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决定的同时,蒙哥也咆哮着命令护住自己的亲卫:“杀上去,杀上去,都杀上去!”
两道激流,在互相看不到的情形下,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在三分钟之后猛然撞在一起。山坡路陡,地势崎岖,这使得蒙胡的人数优势无法彻底发挥出来,他们只能小队小队地前冲,双方混杂在一起,片刻之后便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
“蒙哥死了,蒙哥死了!”
龙骑兵中突然传来呐喊,先是十几人,接着是数十人、数百人齐声高呼。若是放在几年前,蒙胡怯薛听不懂这喊声,但经过李锐几年的努力之后,蒙胡中大多数都听得懂这简单的汉话。大雨滂沱之中,他们根本看不到身后的帅旗,只是看到蒙哥的亲卫也加入战团,最初还是将信将疑,可到得后来,听到还有人用蒙语喊起“蒙哥死了”的时候,他们的斗志立刻便散了。
不仅仅前方有人呼喊,在他们后方,也有人高声呼喊,一时之间,四处都是“蒙哥死了”的呼声。
绝对优势的兵力,被宋人压制在这山岗之上长达近三个小时,久战疲惫,又大雨倾盆,主将阵亡,这等情形下,蒙人再勇猛也无法坚持,他们掉头逃走,而龙骑兵中却传来尖锐的喇叭声。
“龙骑兵,冲锋!”
龙骑兵没有坐等战机的失去,即将到来的胜利让他们将体内最后一滴精力也榨了出来,他们呼喊着龙骑兵的口号,以此来区别自己与敌人,他们象是山洪一般奔涌而下,哗地将挡在面前的蒙胡全部卷走。
仅仅是几分钟后,蒙胡便被从山上赶了下去,军心已溃的他们根本收不住脚,连自己的阵地都放弃了,只知道逃命,全力逃命,逃离这些高喝着“冲锋”的龙骑兵。
王启年一屁股坐在泥水中,喘了几口气,然后下令鸣金。听到铜锣声和喇叭里吹出的收兵信号,龙骑兵从亢奋中清醒过来,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回到自己的阵地之中,至于打扫战场的事情,现在谁也没有精力去理会。
“抓紧时间,休息一会,队正以上将官,与我一起修复工事!”
王启年从泥地中跳起,方才蒙胡的决死攻击被击溃了,但这大雨中他无法判断对方的损失,也不知道蒙胡在退出一段距离之后是否会重整旗鼓,士兵们坚持到现在都已经累了,先让他们休息,而将官们则必须再坚持一会儿。
所谓的工事,不过是些鹿柴,在激烈的战斗中,这些东西也都被摧毁了,将官们忙了好一会儿,也不能将之恢复到战前情形,到后来王启年自己也放弃了:雨越下越大,这种情形下,用不用鹿柴都没有意义。
“伤亡初步统计出来了,咱们的弟兄折损数目……”
他寻了块石头坐下,乔致东上来低声道,方才他接到王启年命令,乘着休息的机会清点一下人数。
清点的结果让他非常担忧,满打满算,他们到这里原是一千六百不足一千五百有余,但如今还能支撑作战的人数,只有不足千人,绝大多数伤亡,都是在刚才的混战中造成的。
“狗日的!”听得损失超过三分之一,王启年骂了一声,换了别的任何一支部队,这种损失都足以让其崩溃吧。
雨越下越大,从山上卷下来的水都不是黄铯,而是被血染得成了红色。透过雨幕看着这红色的奔流,王启年微微出了会神,然后道:“若是战后老子得以生还,必然在这山头上立一座碑,碑背面刻着阵亡的兄弟姓名籍贯,正面只写几个字。”
“哪几个字?”
“大宋龙骑兵在此!”王启年从齿缝之间吐出了七个字。
是的,大宋龙骑兵在此,他们一群骑兵,在弹药不足、人手短缺的情形之下,在此巍然如山,坚守已经超过三个钟点。仗打到这种情形,王启年相信,即使他们全部死在此处,那些蒙胡也是逃不掉了,他们经过一种激战之后精疲力竭,在这样的大雨天中行军根本走不出多远,而在他们身后,李云睿的骑兵也定然如影随形地追来,到那个时候,蒙元的最后一点力量,也将成为近卫军的功勋。
出乎王启年意料,过了足足半个钟点,蒙胡也没有再组织起进攻来,派出斥侯侦察,蒙元的阵地上,丢弃的辎重大车到处都是,就是没有一个活人。王启年心中一动,莫非蒙元这支最后的忠心部队,也就此烟消云散?
但他还不敢掉以轻心,只要守着这里,蒙胡便是轻身脱离,没了积蓄的辎重物资,他们也支持不了多久。又等了许久,雨停云开,王启年用千里镜观察周围,确定没有蒙胡之后,便下令打扫战场。
龙骑兵伤亡惨重,而蒙胡的死伤更众,仅他视线中可以看到的尸骸,大约就不少于五千,龙骑兵与之的战损比例超过了一比十,王启年微微放下心来,经过这样的惨重的伤亡,再加上他们是在暴雨中溃散的,蒙胡便是再聚拢起来,能凑出千人便是顶天了。他最后一眼向西方望去,然后身体一僵。
在千里镜中,大队的骑兵出现了。
三二零、乡老勋议
“陛下大喜,大喜啊!”
放下手中的战报,崔与之激动得胡须都抖了起来,他虽然年迈,但反应仍然快捷。
“嗯嗯。”赵与莒也高兴得点头,拖雷、蒙哥、忽必烈,尽数死在了辽东之地,此次北征,用时不过一个半月,便灭掉一个大国,拓地百万,得口近千万,这实在是了不起的大胜。
锦州之战中,拖雷在向宋军发起的最后决死之战里中弹,然后拔刀自刎。吉拉尔之战中,蒙哥于乱军中身亡,致使蒙元的最后一点精锐大溃败而走。忽必烈带着两千残兵败将,被赶上来的罗安琼穷追不舍,一直赶到了海边的永明城,在浩瀚的大海边上,走投无路的忽必烈蹈海自尽,他的手下怯薛也随之跳海,罗安琼在奏折中说其“自知不敌,乃跳海而死,颇为壮烈”。
忽必烈跳海的消息倒是让赵与莒有些哭笑不得,看来宋元之间,总与跳海有着密切的联系。
来自东北的战报几乎是同时传来的,崔与之看中的是胜利的消息,他对于那个忽必烈有种本能的忌惮,才十四岁便敢潜入大宋初等学堂学习,这等气魄和胆识,只怕十万人中无一。虽然忽必烈年轻,可是大宋当今天子起家的时候,不是更年轻么!
所以,得到忽必烈蹈海而死的消息,崔与之比闻说拖雷死了更为高兴。
“此事虽胜,善后不易啊。”高兴完之后,崔与之又道。
“哦,丞相何出此言?”赵与莒问道。
“李锐、李全尚有数十万人,李锐深谙我军虚实,李全熟悉流窜逃亡之术,他二人若是挟众远遁倒还罢了,若是化整为零,在东北为盗匪,那里地广人稀,四处都是深山老林,清剿起来甚为困难,这为不易之一。”
“东北故地,多诸胡之种,民情剽悍,各有风俗,不仅汉胡之间,便是不同族部的胡人之间也多有仇怨,蒙胡时定下四等生民之策,遗毒尚存,不经过两三年,只怕难以消除,此为不易之二。”
“此次交战,速战速决,在东北得口甚众,原先蒙胡的官吏自然不堪任用了,而中原经过前番河东煤窑案之后,也出现大量官吏空缺,陛下囊中人物不堪使用,两处皆新得之地,民心尚存犹疑,若是所任非人,怕有民变之祸,此为不易之三。”
崔与之无论是在地方还是在中枢,都有丰富的从政经验,这对于赵与莒来说是笔宝贵的财富。听得他如此说,赵与莒点了点头:“第一项不必担忧……朕早有布置,倒是后二者。”
如何处置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对于现在的大宋来说,是一个新鲜问题。原先金国疆域之中也有其余民族,象是契丹人、女真人,但他们汉化得非常厉害,与普通汉人几乎没有差别,所以不存在太多的民族矛盾,而东北则不然。
“第二项,朕有意改土归流,将所有蛮胡酋长都请到……唔,江南气候他们未必适应,便请到燕京,授他们清贵显官,重赏厚爵以羁绊之,却剥夺他们的兵权。部族土地山林,尽数发放给其部部民,这样他便是想要恢复原样,那些得了好处的部民也不会随他乱来。”
赵与莒的改土归流之策,说明了其实是打土豪分田地,在产膏腴之地,这一策是不能施行的,因为必然会激起官僚地主的反抗,可是在边远少数民族区域,实行这一策的阻力就小得多了。那些部族豪酋便是有心拒绝,可一来赵与莒拿出高官厚爵重赏清贵这许多根胡萝卜来诱惑,另一边又架起火枪大炮以近卫军的武力相威胁,不怕他们不俯首听命。
这一套除了要在东北施行之外,还要在西南、南方施行。特别是南方的安南,在安定东北之后,赵与莒下一个目标便是此处了。
“至于第三项选官……”
这是个让赵与莒非常头痛的问题,在如今这情形下,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选派往东北的官员就会清廉,河东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王启年翻出的那件案子如今已初步审结,牵连到的官员多达四十余位,小吏更是有一百多名,这对赵与莒的革新政策是一项沉重的打击。
“东北官员委派,按着中原之例,自流求选拔三分之一,吏部选派三分之一,原先蒙元官吏,臻别之后再留用三分之一。”盘算了许久,赵与莒还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他叹了口气:“不过,各级官吏都须相互监督……此战之后,将有大批近卫军和忠卫军士兵退伍,在东北给他们划分土地,由他们组成勋议团,有直接奏报之权,监督当地官员施政,勿使之有枉法之举。”
“勋议团?”
崔与之对于这个新鲜词甚为敏感:“勋议团俸禄如何,算几品官衔,是否入吏部档案?”
“勋议团由退伍军士组成,只负责监督地方官员是否枉法,不得直接干预政务。”赵与莒道:“没有俸禄,没有官衔,也不入吏部档案,只是在礼部备案,这样既不增加冗员,又没有太多财政支出,不虞使得武人干政……你看如何?”
“陛下以勋议团制约地方官员,那谁又来制约勋议团?这些退伍军士,虽然已解甲归田,可拿起武器便又是军人,他们的袍泽故旧,还有许多在军中服役,如何不是武人干政?”崔与之摇头道:“不妥,不妥!”
“那当如何是好?”赵与莒颇为无奈地道:“朕又不想增加冗官,又不愿让地方官失去制约,又不愿让武人过于势大,崔卿何以教我?”
君臣二人在博雅楼中谈话,并无他人在场,因此崔与之当面否决赵与莒的想法时,并未给他留下情面。赵与莒这点容人的雅量还有,没有因为被驳斥而面红耳赤,而是将球抛给了崔与之。
崔与之闭目凝眉,好一会儿之后,他道:“不过,以勋议团制约地方官员,倒未必不可,只不过勋议团成员不能单用退伍兵卒,他们的人数在勋议团中,只能占少数,三分之一便可。”
“勋议团中,三分之一为儒生,须得……至少过了秋试者,方可担当。三分之一为乡老中德勋声望俱高者,年纪须过五十方可任之。剩余三分之一,再由军士、守法商贾、工匠充任,陛下以为如何?”
崔与之毕竟是出身于士大夫阶层,故此在他的勋议团建议中,他所代表的儒生、乡老,总数占了三分之二,而作为新兴势力的商人、工匠和军人,则只占了三分之一。赵与莒微微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落入崔与之眼中,他恍然大悟:“官家方才是在耍臣!”
若是赵与莒自己提出这个勋议团构成崔与之少不得要与他讨价还价,尽可能将其中新力量的数额减少下来,赵与莒最初故意说勋议团全由退伍军人组成,为的便是他这个三三原则。
在赵与莒看来,这个三三原则组成的勋议团,虽然表面上是由保守势力占了绝大多数,但实际操作中却有极大的弹性:儒生的确定上,那些新式学堂中毕业的人,自然也可以通过秋试,获得进入勋议团的资格;乡老的确认上,那些合法的半地主半商人的老人,当然也可以成为勋议团的成员;至于退伍军人,这可是那些保守势力所无法控制的力量,即使他们的子弟到了军中训练,可所谓军队是熔炉,那些保守子弟从近卫军出来,其中大半的倾向只怕都会改变吧。
故此,勋议团若是能得群臣和士大夫们支持,将地方官员的权力再度分割,而他这个天子牢牢控制住勋议团的任用罢免权,那么他个人对地方的控制又增强了几分。
这并非是他个人权力欲过强的结果,站在他如今的位置,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历代雄主都是夙兴夜寐的辛苦,从秦始皇开始便是如此。原因很简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古来皆是如此,特别是到了地方上,总有些歪嘴和尚能将好端端的经念差了。若他不亲自督问,赵与莒可以肯定,他比起那些政令出不了京城的皇帝好不到哪儿去。
也正是因此,历代雄主大多都形成了多疑刚愎的性子,哪怕曾经跳脱潇洒从谏如流的唐太宗李世民,在晚年也会将魏征的墓碑给推掉毁约不将女儿嫁与魏征之子。再心胸开阔,总被这帮子瞒上欺下的家伙折腾来折腾去,也会大发雷霆之怒,乃至……
赵与莒想到那史无前例的十年,他曾看到过一份资料,说某位伟人之所以会发动史无前例,便是因为发觉下面官员在把他抬上神坛的同时,有将他架空成泥胎木塑的迹象。他甚至在接见记者时否认他改变了整个中华,而叹息他连首都附近郊区都无法改变。
有关勋议团的决议事关重大,当然不能由这群臣二人在博雅楼中做出最终决定,还是要通过大朝会,哪怕只是一个过场。但是,当崔与之在朝堂上提出“勋议团”时,出乎赵与莒意料,他遭到了几乎所有臣子们的反对。
这些大臣们本能地有种惊恐:他们的权力来之不易,或是经过数十年苦读而一跃龙门,或是在具体行政岗位上浮沉倾轧多年才出人头地,可“勋议团”则让那些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轻易获得权力,这是他们难以容忍的事情。
“陛下此策,自古未曾有之,不唯惊世骇俗,而且大伤臣僚之心。”现在群臣也知道赵与莒的脾气,将自己的理由公开说出来,不会引起赵与莒的怪罪,可硬生生想去牵强附会抢占道德的制高点,却会惹来赵与莒的冷嘲热讽。
“此事果真自古未曾有之?”赵与莒惊奇地问道:“朕与崔卿饱览史籍,方自周礼中得此良策,卿何言古未曾有之?”
“周礼中哪有勋议之说?”又有人道。
崔与之不慌不忙地出来,比起反对的汹汹群臣,他要准备得更为充分,他道:“《周礼·地官·序官》中载,乡老,二乡则公一人。郑玄注云,王置六乡,则公有三人,三公者,内与王论道,中参六官之事,外与六乡之教。”
反对的众臣面面相觑,周礼中确实有此记载,而郑玄所注也是真实,只不过谁都知道,崔与之是在曲解周礼与郑玄之注了。
立刻便有人指出这一点来:“崔相公所言有所疏漏,此乡老非乡间勋议,乃是朝中三公,郑玄云,‘其要为民,是以属之乡焉’,并非其人僻居乡间,乃是其人关注民间之事耳。”
“错,错,郑玄虽说‘是以属之乡焉’,却未曾说便一定不在乡野选择,他此前所言,若乡老在宫禁之内,与天子论治国之道,在朝堂之上则监督百官事务,在外则关注乡里教化。由此可见,此三公困据于庙堂之中者也。我大宋承唐制,《唐六典》又云,三公,论道之官也,盖以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故不以一职名其官。”崔与之微微一笑道:“唐以宗王充任三公,但存其名,我大宋既有意超唐越汉,如何能让这职司流于形式?”
“我朝中不设三公,设勋议于州府,如此既无虚职冗官之患,又有替天子理阴阳平邦国之人,如何不可?”
崔与之的目光与这些人不同,他与赵与莒接触最多,故此最为了解赵与莒的计划,赵与莒也曾在他面前吐露过,要让大宋——或者说华夏——跳出兴亡勃忽的怪圈,而要达到这一点,寄希望于代代都出现贤君名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限制掌权者的权柄,让他们既可以安于政事,又不至于因为个人的品德或者野心给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赵与莒提出勋议团之说,他立刻意识到,这个东西是赵与莒拿出来削减旧派官僚士大夫的权力的,但同时,只要运用得当,这个组织同样也可以用来限制皇权。
“便是如此,乡老岂可泛滥,周时二乡方有一人,可在崔相公所提之议中,每千丁中便可设一勋议,我大宋丁口过亿,如此岂不要设十万勋议?”又有人驳道。
若是削减勋议团人数,那么代表官僚士大夫的儒生、乡老显然更容易进入勋议团中,提议之人目的便是通过如此限制甚至排斥新生势力进入这个权力机构。崔与之闻言看了赵与莒一眼,发现赵与莒仍是含笑倾听,心中暗暗腹诽了一声,分明是天子提出的这个方略,却要自己去为他冲锋陷阵。
“老子说‘小国寡民’,周时举国不过百万户,一乡不过数百人丁,二乡取一,便是数百丁中便有一乡老,可见其纳人更众。如今我大宋各路、州府何只千百,民户众多,以勋议为天子耳目,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唯恐其人数少,而不患其多也。”崔与之又道。
注1:永明城即今日海参崴,目前为北极熊所占,也不知能不能回到它真正主人之手。
三二一、生当其时
“勋议团”的设立,威胁到官僚士大夫的权力根本,因此他们的反抗虽然迫于赵与莒的声威而不是很激烈,但却相当顽固持久。崔与之在朝堂上与他们争议,并未得到广泛认可,而赵与莒也不敢轻易推到一项并未得到广泛认可的变革,否则他可以肯定,这些官僚又有办法将这个善政变成恶法。
还是老规矩,舆论压力先上。
这次在报纸上率先撰文,对于勋议团制度表示支持的是知建康府的耶律楚材。他在这个任上已经工作多年,建康府目前成了一座模范城市。人口上,仅金陵城人口,便已经快赶上临安,去年的统计数据是二百一十万人,这几乎是这个时候城市人口的极限。工业上,金陵的重工业远比临安发达,除去金陵冶炼厂外,金陵制造局对于流求制造局都构成了竞争威胁,逼得流求制造局不得不对自己的产品进行更新,在自行车、马车等市场上,流求制造局已经被金陵制造局夺走了大半份额。交通上,随着码头的拓建,如今海船甚至可以直入金陵,停泊在金陵码头,这又将华亭府的部分活计抢了来,而铁路的延伸,更是使是金陵成了交通枢纽,甚至比起临安更为重要。政治上,建康府也是少有的清明,耶律楚材睿智聪明,在金国时便有地方官吏的经历,在流求又积聚了足够的应变智慧,加上他身体强壮精力充沛——还在流求的时候,赵与莒便严令耶律楚材要注意运动保养,所以他虽然已过了不惑之年,可还保持着三十岁人的健康,这使得耶律楚材对于建康府的各级官吏来说,几乎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存在。
最重要的,也是最被魏了翁称道的,是建康府如今的岁入了。随着工业体系的完善,特别是金陵冶炼厂的完工,建康府一跃而成如今大宋岁入之首,一府之地,胜过别的一路之地,便是临安与徐州,也对此甘拜下风。除了上缴国库的财富,建康府本身也还留下了大量钱钞,耶律楚材并未象传统官吏那样,将这钱钞存在库房中生锈、腐烂,而是将之大量投入各种建设之中,他始终坚持智学中关于民生的观点:钱只有流动起来才是活钱,若是放在府库之中,那么这便成了不存在的死钱。
他甚至专门撰文在报纸上批评,向来被史家所称赞的文景之治、开元盛世,都存在官库中粮食腐烂和穿铜钱的绳索都腐烂的现象,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并非国家富庶的象征,相反是国家经济失去了活力的征兆。“库房中钱多,市场上钱便少,官仓中米众,乡野里便有饿脬。”
“这耶律楚材治一府虽有非凡之能,可政见过于激烈,便又是一个王荆公了。”
华亭府这几年发展得也是很快,虽然同一日千里的金陵相比还是有些差距,但在春申江一带,这两三年间店铺如雨后春笋一般长了出来,这临江的一条街上,都是酒楼馆驿,作为新崛起的城市,华亭府城的酒楼商铺,早就打破了瓦肆勾栏的限制,占据了人流往来最多的交通要渠。华亭府人口也有近百万,这般繁华的城市里,自然少不得卖报的,许多酒楼便兼营此事。一个儒生拿了份报纸,看得那上面的耶律楚材文章之后,摇头晃脑地评论道。
“之政,你还是这般脾气。”
另一个儒生笑了笑,眉宇间夹杂着说不清的自傲,他扫了昔年好友一眼:“连真公都变了,唯有你却不变。”
“哈哈。”
被称为之政的儒生耸了耸肩,神情有些怅然,过了会儿,他慢慢说道:“真公未能执善固执,我一直很是遗憾。”
“你食古不化,我才觉得遗憾呢。”另一儒生翻了他一眼:“咱们三人,你看谢岳在流求呆了数年回来,无论行事举止,都与之前判若两人。再看我,见识过我大宋无限江山,参与过战事,如今又要扬帆海外。唯有你,蝇蝇苟苟不成模样,当初的意气风发到哪里去了?”
“曼卿,你在军中呆久了,也染上些武人习气,如今说起话来,竟如武人一般直接!”
在酒楼上叙话的,正是李仕民与赵景云,这两个当年临安太学生的领袖,如今也都过了而立之年。李仕民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失落,他追随真德秀到了楚州,在真德秀治楚州时颇出了些力气,但随着真德秀渐渐转变过来,开始接受天子的革新之说,他心中越发地失落,总觉得自己坚持了十余年的东西,这么快就变了,他无法接受,后来甚至与真德秀争执一番,便辞幕离去。赵景云则满面风霜,他漫游大江南北,为天子体察民情,每到一地便会有一份详细的奏折通过魏了翁交到赵与莒手中,他甚亲自参加了灭金之战,在孟珙幕中出谋划策参赞军略,战后又辞去天子赏赐拔掖,继续自己的周游生活,现在,他有了更远的目标,准备从华亭府乘船,赶往细兰的高郎步城,作为一个宣教儒士,在那里服务半年。
在确定采取真德秀的内圣外王之策对待各藩国之后,赵与莒便每年自内库中拨出专款,用于向海外派遣儒生。他们要去教导当地百姓学习汉字,教他们诵《论语》背《诗经》,四年来,已经向海外派遣了超过五百名儒生,这些儒生每半年一轮换,海外经历记录他们今后的仕官履历,同时在选官上优先,故此才会引得这些自觉科举有些艰难的儒生趋之若骛。
“曼卿,你不必劝我了,我这一辈子便是如此,当今官家圣明,但智者千虚犹有一失,我迂腐愚拙,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安知日后我不能替官家拾遗补缺?官家自己也曾言,外无反对则内必骄奢,有我这样的反对者,官家治政时才不至生骄奢之意吧。”李仕民对自己仍然如同以往一般高看,他扯了好一会儿自家,然后又转到赵景云身上:“倒是你,若是要出仕,岂让谢岳谢安仁专美于前,为何要跑得万里海波之外,去那细兰受苦?”
“当初官家幼冲之年,便遣人开拓流求,这等事迹,我常恨未能衔尾应之,如今去那细兰,已经是开拓好了的,我去不过是做些教书匠的勾当,哪里算是受苦?”赵景云笑道:“吾生也有幸,于此大时代之中,当用吾之双目一笔,记下此时之点滴,留待后人借鉴。之政,还记得那篇文么?”
李仕民一愣,立刻意识到赵景云所指的文章,他点了点头,二人齐声轻诵出来。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事俱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当时有识之士咸谓人间善恶或臻至极,亦必事有所本,势无可绾,但居之习之可也。”
在这个如激流一般变化的时代里,太多的新事物产生,太多的旧事物消亡,象他们这般人物,也觉得自己被这时代洪潮席卷,身不由己地浮沉漂流。他们的故友,有万事俱备者,有一事无成者,有青云直上者,有黄泉永坠者。
两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了,不等他们开声,突然酒楼楼梯处传来一阵喧闹,这让正静心凝思的二人都皱起了眉头。片刻之后,咯登咯登的脚步声近了,六个大汉从楼下走了上来。
“这有位置这有位置。”
见着两人旁边一桌空的位置,大汉当中一个欢叫道。他们团团坐下,立刻拍着桌子呼喝,催促小二上酒上菜。
“大哥,这次虽未去成东胜洲,但到了倭国倒也不错,至少带去的特产,都换了不少金银,再跑个两三趟,咱们便可以造更大的海船,招更多的人手,往东胜洲去,不过就是年后的事情罢了。”
那些汉子中的一人的话语,引起赵景云注意,赵景云侧过脸去看,只见这些海子脸都是红通通的,或者是被海风吹的。
“正是,正是,咱们得抓紧了,诸位兄弟都听说了吧,王老九和李大麻子,还有有那叫郭伦卜的海獠,如今都在招募人手,准备去东胜洲。这还只是咱们临安华亭,据说在泉州、广州,也有些海商在凑份子。直娘贼的,也不知是谁将东胜洲盛产黄金之事泻了出去,若是叫他们赶在咱们之前,那咱们怕不要看他们眼色行事?”
“实在不行,咱们便想法子打通门路,弄些蒸汽船去东胜洲,据说朝廷在南路上沿途都设有煤站,如今煤站已经到了新洲,再过个两三年,便能将煤站延伸到东胜洲了,到那时,南路方便,咱们这北路就没人走了。”
“朝廷做事,你们还不知晓?一向是嘴巴比手快的,那些官老爷,总是习惯将想象中的东西当计划好的东西,将计划好的东西当已开工的东西,将已开工的东西当已建好的东西——真他奶奶的。”
他们大声批评官府的不是,上菜来的店小二只是笑嘻嘻的听着,却没有人阻拦。如今大宋不禁士民言事,特别是四月以来,各报纸里满是对官府的批判抨击,连那些过去要吃官司的话语都无人追究,何况这些粗人在私下里的几句牢马蚤。
倒是他们当中自己有人劝道:“休谈休谈,这年岁,管好自家一亩三分地便是了,官府的事情,自有皇帝老子去处置,与咱们何干?大伙只管着钱钞之事便可,想想法子还有什么门路能来钱,那才是正经。”
“正经个屁,在海上都飘了一个月,便是老母猪老子也看得和西施无异了,快喝酒吃菜,完了之后便去勾栏耍耍,老子要叫上个当红的,好好慰藉一下自己!”
这伙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听得在座的其余人不由得侧目。
“俗不可耐,俗不可耐。”李仕民低低地说了声,不过经过这许多事情,他多少也有些长进,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不能乱说,这话只有赵景云听到了。
“我倒觉得是些豪爽人。”赵景云笑道:“我在军中时,与那些武人相交,都是这般脾气,那种忸忸怩怩的,倒会让人瞧不起,不过没有这伙人的铜臭味倒是真的。”
“也只有你过得来,莫说我,便是谢安仁,只怕与武人也是处不好的。”李仕民嘟囔了一句。
“那倒也未必……他与流求的近卫军便相处甚好,还曾为李全侄儿向陛下求过情——只可惜他识人不明,那李锐最后还是投李全去了。”
“那厮也是蠢,我大宋国势,只要眼睛不瞎便都能看得清楚,他投李全,不是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如今蒙元已经要完蛋了,也不知那厮后悔没有。”谈到李锐,李仕民不禁又冷嘲热讽道。
李锐当然没有后悔,他手中还有数万人马,如今正在会宁城下。
“真是小李千户!”
守着城头的是李全的家将,认出他的身份来,惊讶地道:“为何不是、不是……”
“当然不是蒙哥与忽必烈!”李锐在城下不耐烦地答道:“他二人见机得早,往敖东方向跑了,宋军去追他们,才让我得以脱身,快开门快开门,让我进去,我叔父呢?”
听他直接喊出蒙哥与忽必烈的名字,那家将缩了一下脖子,讪讪笑了笑。虽然李全已经实际上背弃了蒙元,但他裹挟来的汉蒙各族却不知道,李锐在下边这样喊,未免有些冒失。不过这是他们叔侄的事情,李锐年轻又能干,李全自己的嫡子还年幼,谁知道今后谁会是主人呢。
“小李千户请稍候,小人这就去禀报大帅,大帅若是知道小李千岁安然无恙,必是甚为欢喜的!”
李锐也不着急,就在会宁城下等着,过了会儿,李全出现在城头,与他说了几句之后,便命人打开城门。
李全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当初与侄儿说好了要一起举事,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怕出现纰漏,并未等李锐从辽阳返回,便提前来了会宁。开了城门之时,他下了城楼,在路上迎接李锐。
“叔父。”李锐给他行了一礼,然后站起身来,李全正要说话,看着李锐身后的亲卫时,面色不由得一变。
注1:此为狄更斯《双城记》之开头,二十世纪初,佚名的中国翻译家译成中文,实在是我觉得翻译得最妙的文字。双城记故事发生的背景,正值法国大革命前后,与小说中大宋激烈的社会变革正好相类,故用于此。私下窃语一句,当今国势,亦类于此乎?
三二二、罪人
“你这是……”
“抱歉,叔父,我当初来投,便是奉了大宋天子之命。”李锐挺直着腰,淡淡一笑道。
随着他这话声,李锐身后的亲卫都掏出了隐藏着的转轮枪,指着李全与李全的卫士们。双方距离不超过十步,这十步之内,转轮手枪可以轻易穿透他们身上防护薄弱之处。
而随在李锐身后进城的部下,更是占住了城门,制住门旁的军士,在他们之后,源源不断的军队开了进来。
“原来你是间细?”李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锐儿?”
“我是李锐。”李锐叹了口气:“蒙大宋官家不弃,授我予重任,令我潜入蒙元之中,做些实事。”
“这些年来,我将蒙胡大量钱钞物资,用来铸造那些在与宋人对抗中派不上大用场的火炮,在蒙元境内四处修建道路挖掘矿山,都不过是为削弱蒙元战力,方便大宋夺取东北之后的建设罢了。如今东北道路已经修通,各大矿山也都勘察出来,工匠工人都积累了一定经验,大宋自然要来收割果实了。”
李锐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叔父这几年屯田,积下来的粮粟,今后也可以派上大用场。”
“原来如此……”
李全曾经想过无数次自己被大宋抓住的情形,却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抓住自己的人,这几年便与自己朝夕相处中。这几年来,李锐竭力为蒙元的基础建设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将他与拖雷最初的怀疑都打消了,现在想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蒙元搬不走打不烂的,只要宋人一打来,那么这些东西,便立刻能为宋人所用。
而且,无论是修路还是挖矿,在建设过程之中,都有无数各族百姓死伤,这笔帐自然是要算在蒙元头上,如今大宋来了,大宋天子拿出些钱粮衣帛,便可以安抚辽东各族百姓之心,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从水深火热中得以脱身,轻而易举的便收了民心,端的是好算盘,好计策!
“贤侄青出于蓝胜于蓝,将你送至流求,确实是我这一世最最正确的决定。”李全惨然一笑:“如今事已至此,贤侄意欲如何处置我?”
“这几年在辽东,侄儿多少立了些功劳,我已经上奏天子,愿以微末之功,换叔父一条性命。”李锐盯着他许久:“若是天子恩准,叔父便老实做个百姓吧,我在流求积攒下的钱钞,足够给叔父置办些产业,总不至于让叔父与我的小弟小妹遭受冻饿。”
听得这番话,李全一怔,虽然李锐语语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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