与莒不再是那个族中晚辈,展示出来的无与伦比的自信。
崔与之正待答话,李云睿匆匆行来:“陛下,耶律楚材乘火车到了,刚在宫门前求见述辞。”
对于建康府的建设,赵与莒寄予厚望,所以也分外重视。正好快要年终,建康府离得又近,所以赵与莒遣使召耶律楚材回京述职,也想了解一下金陵冶炼厂的具体情形。煤铁是工业革命的骨骼,若煤铁的产能不能赶上去,工业革命想要进一步推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宋的起步比起赵与莒穿越来的那个时空中英国要强得多,有流求的技术积累和资金支持,有庞大的多达数千万的人口,有便捷的运河与水路交通;若说差,那就差在大宋周围的国际市场太过狭小,主要商品还是依靠内需来解决市场问题。
“陛下,崔相。”耶律楚材在外当了一年的主官,威仪更是不凡,与赵与莒、崔与之见过礼之后,他也打量了赵与莒一眼,一年未见,赵与莒并未显老,目光敏锐如昔,神色也很是昂扬,这让耶律楚材非常高兴。
“晋卿,在金陵过得还好么?”赵与莒很亲热地叫了他的字,同时做了个手式,早有会揣摩他意思的内侍上来,为耶律楚材送上椅子。耶律楚材道了谢,这才稳稳地坐住,倒与一般大臣被赐座后那种诚慌诚恐不同。
崔与之捻着胡须微微笑了笑,天子派耶律楚材去知建康府,用意是什么群臣都猜得出来。且不说别的,耶律楚材现在展现出来的气度,倒与自己这个现任丞相不相上下了。
“臣在金陵很好,金陵附近的名胜古迹,臣都逛了个遍。”耶律楚材在赵与莒面前并不是很紧张,这是他在流求长时间来养成的性子,不紧不怕,不卑不亢,比起他,魏了翁就显得冷峭,真德秀就显得激切。
他顿了顿,没有急着回答赵与莒最关注的问题,而是先问了赵与莒的身体,还有后宫中杨妙真等人和皇子公主的情形,说话的时候很专注,既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又是一个亲近的家人。对他这种态度,赵与莒很是受用,面上虽然没有显出什么,但说起话的速度慢了下来。
“金陵冶炼厂的一期已经完工了,过了春便可以顺利炼出钢铁来,招募来的工人已经超过一万二千,还有二万余人正在接受培训。”
金陵冶炼厂可能是这个时代规模最大的工厂,所用的员工数量,在刚开始时便刚达数万人之众。听得这个数字,赵与莒也不禁咋舌:“人未免太多了些吧?”
“臣只怕人少了呢。”耶律楚材比他更有信心:“这些人不仅仅为金陵冶炼厂一期备着,臣在想,金陵今后不可能只有这一家冶炼厂,为冶炼厂配套的其余厂子也要建起来,象是冶炼厂所用完的煤渣,只是填埋未免浪费,正可为砖窑的原料,再象硫化厂之类,还有自行车厂,臣已经遣人和孟审言联系,要将流求的自行车厂也迁到金陵来……”
他一样一样地给赵与莒分析,随着冶炼厂一期完工,能够生产多少铁,这些铁又可炼多少钢,多少用于铺设铁轨,又有多少用于其余产业。听他每一笔帐都算得甚为精细,赵与莒最初时还找自己感兴趣的地方问上一问,到最后,就完全是耶律楚材在讲,而他在听了。
耶律楚材说得兴起,干脆取来自己做的金陵规划图出来,这图是他与数十名初中等学堂毕业生用了一年时间才完成的,目前还不完整,但已经有金陵城将来的街道、工厂、坊市、瓦肆等等诸多布置。特别是工厂的,在耶律楚材的布局中,很是注意了环境污染问题,所有工厂所产生的废物,现在能够利用的都尽可能建起下游厂坊进行加工利用,实在不能利用的,他也有妥善的填埋与焚烧措施。
若是这一系列的工厂全部建起来,莫说二三万名工人,便是二三十万名工人也用得了。仅仅是建筑这些厂房、道路所需的建筑工人,估计就不只二三万人了。
“钱呢,钱从何而来?”听到后来,赵与莒终于发现了最重要的问题:“你这方略好是好,只怕不是一二千万贯能打得住,这许多钱,从何而来?”
不待耶律楚材回答,他又道:“朕先说清楚来,朕口袋里也没有余粮了,崔相和魏了翁都太会收刮,将朕的钱都掏空了。”
耶律楚材看着苦笑中的崔与之,也是微微笑了笑,然后正颜道:“臣知道陛下与国库都不宽松,今年若未曾有战事,陛下或许还能匀几个钱出来支持,故此臣想过了,全部以募股的方式进行,募得多少算多少,一边开工一边募。”
赵与莒脸沉了下来,微有些失望,耶律楚材所说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去年建金陵冶炼厂已经开始募过一次股,虽然权贵富商和名门世家们的踊跃状况出乎他意料,但这种募股方式,若得不到回报的话,反而会让朝廷的信用破产。
“如何募股法?”赵与莒没有迫不及待地责备耶律楚材,而是问道。
“臣原无它法,与陈子诚商议之后,这才想出几个办法。”耶律楚材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异样,而是笑道:“陛下可要听听?”
“说吧。”
“这几年来,临安诸地商贾都发了财,工人收入也颇丰,故此,臣想向他们募股。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一种是‘抓彩’……”
耶律楚材的敛钱方法倒不是什么新鲜手段,宋人好赌,抓彩之事几乎在所有的大型城市里都有,甚至在靖康之变时,秦淮还有人玩抓彩的把戏。耶律楚材估计,只要奖励得当,在临安、金陵、泉州、淡水等城市,推行官方发行的抓彩,可以募集到二百万贯以上的资金,这是他的第一条财路。
第二条资金筹措来自于贷款,只不过与此前的贷款不同,这次的贷款并非流求银行开出,而是向大宋境内的大型钱庄贷款。流求银行如今将分行开到了大宋所有重要城市,最初时曾对大宋的钱庄造成了巨大冲击。但商人的应变能力是极强的,在其余手段未能奏效的情况下,所多原有的钱庄也纷纷改弦更张,模仿流求银行的模式开始存储放贷业务,它们的规模虽然远比不上流求银行,但其中大型的贷出十几万乃至几十万贯上百万贯,丝毫不成问题。耶律楚材已经去试探过了,这些钱庄都对投资于工业很有兴趣,愿意组成一个钱庄团来负责运营对金陵投资事宜,意向的投资额是个让赵与莒咂舌的数字:八百万贯。
这两者加起来便有一千万贯了,加上此前的各方出资,总金额超过二千万贯,但这并不是耶律楚材募集款项的极限,耶律楚材又有第三条来钱的财路,那便是爱国债券。陈子诚的调查表明,大宋百姓的生活水平在这三年间里有了很大的提高,新诞生了数量在二百万以上的工人阶层,他们有稳定工作与收入,大量余钱都被作为储蓄。而与之相适应,同样也有数以百万计的市民阶层因为为这些工人服务而进入小康。便是那些农民,脑子转得快的转种经济作物,收入也以每年超过百分之十二的速度在增长之中。只要各家报纸宣传得当,这些革新政策获利的阶层,很愿意将他们多余的钱拿出来,购买国家发行的爱国建设债券,哪怕是每人拿出五贯——大约是他们每个收入的三十分之一,也意味着他们将拿出一千万贯来支援金陵的工业发展。耶律楚材与陈子诚经过商议,将这种债券的利率定在每年百分之六,而其时间则定为三类:五年期、十年期和十五年期。
“真是胆大妄为……”
赵与莒没有想到,耶律楚材与陈子诚只凭着跟他学的半吊子金融知识,加上自己的实践,乘以他们的聪明才智,竟然弄出爱国债券这等事务来。他听完之后呆了好半晌,突然间觉得甚为振奋和淡淡的哀伤。
现在这个时代,就象已经上了轨道的列车,便是离开他指挥,也能够凭着惯性向前行了。这是他一直所想达到的目的,但这也意味着,他对于这个时代的指导性作用,远不如最初那么重要了。
这才只是三年半的时间而已,古人的智慧,人类社会自我应变,都不能小觑。
“陛下以为如何?”耶律楚材迫切地问道,方才赵与莒的不以为然他早看在眼中,在合盘托出自己的计划之后,他不知道是否改变了皇帝的看法。
“崔相公以为呢?”
赵与莒将球踢给了崔与之,崔与之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他仔细回忆耶律楚材所说的三个方法,希望能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但过了好半晌,他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臣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陛下,此事非同小可,以臣愚见,还是将魏了翁等人召来,再给臣等一些思考时间然后再做评议,不知陛下以为可否?”
这是老成谋国之举,赵与莒自然不会反对,他点了点头。
见天子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耶律楚材并不焦急,他调转话头,又谈起金陵这一年来的建设成果。
他这一说,无论是赵与莒还是崔与之都忘了时间,直到杨妙真遣宫女来催促,赵与莒才惊觉,午餐原本是要陪孩子们一起吃的。他有些歉然地对耶律楚材道:“晋卿,你远来疲惫,还是先去休息,等午休之后,朕再请你来,今夜朕设家宴招待你。”
“多谢陛下。”耶律楚材知道赵与莒有与家人共同吃午餐的习惯,他每日忙于政务,难得抽出时间来关怀子女,故此这午餐时间一般是雷打不动的。崔与之听了笑道:“臣说不得也要来叨唠一番的。”
“朕就知道少不得你,会吩咐厨房里做些粤菜。”赵与莒哈哈大笑起来。
注1:抓彩即是宋代的彩票,当时规模很小,多是地方性的,有些穿越小说中回去发行彩票认为很新奇,实际上未必。北宋仁宗时期,长沙还发生了一书生中巨奖暴富,结果家中美妻在寺中求子为恶僧看中而致谋财夺色害命之恶性案件。
二八六、君子之争起庙堂
从金陵到临安,最方便的行程,应该是从运河过来。但是耶律楚材早听说了铁路的消息,而且华亭到金陵的铁路如今正在昼夜施工之中,故此他特意绕了个圈子,先是乘蒸汽船到了华亭府,然后再从华亭府乘火车到临安。虽然行程增加了不少,但实际上所用的时间却减少了。
这让他异常兴奋,虽然乘火车时他这个善于骑马的文人竟然发生了晕车的糗事,却仍然让他看到铁路将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此前在报纸上、一些人的游记上,他都看到了有关火车的记载,但所有的文字都没有他的亲身经历带来的冲击大。
正是因为这种冲击,让他坚定了要说服赵与莒与朝堂诸公,大量募集资财,以此来推动金陵发展的决心。
午休是在皇官之外的官驿中进行的,为了方便外地入京的官员,同时也体现天子对他们的厚遇与恩宠,官驿中房间不大,但设施极为贴心,比如说,和如今皇宫里使用的一样的抽水马桶。在流求时,耶律楚材使用过这种玩意儿,回到大宋后却未曾见到,没想到离了京城一年,连官驿中也装了这种洁具了。
“日新月异,日新月异啊。”除了这个词,耶律楚材再也找不到其余的可以形容这个时代的词了。
因为一年未曾来到临安的缘故,他很想借着这机会四处走走看看,也汲取一些临安建设的经验,但想到天子午休后还要问自己问题,便不得不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吃完饭后交待了官驿差役一声便开始入睡。
下午二时,他被差役叫醒,略微洗漱之后,他将自己在火车上准备好的东西又整理了一遍,忽然觉得心中有些紧张。
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下午在场的应该不仅仅是崔与之,其余二位宰辅,六部的主官,还有一些相关官吏,只怕都会在场。自己要面对的将是他们的质询,若不能说动他们,官家就算支持他,也会面临一定的阻挠与压力。
二时十五分,来唤他的宫使到了门前,耶律楚材整了整衣冠,大踏着步子走向皇宫。
就象他猜到的那样,这次在博雅楼西殿聚集了大宋官吏超过二十名,几乎所有的核心官员都在此。
因为赵与莒时常在博雅楼接见群臣的缘故,他将博雅楼西厢进行了改造——并没有违背他不兴建宫室的诺言,只是将原先隔来的几间屋子打通来,形成一个小会议室。这个小会议室的格局不同于其余殿堂,倒有些类似于新式学堂的教室,正南方是一座讲台,讲台前是一排排的座椅,而最后那个面南背北的位置则是赵与莒的御座。有的时候,博?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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